孿生兄弟

小說門

作者:王宗坤

1

我和許嵐的故事開始於所謂“回家”的時候。

兩年前,位於城區邊緣的這家小飯店收留了我。當時飯店規模很小,隻有一間土坯房,後麵的廚房是用石棉瓦搭成的窩棚,裏麵單眼單灶隻能準備簡單吃食。食客大都是周圍建築工地上的民工,一鍋大白菜就能對付下去幾斤白酒。是年輕的老板留住了我。之前我所經曆的兩任老板無一例外都是窮於算計的大叔,而眼前的這位老板卻跟我年齡差不多,甚至連個頭長相也很相似,這在我心裏就產生了很大的認同感。年輕老板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家在哪裏?這對我卻是個關鍵。自十五歲來到這個城市我一直說自己是孤兒,原因並不是要喚起人們的同情,而是我確實不知道還該不該把墨鎮叫成自己的家鄉,把生活在那裏的兩位老人稱為自己的父母。孤兒的稱謂就是我身後的幕布,在遮蔽過去的同時也遮蔽著我內心的悲哀與淒涼。可這也帶來很大的麻煩,之前的兩個老板都像防賊一樣提防我。一個孤兒;一個沒有根基的人;一個沒有家的人就會無所顧忌不能給人安全感,他的行為會不計後果,會有不可預測的損害與災難。因此麵對年輕老板的詢問我編織了一個家,這個家雖在偏僻鄉村卻有疼我愛我的親生父母,有我曾經想要的一切。

有了這個伏筆,老板就在一年後飯店搬遷這天再次提到了家的問題。新飯店在後麵新建成的商業街上,旁邊就是剛剛投入使用的開發區行政中心,上下兩層共三百多平方米,老板給自己的飯店取了一個亮堂堂的名字叫真如意,老板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有了這家飯店我就真的如意了。搬家這天場麵很大,開發區行政中心的很多領導都來了,老板很興奮,晚上意猶未盡就又擺了一桌請全體員工,這時員工的隊伍已經壯大到了十個人,加上老板我們十一個正好坐滿一桌。這天晚上老板喝多了,說了很多話,一直在吹噓自己的個人奮鬥。那些剛加入進來的年輕員工不知底細,都用崇拜的眼光看著手舞足蹈的老板,我心裏卻有些不以為然,老板是家裏的獨生子,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但父母還是想盡辦法讓他進了一所民營學院,學院沒有讀完就要出來自己創業,那家簡陋的飯店就是他創業的起點。可單憑原來小飯店的利潤老板不可能真如意,讓他真如意的是拆遷,老板家就在附近村莊,拆遷補償讓他們家一夜暴富。

為了增加自己話語的可信度,老板在修正自己奮鬥史時總是到我這裏求證,因為在座的我是唯一老員工,用老板話講是“元老”,原先還有一位年紀大的鄉村廚子,在搬入新樓前被老板辭退了。在那個場合我當然要順著老板,一直按老板設置的軌道點頭說是,唯一的出軌是增加了父母的支持,酒精並沒有讓老板徹底麻木,對我的出軌立刻就敏感了起來,順水推舟地說,“是啊!沒有父母當然就沒有我們,也就沒有今天的成就!”為了把自己大而化之的闡釋繼續模糊下去,老板接著就把矛頭轉向了我:“方興,你怎麼從來不回家看看,父母養我們這麼大不容易呀!”

我沒有想到會引火燒身,老板的跑偏顯然不僅僅與酒精有關,還有對我出軌的小小懲戒。這在我心裏卻產生了很大的反響,我這個有家的人一直不回家是極不正常的,我意識到該是到為自己謊言負責的時候了。之後我不再刻意回避家的話題,開始變得有些合群了,我竭力回憶自己之前向老板的描述,偏僻鄉村;年邁的父母;還有愛——那無私而又濃烈的父母之愛。那段日子我逐漸沿著自己編織的謊言走了回來,終於有一天我要“回家”看看了。

