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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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昕孺

異國他鄉,遠涉重洋,就為一隻小腳。它這樣迷人,令西蒙叔叔終身不娶,令維薩裏甘願殉情大海。這是宗教般的受難之美?是扭曲的中國盆景?是人性惡的殘酷標本?

很多人湧向舷梯,維薩裏·庫伯還站在甲板上。他望著遠處的風景,望著他來時的方向,那裏的海闊天空仿佛一副龐大的軀體,他的目光像銳利的解剖刀,看到了隱藏在深處的普利茅斯港口的燈塔和船塢,看到了聖保羅教堂的圓形屋頂和蓋氏醫院的洛可可式門廊……他伸出手,似乎像清理內髒那樣,要將他所看到的這些東西抓出來,不料手碰到了一根桅杆上。他聽見有人喊他,是約翰船長,他已故的叔叔西蒙·庫伯的朋友。

三個月前,蓋氏醫院院長西蒙·庫伯在自己醫院的病床上因心髒衰竭溘然長逝。這位隻活了56年的獨身者,是倫敦最有名氣的外科醫生和解剖學家。維薩裏深受叔父影響,從小就對解剖感興趣,經常拿著一把大人廢棄不用的刀片,在青蛙、烏鶇甚至蚯蚓的身體裏搗騰。有一次,他打開一隻青蛙的身體,想探究青蛙飛不起來的原因,得出的結論是,本來應該長出翅膀的地方,卻生了兩條長腿,因此青蛙注定隻能跳不能飛。西蒙·庫伯認為自己的侄兒很有天分,樂意告訴他各種動物的器官位置和骨骼構造,維薩裏茅塞頓開,他從每一具動物身體,想到人,想到自己,他覺得造物太奇妙了,如此妥帖、精致,而且完備,從此,他比任何基督徒更相信上帝的存在。他解剖傷害過很多動物,從它們身上得到的知識和啟示,又讓他極為護生愛物,他走在路上怕踩死一隻螞蟻,看見一朵正在盛開的花,他會激動得流淚,他可以在油燈邊站上半天,驅趕直往火裏撲來的飛蛾……他自己擁有的那副身體漸漸長大,他學會了一個絕招,一個人安靜的時候,他輕輕閉上雙眼,頭微垂,肩頸放鬆,屏息靜慮,眼睛內視,他能清楚看見自己軀體內的各個器官:心、肝、脾、胃、腎……它們是一個個獨立的生命,在各自位置上,烘托著“他”這個更大的生命體。他像欣賞一幅精彩的油畫那樣,欣賞著自己的髒器,仿佛那是一片春天的原野。

他順利地考進了諾裏奇醫科學校,畢業後來到了叔父所在的倫敦蓋氏醫院。倫敦比諾裏奇豪華、氣派多了,可蓋氏醫院蜷縮在大麥茲龐德街的中部,看上去陳舊破落,一點也不起眼,就像一隻縮頭烏龜,或者受到攻擊時團起身子的刺蝟。如果把倫敦解剖一下,這個地方屬於病變得即將腐爛的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依然十分開心,因為西蒙叔父在這裏,因為他將在這裏繼承叔父的衣缽。

沒過多久,維薩裏就成為了蓋氏醫院外科解剖室的後起之秀。所有人都認為,這個長相俊秀、性情謙卑的小夥子將是西蒙之後新任院長的不二人選。維薩裏不願看到的是,西蒙健康狀況的下降,與他業務能力的提升成正比。他覺得,他應該向叔父學習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可叔父才讓他看到冰山的一角,就撒手人寰了。他內心的悲傷可想而知,就像一條寬平的道路突然出現大麵積塌方,吞噬了正在奔馳的車輛,西蒙陷入一個無底黑洞,有車毀人亡的感覺。叔父的遺囑很簡單,他擁有的一切,除了遺體捐給醫院,其餘都歸維薩裏,遺產包括18000英鎊、500餘冊書和油畫、陶瓷等不多的藝術品。

