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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顧青,一個可憐蟲,孤獨鬼,寂寞地在世界遊蕩,曾經我的世界甚至沒有光明,盡管現在的我看到的不全是光。
從懂事以來我就是個盲人,受盡別人的白眼,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變得孤獨而敏感。
我的母親叫嶽虹。沒有見過她樣子的我從別人口中可以知道我母親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可歲月和生活的重擔使她沒有辦法永葆青春。我還知道她是個瘸子,我小時候不明白什麼是瘸子,追問著母親為什麼那些淘氣的小夥伴都愛這麼叫她,還發出怪異的嬉笑聲。母親隻是摸摸我的腦袋,輕聲說,小孩子不需要知道那麼多,我們家青青隻需乖乖長大就好了。
我記得母親那起著細細的薄繭的略顯粗糙的手撫摸過我頭頂的溫柔,伴著她的溫聲細語,已經能使我的好奇心滿足,也陪著我度過不懂事的童年。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漸漸長大,開始懂事的我開始明白什麼是輕視,什麼是嘲笑,明白到我和母親一直受大家的歧視,明白到我這樣一個存在竟是一個異類,我不幹什麼,不說什麼,還是會引起別人背後的非議,我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的父親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離開我們的吧。我小時候模糊的記憶中,有著一個我喚為爸爸的男人曾出現在我和母親的生活中,可是他留給我的隻有和母親不斷的爭吵聲,每次母親背著我偷偷哭的哭聲,和他給我始終沒有溫暖的擁抱。
我隻當這一切是父親不喜歡我的緣故,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地不喜歡我,這樣地厭惡我——他離家出走了,在我早晨還聽得到街道口掛著的那隻八哥亂學人說話的聲音,傍晚還聽到窗邊傳來大哥哥大姐姐放學的嬉笑聲的那天,他拿走家裏的三分之一的存款,留下一封不過百字的信,就這樣地悄悄離開了。那天我記得無比清晰,盡管我那時還很小,可是就是從那天開始,我沒有聽到過父親的聲音。在幾天後,在鄰居竊竊私語中,我明白了父親離開的原因—“都是因為那個盲女啦”,“要照顧兩個殘疾人是挺讓人受不了的”,“你沒聽說他丟了工作嗎,嘖嘖”……
縱使我不懂事,卻依然可以分辨話中的條理。那些話就像瞬時在我心中生根發芽,長成一顆紮根深厚的大樹,使我深深地意識到我就是那個逼離父親的元凶,我就是那個連父親也不願意接受的人,我小小的身體似乎被灌進萬噸的涼水,全身冷冷的,像是泡在福爾馬林裏沒有知覺的麻木的渾身又透著絕望的冰冷的標本。
那時的時間慢透了,像過了幾個世紀,我的腳向前移了幾步,像電影中故意拉長的慢動作,腦子裏幾乎一片空白,然後毫無預料地飛奔離開。我的世界裏本來就是一片黑暗,我沒有目的地狂奔,眼淚像掉了線的珠子,或許說像喧囂的浪花更為貼切,口中念著爸爸不要我了,不要我了。我一直很害怕在黑暗中快速行走,因為我找不到任何安全感,可那一刻的絕望竟還比恐懼要使我內心顫抖!
我隻是個孩子,那時我完全順著自己的感覺行動,完全不知道身邊的母親懷著怎樣的心情。她看著我瘋狂跑向街道另一旁的公路上,公路兩旁的樹還是綠油油,附近一家麵包店正在新裝修,那時沒有一絲風吹過,可公路一頭卻駛來了飛奔的跑車,以接近我的方向快速移動。
呼呼—我還聽得到耳邊因物體快速移動而引起的風聲,可那物體隻是從我身邊擦過,快速而不留痕跡,隱隱還聽得到車上的人咒罵了一句,“活膩了不成”。我知道那是車子,致命的危險。我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從喉嚨吐出來一般,撲通撲通,冷汗直往下掉,完全無法控製地顫抖。
使我清醒過來的是母親的無聲的哭泣,因為我感覺到她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可是她幾乎沒有發出聲音。是母親推著輪椅,把手幾乎磨破,飛馳過來保護我的。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在那麼幾秒鍾內她就如同天降神兵那樣出現在我身邊,伸出她溫暖而踏實的手,緊緊地箍住我,讓我脫離危險。她沒有說話,可我那一刻心裏是那樣踏實,讓我不自覺地想要去依賴她,想要向她釋放我的一切。
我依然哭著,抱著母親,不知道為什麼我甚至感覺到了她那雙手因用力而微微顯出的青筋。後來,媽媽終究忍不住,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比我還像個孩子,在大馬路上就這樣無顧忌地哭了。我急了,停止了哭聲,操著不熟練的話:“媽媽,別哭了,我不……會了。”我的手向前摸索母親的臉,給她擦了眼淚。母親沒再哭,輕輕地親了我一下,無限的寵溺。
以後的生活中就隻剩下我和母親,母親把生活的重擔都扛在了她的肩上,沒有抱怨過誰。
後來,我再沒有聽到母親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