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說雙年展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曹多勇
曹多勇 1962年出生於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現供職於安徽省淮南市文聯。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鍾山》、《大家》、《天涯》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幹。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2003~2006)“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學獎。短篇小說《塌陷區》、《這日子應該平靜似水》分別榮獲第四屆、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著有長篇小說《大河灣》、《找活》等。係安徽省文聯簽約作家。一級文學創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
第一章 序曲
嶽母頭一回在我們家蒸野菜、吃野菜是在清明節這一天。說起來這還是嶽母與妻子爭嘴鬥氣的一個意外收獲呢。
清明節趕在星期六,周末兩天、加上星期一法定休假一天,一連三天不上班。星期六一大早,妻子跟我說,我們今天帶著孩子一起去山南新區玩一玩怎麼樣?我說,好呀,我們去山南新區透一透氣,玩一玩,散一散心。嶽母住在我們家。妻子說的“我們”是指我們一家三口子,不包括嶽母。我知道妻子這是有意尋找一個我們一家三口人單獨相處的機會,或者說逃離跟嶽母呆在一起的機會。妻子心裏不喜歡嶽母,跟嶽母有積怨。妻子跟我說定這件事,轉臉去跟嶽母說,媽,過一會我們去山南新區,中午不回來吃飯,你不用燒我們的飯。山南新區有農家樂飯店,妻子肯定想在那裏吃晌午飯。不想嶽母有意把話題岔開來,問你們帶不帶樂樂一塊去?妻子心裏一咯噔,知道嶽母想找茬了。或許嶽母去不去山南新區不在意,在意的是妻子連客氣都沒客氣一下子。經過嶽母這麼一提醒,樂樂拉著妻子的手央請說,媽媽,讓姥姥跟我們一塊去玩嘛!妻子不接閨女的話茬。樂樂五歲不懂事,哪能知道妻子的一腔心事呢。嶽母跟樂樂說,姥姥爬山爬不動,你們一家三口子去吧。嶽母這麼說話是一種虛假的推托,更是一種說話的技巧。果真樂樂不樂意地說,姥姥跟我們一塊去嘛,姥姥能夠爬上山。去山南新區要翻過一座山。山不高,不存在爬得上去、爬不上去的問題。妻子嗬斥樂樂說,不要糾纏姥姥,姥姥在家看家,不去!樂樂噘著小嘴說,姥姥不去,我也不去。
閨女這麼一倔強,妻子的計劃擱淺住。妻子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失去主張,不知道該怎麼辦。
妻子與嶽母爭嘴鬥氣,就是兩個女人的雙邊戰爭,我夾在中間幫誰說話都不好。就說今天這事,嶽母與妻子哪個對、哪個錯?但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不說話,我不去做調和,她倆鬧別扭,我在家怎麼呆?我隻好小心翼翼地兩邊和稀泥說,我們四個人一塊去吧,晌午想在那邊吃就在那邊吃,不想在那邊吃就回家吃。妻子看一看嶽母,看一看樂樂,隻好這樣子繳械收場。
妻子噘著嘴帶頭走出家門。我能看出妻子既生嶽母的氣,也生閨女的氣。嶽母在我們家天天接送樂樂上幼兒園,與樂樂關係很融洽,樂樂說話一直向著她。妻子氣樂樂整天一副小叛徒的樣子。嶽母裝著沒事地領著樂樂走在中間。樂樂是個無知的孩子,走在路上又蹦又跳的。我背著一包吃的喝的左右不適地走在最後。
就這麼四個人走在去山南新區的路上,別別扭扭的,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家子人。
所謂山南新區,就是前兩年山南的幾個鄉鎮劃歸我們市。而後市政府往那邊修通一條隧道,花一筆大價錢邀請國內著名高校、著名設計院做出一張規劃圖,哪裏是新的市政府所在地,哪裏是奧林匹克主題公園,哪裏是大型商貿城,哪裏是高檔住宅區,哪裏是醫院,哪裏是學校,看上去一應俱全,應有盡有,實際上這些還都屬空中樓閣,隻存在於規劃之中。真到山南新區,到處都是空地,到處都是農田,規劃中的東西一樣都沒有落實。閑暇裏市民喜歡去那裏,一處在現實中並不存在的虛幻東西,往往比現實中早已存在的更加地撩撥人心。任憑你去想象,任憑你去猜測,任憑你去指手畫腳。每個遊玩的市民都是山南新區規劃的具體參與者與製定者。
山南新區的標誌性建築是一幢兩層樓房,它的造型是一架巨型鋼琴,鋼琴旁邊豎立著一把同樣大得嚇人的小提琴。小提琴的音箱部分是大門,樓上是展廳,山南新區的整體規劃沙盤就呈現在這裏。當然它是不能隨便向市民開放的,隻提供給那些有來路的參觀者。不過不要緊,市民見到這架鋼琴就等於實地參觀山南新區了,誰還會對虛幻的沙盤感興趣呢?
