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彼岸書(中篇小說)(1 / 3)

彼岸書(中篇小說)

小說現場

作者:雲亮

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這話是我們喬部長說的。

喬部長有很多頭銜,縣文明辦主任、縣文聯主席、縣關心下一代工委主任,這些都是兼的,喬部長最貼身的職務是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部長半年前去省黨校學習了,一年半後才回來,而且升職的可能性顯而易見,現在宣傳部的工作由喬部長全盤主持。明白了吧,喬部長說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這還有假。

明天是元旦,昨晚我們文明辦開了個生活會。喬部長說,誰也別叫,就咱們五個。生活會其實就是湊在一塊兒吃頓飯,平日裏大家張口工作閉口工作,忙忙活活的,感情上未免有些隔膜。到節假日,幾個人拋開工作,放鬆精神團團圍坐,邊吃邊喝邊聊,心一熱,隔著的那層膜就融掉了。

按照喬部長的吩咐,我提前去飯店準備了一下。打開電視胡亂選台打發時間的工夫,三位副主任陸續趕來。三個都是聰明人,又見多識廣,幾句超智慧的玩笑話,氣氛就有了。喬部長一落座,我關上電視安排服務員上菜上酒。喬部長一擺手,上啤的怎行,大冷的天,也不怕把腸胃凍成了冰坨子,三位副主任麵麵相覷,臉上的笑自然抹上了油彩。喬部長說,兄弟幾個好不容易湊成堆拉拉呱兒,明天又沒多少事,光等放假了,上白的,二鍋頭,青花瓷瓶的那種。那就上二鍋頭,青花瓷瓶的。我對服務員發號施令。

生活會上,幾個人的喝酒作風向來爽快,三下五除二,滿當當的杯就幹了。按慣例,接下來從喬部長開始,然後三位副主任按照組織部的排名順序,依次打通關。我前年剛從下麵鄉鎮學校考上公務員調來文明辦,還不是領導,年齡雖然比兩位副主任大,落在最後也是情理中的事。服務員不在,我主動離開座位,端起青花瓷瓶給喬部長滿酒。就在這時,喬部長打量著我的滿酒技術,自語道:嗬,小柳很快就要進入官場了。

給三位副主任滿好酒,又把自己的杯子倒好,我坐下來,耐心等喬部長打通關。一位副主任提醒道:“小柳,怎麼這麼老實,沒聽見喬部長剛才說的話,趕快敬酒啊。”另兩位副主任極力撮合:“就是啊小柳,廟門敞在眼前了,怎麼不趕快磕頭,也不怕喬部長把話收回去。趕快敬酒,小柳。”就這樣,往常喝酒的順序本末倒置了。我向喬部長敬酒,三位副主任當然也不能慢待,用今天早晨一位副主任的話說,昨晚的生活會,我成主打了。二鍋頭清爽剛烈,酒力發作起來,便把我的記憶打得落花流水,但酒前喬部長說我很快就要進入官場的話沒有在我的記憶裏倒下。

依照慣例,縣裏每年春節前後都要調整部分領導幹部。組織部稱此為“微調”。大致是:哪些領導年齡到了,身後的空缺需要填補一下;哪些領導年齡大了,需要從實職向虛職過渡一下,享受的待遇高了,實權卻沒了,算是明升暗降吧;哪些青年後備幹部到火候了,需要提拔一下,充實充實領導力量,對本人也是一個不小的鼓舞。所以春節前後這段時間,成了一些懷揣包袱的人的期待日,我們文明辦已經三個副主任,不指望一口吃成胖子得個實職,弄個副主任科員對我來說就心滿意足了。像喬部長說的,有了這張牌便坐到官場的牌桌跟前了,雖然還輪不到吆三喝四,可已經有了底氣。喬部長說這些的時候,二鍋頭正暗地裏和我較勁,原話不知怎麼說的,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我對喬部長的那句話是有預感的。今年下半年,我們文明辦以“同住一座城共愛一個家”為主題舉辦了一係列活動,知識競賽,演講比賽,還在全縣中小學生範圍內搞了個征文大賽,效果不錯,影響不小。喬部長知道我是活動的主要組織者,每次總結會,對活動給予充分肯定的同時,都滿臉和藹地看看我,有一次還忍不住給了一句我對活動立下汗馬功勞的評價。所以到年末的時候喬部長說出那句話,我並不太吃驚,有一種“渠成水到”的感覺。