告別了老板和同事我興衝衝地往外走。此時的興衝衝是表麵的情緒,內心卻充塞著無邊無際的茫然。我順著商業街一直往前走,在確定後麵沒人注意才把腳步慢了下來。沿街的商鋪剛剛開門營業,街上沒有幾個行人。東來的陽光投射下斜斜的光束,霸道地把各種影子按自己的趣味拉長,讓這寥落的街道變得更加的孤獨與無助。我伸手向後托了一下肩上的行囊,這是一個帆布雙肩包,裏麵有我隨身的衣物,有兩斤東原糟魚,這是老板特意放進去的,是飯店裏的特色菜,說是讓我父母嚐嚐並轉達他的問候。裏麵還有一張名片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有了保存別人名片的習慣,這麼多年下來也存下了一定數量的名片,這些名片有揀來的也有別人送的。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要翻翻這些名片,名片上都有頭銜,有的名頭很大有的一般,有時看著這些名片上的名字和它展示出來的世界,就感到一些原本遙不可及的東西離自己近了心中就有了某種溫暖。雙肩包的側兜有鑰匙、手機及錢包。鑰匙有兩把,一把是飯店外麵的鋁合金卷簾門;還有一把是樓上某個包間的,這裏是我晚上的歸宿。手機電話本裏有聯係人二十一位,其中的十位與身後的這家飯店有關,剩下的十一位是從名片夾裏找出來的,我們可能見過一麵,也可能沒有見過。錢包裏有三百二十七塊錢的現金,一張銀行卡,裏麵的四千塊錢是我的全部積蓄,一張假身份證,是出來的第三年在修理廠打工時老板花錢給辦的。這就是我的“家”了。現在我就把這個家背在身上。

前麵是一個岔路口,在這個城市新規劃的區域中這樣的路口已非常少見。那些所謂的大手筆對走神兒或者開小差之類的情緒是不能容忍的,他們往往要在土地的肌膚上屠戮,切割出一道道血痕,殘忍地樹立起那些與我這個流浪者無關的氣勢或者氣派。岔路口呈“卜”字形,往前的路直通繁華的市中心,右側的一點是通往外環的彎道,我就是沿著這個彎道走來的。穿過這個彎道,走到外環路中段,有家規模不大的汽車修理廠就是我之前工作的地方,這是我進城後的第二份工作,這是個唯一點燃我理想的地方。再往前是一個亂糟糟的蔬菜批發市場,市場頭上那家李記燒餅鋪就是我進城的第一個落腳點。

我拐上了彎道,走了一段才知道這種選擇是不由自主的,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流浪者,所有的道路都有跡可循,正如這次“回家”,盡管茫然盡管沒有方向,我卻不自覺地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此時我心裏已經有了明確的意識,繁華的市中心與我無關,眼前的車流人流也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就是腳下的道路,沿著這條路我是可以走回去的,回頭本身就有家的意味,更何況我還帶著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是這個理由讓我感到了使命色彩。

我的第一個老板李記燒餅鋪的李高低是個非常苛刻的人,他本來的名字叫李高力,後來的名字源於他的兩條腿長得一高一低,走路也起起伏伏。李高低對我的算計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每天吃幾根鹹菜都數得一清二楚,頭半年幹下來我不但沒拿到一分錢的工錢,還欠他三百多,這其中有我的衛生費夥食費學徒費和住宿費……當然他對他賣出的燒餅也算計,為了節省麵粉把油酥燒餅變成發麵燒餅,還利用離菜市場近的優勢,讓我每天晚上去菜市場撿些丟棄的爛菜葉子,拿回來簡單清洗一下做成菜燒餅。菜燒餅一上市就大受歡迎。汽車修理廠的一個年輕夥計經常過來買燒餅,有次也想買菜燒餅我趁李高低不注意阻止了他,事後我跟他解釋餡料的來源他才明白,從此我們成了朋友,在他的引薦下我認識了第二任老板。離開燒餅鋪幾乎沒有障礙,關鍵是此時李高低不缺幫手了。他本來就是和老婆開的夫妻店,是孫子的出生讓他老婆回了鄉下,現在孫子能滿地跑了,就被外地打工的父母一起帶走了,老婆也就重新回到了燒餅鋪。

汽車修理廠的周老板長得很威風,不但身材高大魁梧還留著像蒲扇一樣的絡腮胡子。初見麵的時候我心裏怯怯的,可他對我展現的目光非常柔和,語調也慢聲細氣,吐出來的卻是宏偉藍圖,他告訴我人應該有大理想大境界,具體到我目前的情況就是先當學徒工,然後成為工程師再然後就可以獨立開辦修理廠了。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能像周老板這樣跟我談理想,這一下就燃起了我的熱情,我對周老板以及他的修理廠立刻就迷戀與依賴起來,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光明。