安葬叔父的當晚,維薩裏就把自己關進叔父的書房裏,清點他遺留下來的文字材料,看是否還有他沒來得及交代卻必須去完成的事情。這是一間碩大的書房,有著維多利亞時代的迷人氣息,石膏裝飾的屋頂、寬闊的書桌、覆蓋著菱形針織物的巍峨沙發,還有牆上的花飾瓷磚,那花似乎在微風中搖曳。維薩裏對這個環境再熟悉不過了,卻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氛圍,那種空曠仿佛獨成世界,那種壓抑仿佛所有物件都在對峙,那種孤寂仿佛這裏已荒蕪多年……維薩裏坐到叔父書桌前的那張木圍椅上。剛落座,他感到像是被一雙手托著,那是一雙柔軟、有力的手,有一股奇異的體溫滲進他的體內,迅速蔓延至他的全身,好像被換了血,一種新的感受、新的節奏、新的流動替代了原有的,一種新的靈魂主宰著他,透過朦朧的燈光看過去,坐在那裏的人仿佛是西蒙,而不是維薩裏。

書桌上很整潔,一副主人出了遠門的樣子。左邊是貼著大英博物館標簽的六卷本《醫科百典》,摞得像城堡的一截牆垛。右邊是一遝信紙,最上麵一頁寫著幾個莫名其妙的數字。旁邊一支鵝毛筆,仿佛剛剛放下,筆身還在微微地顫動。右前方有一個長方形塑料盒,裏麵放著回形針、剪刀、幾粒銅製紐扣,還有一串鑰匙。他把那串鑰匙拿起來,一共四片,三小一大。三片小的形製相同,匙麵都粘著一塊小膏布,分別寫著1、2、3的編號。書桌左下方正好有三個抽屜,右側靠牆立著一個高約150厘米的印度嵌銅木櫃,它們是書房內僅有的上了鎖的地方。維薩裏拈起鑰匙1,去開最上麵的那個抽屜,卻打不開。他抽出來,想了想,然後拿著它去開最下麵那個抽屜,打開了,散發出一股黴味,像根鞭子猛抽了一下他的頭部,疼得他鼻子發酸。那裏麵很亂,有一個壞了的指南針、一個蕾絲花邊的蝴蝶結、幾瓶顏色怪怪的藥水和一把外國錢幣。用2號鑰匙打開中間的抽屜,裏麵隻有四本畫冊,拿出來一看,維薩裏立即羞紅了臉。叔父終身未娶,窩藏著這樣的風月畫並不讓人意外,意外的是,既然他有生理上的需要,為什麼終身不娶?以他的聲望,倘若想娶老婆,這畫冊裏哪一個他弄不到啊!維薩裏對他最為敬重的叔父的人生問題無暇細想,他將3號鑰匙塞進最上麵抽屜的鎖孔,一旋,就開了。他心裏倒是對叔父的這種排序更為關注,因為按照常規是從上至下,1、2、3,叔父卻反其道而行之,是純粹的偶然,還是他特有的習慣,或者是故意的安排,都讓人琢磨不透。這個抽屜更簡單,隻放了一個藍色硬殼筆記本,沒有任何其他東西。筆記本四周磨損嚴重,卻無卷角,可見使用過度,但也愛護得很好。

維薩裏·庫伯懷揣著約翰船長的一封信,來到珠江北岸的黃埔村,用在船上約翰教的幾句生硬的中國話,打聽在這裏傳教多年的傑拉德神父。一名身高才及他胸口的中年男子,將他帶到了一棟兩層樓的建築前。他很驚訝,中國人如此黑瘦、矮小,目光呆滯,走起路來懶洋洋的,但溫馴聽話。用英國農作物相比的話,英國人像土豆,中國人則像小麥。有趣的是,中國人體形小,建的房子卻又高又大,結實得就像一名隱藏在樹林中的搏擊手。傑拉德住的房子和村裏其他房子沒有兩樣,隻是屋頂上矗立著一個十字架,牆上也畫了一個十字架。走到裏麵一看,布滿病床和醫療設備,病床上住滿了長得一模一樣的中國人。這裏與其說是教堂,不如說是醫院。

傑拉德滿頭銀發,比維薩裏稍矮,但也足以傲視中國人了。他和維薩裏說英語,和中國人說漢語,就像長著兩張嘴,可以隨時更換。維薩裏很開心,約翰船長要他先幫傑拉德傳教,他一直覺得這事很棘手,他不擅講,對基督教義更沒有心得。見到傑拉德後,他就放心了。傑拉德和顏悅色,待人十分寬厚,對他不會有什麼嚴苛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傑拉德行醫屬半路出家,這卻是維薩裏的專業,他在這裏可以大顯身手,而不隻是“幫幫”神父。

