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漢之死
重慶青年作家小說輯
作者:娓娓
一
“你說的那個手術,我也專門去查了一下,目前還在實驗階段,有很多的技術難題有待解決。用於臨床恐怕至少還得有三五年吧。”郭漢給老劉解釋道。老劉是老病人,勇敢頑強持之以恒地跟自己的疾病作鬥爭。久病成良醫,老劉不僅對自己的疾病知之甚深,而且對治療疾病的各種新方法新技術也了如指掌。這一次他又在網上看到一個器官移植手術。
“還要等三五年,也太久了嘛。郭醫生,你知道我這種毛病拖了多久了,我還有幾個三五年可以等?再這麼拖下去,人都拖老了,還有什麼治療的意義?再說,就算我可以等,我那妖精老婆會等嗎?她現在都已經很不耐煩了。”老劉明顯很失望,絮絮叨叨地向郭漢訴苦。
郭漢看著老劉,心裏充滿了無盡的同情和憐憫。他是老劉的醫生,也是老劉最信任的朋友,老劉的痛苦他感同身受。這些年他為老劉這毛病也是操碎了心,美國來的藍色小丸子,法國來的棕色藥片,印度來的激素膠囊,老祖宗留下的九全大補湯,傳說中的狗腎,牛鞭,都給老劉一一試過,一點反應也沒有。
老劉坐在郭漢對麵的舊藤椅上,可能因為著急和失望,身體有些扭動,舊藤椅發出吱吱呀呀,不堪重負的呻吟。郭漢示意他坐到舊騰椅後麵的木條長椅上。木條長椅比較結實,人多的時候可以擠四五個候診的患者。這會兒是下班時間,老劉獨享寬敞的長條木椅,他本可以放鬆些,但坐在長條木椅上的老劉明顯比坐藤椅上的老劉拘謹得多,他低著頭,抱著自己的雙臂,把身體縮成一團。郭漢隔著寫字台和舊藤椅看過去,老劉就像一個正在接受審訊的犯人。如果麵對老劉就是自己坐的藤椅背後牆上那兩排紅油漆寫的“內科,外科,五官科;兒科,男科,婦產科。”改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就更有審訊的效果了。隻是,我又有什麼權力坐在審訊席上呢?這樣一想,郭漢又有點鬱悶了。
二
半年前郭漢第一天到仁厚醫院上班就被診室牆上這兩行科室介紹的文字雷住了。來之前,他很想知道仁厚醫院是什麼樣子,介紹他過來的老同學陳明一句話就堵住了他的好奇心:去了就知道,雖然是很小的醫院,但比你以前呆的小衛生所強多了。工廠破產前,郭漢所在的衛生所盡管也小,但還是有6間房200多平方,17個人,也是廠裏的一個正規部門,所長享受的是副科級待遇呢。工廠破產,衛生所隨之灰飛煙滅,郭漢一夜之間成了下崗人員。他開始並沒把下崗失業太當回事,畢竟自己科班出身,經驗豐富,好歹也叫薄技在身,隨便找家醫院當個醫生應該不是什麼問題吧。連續找了幾個在各大醫院工作的同學,也都是科室主任,副院長級的實權人物,但個個都愛莫能助。郭漢的年齡,學曆,下崗職工身份,像三枚炸彈,把他想進入正規大醫院當醫生的夢想炸得粉碎。閑了兩個月,郭漢心慌了,又進城去找陳明。陳明是郭漢五年醫科大學上下鋪的兄弟,對郭漢的事還是上心的。他幫郭漢設計過幾條再就業出路,到醫藥公司做銷售代表,自己當老板開小診所,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定了,“郭漢啊郭漢,你本來就迂,20年遠郊國企廠礦醫生生涯更是完全把你廢了。我想來想去,你還是到民營醫院當醫生最合適,那裏體製靈活,待遇不錯,重要的是你的工作會相對單純。對了,半年前仁厚醫院陳院長托過我幫忙找技術過硬的全科醫生,陳院長這老板麵相看起來還不錯。我聯係一下,看她那裏現在還要人不。”陳明幹脆利落,立馬就打電話,結果仁厚有個醫生快休產假了,正缺人。聽了郭漢的情況,院長連聲說歡迎歡迎,下周一就來上班吧。
仁厚醫院位於人口密集的老城區花街子,與最繁華的市中心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公裏。花街子十年前政府就說要拆遷重建,開發商來了一撥又一撥,看了密密麻麻鴿子窩一樣的老房子,又得知每個不足20平米的鴿子窩至少都住著三代五口人,掏出計算機算了安置成本,一個個都搖頭而去。盡管如此,花街子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也因為人丁興旺,仍然繁榮,當然是廉價的繁榮。
