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特別推薦
作者:李開複
當疾病、死亡在人生的巔峰不期而至時,如何克服內心的恐懼?如何重建信心,和醫生一起麵對腫瘤?看看青年人的偶像、創新工場創始人李開複博士怎樣修自己的死亡學分,如何戰勝自我,向死而生。
一 與死亡交手
01 末日悄然來臨
根據“瑪雅預言”,2012年12月21日,地球將降臨浩劫,迎來末日。
盡管末日傳說滿天飛,我原本緊湊的行程卻絲毫不受影響。我一如往常般意氣風發地推動各項工作。更特別抽出幾天時間,陪著放假中的小女兒德亭到歐洲旅行,讓平日忙於公務、無暇關心她的我,可以和她多相處幾天,稍稍彌補做父親的歉疚。
我們走過幾個陽光炙熱的法國南方城市,也在人潮擁擠的意大利威尼斯悠閑逛街、享受美食。不管走到哪裏,隻要能上網,我就可以跟北京的同事,還有全球的投資人密切互動;我甚至還發了幾條微博,持續關注國內外的最新動態。
晴天裏的陰霾
下午,我和德亭在威尼斯下了貢多拉小舟,正在著名的Gelato Fantasy品嚐意大利吉拉朵冰激淩,這時候太太先鈴打來了電話。互問平安之後,她話鋒一轉,說起了好友的健康問題。“好可怕!張大姐昨天檢查出來,說是肺腺癌第四期,醫生說情況很不妙。”美景當前,我敷衍了兩句便想打發她,哪料到先鈴堅持讓我趕緊找時間回來作檢查:“張大姐生活規律、飲食清淡,也沒有家族病史,隻是心血來潮去做一次健康檢查,就發現是晚期了。太可怕了!”
“好啦!你別胡思亂想,我好得很!”
“我不管,你一定要找時間回來作檢查。把電話交給女兒,我要跟她說話。”
我過了街,把電話交給小女兒,還跟她扮了一個鬼臉。德亭慧黠地一笑,接過電話就開始跟媽媽撒嬌、談天。
我坐在聖馬可廣場上,看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成群的鴿子飛起、落下,美麗的運河波光粼粼,閃閃發亮。啊!世界如此美好,我心裏滿足地喟歎著,完全沒想到癌細胞正悄悄地攻占我的身體,在我身體內有個角落,正往腐朽衰敗緩緩靠近。
旅程結束,我很快回到工作崗位,繼續為理想的事業奮鬥。先鈴並沒忘記時時盯著我回台灣作檢查。隻是我一拖再拖,數月之後,才終於在台北進行了健康檢查。
我的初衷是想讓太太安心,所以隻是到太太娘家附近的醫院作了一個標準流程的健康檢查。當天的初步報告並未顯示有太大問題,於是我飛回北京,照樣興致勃勃地賣力工作;但是,三周之後,一份詳細的報告出爐,我的生活就像被投下一顆炸彈,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02 徘徊在地獄門前
“李先生,請盡快來作進一步的檢查!”
收到醫院通知的那天,我正和員工作團隊建設(Team building)訓練,雖然有些意外,但總覺得不是什麼大事,還和大家玩遊戲到淩晨三點才離開。要我立即趕回台北實在很難,我每天有一大堆排定的會議,當然不能臨時取消,說走就走,因此,雖然醫院讓我趕緊再去複查,但我還是不情願地拖了幾天才回去。
剛開始,院方對於報告結果總是不肯完整地說清楚,隻說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那樣,雖然我很清楚地表達了想要知道真相的態度,但醫生一貫這樣回答:“現在還不能確定,我們再做個檢查看看吧!”老實說,這時的我,心裏還存有一絲僥幸。對,我就是睡得太少,吃得太油膩,誰不是這樣的?說不定是檢測儀器出了問題呢?還是醫院一貫的斂財手法?我身體好得很呢!