村子裏多了一位洋醫生的消息,像長了腳。維薩裏發現,這幾天來教堂的人可不少,有的來看病,有的來聽神父誦經,有的什麼事都沒有,純粹就是來圍觀,特別是孩子們,像蒼蠅一樣圍著他轉,卻不像蒼蠅那樣討厭。他喜歡他們靜靜地看著他的樣子,也喜歡他們因為他突然起身受到驚嚇般一哄而散的情狀。這種好奇與天真,在英國孩子身上很難看到。英國孩子都是小紳士,動靜有時,舉止有度,他們從小在規矩中圈養長大。中國孩子貧窮、邋遢,肆無忌憚,卻有一種無法抑製的原始生命力。他的納悶在於,這些孩子是如何變為成人的,他們那蓬勃的生命力遭到了怎樣的狙擊,才在成長過程中消失殆盡——中國成人充滿了怠惰和疾病。

這個國家是一個謎。他對著自己笑了笑,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時間來解開這個謎——傑拉德是多好的人啊,他和這個國家融為了一體,我或許做不到他那樣,但也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但過了幾天,他終於忍不住,向傑拉德提出一個問題:這個國家有那麼多女孩,為什麼沒有女人?這些女孩長大後都到哪裏去了?傑拉德嗬嗬一笑,中國有張網,待這些活蹦亂跳的女娃兒長大了,那網一撒,就將她們一網打盡。那是一張什麼網呢?孩子,你留下來,慢慢就知道了。

他當然要留下來。傑拉德這個好人並不知道他來中國的目的,連約翰船長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維薩裏在西蒙叔父的書房發現了一個藍色硬殼筆記本。那個筆記本在書桌左下方最上麵那個抽屜裏的情狀,讓維薩裏想起這是一個逝者莊重而安詳地躺在棺槨裏,以至他端詳了很久,還不敢去驚動它。當它重新以筆記本的形式進入維薩裏的意識中時,維薩裏努力了三次,都沒能將那個筆記本從抽屜裏拿出來。他莫名地生起怯意,臉色發白,眼睛發直,嘴唇發幹。他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閉上雙眼,向內視,維薩裏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髒在加速跳動,仿佛一隻無比精致的、奇異的小腳,在有節奏地跳著繩……他幾乎是慌亂地睜開了眼睛,筆記本依然在原處,像一個神態安詳、身體平直的逝者,靜靜地躺著。他的左手再次伸下去,接觸到了筆記本的硬殼封麵,像是在撫摸著逝者的臉。他將另一隻手也伸過去,雙手試探性地、緩緩地將它捧起來。

它被放到了書桌上,像一個筆記本那樣普通、自然。看樣子,裏麵不可能裝著金銀財寶,不可能蹦出豺狼虎豹,不可能長出高木密林。維薩裏翻開扉頁,是一張泛黃的白紙,正中寫著“西蒙·庫伯”。他從沒見過叔父如此工整的筆跡,那簡直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畫,在砌牆,在繡花,或者在做彌撒。

再翻開,第一頁上果然是一幅畫。畫的什麼呢?維薩裏端詳半天,也沒看出個究竟來:像一團腐爛的麵餅,像一個製鞋用的楦頭……哦,更像一隻倍感衰竭的心髒!叔父畫它,難道與他的先天性心髒病有關係?這是不是一種近乎東方巫術的神秘治療方式呢?

他看得眼睛花了,下麵一行小字像水裏的蝌蚪浮遊起來,定定神,才看清那是日期:1936.2.4。他往後翻,每一頁都是相同的,同樣的畫,像是前一天的複製品,隻有日期往後推了一天。也就是說,叔父每天都要在這個筆記本上畫一幅這個怪家夥,並署上當天日期。他翻到最後一幅,署的日期是:1936.7.21。這也是叔父住進醫院的前一天。後麵什麼也沒有,這個筆記本尚餘三四十頁空白。

維薩裏怔怔地坐在圍椅上,他再次感到從椅麵,甚至從圍椅的各個部位傳遞過來的體溫。他身上沁出了一層汗,他感覺到自己心髒的激烈跳動,像是一個人在甩開大步,要趕往哪裏,無論如何都慢不下來。他隻好起身,像頭困獸在房裏兜了一圈,不知道要幹什麼,直到走近那個印度嵌銅木櫃,心髒的跳動才舒緩很多。他手一抖,發現那串鑰匙竟然在手上,便毫不猶豫地找出那片大鑰匙,將它塞進鎖孔。