郭漢在花街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兩趟,都沒看到仁厚醫院的牌子。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小巷子,一間間半掩著門的舊磚房,讓他很是迷茫。他從口袋裏掏出小靈通和陳明專門寫給他的陳院長的電話,猶豫著要不要打過去問路,打吧,一是擔心這個時候正是醫院的早會時間,會不會打擾院長;二是自己一個本地人竟然找不到路會不會讓院長因此小瞧自己。不打,馬上又到約好的時間了。陳明跟陳院長說好了的,周一上午9點,郭漢直接去仁厚醫院報道上班。郭漢頭天晚上住在陳明醫院的宿舍裏,7點鍾就出門,不到8點就到了花街子,可8點半都到了,還沒找到醫院的門。
郭漢正在發愁的時候,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從一間舊房子裏走了出來,郭漢趕緊迎過去,問他仁厚醫院在哪裏。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郭漢,關切地問,哪裏不舒服,一大早就去看病?郭漢笑笑解釋說自己是醫生,去仁厚醫院報道。中年男子忙遞一支煙給郭漢,那太好了,終於來男醫生了。仁厚醫院就在旁邊的寬巷子裏,走,我帶你去。仁厚醫院啥都好,服務熱情價格公道,就是坐堂的兩個醫生都是女的,我去看病總是覺得不方便。醫生,你貴姓,我叫劉大偉,大家都叫我老劉。我今後會經常來麻煩你的。“我叫郭漢,郭沫若的郭,漢族的漢。你看起來身體不錯嘛,怎麼經常跑醫院呢,有什麼慢性病嗎?”“難言之隱,難言之隱,今後慢慢你就知道了。嗬嗬。”“對醫生不要有什麼難言之隱,諱疾忌醫是大忌。”“也沒什麼,就是那個,那個小兄弟不聽話,好幾年了,都站不起來。唉。”“這要先作詳細檢查,找出病因,對症治療。我的經驗,多半是心理作用。”
劉大偉和郭漢,完全沒有一點初次見麵的拘謹,也鑒於患者和醫生的身份,原本敏感的話題也變得自然起來。他們邊走邊聊,往左拐走了一段,又朝右轉,就到了一個小院子,進入院子,有五間房,院子正對的那間掛著仁厚醫院的牌子。“就是這裏了,我得趕去上班。改天來找你看病。”劉大偉伸出手,和郭漢握手告別。
郭漢剛向老劉道謝,目送他走出院子。一個小個子中年女子笑眯眯地來到他跟前,“郭醫生吧,我是陳芬,歡迎歡迎。”陳芬福建口音的普通話郭漢聽起來溫柔可人,他趕緊說,“陳院長,你太客氣了。”
郭漢跟著陳芬走進醫院,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內科,外科,五官科;兒科,男科,婦產科。”兩行紅色大字。並不寬大的白牆上鮮血一樣猩紅的大字有一種很奇異的視覺衝擊力,郭漢突然就感覺心跳加速,周身的血沸騰了直往頭湧。“我們這種小醫院很簡陋,有些委屈你,請你一定多包涵。”看到了郭漢臉色的變化,陳芬真誠地說。“哪裏,這比白求恩當年的戰地醫院強多了。”“郭醫生可真幽默,我倒是一直認為,對醫院來說,生命力永遠都是醫生的醫術醫德。我跟你簡單介紹一下醫院的情況,兩個醫生,以前是我和黃醫生,她預產期還有一周,上周開始休息,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你來太好了。一個護士,小李,是從中午上到晚上。我們人手少,分工不細,病人來了誰有空誰看,其他雜事大家一起做。”正說著話,有病人捂著肚子推門進來。“你自己逛逛,熟悉一下。”陳芬話音未落就去扶病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