——這就是山南新區之於普通市民的實際價值與作用。
嶽母顯然不會真的對山南新區感興趣。她所感興趣的是與妻子的爭嘴鬥氣。四十分鍾過後,我們翻過一座小山(走隧道繞路很遠),就遠遠地看見那架鋼琴。半道上我把身上的背包交給妻子,背著走不動路的樂樂走在最前麵。我在潛意識裏不想夾在兩個女人中間,背著樂樂雖說受累一點,心裏卻是輕鬆的。妻子走在中間,嶽母落在最後。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步履維艱,早已是嶽母的真實寫照。妻子從嶽母身上得到一絲滿足與快意,像個孝順的閨女,停下來等候著嶽母。
妻子關切地說,媽,你不用走這麼快,建春跟樂樂不等你,我還不等你嗎?
建春是我的名字。
嶽母不停地喘氣,臉上有一種“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懊惱。實際上嶽母是不該跟妻子鬥這個氣、逞這個能的。你說你來山南新區幹什麼呢?妻子更加關切地掏出一瓶礦泉水、一塊麵包張揚在嶽母麵前。
妻子說,媽,你一個人坐下來歇一歇吧,我們在那邊的鋼琴下麵候著你。
嶽母當然不會接吃的、接喝的,更不相信閨女說的是真心話。
嶽母說,我不餓,也不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樂樂喊,姥姥快一點,鋼琴快到了。
嶽母說,姥姥能趕上你,姥姥有勁著呢!
不知嶽母哪來一股子力氣,超過妻子,猛然朝著我這邊跑上一段子。妻子驚呆了,好像剛才嶽母的一副疲憊狀態是偽裝出來的。我知道嶽母這是在拚命地掙紮著,企圖向我們證明著什麼東西。是證明腿腳有勁不算老?還是證明沒有輸給妻子呢?妻子迷惑地看一看嶽母,轉臉把一團無名火往樂樂身上發。妻子說樂樂,你快點從爸爸背上下來走,姥姥這麼大的歲數都走得動,你這麼小的歲數走不動?我隻能從背上放下樂樂。樂樂卻高興地說,我能跑過姥姥。我心裏一酸,差點流出眼淚。
在嶽母與妻子的這場爭嘴鬥氣中,我隻能選擇做一個旁觀者,樂樂卻無可選擇地做了一個道具。嶽母利用樂樂對付妻子一下子,妻子再反過頭來利用樂樂對付嶽母一下子。樂樂是無知的,也是無辜的。樂樂參與兩個女人的爭嘴鬥氣,卻始終不知道。
山腳下是一條平坦的道路,樂樂跑在最前麵,嶽母攆著樂樂走第二,妻子走最後麵。妻子一臉沮喪,我卻與她無話可說。一大片農田迎過來,小麥一棵棵正努力地往上拔著節。田埂上有幾個老女人,在那裏撅著屁股尋找著什麼,挖掘著什麼。我知道她們是在剜野菜。具體剜些什麼野菜我就不知道了。嶽母就是這種時候突然決定不走了,幹脆一屁股癱軟在地上,大聲地跟我們說,你們去玩吧,我在這裏歇一歇。嶽母的舉動有點缺少由來,有點出人意料。
妻子“哈哈”地笑著說,媽,我看你跑得這麼麻溜,心想你一口氣就跑到鋼琴那邊呢!