明天周五,根據縣委辦公室的安排,與周六、日連起來,元旦放假三天,今天下午三點半就可以提早下班。難受了大半天,下午喝過幾杯熱茶,腸胃才不那麼攪心了。身體一緩過勁,精神頭就上來了。我打開我的年度工作總結草稿,字斟句酌地品味了一遍,心裏美滋滋的,覺得今年過得很充實,自己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

回到家,老婆正在燉排骨,旁邊的白鐵盆裏泡著海帶。

我看著老婆咧嘴一笑。老婆也笑了,說別落腳了,快去接女兒吧,尋思肉燉上鍋我去接呢。接女兒,大白天的接女兒做啥?我疑惑地看著她的眼睛。老婆說,還沒迷糊過來啊,昨晚還不知喝了多少?女兒今晚不上晚自習了,下午上完三節課就離校,那麼多書本,去幫幫她。我恍然大悟,說行行行,轉身出了房門。

家離學校不遠,以往出了家門,去接下晚自習的女兒,是一件挺愜意的事。現在,光天化日之下,腿腳不由自主地拘束起來。看門的老頭遠遠地看著我笑,我醞釀好表情準備走近了和他搭訕,他卻一閃身進了傳達室。

出了小區大門,走到縣公安局附近,已經有學生斷斷續續往回走。一個個昂首挺胸,像戰場上得勝歸來的將士,心安理得地把身上的累贅統統卸給旁邊的家長。我加快步伐,加入學校大門前守候的家長隊伍,目光灼灼地等待女兒的出現。

夕陽吊在西邊的樓群頂上,看樣子很不情願就此墜落下去,又沒有翅膀和手腳,無助地憋出一臉紅彤彤的哀豔,讓人不忍細看。

從幾個高大男生後閃出的女兒朝我走過來。我正納悶女兒怎麼戴上了眼鏡,她抬手朝我一指,側身對後麵跟上來的一個中年男人說,就是他。中年男人放慢了步子仰臉瞄我,白皙的臉上漸漸聚起敵意。我轉臉看女兒,卻不是我的女兒了,隻是身形、衣著和發式非常像,走近了細一打量,她們的區別便顯而易見了。我疑惑道:就是我,什麼就是我?女生不理我的茬,抬手又衝我指了一下,語氣更加堅定地說,爸爸,就是他,還裝蒜。中年男人眯起眼定定地看著我,很不友好地說:你是來接孩子的?我說是啊,你倆找我有事?我一臉的愣怔打敗了中年男人臉上的敵意,他猶豫著,突然拽起女生的一條胳膊,說你認錯人了,走吧。沒認錯,就是他,別裝蒜了。女生走得很不情願。

兩個人相互牽著走進人群。我對他們不滿起來,無緣無故,憑什麼沒頭沒腦地給我這麼一榔頭。從女生的情緒看,一定是有人對她做了什麼?對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能做什麼呢,惹得父親跟了來,調動起那麼大的敵意和我對陣。幸虧接到孩子的家長急著往回趕,沒接到孩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人流攢動的校門口,沒留意到這邊女孩對我的指責,不趁機弄個水落石出,萬一在什麼場合再蹦躂出這麼一出,我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一個就要奔赴官場的人,最忌諱的就是猛不丁冒出些髒人耳目的下三濫事。這樣一琢磨,我對他們的不滿更強烈了。我決定變被動挨打為主動出擊,追上他們,澄清真相。

我側著身子,沿父女倆走去的方向,張望著在高高低低的人群裏穿行,擠出校門口圍攏的人堆也沒有尋見父女倆的蹤影。

在一棵幹枯的大柳樹下環顧了一會兒,我悻悻地往回返。突然看見馬路對麵的讀者書店一前一後出來兩個人,正是我要找的目標,我毫不猶豫地橫穿馬路。一輛電動車急刹車停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車上的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埋怨我,你看你這個人,過馬路也不看看有沒有車,要是撞著你怎麼辦。我無言以對,訕訕地往前走。