櫃門開了,他的五官也隨之被打開到極限。木櫃有三層,他視野所及的上麵兩層全是與他剛才看到的一模一樣的硬殼筆記本,一本本摞得整整齊齊,共有50多本。他翻開最上麵那本,果然,裏麵全是畫的那個不明所以的東西。維薩裏愈來愈相信,這個東西和西蒙叔父的心髒病有關,否則不可能呈現如此莊重的儀式感,並如此持久。這本最後一頁,畫下麵的日期是1936.2.3,剛好與前麵那本接上。於是,維薩裏改變主意,他每拿起新的一本,一律從後麵往前麵翻,這樣就以相反的順序,追溯叔父做這件事的源頭。

或許是叔父的堅持感動了維薩裏,或許是維薩裏好奇叔父是否會遺漏某一天,他決心不跳過每一頁、每一本。讓維薩裏大為吃驚又在預料之中的是,他每翻一頁,都代表著進入前一天。每一頁都仿若時間之門,維薩裏越走越深,他有點擔心自己再也走不出來,但又禁不住“時間”的誘惑,不斷地向前或者說向後走去。他走到自己20歲的時候、10歲的時候,走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天——恍惚中,他正從母親的子宮裏滑出來。母親瑪格麗特說,護士抱著他給她看時,她最先看到的是他那兩隻在空中畫著弧線的小腳,就像燒得紅透了的豬蹄子。

過了“這一天”,維薩裏大腦裏一片空白,他已經失去自我意識,變成浩渺時空中遙遠的一個點、一粒微塵。他在冥冥中看著發生在叔父書房裏的一切,一個既像維薩裏又像西蒙的年輕人,站在印度嵌銅木櫃前,站在靜默的時光河流的中央,站在每一天的出口和入口,那不斷重複而又一絲不苟的神秘畫麵,強化著某種記憶,推進著某種情感,不斷衝撞又像是加固著某一道心靈的堤壩。

維薩裏在“自我”消失之後,仿佛受到了另一種感召,他對時間不感興趣了,因為這個時候的“時間”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說前麵的時間是水平運動,那現在的時間變成了垂直運動,這是一種近似於空間的時間——在這種時間中,筆記本裏的紙頁越來越黃,紙頁上的筆跡越來越陳舊,維薩裏也愈益陷溺於由那些筆跡構成的圖畫中。盡管他依然弄不清那是什麼,無以名之,卻心有所感。他揣摸著線條的來龍去脈,漸漸摸到門路,開始走進那迷宮一般的結構中,雲裏霧裏地享受著類似神出鬼沒的衝擊。

因惑生迷,在這位24歲小夥子的一生中,還是頭一遭。如果真是一種讓叔父傾服的心髒治療術,他一定不會如此守口如瓶,他會進行醫學上的推斷與論證,何況,以叔父的科學精神,這樣的可能性極小。他曾猜測這幅畫是一張解剖截麵圖,但它又分明有一種立體感,它似乎在被壓縮的極限裏凝聚著不可思議的鮮活與華美……揭曉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維薩裏翻開了最後一個筆記本。

他本來習慣性地想從後往前翻,不料手一抖,筆記本剛要滑落下去,他本能地抓住了封麵那個硬殼。於是,扉頁被打開來,上麵除了西蒙·庫伯的簽名,還有一行比簽名更大的字,酷似一架在天空中高速飛行卻看上去一動也不動的飛機,它重重地撞入維薩裏的眼簾——中國小腳。

或許是在昏暗燈光下看得太久了的緣故,維薩裏的眼角突然疼得厲害,像掘開了一眼泉,淚水汩汩湧出。

筆記本的第一頁像一片古老沙漠,厚實、綿遠的黃沙蘊含著深不可測的礦藏,但它在維薩裏淚水不竭的眼中,隻有變幻無窮的蜃景,仿佛這種變幻不是產生於沙漠,而是維薩裏的視網膜裏固有的——時而是畫,時而是一雙與這幅畫麵格格不入的腳,時而是若隱若現、斷斷續續的文字。每次維薩裏盯著那幾行字看時,它們就像一支駝隊陷入起伏的沙浪中一般,讓你看不真切;當他將視線移開,那起伏的沙浪立馬平靜下來,響著鈴鐺的駝隊逶迤前行……費了很大的勁,他才看出其中一些端倪。