嶽母不再跟妻子一般見識,說,媽不想去那邊玩了。
我說,樂樂,你留下來陪姥姥,我跟你媽先去鋼琴那邊等候著。
嶽母說,我不用樂樂陪,歇一歇我就回家。
我心想嶽母是沒力氣跟著。妻子則心想嶽母是逞能失敗不好意思跟著。
妻子被嶽母鬥敗,我看著心酸;嶽母被妻子鬥敗,我看著同樣心酸。哪能丟下嶽母不管呢?我掏出手機說,媽,你拿著手機,你在這裏玩你的,晌午我們去哪家農家樂,打電話跟你聯絡。嶽母不接手機說,我晌午回家吃。妻子心軟下去說,媽,你就拿著手機吧,你一個人回家吃什麼?嶽母一臉神秘地說,我回家吃好的。
這時候我們沒想到嶽母留在這裏是為了挖野菜。嶽母說“我回家吃好的”,就是吃野菜。
第二章 下崗
說起來,妻子與嶽母的積怨由來已久了。
十年前,一九九八年三月六日,嶽母、嶽父所在的廠子垮掉了。一夜間,他倆雙雙變成下崗工人。廠子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那一年建造的,是一家老廠子,也是一家大廠子,職工家屬上萬人,算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四大廠子之一。就是這麼一家老廠子,到了一九九八年春天,“嘩啦”一聲,壽終正寢,關門停業。數千名職工走出工廠大門,做鳥散狀,人人心驚膽寒,一個最現實的大問題擺在麵前——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具體到嶽母一家子,那一年嶽父五十歲,下崗前是機修分廠的一名鉚焊工;嶽母四十八歲,下崗前是衛生陶瓷廠的一名注漿修坯工。說到鉚焊工,大多數人能明白;說到注漿修坯工,大多數人不明白。注漿修坯,就是往石膏模型裏灌注泥漿,待數小時後,脫開石膏模型,蹲便器或坐便器的泥坯就出來了,而後修坯、晾幹、成型,而後上釉、入窯、燒製,一件陶瓷產品才能生產出來。嶽父下崗,兩腿邁出工廠大門,很快與徒弟合夥開了一家焊製鋼門鋼窗的門市部。嶽母則一直閑散在家裏,整天望著自己的一雙手,不知道該幹什麼好。
按理說,嶽母跟嶽父是一家子人,是兩口子,嶽父掙錢、嶽母持家,不是說日子過不去。比起人家兩口子都找不著事幹的強八倍。再說嶽母家的負擔不算重,嶽母的公公婆婆在附近的新莊孜煤礦上,已經退休在家,靠著退休金過生活,在經濟上不用他倆操心。嶽母嶽父跟前三個孩子,上麵兩個是男孩,下麵一個是閨女。兩個男孩高中畢業,都安排在煤礦上。老大成了家,單獨過日子,不用他倆操心;老二快成家,該操心的也操心得差不多。一個閨女上高中,要說操心就操心這麼一個老丫頭。再有就是他倆自己一日三餐的日子。一個門市部開著,嶽父見天幹活掙著錢,你說嶽母有什麼可發愁的呢?反過來說,嶽母就是不願持家,想出去做事,門市部不是沒活幹。
嶽父說,你不願在家呆著,就去我那裏搭下手。
嶽母眼睛一瞪說,什麼?你讓我去當小工子,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啦?