周老板給我指定的師傅是經常去買燒餅的夥計,師傅是好朋友關係更進了一層這當然讓人高興可也有了某種失落,在以後的日子裏這種失落就更加明顯起來,師傅不教怎麼修理汽車而是整天讓洗車,我有些疑惑就問師傅,師傅嘿嘿笑著說先入門吧。這樣過了半年,有天晚上我忽然被師傅從睡夢中叫了起來,然後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輛麵包車,車上還有修理廠的另一位夥計。我們來到一個看起來不錯的小區,師傅在路邊停下車命令我們下來,我們跟著師傅往小區大門口走,此時我才注意師傅手裏提著個工具箱,穿著卡其色工作服,工作服上有“港華燃氣”的字樣。小區保安攔住了我們,師傅鎮定地說,修天然氣管道的,五棟二單元的天然氣管道泄漏。說著就大搖大擺地往裏走,保安也沒有再阻攔。我們來到小區的一處隱蔽花園,師傅才向我們交代了任務,我們的任務比修管道要簡單很多,就是拿著師傅剛剛給我們的大改錐紮汽車輪胎,唯一的技術含量就是要避開監控。我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任務,拿大改錐的手抖動起來,師傅感覺到了我的恐懼,說進了這個門就沒有退路了,你跟著我走吧。說著就轉身隱在了黑暗中。我來不及思考師傅說的門是指小區的還是修理廠的,緊跑著追上了師傅。

那天晚上我一個輪胎都沒有紮破,師傅在我前麵勢如破竹,我也試圖像他那樣照著輪胎努力,卻怎麼也做不成,師傅回身小聲提醒,讓我下手要狠,要找準輪胎紋路之間的縫隙。按照師傅的說法還是沒有成功,主要是手在發抖。之後又有幾次類似這樣的行動。我的理想隨著這黑暗中的行動逐漸耗盡了,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怎麼了?汽車修理廠上一套先進的補胎設備就要去紮破別人的輪胎,如果上一台整形的設備就要去砸車了。依照這個邏輯推演下去,開辦駕駛員培訓學校的那就要去街上殺司機了?我感到自己在這個修理廠也無法待下去了。可周老板怎麼會輕易放我走呢?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已知道的太多,尤其是潛於水下的那些東西。

最終我還是順利地逃離了修理廠,原因就是我有病,不是真的病是假裝生病。靈感來自於被周老板開除的一位夥計,這位夥計出去嫖娼染上了性病,周老板知道後大發雷霆接著就把他趕了出去。我當然不會裝這麼奢侈的病症,無意中我得到了一張乙肝的診斷證明,把抬頭的名字與年齡都撕掉,然後裝作無意落在床上,睡在我臨鋪的師傅發現了,到了下午周老板就找我談話。聲音還是那麼柔和還是那麼慢聲細氣,隻是不再談藍圖和理想,而是讓我去尋求更好的發展。

逐漸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腳下我才意識到應該走了好久,我已越過了那家叫維達的汽車修理廠,也越過了李記燒餅鋪。中間也有過片刻駐足,修理廠大門口的齊門閣子依然聳立;燒餅鋪子的單扇木門依然往外冒著騰騰熱氣。一切都沒有變化,這讓這條來時的道路變得枯燥無比。由李記燒餅鋪旁邊的蔬菜批發市場往前一些,再向左邊一拐就是長途汽車總站了,六年前我就是在此下的車,我竭力回憶第一次踏入城市人流的感覺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即使站在這裏——這過去與現在的分野之處。麵對自己的麻木我不知道這樣走下去是否還有意義!我第一次對自己回家之路產生了猶疑。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了許嵐,之所以第一眼就發現了她,是因為感到她當時跟我一樣茫然與猶疑,明明看到她從市場出來走向汽車站,可走了幾步就又折返回來,在接近李記燒餅鋪的時候突然站住了,然後再返身往車站方向走。當然讓我眼前一亮的還有她跟周圍格格不入的外形。蔬菜批發市場周圍都是些開著各種亂七八糟車輛的菜販和裝卸工,在這群人中間許嵐的咖啡色職業裙裝就顯得非常顯眼。