西蒙·庫伯1900年從倫敦解剖學校畢業,終於成為他向往已久的蓋氏醫院的一名見習醫生。蓋氏醫院之所以成為他的不二目標,是因為19世紀的解剖學大師、他已去世的曾祖父布蘭斯比·庫伯曾在這所醫院任職,並締造了不可複製的輝煌。西蒙來到蓋氏醫院後,仔細尋訪曾祖父在這裏的一切遺跡,認真研究曾祖父撰寫的所有文字。他從英國皇家學會封存的檔案室裏,讀到1829年3月5日布蘭斯比在酷似古羅馬圓形劇場的解剖教研室“中央舞台”,發布的對一隻中國女人的小腳進行解剖的報告。那次報告會,不僅有眾多醫學權威、教授在座,更是吸引了來自英國各地與各界的數百名鴻儒、精英,媒體報道不遺餘力,以至全英國都在談論那隻中國女人的小腳,仿佛沒聽說過中國小腳的就算不上大不列顛人。

西蒙到國家圖書館查找了1829年3月5日前後的所有國內報紙,關於中國小腳解剖學報告會的新聞不是頭條,也在頭版顯要位置。奇怪的是,媒體上所配照片要不是他曾祖父接受采訪時的頭像,要不是報告會現場的盛況,沒有一張照片上麵可以看到那隻中國小腳。布蘭斯比遺留下來的書籍、論文、日記等所有文字中,都隻有對中國小腳的觀察描述和解剖數據,沒有任何影像,哪怕是一張鉛筆畫的草圖、素描留下來。鬧出那麼大的響動,舉國為之癡迷、沸騰,為什麼布蘭斯比不公開小腳的照片,讓全國人民都見識見識呢?

在西蒙看來,曾祖父公開的是一個秘密。就像時間呈示給我們的,是事物,我們隻有從事物的變化中體會到時間的流逝,我們對時間的本質,對時間本身的秘密卻毫不知情。布蘭斯比越是轟轟烈烈地“公開”那個秘密,越表明那是一個他不可能公開的秘密。他仿佛在說:你們享受描述和數據吧,親近、接觸、把玩、分解、剖析……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表演和獨白。布蘭斯比沒有說明理由。西蒙發現,曾祖父在報告會上的儀態並不張揚。他甚至琢磨,這場報告會或許是在承受著某種巨大壓力的情況下召開的,並非出自布蘭斯比的本意。

西蒙花了兩年多時間,都沒能探索出那場報告會背後的內幕與隱情。他曾在全國範圍內暗中尋訪那場報告會上尚存世的參與人員,卻一無所獲。因為當時的與會者都是年紀較大的精英、教授和知名記者,他們活不到1900年。但西蒙·庫伯完全被曾祖父解剖的那隻中國小腳迷住了。他按照祖父的描述、自己的解剖經驗和想象力,按照報告會上提供的各種數據,繪製過無數張中國小腳的圖樣,均因達不到自己內心的要求而苦惱不已。

在一次由大名鼎鼎的凡奈莎小姐主持的布魯姆斯伯裏文化沙龍活動中,作為最被看好的醫學界新秀而受到邀請的西蒙·庫伯邂逅好朋友、年輕航海家約翰·梅傑。纖高秀氣的西蒙與身粗膀圓的約翰站在一起,恰似一艘輪船上插著一根桅杆。他們見麵很少,但每次見麵都無話不談。和約翰那次談話的詳情,西蒙記載得粗枝大葉,幾筆帶過。半年之後,約翰遠航歸來,拜訪西蒙,送給了他一樣珍貴的禮物。

來到中國半個多月了,維薩裏的主要精力都在看病。傑拉德專門給他辟了一間房做診所,並將維薩裏的名字用中文寫在門楣上。

維薩裏將“維薩裏”那三個字看了半天,他覺得實在是太有趣了,中國文字是那麼飽滿、健康,像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筋有骨。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中國人卻病懨懨的,他們一個個黃皮寡瘦,血氣枯弱,骨肉支離,東倒西歪。讓他吃驚的是,村民中的患病率極高——一是跑到他這兒來的人很多,每天應接不暇,這還不包括為數更多的圍觀者,而他目測的圍觀者,無論老小,都算不上健康人;二是他出門,遇見每一個人,都有將他們帶到診所來的衝動。看得出,這其中很多人是吸食鴉片所致,還有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