漫長的檢查曆程
為了確認腹部的陰影是良性腫瘤還是惡性腫瘤,醫生希望我做穿刺手術進一步檢查。我問醫生,為什麼不幹脆直接做PET(正電子成像檢查)?醫生告訴我,PET並不絕對,即使照出來沒有腫瘤,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沒有;但如果照出來有,大概就是有了。我想,還是趕快確定吧!免得一顆心老懸著,七上八下的。
在進出醫院多次,卻又搞不清楚狀況之下,家人於是建議我轉到另一家更有名的醫院就醫,隻是這麼一來,所有的檢查又得從頭再來。
足足兩個多月的時間,我不斷重複掛號、等待,遊走於不同科室的醫生診室,一次又一次坐在候診區,百無聊賴地等候許久才變換一次的就診燈號。醫生需要確保腹部的腫瘤不是轉移的結果,需把全身可能是病灶的源頭都掃一遍,所以除了做過多次核磁共振、全身的CT(電子計算機斷層掃描),連胃鏡、腸鏡也做了。
不管商場上再怎麼叱吒風雲,此時躺臥在診療床上的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一根長長的攝影管從口腔或肛門,慢慢推入身體內部;我躺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心底充滿無限的悲哀和恐懼。
我曾聽人家說,中醫把身體健康、無病無痛的人稱為“平人”。健康狀態保持平衡、可以平安度日,那是“平人”;健康失衡,平順的日子開始要起風波了,生死未卜、前路茫茫,那就是病人。
我努力正麵思考,自我催眠健康沒問題,工作、微博還是如常地活躍著,但身體有恙的警報一直沒有解除,一個又一個作檢查、聽報告的過程,更讓一波波不安、煩躁的情緒湧上心頭,讓我漸漸失去了耐性,整日活在憂懼、憤怒之中。
我是真的生病了嗎?不!我還有這麼多要做的事,我死了,我的家人怎麼辦?公司怎麼辦?我不能死!老天爺不會這麼愚蠢!
從未把健康放在心上、一向以追求最大成就自許的我,此刻才明白,現在的自己就連做一個簡簡單單的“平人”都很難,遑論其他!
偶遇熱情粉絲
連番作了各種檢查之後,醫生終於要我作PET檢查。我滑著手機,枯坐在醫院的等候區,偶爾抬頭看看,隻見身旁經過三三兩兩的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淒惶的神色。不知道我是不是也這樣?隻覺得醫院的冷氣似乎開得太強了,難道是我穿得太少了?我拉緊衣服,設法讓自己暖和一點兒。
這時,一位陌生的年輕醫生朝我走來,我的目光迎向他。是來叫我的嗎?結果不是。他臉上堆滿笑容,熱切地向我伸出雙手:“開複老師!您好!我是您的粉絲。”
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兒,趕緊站起來:“不敢不敢!你在這兒工作嗎?”
“我剛升任住院醫師。聽說你今天會來作檢查,特意轉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遇到你了。”他看起來很年輕,像個大男孩兒。不知道是誰說的,有一天,當你發現你的醫生看起來都很年輕,就表示你已經老了。想到這裏,我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你的書我都讀過了!真的謝謝你,給了我很多幫助……”過去我常常遇到陌生人這樣對我說,但在醫院,在我正軟弱無助的時候,這還是頭一回。不知道為什麼,一股暖流從胸口湧上來,哽在我的喉嚨裏。
“我從你的書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本來,我很迷惘。我會選擇當醫生並不是出於個人意願,隻是因為學習成績好,整個家族都希望我當醫生……”年輕的醫生輕輕說著自己的故事。
這種故事很多,尤其在台灣,最優秀的高中畢業生,不論是否真的熱愛醫療行業,很多人都把醫學院當成填報的第一誌願。我不知道我的書是怎樣幫助了他,不過,在我自己也對生命感到彷徨的時候,知道自己過去所做的事在無形中確實影響了許多人,我的心,又踏實了!
“李開複先生,李開複先生在嗎?”一位護理師站在走廊上喊道。我站起來,跟年輕醫生握握手,真誠地說:“謝謝你!希望你工作愉快!”
他向我揮揮手,我轉身走進PET檢查室。
03 26個腫瘤
按照流程,作完了正電子成像檢查,必須等一個星期再找主治醫師就診,那時才能知道結果。想到還要再忍受一個星期狀況不明的折磨,我的心開始焦慮不安起來……
我鼓起勇氣,走到負責操作儀器的醫師身邊,開口說:“不好意思!我想……”
他停下鼠標,轉頭看了我一眼。“什麼事?”
“我想,可不可以麻煩您先告訴我,剛剛的檢查,有沒有發現什麼?”