父女倆看見我時臉上泛出的詫異告訴我,這一趟我是來對了,我的主動出擊不光能弄清事情的真相,也會留給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這就是不問青紅皂白胡亂誣賴人的後果。我想,既然那女生一口咬定是我,不妨就從她這裏入手揭出事情的謎底。於是我向她近前走一步,雙手插進褲兜,端正了身子心平氣和地說:說說吧,你一個勁地說就是我,就是我什麼?就是你。女生一梗脖子,斜眼不看我。我被她生硬的態度噎了一下,忍住怒氣,重複了剛才的問話。她也重複了剛才的反應,聲音和梗脖子的幅度明顯加大。

附近的人覺出異樣,傾了身子朝這邊看。書店門口一輛藍色麵包車的門哐啷打開,下來一個瘦高個,遠遠的,就能看出他是個歪脖子。瘦高個隨手帶上門走過來。近了,才看出他的高是瘦襯托的,其實也就和我個頭差不多。身體的瘦和脖子的歪倒是特別突出,尤其是那歪脖子,翹翹的,顫顫的,讓人過目不忘。

瘦歪脖雙手卡腰站在父女倆身後。女生摸弄著手裏一本新買的雜誌扭頭不看我。旁邊的父親不知所措地和她僵持了一會兒,向前一步,陪了笑臉對我說,老哥,孩子可能認錯人了,不好意思。我一蹙眉毛,可能,這麼說還是不死心,來來來,今天咱非得把事情弄清楚不可,省得都在心裏掛著。女生突然掉轉身子,目光匕首一樣朝我刺過來,就是你!我被刺得火冒三丈,聲音都有些打彎了,好好好,你說說,什麼就是我,我究竟怎麼了。

附近觀望的人有的開始挪腳向這邊靠。女生的父親突然抓起她的胳膊,拽起女生就走。女生擰屈了身子試圖掙脫,口氣異常堅定地說,就是他,我的兩個同學也看見了!女生拋出證人的話讓我心裏發毛。大凡不論怎樣蹊蹺的事,從一個人嘴裏說出來,聽的人或許不以為然,若是出自兩個人的嘴,聽的人就會將信將疑了,如果三個人都這麼說,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女生的父親已拽著她走出十來步,我心裏犯慌,就此借坡下驢,撥開周圍的目光橫穿馬路。

守候在學校門口的人不多了,裏麵出來的學生稀稀拉拉。我湊到傳達室門前,朝校園裏張望了一會兒,估摸女兒已經回家,於是轉身往回走。真是新鞋踩上了臭狗屎,剛要有個好事,無端的就碰上這晦氣。我邊走邊做深呼吸,努力將染上的晦氣從胸腔裏呼出來。

臨近公安局大門,一輛藍色麵包車停在我前邊。副駕駛門口下來一個穿棕色皮衣留八字胡的青年,他麻利地拉開車後門,對我做了個“請上車”的姿勢。我說我不坐車。他將鼻窩裏的八字胡誇張地翹了翹,說,不讓你坐車,有個事和你交流一下,耽誤不了多長時間。我冷起臉,說有事在這裏說吧,不用到車上去。八字胡轉著上身滿天底下看了看,皺著眉頭為難道,大冷的天,還是上車吧,車上暖和。我扭頭看一眼縣公安局門旁掛著的白底黑字的莊嚴的大牌子,不太情願地上了車。

在車上,我還沒有站穩,門就哐啷關上了,車身劇烈一晃,倏地掠過了縣公安局大門。

老婆的娘家在離縣城不遠的村子,同往年一樣,這個元旦,我們打算先買點兒東西給女兒的外公外婆送去,然後三口人一起去老家我父母那裏過。往年,給嶽父嶽母買送東西的任務都是由我獨立完成的。吃過早飯,我改變了主意,把任務交給老婆。