他知道上個世紀英國和中國之間爆發過的兩次戰爭,他讀過法國作家雨果給巴特勒上尉的那封信。他不關心政治,但對英法聯軍搶劫他國財寶、傾銷鴉片的做法非常反感。看到這些史料,與對英法反感程度毫不遜色的是,他對中國的困惑:那是一個無論地理麵積還是人口,均數倍於英、法的國家,麵對遠征之勞師,何以束手無策,任其塗炭?現在他也不能說就完全明白了,但這些病弱無力、貧困交加的中國人,讓他感到這仿佛是一個紙糊的國家,一吹就倒。

傍晚,他會去珠江邊散散步,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和傑拉德一起。珠江兩岸平闊,水滿流疾,江聲澎湃之中,蘊含著一種向上的能量,不斷地撞擊人的心扉。但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們,似乎都是行住坐臥的文物,他們不向上,不向前,不管走多遠,都像在原地踏步。是鴉片的毒害,是戰敗的後遺症,還是民族性格中沉積著那種緩慢與麻木?維薩裏不明白,在中國生活了十多年的傑拉德似乎也不明白。有一天,傑拉德跟他說:“中國是一個奇特的國度,很容易讓他們相信上帝,幫他治病,給他飯吃,向他友好地微笑一下,他就會跟著你入教。但他們骨子裏其實不相信任何東西,他們崇拜天,”傑拉德右手食指豎起來,舉起手指了指上麵,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的動作,“剛剛對著天跪拜作揖,轉眼就會因為一件不太滿意的小事,用極難聽的粗痞話把天老爺罵得狗血淋頭。”

“那你的傳教工作不是白做了?”

“不,中國人也是上帝的子民,他們有權利聽到上帝的福音,並獲得相應的福報。”

“你不是說他們內心不信上帝嗎?”

“不信是一回事,不放棄他們是另一回事。”

“用堅船利炮來傾銷鴉片也是不放棄他們的一種方式?”

“那是撒旦的招數,不是上帝的教義。”

“撒旦和上帝都是西方人。想必中國人看西方人都是一個樣子,就像我們看中國人都是一個樣子,他們分不清誰是撒旦、誰是上帝情有可原。”

“有道理。所以,需要時間。”

“時間對中國人未必起作用。你看他們的文字有一種多麼穩定的結構,這是一個拒絕變化的民族。”

“你看得準。但變化有大有小、有快有慢、有顯有隱,真正的變化是不容抗拒的。中國女人以前都是小腳,我們的立德夫人奔走呼號,發起‘天足運動’,效果很好啊,大多數女孩子都不纏足了。”

“現在看不到小腳女人了嗎?”

“上流社會和富裕家庭的妻妾,因為沒有奔走勞瘁之憂,又被傳統習俗所約束,還是有小腳女人的。上次你問,這個國家的女人到哪裏去了?她們沒去哪裏,她們的腳太小了,哪兒都去不了,隻能待在家裏。《聖經》說,夏娃是亞當的一根肋骨。中國的情況更糟,女人隻是男人的一個腳趾頭。”

“女人纏足全是因為男人的要求?”

“在這個國家,女人一直被視為男人的私有財產,男人要將女人物化、固化,還帶有較強的娛樂性質和變態心理,不讓她們出門,隻作為他們私人的生育和玩樂工具使用。”

“哦……”

“很多女孩不纏足了,解除了肉體上的痛苦和不便,但在精神上一時依然難以擺脫禁錮。女孩子一結婚,便在深宅大院中了結漫長的餘生。”

那天很晚了,維薩裏還獨自在珠江邊徘徊。這是異國,但從空間上,尤其是夜晚的空間上來說,他感覺不出有什麼異樣。月亮同樣掛在西天,隻不過在倫敦,月亮沿著倫敦塔橋向上爬,像一個從事極限攀岩運動的胖小子;而在廣州,月亮總是從一列山巒後麵升起,宛若大地的窺探者,躡手躡腳的,生怕被人發現。倫敦的月亮像一個團起的、健美的身體,廣州的月亮像一張清秀的、略顯憂鬱的臉龐。他覺得,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女孩的臉,她的下麵是一雙隱形的小腳,所以才走得如此緩慢而輕柔。有趣的是,倫敦動感十足的月亮底下,躺著寬闊寧靜的泰晤士河;而廣州清幽的月光,照著同樣寬闊卻波濤洶湧的珠江。