“這我不能說,我不是專業醫生,我沒有這個權限!”他的語氣很重,把我好不容易才凝聚起來的意圖打成碎片。我本想算了,但很快又鼓起勇氣說:“我知道!可是,你看我接下來的一周還能工作嗎?我保證,即使你看錯了,我也不會怪你!更不會讓醫生知道……”我幾乎是在哀求他。
“真的不行啦!”他幹脆接著做自己的工作,看都不看我一眼。
“拜托,拜托!真的拜托!”我決心賴到底,不管怎樣都不放棄。
他看拗不過我,歎了一口氣說:“我真的沒有權限讓病人知道檢查結果……這樣好了,你自己看,正電子成像檢查本來就不需要特別的技術,一般像你這樣的人也能看得懂。你隻要看畫麵上有多少亮點就可以。”他邊說邊取走我的健保卡,熟練地打開我的檔案……
我趕緊上前,一起瞪著他麵前那塊小小的電腦屏幕。
“哇!”檢驗醫師不知怎的,滿臉詫異。經過我再三追問,他才勉強開口:“這太不尋常了!一般人如果有毛病,頂多兩三個亮點,你居然……你自己看!”
我茫然地看著電腦屏幕,隻見二十幾個紅彤彤的火球,在我的腹部燃燒。
我在淒惶中走出醫院,心情跌至穀底。腦海中閃過一個又一個念頭,除了再找良醫確診,我忽然悲傷又理智地想到,如果我的生命所剩無多,現在該作好哪些準備?
預立遺囑
第二天,我當機立斷,決定做最壞的打算,為了先鈴和孩子,無論如何我都得把遺囑準備好。我從律師那裏領回一遝表格。律師花了幾個鍾頭仔細說明遺囑的類別,以及填寫表格的注意事項。我一向自詡條理分明、不怕填表,可是依照台灣地區繼承製度的有關規定,立遺囑所需要處理的表格,還真是煩人。
我把那些表格鎖在抽屜裏,幾次拿出來看一看,又扔回去。心裏悶悶的,像是憋著一團火,隨時可能爆裂。
在死亡麵前跟法律打交道,這真是極為吊詭的一件事!死亡何其傷感,法律又是何其冷酷、無情。我獨坐桌前,把遺囑需要的文件攤了一桌子,一邊深陷在生命即將走到絕境的悲哀裏,一邊又得極度理智而冷靜地仔細思索身後事該怎麼安排。
一份正式的遺囑,必須嚴謹、周密地作好全盤考慮。律師告訴我,我的遺囑必須考慮如下幾個方麵。第一,假如我死了,我的遺產要如何分配給妻子和兩個女兒?第二,假如妻子和我同時死了,遺產如何分配?第三,假如我和妻子、一個女兒不幸同時死亡,財產如何分配?第四,假如太太與兩個女兒和我不幸同時死亡,又該如何分配?
天哪!想到這些可能,我不寒而栗!然而,人間世事之荒謬,就在於你明知道它是荒謬的,可是又非做不可。我拿起筆,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我的遺囑。
依照規定,這一式四份的遺囑,總共24頁,還必須是本人手寫才有法律效力。我自11歲離鄉赴美,就很少有機會手寫中文,即便後來在中國工作,中文用得多了,也都是用電腦鍵盤敲出來的。這回為了寫遺囑,我必須工工整整、一個字一個字地親自抄寫,每個地方的姓名、地址、電話、身份證號碼等,更不能有一字修改、塗寫,一處有錯便要全部重來。
律師把一遝厚厚的文件交給我時,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李先生,你慢慢寫,不著急!”
然而,隻要一想到自己時日不多,心裏就驚慌得不得了,讓我還怎麼慢慢寫?我邊寫邊抱怨:“這不是折磨人嘛!我現在還有體力慢慢寫,要是已經病入膏肓,誰還有力氣寫這東西啊?”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麵對這種抄寫工作的。一個健康的人寫起來可能不那麼辛苦,而我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勉力而為,還要按捺住時不時冒出來的煩躁、氣悶:“我才五十出頭,人生就要結束了?”才寫到第二份,就已重謄了幾十次,真是痛苦不堪!想著先鈴、孩子,勉為其難地整整費了一天半時間,終於完成了這個苦差事。
懷著惆悵不安的心情,我回到家,麵對妻子、家人關切的詢問,隻是支吾其詞,含糊以對。以後都過得很不好,思緒不寧,睡眠質量也更糟了。
04 未知死,焉知生
一星期後,終於到了複診看報告、正式聆聽宣判的時候。醫生看了我的PET檢查結果,甚至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告訴我實情。他安慰我,PET檢查結果未必百分之百準確,他也不是癌症專科醫生,腹部照出來的二十幾個亮點,不一定是惡性腫瘤,仍有可能是炎症。這時,我的心情勉強止跌回穩,在密雲不雨當中,看到一絲絲希望。
可是,當我再問:“如果不是炎症,而是腫瘤,那會是什麼狀況?”