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昨晚就和她媽商量今天不出門,在家做作業。老婆答複不了她,女兒又來和我商量。我當然不能答應她,這是元旦,比不得一般日子,怎能不回家團圓團圓呢。女兒一臉的不高興,清晨老早就起來趕作業,早飯都是叫老婆端過去,邊做作業邊吃的。我怕影響女兒做作業,沒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正要沏杯茶水瓦解一下肚子裏的脹悶,手機短信鈴響了:老兄,提醒一下,別叫節日的喜氣衝昏頭腦啊,昨晚的事,好好掂量掂量做個決斷,我們受害者一方正嚴陣以待呢。我的手一抖,手機落到沙發坐墊上彈了彈,啪地掉在地上。

昨天,一上麵包車我就認出開車的司機是瘦歪脖,這人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別說背對著,仿佛將他的腦袋擰下來隨便放在哪個地方,我都能打眼認出來。我的旁邊坐著一個大胖子。我質問倚在副駕駛座上的八字胡,你們要拉我去哪裏,有事現在就說。八字胡不理會我,從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慢騰騰地點上,不一會兒麵包車裏就煙霧繚繞了。

我咳嗽一聲義憤填膺地說,不說我要下車了,你們認錯人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們,沒什麼好交流的。說著我做出起身要下車的架勢,屁股還沒離開座位,我的一隻肩膀就被旁邊大胖子的粗胳膊按住了。老哥,急啥,咋能沒什麼交流的,慢慢你就知道不光有,還挺必要呢。

我躬不起身子,隻好打消強行下車的念頭,重新坐回座位的時候,有意看了一眼旁邊的大胖子,他的一張闊大的方臉上陷滿了麻坑。我拚命轉動腦筋,極力檢點最近有沒有做得不妥的事。沒有,不隻最近,再遠點的時間也沒有。我瞥一眼外麵還算敞亮的天,離開麻坑臉往一邊挪了挪屁股,渾身放鬆下來,暗想,混賬東西,你們搞錯了,等著向我道歉吧。

直到麵包車停在城外的一座亂草崗子前,我的腦瓜還被大胖子臉上密密的麻坑籠罩著。

車一停,麻坑臉便要推門下車,被八字胡製止住了,不用,外麵怪冷的,在車上說就是。麻坑臉遲疑了一下,退回來,看著八字胡的後腦勺說,那你張羅吧,我隻負責幹力氣活。車裏一陣靜默後,八字胡突然回轉上身,掐滅煙頭扔到一邊,兩眼專注地看著我問,老哥報一下家門吧,姓甚名誰,幹什麼吃的。我反感他問話的語氣,本不想回答他,但看著他不倫不類的八字胡,心裏突然逆反了一下,我堂堂縣委大樓裏的公務員,雖談不上有職有權,最起碼算得上後備幹部了,有什麼不可說的,於是仰起臉將自己的大致情況倒背如流。

公務員,在縣委大樓上班,憑老哥這年齡,該混上個一官半職了吧,這就更好辦了。八字胡說著,和麻坑臉對望了一眼。麻坑臉回應著活動一下身子,座位下麵的支架被他的重量扭曲得吱吱咯咯響。

八字胡幹咳幾聲,向我攤牌了。他說他們三個是那孩子的親戚,遭受這麼大的打擊,一家人咬牙跺腳地要去派出所報案,被他們好說歹說摁下了,先來找我討個說法,討不出說法再報案也不晚。我疑惑道,那孩子,哪孩子?瘦歪脖的脖子輕鬆地擰了個麻花,一張尖嘴猴腮的臉衝著我揶揄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記不起來了,還哪孩子,書店門前指認你的那女學生啊,人家爺倆找上你,你還想抵賴。我哦了一聲,語氣強硬地說,是那事啊,兩個人猛不丁扯絡上我,弄得我雲裏霧裏的,我還想找他們問個究竟呢,我倒底怎麼了?我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發問的時候,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高裏彈了彈。沒彈起來,被旁邊麻坑臉的粗胳膊按下了,這混蛋胳膊上的力氣真大。

裝吧你,怎麼了你自己知道,實話告訴你,那孩子的同學也看見了,人家還搶著要作證呢。瘦歪脖衝我揚了揚下巴,將脖子上麻花鬆開,晃給我一個後腦勺。我的脊梁骨像被硬物猛烈地擊打了一下,腦瓜脹得暈乎乎的。我無力地說你們要討個啥說法。