回到診所,維薩裏毫無睡意,他關緊門窗,做了幾次深呼吸,從行李包裏掏出一個硬殼筆記本——這是那天晚上,他在西蒙叔父書房裏翻開的最後一個筆記本,也是西蒙叔父從約翰船長手裏接過“中國小腳”之後,對其進行描摹的第一個筆記本。

1904年,倫敦的春天特別潮濕、陰冷。那是一個雨天的下午,一身海盜打扮的約翰船長闖進了西蒙·庫伯寓所的客廳。他手裏握著一個小型塔狀斂口廣肚玻璃瓶,裝了大半瓶福爾馬林溶液,溶液中一團色澤鮮亮、白白胖胖、形似土豆的東西。船長將玻璃瓶遞給西蒙,粗聲啞氣地說:“特意從中國給你帶回來的,得好好保管它哦!”

無須多言,西蒙一聽就明白了。與其說他緊緊握著老朋友的手,不如說他緊緊攥住了那隻玻璃瓶,生怕它消失,或者老朋友反悔不給他似的。

維薩裏秉承著庫伯家族一貫的醫學風格,他們賦予這門複雜而嚴謹的學科以獨特的詩性氣質。解剖學在西蒙·庫伯的曾祖父布蘭斯比·庫伯手裏,由一門深奧、神秘的生物學分支學科引起了大眾和傳媒的普遍關注,使得進化了數百萬年的人類,終於得以群體性地關注自身。人類的身體一旦被納入科學和文化的範疇,上帝的地盤就大大地縮小了,人類在肉體上打了一個大勝仗,將上帝逼退到靈魂的領域。西蒙·庫伯雖然沒有曾祖父那樣的豪情逸誌,但他憑借紮實的功底和豐富的想象力,將靜態的人體還原成動態的結構,通過對器官形態與生理功能的探究,揭示出了一個小宇宙的非凡景觀。

那天晚上,在西蒙叔父的書房裏,50多個硬殼筆記本壘起了一座輝煌而堅固的城堡。這個城堡的建造者是西蒙,也是維薩裏。當城堡建成的時候,西蒙和維薩裏都發現,他們沒有留下門窗的位置,他們把自己給牢牢地關在裏麵了。如果他們要出去,必得在城堡最薄弱的位置奮力捅出一道口子。

西蒙沒有出去,他始終守護著這個城堡裏唯一的堡主,它就是約翰船長送給他的珍貴禮物。

維薩裏翻完最後一個筆記本之後,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印度嵌銅木櫃的最下麵一格,於是並不吃驚地看到了約翰船長送給叔父的那個玻璃瓶。他以一種朝聖的心情,將它小心翼翼地捧出來,放置到書桌上。他撳開書房裏所有的燈,自己坐在圍椅上,他的目光則像兩盞射燈,投注到玻璃瓶上。“中國小腳”已明顯萎縮,像隻被凍僵縮成一拳的水母,顏色慘白中挾帶些烏青,隱隱似有藍光閃爍。

維薩裏將他剛剛翻看的最後一個筆記本也拿到書桌上來,第三頁上有西蒙叔父對這隻中國小腳的解剖數據:“接觸地麵的跟骨與拇指相距4英寸,足(含趾)長度為5.25英寸。足背高度為3.5英寸。足弓跨度為2.5英寸,高度為2英寸,凹陷處布滿厚厚的細胞物質。”

第四頁,是像詩一樣的分行文字,卻不是詩,因為根據沉澱下來的筆跡,它們不是一氣嗬成,而是分好幾次寫的,其時間差看來不是一兩天:

令人震驚的損害與毀滅

人體的罌粟。肉的瓷器

不可思議的魔鬼的美

普羅米修斯式的悲壯

淬礪著痛苦火焰的奇葩

扭曲的極端和邪惡的頂點

不是打開欲望之門的鑰匙

而是將自己封閉在欲望之海的鎖——啊

眼前這個玻璃瓶裏的東西,已無法像當年震撼西蒙那樣,衝擊維薩裏的感官和理智,但西蒙構築的“將自己封閉在欲望之海”的城堡,不知不覺又讓維薩裏陷落進去,就像一座城堡陷溺於時間的深淵之中。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然而,那種夢幻般的感覺有如一道霞光,沐浴著他,籠罩著他,牽引著他。