我沒有主動向年輕女孩兒搭訕的經驗,當時二十一歲的我甚至還沒有談過一次完整的戀愛。就在去維達修理廠那年我結識了附近超市一位胖嘟嘟的女孩兒,第一次帶女孩兒出去我們就睡了,她不是第一次,這個發現讓我對自己的童貞也輕賤起來,之後我主動約了女孩兒幾次她卻對我日漸冷淡,直到我看到她坐上了其他男人摩托車的後座,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天真。我相信這個世界存有愛情,可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遙遠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人有時候是有些意外表現的,那天我主動上前和許嵐搭訕應該就是這種狀態。我走近了許嵐,她居然沒有吃驚,還輕輕地笑了一下。“請問你是來找人的嗎?”我太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過渡就直接把這話拋了出來。

“是啊!可惜沒有找到。”

“可我發現你來回走了好幾次。”

“我想找份工作又拿不定主意。”

我對她有了第一個明確的判斷,這是一個對人沒有戒心的女孩兒,她是幹淨的。我心裏忽然湧動出來一股熱流,整個身體也有了一種不由自主的顫栗。又往前走了幾步她才意識到了什麼,說:“你在跟蹤我?”

我老實地回答:“不是跟蹤是好奇。我對你出現在這裏感到好奇,即使找人也不應該到這裏來找,這裏更不會有適合你的工作。”

我們就這樣相遇了。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天定的緣分,隻想向她靠近,和她相伴走過眼前這嘈雜的市場,紛亂的馬路,喧囂的車站。

2

第二天我就把許嵐帶回了真如意飯店。

我“回家”的路程就此終止。前幾天真如意飯店有兩個服務員一起辭職,其中就有位領班,這幾天老板正為這事發愁,許嵐的外形以及舉止絕對比那位領班優秀,發現這樣的人才本身就是對我這次“回家”的解脫,帶著這樣的人才回去老板也會忽視我“回家”的結果。當然我之所以這麼確定還因為許嵐原來就在酒店工作,隻不過她工作的酒店是家四星級的大飯店,她身上的咖啡色裙裝就是飯店的工作服。迫使許嵐離開的原因是由於無賴般的廚師長,在這樣的飯店廚師長是頗有地位的,這位張揚的廚師長是位有婦之夫,他相中了許嵐想硬要把她發展成“小三”。許嵐對廚師長給自己設定的這個職位深惡痛絕,可廚師長是個知難而進的人,利用一切機會騷擾,這就讓許嵐沒有辦法待下去了。因此才想到要到蔬菜批發市場自己老鄉這裏碰碰運氣,誰知老鄉早就不知所終了。

老板一看到許嵐眼睛就睜大了。許嵐身材頎長,女性的特征就明顯了很多,整個身段看上去凹凸有致風韻娉婷。老板當場許諾工資跟我一樣享受經理級待遇。說到這裏我得交代一下,鑒於我是和老板一起創業的元老,老板就學大飯店的樣子封我為前台經理,工資也比一般員工多兩百塊錢。看到老板對許嵐這個樣子,我心裏隱隱有了種不好地預感。

許嵐來了之後我的身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之前說是前台經理實際上就是個打雜的。平時沒多少客人的時候可以在一樓大廳巡視巡視,一旦忙起來就沒有這樣的架勢了,上菜高峰期也幫服務員端盤子;有時去市場采買;有時還去後廚打打下手;老板不在的時候才幫著在前台收收賬管管事。現在我當真成了甩手二掌櫃,不再端盤子很少再去後廚,指手畫腳的事情多了起來。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感到有些氣氛不對了,周圍的年輕服務員不再叫親熱地叫我白哥,後廚兩個年齡比我長很多的師傅開始叫我白經理。最大的變化來自許嵐,我和許嵐是同一年出生的,許嵐的生日還比我大上幾個月,我們剛見麵的時候她就充大的喊我小白,後來我們熟悉了她開始叫我小興子,現在什麼都不叫了,甚至有時連招呼都懶得打。我感到自己漸漸被孤立起來,原本我是想在許嵐麵前顯擺顯擺,沒想到自己會弄巧成拙,這讓我再度陷入了苦惱之中。