醫生搖搖頭,頓了頓,才慢騰騰地說:“現在過於悲觀或過於樂觀都不好,我看我們還是按照程序一步一步來,先去做個腹部穿刺,看看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滿懷希望卻被澆了一頭冷水,有點兒泄氣。但沒過一會兒,我再度提醒自己,癌症患者最需要的就是信心和勇氣,過去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都能迎刃而解,這一回,無論如何我都要相信身體可以陪我挺過這一關。
可是,等到作腹部穿刺檢查時,我的信心馬上又潰散了一地,簡直無法收拾。他們先給我看一根大約30厘米長的針,告訴我要先用一根中空的針管插到腹部定位,再向針管裏插入一根細針,去抽取腫瘤裏的細胞組織。因為我的腫瘤都長在腸係膜裏,腫瘤是軟的,包裹著它的腸係膜也是軟的,裏麵還有很多液體,針管一戳它就會移動,需要先照CT定位。此外,做穿刺時我還必須保持不動,不然就有可能會戳到別的地方,功虧一簣。
盡管打了局部麻醉,但眼睜睜看著一根長針慢慢紮進肚子裏,那種心理衝擊還真是恐怖,況且我前前後後總共做了二十幾次,醫生累得滿頭大汗,我也被搞得精疲力竭。
過去我一直以為,我的信心是很堅定的,我也不斷提醒年輕朋友,信心堅定是多麼重要!我從來都不知道,當身體受到病痛的威脅和折磨時,過去用理性頭腦堆積起來的信心完全幫不上忙!我隻想逃,或者閉上眼睛試圖閃躲,甚至也會呼天喊地,大聲哀叫。後來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這種出於身體的本能反應,其實是生命的自我防禦係統。隻是我習慣用意誌力控製一切,病中才發現,身體對疼痛的反應竟然有我無法控製的時候。那麼,生命裏是否還有更多的神秘領域,也是我無法探知、無法控製的呢?我也感到茫然了。
與死亡討價還價
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思緒漫飛。一會兒想到我不得不暫停的工作,一會兒又想到創新工場滿懷壯誌為創業者付出的同事……想想才隔多久,我的世界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仿佛被禁閉在一間玻璃屋裏,雖然可以看到、聽到外麵的世界,但那個活色生香的世界已經完全不屬於我。
想到母親與家人,我為自己虧欠他們太多而感到難過。我的母親已經九十幾歲高齡,我是她老來得子的幺兒,她一向把我捧在手心裏,可是我自11歲到美國當小留學生,及至少壯之齡工作、創業,除了短暫的假期能回家陪陪她,大部分時候都是遠走他鄉,讓她年年為我倚門而望……黑暗之中,我禁不住悲從中來。
生死哲學大師伊麗莎白·庫伯勒·羅斯指出,人在麵對疾病、死亡、悲傷等重大失落時,會產生“五個階段”的心理反應——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和接受。
在確診淋巴癌之前,我的心情分分秒秒就在前麵那幾個階段翻騰。我痛責老天、天天上網筆戰結仇,借著針砭時弊宣泄自己無所適從的惶恐和憤怒。
我到底犯了什麼錯?我一次又一次在腦海裏反複搜索答案。
是北京的霧霾嗎?是微軟官司期間我的心理壓力太大?還是我長期過於講究時間效率造成的精神緊張?或者,是我從小就爭強好勝的個性導致細胞不安?