第二天去醫院上班,維薩裏頭昏腦脹,神思恍惚,這顯然與他幾乎通晚未眠有關。但問題是,一連幾天他都無法入睡,或者說,一連幾天他都無法清醒,仿佛他已被另一種睡眠所接納,本能地排斥身體自然的睡眠狀態。

他先是覺得可疑:他周圍有無數活生生的美女,不乏對他這位醫界新銳頻送秋波的名門閨秀、青春靚妹,他都無動於衷;這隻在福爾馬林溶液裏浸泡了32年的“中國小腳”,看上去形貌猥瑣,完全不符合理性的審美判斷,何以讓他如此欲罷不能?

接下來,他就感到有些可怕了:32年前,看到這隻“中國小腳”的西蒙叔父肯定受到了更大的衝擊。難道正是這種夢幻般的陶醉再也無法讓西蒙回到正常的精神狀態,使他決意終身不娶嗎?

維薩裏最終的感覺是,他幾乎被那個晚上掏空了。白天在醫院診療室萎靡不堪,無法振作,他不得不推掉所有手術,大腦就像被那隻塔式玻璃瓶置換了,裏麵充滿著空洞的沉默和那隻變異的小腳。晚上下班回到叔父家,隻要踏進書房,他立馬神氣清爽,誌意專注,內心平和。而且,一點困意都沒了。

十天後,維薩裏向醫院遞交辭呈。院長說,你生病了,寫張請假條就可以了。他說,我不是要休病假,是要辭職。院長看他認真的樣子,大驚失色,以為是別的醫院在挖他的牆腳。維薩裏回答他,在英國,我就不會離開蓋氏醫院。

你要出國?

對,我要去中國。

去中國!那可和登月球有得一比。小夥子,你病得不輕啊。

我是病了,我得去中國治病。

那裏很亂,時常發生戰爭和瘟疫,我怕你沒治好病,反送了卿卿小命。

送命也得去,院長,我注定有此一劫。

你們庫伯家的人都是怪才。和西蒙共事幾十年,我也不能說了解了他。你也一樣,小夥子,你潛力無限。但我不得不尊重你自己的決定。

謝謝您!

那好吧,我不接受你的辭呈,你隻要有條命回來,回來後還願意加入蓋氏醫院,隨時歡迎!

維薩裏見過兩次約翰船長,第二次是前不久在西蒙叔父的葬禮上。他身材不高,卻像船一般威武。告別儀式之後,他走上前來擁抱維薩裏,讓維薩裏聞到一股大海的驚濤駭浪的氣息,卻又產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安全感。但當他找到約翰船長,說出自己的想法時,被他斷然拒絕:西蒙視你如子,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船長,正因為我是叔父的繼承人,才必須去,叔父一直想去那裏,但他的身體不允許,我有可以與您媲美的體魄,我相信您一定能把我帶到中國,也請您一定要相信我去中國的決心。如果您不同意,我隻有想別的辦法。約翰擰緊濃眉,瞪著麵前這個跟他叫板的年輕人:庫伯家的人有種,好吧,小子,你等我的通知。

維薩裏的漢語突飛猛進,這得益於他天天和很多病人打交道。剛開始那個把月,他和中國人之間的溝通離不開傑拉德的翻譯。慢慢地,借助手勢等身體語言,他能大致明白病人要表達的意思,並將自己的意思表達給病人聽。

他先是在病人的嘴形和神態中尋找漢語。他發現,中國人說話就像在嘴巴上炒豆子,豆子炒個不停,卻總不掉到地上去;西方人說話,則好比為了不讓豆子掉到地上,盡量用嘴巴將豆子包住,有時沒包住,一不小心就掉了出來。中國人因為有本事不讓“豆子”掉下去,所以,他們說話時表情單一,語調勻速,不動聲色,讓人聽懂意思就行了;而西方人由於總是包不住“豆子”,他們說話便表情誇張,神態生動,不僅讓聽者懂得意思,還能體會到一種情緒。漢語不好學,就在於跟你講漢語的人不傳遞他的情緒給你,不感染你,你即使和他們在同一個話語體係也很難處於同一個心理層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