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3)

景慶四年二月十六,瑞香霧暖,杏雨梨雲。那一年,我正當髫年。那一天,祖母六十大壽。

窗外雞鳴剛過,天方破曉。青紗曼舞外,有人進來點了蘇合香,鵲尾爐煙起。我迷迷蒙蒙裏翻了個身,背對床外。

不多時,耳邊是一群人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夾雜著臉盆金屬器皿聲。中有一人走近輕拍我的肩膀,柔聲道:“弗諼,該起了。”

我閉著眼都知道這是我娘親薑文氏。雖說父親官拜大司馬,掌軍十萬,家中奴仆不計,但我自落地起穿戴吃喝拉撒那些事,娘親從不肯假手他人。依我娘的話,就像澆水施肥,養棵長地慢的扶桑樹,不過是些陶冶情操的事。

我眼皮沉得緊,家裏那頭鬆獅犬毛豆還沒到點就把它熏人的口水熱情地塗在我臉上。我不為所動,繼續挺屍。

“今日賓客盈門,早些起來清宮除道罷。前幾日夫子可教過你一句什麼話?”

眼見我仍舊呼呼大睡,娘親揭了被褥,把我撩到懷裏開始撓癢癢。

“嗬哈哈!嗬哈哈!娘!有客自……遠,遠方來,不亦樂乎!”

在很久很久的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徜徉在娘親溫暖的懷抱,最後一次在娘親熏著沉香的錦緞狐裘上肆意大笑。

而我的人生,從那天傍晚我接過仆人給我的小字條起就風起雲湧。那張字條並不起眼,正方四寸宣紙,薄如蟬翼,我至今仍能透過陽光看到紙上絮狀的紋路。中間幾個清秀小楷:飯畢至書房,有禮備於你。落款是我娘親。

此時賓客仍舊絡繹喧嘩,我雖奇怪娘親如何抽得開身,但心想這禮可能是今日賓客送的和璧華容道,我已朝思慕念許久,便雀躍地奔向書房。

因仆人都在前廳忙活,後院去書房的路上鮮少有人。夜幕也開始降臨,路燈灼灼,書房裏燈火闌珊,和著前院隱隱約約的《梅花三弄》。

伶人啟朱唇發皓齒,妙音如同用指尖撥弄的潺潺溪水,流入心田。

“弄入瑤琴,太霞光霽。幾多般奇異,結鬆篁鬆篁伴侶。”

我右腳方踏上書房台階,突然被後背一人捂著嘴一把拖到旁邊暗黑的角落。我驚恐地拚命扭動,正要大喊大叫,那人已經點了我的麻穴,我立即動彈不得。

“夜深月色的那為了為了誰賒。半生那臥了煙霞,任兩鬢趲霜華那霜華。”

“薑允嚴,你日日出去尋歡作樂,此便罷,何故於宴席之上處處詬病於我,究竟至我們母女於何地?!”暗處我聽得父母在書房爭吵的聲音。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啪”地一聲,是瓷器打碎的聲音,碎片濺到門口,翻了幾個滾搖晃幾下方停下來。我的心一如這瓷器般顫抖,隻因記事起,爹娘始終舉案齊眉。若意見相左,父親也時常相讓,因而平日就連拌嘴也少見。

“我今日便去解決了那小蹄子!”印象中溫柔爾雅的娘親手中握著匕首出現在書房門口。她發絲微亂,眼睛通紅,衣衫左傾,右手因舉著匕首露出小段藕臂。抬眸的一瞬,我恍惚看到娘親眼中的不舍和訣別。

“蘭猗!你在發什麼瘋?!究竟哪個碎嘴與你說了這些?”父親扣住母親的右腕。

此時空中“嘭”地一聲,炸開五彩斑斕的煙火,蓋過伶人的曲聲。

“添增惆悵,添增的惆悵。駒隙過時光,彷徨倉忙。竹幾與藤慶,七弦琴一張。”

這一瞬間,母親因突如其來的煙火往我這邊輕微一瞥,轉身對著父親道:“你既如此護著那賤人,我便先解決了你!”

話落竟真拿刀刺向父親,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往日伉儷情深如今勞燕分飛,竟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推搡間,那把匕首已經染了血色,入心三分。我的娘親嘴裏湧出大股血來,刺目的猩紅濺落在爹娘的衣衫上、鋪在地上的毛毯上和我天崩地裂的世界裏。

“那笛弄梅花,悠悠世道,那關風化。古往今來,韶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