那20多個淋巴腫瘤,吸足了化驗試劑裏的糖分,宛如閃閃發光的小雞蛋,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我的心情跌至穀底,久久不能平複。
等到我不得不承認,是自己過去沒日沒夜地拚搏,把身體拖進了惡疾的深淵,我開始一次又一次地跟神明討價還價,不斷向上帝、菩薩、諸神祈求:“拜托再給我一次機會,隻要讓這場病趕快過去,我一定痛改前非,盡力彌補……”我虔誠地祈求上蒼,隻要讓我躲開癌症,我絕對早睡早起,改過向上。若是真的躲不了,也請讓我的病情減輕些,給我機會重返生活,彌補過去的缺憾,包括對母親、妻子和兩個女兒的虧欠。
對於死亡,我完全沒作好準備。我還有雄心壯誌,還有很多夢想沒有完成,我求生的意誌無比強烈,隻要有一絲存活下來的希望,我絕不放棄。隻是,真的能闖過這一關嗎?我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05 確診
作穿刺檢查的前一天,我參加了一個宴會,席間,高希均教授首先發現我變瘦了,接著,郭台銘先生特地把我拉到角落,不但仔細詢問我的狀況,還鄭重告誡我:“開複啊!自己的健康千萬不能大意!這樣吧!當年為了救我弟弟,我和台灣最優秀的血液腫瘤科專家都成為朋友了,我來安排,你馬上去找他們。”他一邊說,一邊撥通了電話。
在他的協助下,我轉診到台大醫院,由頂尖醫療團隊為我治療。很快,我做了腹腔鏡手術,醫生從肚子裏取出一大塊腫瘤樣本,再做組織培養。兩天後,診斷報告就出來了。
身體裏的隱形炸彈
“李先生,我們確定是淋巴癌第四期!”主治醫師唐季祿輕輕地說,仿佛語氣稍稍重一點兒,就會把我壓垮似的!其他三位醫生個個麵色凝重地圍坐在我旁邊,但沒有一個人是看著我的。我的目光隻能落在主治醫師臉上,他試圖躲開,迅速低下頭,但又不得不抬起頭來迎向我。
“怎麼可能!我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呀!”盡管心裏早知不妙,但我還是和醫生抗議著。雖然我的腹部有二十幾個淋巴腫瘤,但除了長期睡眠不足,淋巴癌的幾個主要症狀如失眠、盜汗、皮膚瘙癢、發燒、有明顯可觸及的腫塊……我一個也沒有呀?
“是是是!確實是這樣!你的狀況是有點兒特殊,我們把你的病例送到美國與幾位專家交流過,你的癌細胞全部集中在下腹腔,並沒有擴散到橫隔膜以上,骨髓也沒有感染,但腫瘤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嚴格說來,還是要歸類為第四期!”
“您的意思是……”我的心繃得緊緊的,腦子裏一片混亂。
“其實也不用太緊張,淋巴癌第四期與肺癌、肝癌四期不完全一樣,不見得就是晚期癌症,治愈的希望還是很大的……”唐醫生趕緊安慰我。
這時候,前一家醫院的檢查報告也出來了。診斷結果都一樣:濾泡性淋巴癌,都分析是第四期!醫生同時告訴我,淋巴癌是無法治愈的疾病,一輩子都會潛伏在我的體內。這就像身上總背著一個未爆彈,與我形影不離;隻要我一不留心、稍稍逾越了它能忍受的界限,它就會把我徹底摧毀。
我正處在人生最好的時候,我身上還帶著經曆過蘋果(Apple)、微軟 (Microsoft)和穀歌(Google)打磨過的光環;我婉拒了穀歌以優渥的條件挽留我,躊躇滿誌地自己出麵籌組創新工場,希望能幫助有才華、有創意的年輕人開創事業;各界對我投以高度的關注,投資人對我信賴有加,許多令人歎賞的優秀人才願意跟我一起努力……我在微博擁有五千多萬粉絲,影響力與日俱增……一切一切,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完美無缺了,可是,老天卻在此時給了我狠狠的一擊!
之前,我始終存有一絲幻想與期待,在醫生還沒有確診病情前,我一直沒把可能是淋巴癌第四期的消息告訴任何人,尤其不知道該怎麼跟先鈴說。她自22歲與我共組家庭,就一心一意地把全部精力都投在我們一手建立起來的家。我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假如我真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麼辦?孩子怎麼辦?一想到這裏,我的心都碎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人生到此,我禁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06 彷徨歧路
以往的日子使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專業人士不能在眾人麵前表現出一絲情緒波動。我時時提醒自己,保持專業、完美的形象,行程緊湊,既沒有時間也舍不得抽出時間運動,任何時刻都要發揮最大效益。
我一直篤信“付出總有回報”,出差的時候吩咐秘書盡量選夜間航班,下了飛機可以立即洽談公事。我承諾所有員工,收到郵件十分鍾內一定回信,大半夜也一樣!在我生病前,床頭的筆記本電腦是從不關機的,電子郵件送達的聲音一響,我立刻從床上彈起來……努力把“效率第一,永不懈怠”作為自己的標簽。
平日飲食更稱不上健康,貪圖膏粱厚味,吃到餐廳的拿手“肉”,我如數家珍,真要上點兒蔬菜,那就“隨便來吧,反正都好吃不到哪裏去,當藥一樣吃就好了”。最後,我為這一切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正如好友陳文茜在我康複後笑我道:“你引以為傲的效率,最後都變成肚子裏亮晶晶的腫瘤啦!”