讓我更加苦惱的是老板與許嵐之間的關係。我們老板和我一樣長了張娃娃臉,所不同的是我由於長久的壓抑與自卑表情就凝重了很多。而老板的情緒是放鬆的自然的,呈現出來的是熱烈而奔放的表情。所以我們老板就很有親和力,很討女孩子喜歡。在我印象中我們老板從來就沒缺過女朋友,我剛進飯店的那會是一個衛校的學生整天纏著他,後來又處了幾個大都不會超過半年,現在飯店的生意不錯老板也開上了自己的私家車,女朋友換得更頻繁了。許嵐剛來的那會他正跟移動公司的一位營業員相處,過了一陣我發現他的奧迪車副駕駛的位置空了。隨之的變化是他在店裏待的時間增多,他那些狐朋狗友就來店裏聚會的時間也多了。這幾年老板交了一些朋友,大都是當地暴發戶的孩子,他們的外表裝束跟老板差不多,都是理奇形怪狀的發式;胳膊上文著紋路複雜的刺青;脖子裏戴著粗大的金鏈子;腦袋高高往上仰著嘴巴上叼著蘇煙。他們聚會也沒什麼正事,一般就是吃吃喝喝打麻將。每當這個時候老板總是讓許嵐上去服務,許嵐一開始表現得不情願,後來就有些歡天喜地了。我心中暗暗著急,不願意讓許嵐跟老板這夥人混在一起,這不僅僅是因為嫉妒的原因,我知道最終受傷害的還是許嵐。有幾次在他們聚會的時候我想借故支開許嵐,但換來的是老板的嗬斥。

許嵐開始躲著我,我感到了她偏移的目光,那是一種顧左右而言他的遊離,裏麵是逃避與害羞還應該有一絲絲的內疚。有天晚上老板不在,他那些朋友又在飯店裏胡吃海喝,照樣讓許嵐上去服務。我一直留意樓上的動靜,喝到後來我忽然聽到了許嵐的尖叫聲,還有瓷器的碎裂聲,我心裏一驚。幸虧那時我沒有慌亂,知道獨自一人上去肯定製服不了他們,就招呼幾個服務生一起跑上去。果然他們幾個在轉著圈推搡許嵐,一邊還在撕扯許嵐的衣服。我們幾個往門口一立他們非但不住手,還嗬斥我們少管閑事,是我率先衝了上去,後麵的幾個也隨著往上撲,我們畢竟人多勢眾,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幾個醉漢打翻在地。當時的許嵐有些衣冠不整,她沒有趕緊跑出去換衣服,而是用一種幽怨的目光盯著我,目光裏閃動著晶瑩剔透的淚水。第二天老板知道了這件事不但沒有責備我,還一直拍著我的肩膀誇我能當大事。老板的這個態度讓我安穩了不少,不是因為沒得到責備而是感到老板對許嵐還是有些真情的。

可麵對老板與許嵐關係的升級我怎麼能安之若素呢!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愛許嵐的,也許第一眼就愛上了她,那優雅的步態、窈窕的身材,還有她的幹淨這一切都讓我著迷。看到她與老板的關係越來越近;看到她旁若無人地坐上了那輛奧迪的副駕駛位置,我的心滴血。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我想離開真如意飯店,下了幾次決心都沒有走成,不是貪戀這裏的舒服,實際上這裏已經不再舒服。還是放不下許嵐,我總有個感覺,許嵐最終會需要我的,就如同那天晚上,我相信最終解救許嵐的會是我。

抱著這樣虛妄的希望我硬撐著,每天都在矛盾猶疑煎熬中度過,期望許嵐能跟老板修成正果但又排斥著,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第一次體會到了愛情的博大與狹隘、忘我與自私。

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不但在開發區開了家西餐館還承包了一家三星級賓館,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這麼多錢。與此同時他來飯店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座駕也換成了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跑車,他不再帶著許嵐成雙入對地出入了。行蹤也變得神秘起來,經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來飯店找老板。

早在半年前我在飯店的職位就被老板調成了後廚的廚師長,我這個不會炒菜的人居然成了廚師長,這也隻有我們這樣的天才老板才能想得出,我當然對此有疑問,老板卻搪塞著說,廚師長就是個領導職位不一定非要會炒菜。接替我前台經理的就是許嵐。

