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T.S.艾略特?

文化

作者:周翔

1959年,艾略特與第二任妻子瓦萊麗在英格蘭南安普敦

艾略特詩作《荒原》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戴維·洛奇在《小世界》的開篇,讓內心滿懷孤寂的青年柏斯·莫克加裏格爾透過汙跡斑斑的玻璃窗,凝視著魯米治大學校園草坪上不合時令的雪,如此吟出《荒原》的句子。當然,今日有文藝氣質的青年不必像柏斯那樣完成一篇關於T.S.艾略特詩歌的學位論文,而仍然可能在春天的某一個不確定的情境裏突然回想起他的這句詩。提供這樣的詩句似乎是這位整整50年前逝世的詩人獨具的才能,在他的作品裏,類似的詩行俯拾皆是——例如:“那麼就讓我們走吧,你和我,/趁黃昏正鋪展在天際……”(《普羅弗洛克的情歌》)或是同樣出自《荒原》,“在這暮靄漸濃的時刻,蹣跚歸去的黃昏/正把海員從海上帶回家去……”還有,“一條暗黑的街道的意識/急於要掌握這個世界”(《序曲》)。這些句子,簡潔、清晰、堅硬,而又有一種神秘的、縈繞不去的特質。

艾略特詩歌的這種神秘特質,來源於將一種現代生活的感性與古老文學傳統相互結合的風格,這或許是使之成為近百年來注解者大感興趣的對象的一個原因。實際上他本人也正是這種注解之風的一個早期鼓動者,如今我們讀到的《荒原》詩後的“原注”,是最初出版單行本時艾略特加上的。之所以要有這麼多注釋,部分原因其實是詩歌的本文不夠一本書的篇幅,要用注釋來填充印張。然而,盡管艾略特在自嘲的時候會稱之為“偽博學的展覽”,埃茲拉·龐德卻以一種典型的、龐德式的實用理性指出,可能正是由於有了這些注釋,《荒原》才那麼迅速地引起了上世紀20年代批評家的注意,為他們提供了將現代英語詩歌當作新範式下學術研究對象所急需的素材。

在近百年浩如煙海的研究之後,作為“素材”的艾略特似乎仍是學術文章的無窮無盡的源泉。英國的艾略特協會(T.S.Eliot Society)近日刊出了艾略特詩歌愛好者戴維·裏斯頓(David Liston)的文章,考證的是《荒原》裏的兩行詩——

我看見一個熟人,我叫住他:“斯特森!

你不就是在梅利和我一起在艦隊裏的嗎!

……”

這兩行詩在普通的文藝愛好者那裏並不見得特別著名,至少不見得會有緊跟著的那些詩行那麼著名。(“去年你栽在你花園裏的那具屍體/開始發芽了沒有?今年會開花嗎?/要不就是突然來臨的霜凍驚擾了它的苗床?”)不過,艾略特為何在這裏用“斯特森”(Stetson)這麼一個不常見的名字,倒本來就是《荒原》研究中一個始終沒有定論的問題。誰是斯特森?通常的說法有:這是倫敦一家出名的製帽商的名字;這源於美國的一個銀行家;這是來自同時代的美國女權運動者和女作家夏洛特·帕金斯·斯特森;這是美國的聖路易斯,也就是艾略特家鄉的一個地名;這是暗指埃茲拉·龐德;最古怪的一種解釋——也許其實並不比前麵幾種說法更古怪——這是指“一戰”加裏波利戰役中澳大利亞-新西蘭軍團(Anzac)戴的一種帽子。

裏斯頓提出的新說法是,如果把艾略特的中間名和姓——斯特恩斯·艾略特(Stearns Eliot)的字母打亂重排,就可以得到愛麗兒·斯特森(Ariel Stetson)這個名字。在《荒原》裏引用了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精靈愛麗兒的話:“那兩顆珍珠就是他的眼睛。你瞧!”這是眾所周知的。因此,也許艾略特其實是將自我用字謎(anagram)的方式拆解成兩個,分別嵌入《荒原》第一章《死者的葬禮》,仿佛他正以某種方式埋葬自己。

在學術界,裏斯頓的新說引起的反響褒貶不一。牛津的榮休教授、英國詩人克萊格·雷恩(Craig Raine)便對這一說法深表懷疑。在他看來,艾略特在這個關鍵的詩行中運用這個名字,當然是要喚起關於19世紀至20世紀之交美國的一種意象,而這個當代意象又在倫敦街頭與數千年前羅馬和迦太基爭霸的梅利海戰(Battle of Mylae)現場之間來回震蕩,從而創造出與《荒原》全詩結構相統一的基本模式——當下感受與曆史隱喻之間一種尖銳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