多管齊下,奮力自救
當被醫生判定,我是“淋巴癌第四期,腹部有二十幾個腫瘤,情況不樂觀……”時,我盡管悲愁莫名,但也決心全力一搏!因而,我盡一切努力,想要找出可能救命的方法,不論哪一種,隻要能救命,我都願意嚐試!嚐試的第一種方法就是中醫。
中醫可以找出疾病的生理成因,更高明的地方是中醫還能“不治已病,治未病”。可是我已經病成這樣,要調整全身髒腑的陰陽平衡,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做到的;何況像我這樣的凡夫俗胎,這種治病方法緩不濟急,也沒有具體路徑可以依循,隻求中西醫並治,多管齊下,早日康複。
於是通過朋友的輾轉介紹,尋訪到一位名醫,據聞他診治的病人不乏達官貴人。中醫大夫為我把脈之後認為,體內確實有腫瘤,隻是無法分辨惡性和良性,但從脈象來看,應該沒事兒。所以他隻給我開了些發散化瘀的藥,如果是良性腫瘤,慢慢就可以化掉了。
這值得一試啊!死馬當活馬醫。我趕緊抓了好幾服藥,乖乖在家煎藥、吃藥。有一天,主治醫師唐醫生看過我的各項檢查報告後,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還在吃其他營養品或是中草藥?”
“怎麼了?”我還猶豫著要不要主動提出來跟醫生討論。
“目前還沒看到什麼,不過,李先生,我一定要提醒你,因為中藥的成分比較複雜,有很多無法測知的成分,為了讓整個治療過程在可監測、控製的狀態下進行,我強烈建議你在治療期間不要服用中藥。”他的態度溫和,可是語氣強硬,跟他平時不太一樣。
我忍不住反問唐醫生:“可是身體本來就沒辦法完全監控啊!誰知道中藥能不能促進身體產生一些無法測知的轉機,然後好得更快?”
“話是沒錯,如果病情好轉,那當然值得恭喜。問題是,我們最怕中藥產生的反應是我們看不懂,也無法處理的,那就會幹擾整個治療過程。萬一有錯誤,那就麻煩了。”看得出來,醫生常需要向病人解釋這個問題。這個說法我也能接受,仔細想想,也好,那就暫停中藥吧!隻是想到當初花了那麼大工夫才掛到號,心中不免有點遺憾。
不吃藥,食補總可以吧!
我還找過另一位中醫大夫,他的理論是:所有的人體質都太寒,我會生病跟這脫不了幹係。他的醫治方式就是通過喝薑水改善體質;等體質變好了,再吃藥治病。做菜用薑可以增香添色,可是五斤生薑煮水,不僅辛辣難以入口,而且味道很難聞。我勉強捏著鼻子喝完一天的分量,就發誓再也不喝了!
五花八門的另類療法
除了中醫,我也試了幾種另類療法。朋友介紹給我一種能量療法,不用打針吃藥,又能搭配中西醫治療,不僅不會產生阻抗,還可以強化療效。
在氣氛舒適、怡人的診療間,醫生先是測量了我全身的氣脈,看看我的能量品質。得出的結論是我全身器官的能量明顯不足,尤其以腸道和淋巴為甚。
聽到這裏,我心一沉,馬上問:“那怎麼辦?有方法改善嗎?”