許嵐在逐漸受冷落,誰都看得出老板的法拉利跑車前麵雖然空著,可許嵐是不會坐上去了。老板偶爾來一次飯店,許嵐就跟到老板樓上的辦公室,然後就傳來爭吵的聲音。無數事實證明老板與許嵐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轉變,麵對這樣的變故我首先感到的是難過,從心裏我不想讓許嵐受到這樣的傷害,可內心也掠過一絲絲的興奮,我知道也許自己的機會來了。在和老板經曆過一次最為嚴重的爭吵之後許嵐憤而離開了,當時我正去市場采買,回來才知道許嵐走了。聽目擊者說許嵐走得很是決絕,也沒有看出特別的難過,帶著自己的東西從樓上下來徑直就走了出去,連招呼也沒打連頭也沒回。

我接著打許嵐的手機就打不通了,之後我連續打她的電話,裏麵那個機械的聲音一直勸我稍後再撥。打老板的電話也不通。許嵐和老板一齊失蹤了,這個設想讓我踏實了些許,可這怎麼可能呢!許嵐是因為跟老板反目而出走的。現在我也不知道許嵐住在什麼地方,剛來的時候許嵐的住處是我給她找的,那是一個待拆的城中村,後來老板就給她單獨租了一套公寓房,這還是我從其他女服務員那裏聽說的,公寓房在什麼位置我壓根兒就不知道。

又過了兩天許嵐的電話還是打不通,這兩天我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後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來到了許嵐曾經住過的那個城中村。這個地方離飯店很近,就隔著貫穿新區的汶河,汶河上已修了高標準的斜拉大橋,可還保留著一座建於明代初期的石橋。我帶許嵐第一次過來的時候就是走的石橋。不到一年的時間,城中村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大部分村民都已搬走,裏麵的房子都拆掉了,騰出了一大片磚瓦遍地的空白,隻有邊上幾處錯落散置的民房混搭在一起。印象中的胡同沒有了,標誌性的小賣部也不見了蹤影。我心裏在給自己打退堂鼓,許嵐怎麼可能回來呢?這裏已經破敗成這個樣子,這樣想著我腳下並沒有停下來,因為我知道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根稻草了。

看到那兩扇古舊的木門我眼前一下就明亮了。木門是閉合的而且還是從裏麵插上的,這說明裏麵是有人居住的。開門的是房東,一位瘦得像刀螂一樣的老大爺。這個院子裏原本就住著他們老兩口,第一次見麵我就唐突地問他們的孩子住在哪裏?老大爺倒非常坦誠,說自己沒有孩子。隨即解釋說是老伴來得晚。旁邊的老伴見大爺這麼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滿臉幹核桃皮般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事後我才知道老大爺是在五十九歲那年才娶到老伴的。

老大爺很快就認出了我,趕緊說:“快進來吧!昨天才搬回來。”聽了這話我的心猛然就跳動起來,我知道自己成功了,許嵐果然回來了,是回來等我的嗎?不然她怎麼能想到這個我最初給她安排的地方!這個念頭讓我一下子變得信心百倍,腳下猛然就有了巨大的力量,恨不得一下子就見到許嵐。盡管我們才分手三天的時間,這三天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我知道現在的許嵐再也不是那個讓我又愛又怕又恨的許嵐,現在的許嵐隻屬於愛隻屬於我。

許嵐租住的東廂房還是那麼幹淨,絲毫看不出剛搬進來的跡象。靠近南牆的地方是一張床,東牆邊是一張小方桌,西邊是一個簡易衣櫃。這些都是剛搬進來的時候我們一起置辦的,這個不大的房間裏包含了過去的記憶,這記憶除了幸福和甜蜜沒有其他。許嵐坐在床上,看到我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好像我本來就是已有預約的客人。幾天不見許嵐瘦了,原本就有些外凸的眼睛顯得更大了,裏麵的內容也更複雜了,似乎有了某種叫沉靜的東西。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默默地站在床前。過了一會兒,許嵐說:“我沒有地方去了。”我想說這本來就應該是你的地方,可沒有說出來,現在“本來”是個敏感的詞,它可以觸動過去,此時我不想揭開在這之前的過去。可這又怎麼能繞得開呢!