啥說法?你當領導的見多識廣,還用得著我們給你出主意啊。八字胡伸出一個手指頭。麻坑臉不耐煩了,衝八字胡一梗脖子,“秦哥,別跟他玩深沉了,把路子抖摟給他,走不走由他,不行,咱去派出所報案就是。”八字胡慢慢把目光移到我臉上,開口了。“老哥,這事你看怎麼辦?現在你姓甚名誰、幹什麼吃的我們也知道了,兩條路,一是上班後我們去趟你單位,把你做的好事向你們領導彙報一下,看看怎麼處理,再就是,稍稍鬆一下你的腰包,給點賠償,我們回去開導開導親戚,明天元旦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大過節的,最好別把你弄進去。”

我問:“賠償多少?”“三萬,這是底價,希望你不要討價還價,我們沒這閑心。”八字胡說得輕巧,目光卻錐子一樣紮在我的眼珠上。他轉著身子對瘦歪脖和麻坑臉說:“這樣吧,我把老哥的手機號記下來了,給他點時間準備一下,我看還是破費點小財算是消災吧,不就是三萬塊錢啊,明天下午咱找個地方了卻這事,要不就去百脈廣場吧,那裏五點半左右沒太有人。”

心裏裝了事和平常就是不一樣。昨天回到小區,樓上的燈已經亮了。一進家門,老婆就埋怨我,你看你,叫你去接孩子,孩子沒接著,自己倒找不到了,不行,咱家裏得安電話,要不,買個便宜點的手機也行,看不見人聽不見聲的,悶煞了。女兒聽見動靜開門出來,樂嗬嗬地掀開桌上的不鏽鋼盆,露出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排骨燉海帶。老婆拿來勺筷,說都回了兩回鍋了,再回排骨上就掛不住肉了。女兒彎了手指捏起一小塊排骨,咬一口說,真是的,可爛了。我丁點胃口也沒有,對娘倆說,你們吃吧,碰到個熟人,說了會話,又去吃了點飯,吃不下了。老婆警覺道:“你請還是別人請?別人請啊。”我轉身進了臥室。聽得出,這頓晚餐沒有我的參與,娘倆吃得有些孤單。女兒問:“媽,爸怎麼了,像掉了魂似的。以後叫爸不喝酒不行啊,這麼好的菜都不和咱一塊兒吃。”老婆咕噥了一聲,我沒聽清她說的什麼。

早早上床,卻沒有睡著,閉上眼我就被八字胡、麻坑臉和瘦歪脖包圍了,他們像三頭來勢凶猛的怪獸,齜牙咧嘴地嗷叫著輪番向我叫陣。很顯然,聽任他們向派出所報案或者來單位找我們領導,對我都是絕路,可三萬元的賠償款對我來說負擔又確實太重了。

我從窪峪鎮中學考上公務員來到縣文明辦,坐公共汽車,在隔了五十多裏的縣城和鎮子間來回跑了兩年多,讓老婆辭掉鄉鎮企業的工作,帶上孩子住進這套花了二十一萬買的二手房。用老婆的話說,其間我們兩口子經受的磨難,絲毫不亞於抽筋扒皮。鎮上的房子剛還完賬,一點兒積蓄也沒有,掐頭去尾談好賣十萬,買主付款時死皮賴臉地扣下兩千硬是不給。那些天,我們腆著臉走南串北,八竿子戳不著的親戚朋友都走過了,勉強借到兩萬多。嶽父見我們確實難,忍痛折價賣掉兩間破沿街房,給我們送來五萬塊。嶽父一走,老婆激動得哭成了淚人,不足的四萬,隻有找人擔保貸款了。老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一個月兩千來塊錢的工資,除去一千多還貸款,剩下的便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全部經濟保障了。住在縣城,別說吃喝穿戴,下樓倒垃圾都得花錢。鄉下父母就我一個孩子,每月還等著我送生活費。女兒上高中,說不準哪一時就要交輔導資料費,少則三十五十,多則上百。所以說我們一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一點兒也不為過。別說三萬,就是三千塊錢猛不丁壓在肩上,也得拽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