醫生微笑著點頭說:“當然有辦法,但要看你對我們有沒有信心。信心很重要。”
“那不就跟安慰劑一樣嗎?”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
“當然不一樣。我們采用的療法是利用某種信息能量來治病,它是確實有療效的。如果病人沒有信心,就不能與這種能量產生和諧共振,效果當然大打折扣。”
測完了氣脈能量,接著又開始檢測有無負能量汙染,包括電磁波、重金屬或是病菌感染,結論比西醫的檢查報告更令人沮喪。我身上確實中了很多毒,除了霧霾、電腦和電磁波的汙染,以及睡眠品質不佳,甚至還有負麵情緒的汙染。
花了大半天時間,我最後領到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麵詳列著還有許多隱而未發的毛病,包括我長期“不接地氣”!這真令人匪夷所思。過去總以為“不接地氣”是指某人不知民間疾苦、不了解基層情形;沒想到“不接地氣”還會讓睡眠品質不佳。他們建議我使用一種特殊的床單,床單接上電線,然後拉一根長長的線插進窗外的土裏,好讓我接地氣。
買了新床單回家,還千恩萬謝地拜托大樓管理員幫忙,興師動眾地把管線接到大樓的中庭花園。頭幾個晚上確實睡得不錯,連安眠藥都停了,可是沒過多久,又故態複萌。可能是我太焦慮病情,擔心未來的治療能否順利。萬一有個萬一,怎麼辦……我的腦子裏充斥著各種想法,要靜下來睡個好覺,簡直是奢望!
為了求得一線生機,我隻能更努力地奮戰下去,就算屢戰屢敗也絕不輕言放棄。所以,我又去做了肌肉測試(muscle-testing),這個方法正被廣泛應用於各種身心療法。測試人員準備了三張卡片,分別寫著“轉移”“原位淋巴癌”和“發炎”,想幫我厘清問題。因為身體不會說謊,隻要身體放鬆,大腦停止思考,身體就可以接通宇宙的信息,獲得真實信息。
我自己對這個理論半信半疑,測出來的結果更是連測試人員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隻好對我尷尬一笑:“嗯……可能你的身體也不太確定那些腫瘤到底是怎麼回事!”
除此之外,我還采用了“葛森療法”,食用大量有機果蔬,我的二姐每天一早榨一杯新鮮果蔬汁專程送來。為了治病,我發揮平日工作的精神,拚命查資料,隻要聽說有抗癌的效果,我就買回來當藥吃,大蒜、綠茶、白藜蘆醇、胡蘿卜素、維生素D、靈芝孢子粉、老梅膏、菠蘿酵素、諾麗果、葡萄籽、藍莓、蔓越莓、牛樟芝,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營養補品照單全收。
要不是生病,我還真不知道有這麼多種療法,而且各門各派看待身體和疾病的角度,也跟主流醫學大相徑庭。隻是主流醫學因為成功結合不斷更新的科學技術,而且對療程、療效有清楚的界定,容易被認知,也容易被接受。盡管很多療法都聲稱可以治療癌症,但因為缺乏可信的數據,在麵對死亡威脅的時候,大家還是選擇相信主流醫學,我也是如此。隻是,我的狀況並不樂觀,即使接受化療,存活率如何還很難說。彷徨歧路,四顧茫然,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
07 自己研究病情
從發現到確診,困在無知與未知的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憂懼與無奈。在忍受漫無邊際的痛苦煎熬時,我隻求治療過程趕快結束,可以趕快離開醫院回家,睡在自己的床上。
我從小就是天之驕子,父母把我捧在手心,姐姐們也都寵溺著我;求學就業之路暢通無阻,生涯誌業雖有些波折,也大抵平安順遂,家庭生活更是幸福美滿。如今,多少舊日榮光、美好燦爛的人生願景,都像海上的浮沫般,瞬間被一陣大浪卷入海底。
一般人光聽到“第四期淋巴癌”,就會被嚇個半死。我剛開始也非常驚慌,自己上網一查,症狀又符合第四期的判定,那些簡略的說明資料,以偏概全的說法確實嚇得我魂飛魄散,半條命都沒了。幸好,我的主治醫師唐季祿是台灣典型的醫生精英,對病情的判斷果斷精準,說話邏輯清楚,又很願意和病人及家屬溝通,並且不斷精進日新月異的抗癌方法,對我這樣的“理工人”格外受用。(我多次說,台灣很多聰明的人都當了醫生,在台灣就醫不會錯。)
那天下午,唐醫生帶著一群住院醫師到我的病房裏查看病情,其實,他們通常都很忙,查房時頂多能和病人聊個三五分鍾,但為了讓我安心,那天竟跟我閑聊了半個多小時!唐醫生拍著我的肩膀,像是給我打氣:“淋巴癌第四期真的沒那麼嚴重,它跟肝癌、肺癌第四期是不太一樣的。”我聽了半信半疑,因為醫生總是盡量安慰病人,希望減輕病人的心理壓力。臨走前他又告訴我,網絡上有兩篇專門討論“濾泡性淋巴癌存活率的預估方式”的論文,如果我有興趣,可以找出來看看。
我認真地研究了唐醫生推薦的那些學術文章,發現淋巴癌四期的分期已經有40多年了,可以說過時且不精準了。如果說隻看標準的分類,我因為腫瘤數太多,所以必須歸類為第四期。但是隻看腫瘤數量是最準確的嗎?根據我研究的那幾篇論文,答案是:“不!”其實分期的目的就是預測存活概率和時間。那麼,最準確的預測方法就是尋找和我病情足夠相似的人,根據他們的不同因素(如:年齡、症狀、血液指數、腫瘤數量、大小等20多種)和他們的實際存活結局來理解哪些因素是最重要的,並且把這些因素整合起來。這樣的研究肯定要比40多年前的粗分類來得準!