我想我還是應該說點什麼,想要說的話太多了,我想說我愛你!我想說無論怎樣我都喜歡你,無論多難過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可我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許嵐也許看到了我的表達,欠了一下身子問:“你喜歡我什麼?”機會來了,我卻再次有些無措了,因為任何話語都代表不了我此時的心境,頓了一下我才說:“一切!”許嵐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隨即說:“一切?也包括我肚子裏的孩子嗎?”許嵐的聲音像剛才一樣平靜,我卻嚇了一跳,孩子?哪來的孩子?這話還沒有說出來,許嵐就又說:“我肚子裏懷了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來,我想結婚。”這下我明白了。孩子顯然是老板的,老板卻不想擔負這個責任,這也就是他們最近矛盾爆發的原因。

我被眼前這個事實擊倒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我憤怒了,感到自己被一團烈火燃燒。我舉起臂膀想撲向許嵐,卻突然又似被無形的絲線扯住了定格在半空中。許嵐在低頭流淚,還發出嚶嚶的哭泣聲。我的內心如劇烈的風暴在翻卷,情感的巨大落差已不是那個狹小空間所能承載,我扭身跑了出來。我不辨方向不辨路徑,沿著腳下的道路奔跑著。後來我的心裏忽然就明確了目標,罪魁禍首是老板,是這個花花公子毀滅了我原本可以美好的一切。可我已找不到老板了,他的兩個電話都處於關機狀態,飯店裏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到了晚上飯店裏忽然闖進來四五個警察,他們是來尋找老板的,見老板不在就查封了所有的物品,我們自然也被趕了出來。之後我們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老板殺人後潛逃了。這個世界真的變化太快了,生活的舞台不期然就會有驚人的大戲上演,當你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觀眾在認真觀看的時候,不知不覺可能已經成為大戲的主角,你正在演出之中。眼看著是戲中舉起的刀,落下來的時候很可能正好砍在你生活的頭上。我們就是這樣一次次被生活的不期然擊中了。

我很快就了解到整個事件的經過:家中拆遷得來的那一百多萬很快就被老板揮霍幹淨了,老板後來的光鮮全靠非法集資維持著,老板是當地人又有幾處生意,這就給他的高息攬儲增加了幾分籌碼,這裏麵還有個關鍵就是城市的無度擴張給周圍的拆遷戶帶來了富裕資金,老板就抓住了這個機會,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吸納了三千多萬。這些三千多萬資金老板除了留一部分供自己揮霍之外,把剩餘的以更高的利息貸給了一個房地產商,按照老板的設想,這樣就可以以錢生錢形成良性循環了,誰知後來地產商資金鏈斷裂卷款而逃,消息一出很多債權人就向老板追債,老板開始到處躲債,昨天晚上有一夥討債人在一家酒吧堵住了老板,老板奪路而逃,眼看就要脫險了,門口一位喝醉了的客人攔住了他的去路,老板想也沒想就用手中的彈簧刀刺向了這位無辜的客人。老板跑路成功,而那位客人卻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再次失業了,成了一個真正意義的流浪漢,跟許嵐一樣無處可去了。當天晚上我背起那個雙肩包走了很久,晚上的馬路依然熱鬧,街道的燈光依然璀璨,可這些真的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不是眼前,不是遙遠的墨鎮,而是隔著那座古橋的城中村。我清楚自己心靈流淌的那個聲音,我愛許嵐,她在我心中永遠是幹淨的,即使她懷了別人的孩子。

3

我和許嵐去民政局領結婚證那天是陽曆四月十二農曆的二月二十八,時間是許嵐選的,陰曆和陽曆都是雙頭日子。為此許嵐專門找了本帶著風水注釋的掛曆,上麵在這一天上寫著宜婚嫁,看完還不放心又去火車站找個打卦算命的算了一下,算命先生也說這個日子大吉許嵐才最後確定。我的身份證是假的,許嵐的身份證是真的。我擔心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會看出破綻,一直縮在許嵐後麵。沒想到他們隻驗看了許嵐的身份證就痛快地砸上了鋼印。新房早就布置好了,就是那間簡陋的東廂房。當天晚上,我們征得了房東老兩口的同意在大門口燃放了一掛鞭炮,看著鞭炮孤獨地炸響我們都流淚了。本來我想帶許嵐出去吃頓好的,但近幾天許嵐反應得厲害看見什麼都要吐。許嵐說吃了也是浪費。我們就用房間裏的電爐子煮麵,誰知麵剛放進去就聽得哢啪一聲保險絲燒斷了,修好保險絲麵也成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