令人振奮的曙光
自己研究病情,就像是自己坐在副駕駛座,可以隨時掌握路況。醫生的治病策略、用藥思維,你至少並不是茫然無知。《交鋒》的作者之一淩誌軍在他的《重生手記》一書中曾寫道:“癌症病人隻有三分之一是真的沒救、病死的,另外三分之一是被嚇死的。”但醫生絕對不是故意嚇你,隻是有些醫學上的說法,如果自己弄不清楚,就會自己嚇自己。
我把全部二十幾個特征與我的檢查結果相對照,發現我雖然屬於第四期,但整體狀況其實沒那麼悲觀。2009年意大利摩德納(Modena)大學的論文非常明確地證明,與濾泡性淋巴癌真正相關的重要因素為以下五點:
1.β2-microglobulin(β2-微球蛋白)過高
2.有大於六厘米的腫瘤
3.侵入骨髓
4.hemoglobin(血紅蛋白)過低
5.病人超過60歲
原來醫學上對所有淋巴癌的分期,至少對我的病情分析是不正確的。我的情況是較輕的,於是,我突然從“第四期癌症頂多幾個月”,變成“至少還有好幾年”可以活。倘若好好照顧自己,更有可能終身不再複發!
這個發現有如一線曙光,讓我在深夜輾轉難眠的書桌前,興奮得立即跳起來,把先鈴吵醒!不過除了先鈴,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醫生。它仿佛是我跟身體之間的一個秘密許諾,是我穿過迂回的密道發現的身體密碼。
奇妙的是,從此之後,癌症所帶來的一切負麵影響,就開始悄悄起了變化;或者說,至少它在我心裏不再是一個萬惡不赦、去之而後快的敵人,而是我之所以成為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除了感謝唐醫生高明的醫術之外,還要感謝他知道我容易糾結於細節,願意花時間悉心回答我的問題,照顧我的心理狀況,並且指點我閱讀相關醫學報告,讓我在茫茫歧路中看到了一線生機。自那一夜起,我仿佛吃了定心丸,放下恐懼,打算穩妥地接受一切治療,因為,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從絕境中重生!
08 開始化療
唐醫生為我詳細分析了所有的可能,然後建議我作出選擇。我自己也上網搜索了許多相關的研究報告,大致掌握了濾泡性淋巴癌的治療方向主要有以下兩種:一是標靶治療,二是化學治療。
化療一個月做一次,等到確定血液裏麵的癌細胞已清除幹淨,就要抽取幹細胞,做冷凍培養。因為淋巴癌雖然是慢性的,並無立即致命之虞,但未來很有可能會在其他部位複發,一旦腫瘤長到兩厘米以上,就得再做化療,而且第一次的化療藥物就不能再用,必須另外選擇副作用較大,也較猛烈的藥物。如果轉移到骨髓,那就有致命之虞,療法也困難許多。
雙管齊下,但求治愈
毒性較低的濾泡性淋巴癌轉移成毒性高的惡性淋巴癌的概率是每年 1%,看起來概率很低,但每年增加1%的概率,如果我打算再活30年,累積起來的概率也不小。不過,新的醫療技術發展迅速,不斷有令人振奮的病例出現,例如,一個原本令群醫束手無策的白血病患者就是用免疫療法成功治愈了。
然而,淋巴癌並不是可以完全治愈的疾病,因為癌細胞會跟著血液全身跑,無法完全根除;但隻要不發作,其實跟常人無異。也有些信心堅定的病人就選擇暫時不治療,先觀察,並且配合生活態度、飲食以及心境的調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