嶽父說,你不願做小工子,就去收一收錢、管一管賬,當老板娘。
嶽母眼睛瞪得更大地說,我不去做你的幫凶,跟你一起去剝削人。
嶽父笑一笑說,那你就在家呆著,我養活你,你剝削我。
嶽母眼睛一點一點地小起來,一點一點地暗下來。
嶽母語氣虛弱無力地說,我不剝削你,也不要你養活。
嶽父說,那你就出去找別的活幹,受別人剝削。
嶽母說,下崗工資夠我吃了。
嶽母、嶽父按月拿下崗工資一百四十三塊錢。
所以,嶽母下崗呆在家裏,不是找不著事幹,也不是沒有事幹,而是不願做事情。究其緣由,套用一句時尚的話語,就是就業觀念沒有轉變過來,依舊沉浸在“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我是工廠的主人翁”的傳統意識之中。說開來,像嶽母這種人不在少數,可以說很普遍,在下崗職工中存在著一大批。
也難怪,嶽母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文革”時期是紅衛兵,去北京天安門接受過偉大領袖毛主席接見,初中畢業後下鄉、入黨,兩年後抽回陶瓷廠;“文革”結束後學文化,上夜大,拿一張陶瓷職工中專文憑,當過廠勞模、市勞模、省勞模,可以說一心撲在工作崗位上,三個孩子全是婆婆一手帶大的。從表麵上來看,嶽父做鉚焊工,是個技術工種。其實在陶瓷廠,注漿修坯工才是廠子的核心技術、關鍵崗位。說白了,鉚焊工在陶瓷廠算什麼呀,修修補補的,鉚鉚焊焊的,用嶽母的話說,都是一幫遊手好閑的二混子幹的。嶽母在廠子裏有政治地位,在家裏也有“政治地位”,三個孩子交給婆婆帶不說,家務活也是嶽父一手包攬著。嶽父在廠子裏不怎麼幹活,在家裏不得不幹。嶽母上班沒早沒黑,嶽父不燒飯吃不上,不洗衣服髒衣服就得扔在那裏發臭生黴。
嶽父無可奈何地搖頭說,我娶你做老婆,到頭來還得我洗衣裳、我燒飯伺候你。
我們這座城市靠近淮河,屬於北方,男人大多數都是家裏的甩手掌櫃,當家不做事。
嶽母不去承嶽父的這份情,反倒說你在廠子裏不幹活,就得在家裏幹活。
嶽父問,為什麼呀?
嶽母說,你在廠子裏不幹活、不創造價值,你那份工資就是我勞動創造的。
在那麼一種國有企業的體製下,不能說嶽母說得沒有一點道理。可這種道理直接說給嶽父聽,他心裏肯定不快活。心裏不快活,就扔下髒衣服不洗,扔下冷鍋不燒。嶽父不會直接說自己要“罷工”,而是說車間攬著一批活,要加班加點幹活,要去創造價值。接連幾天,嶽母沒去上班,嶽父就去上班;嶽母下班回到家,嶽父還在廠子裏。嶽母不去戳破嶽父的花招,一天注漿修坯忙下來,她也沒力氣去燒飯、去洗衣裳。嶽父自然還是吃不上飯。一堆髒衣服幾天擱下來都有一股刺鼻難聞的臭味了。嶽父長歎一口氣,還是得洗衣服,還是得燒飯。
第五章 吃喝
常言道:女人的胖是吃出來的,女人的懶是睡出來的。嶽母現在就是一個又胖又懶的女人,就是這麼一句常言的忠實實踐者。
前後有兩年半時間,嶽母每天大致都是這樣安排的:早上七點鍾起床,七點半下樓去小吃攤上吃早點,一般情況下,兩根油條,一碗油茶足夠了。八點鍾,回家上床睡回籠覺,十一點半鍾起床,去附近飯館吃午飯。午飯也相對簡單,“稀裏嘩啦”趕緊吃飽肚子去趕麻將場。一日三餐,晚飯才算是正餐。嶽母不著急,先是從麻將場回家,洗個熱水澡,梳洗打扮一番,神清氣爽地開著車子去找飯館。晚飯的地點不固定,反正開著車子,再說晚上又是兜風的好時光。嶽母很少在市中心區吃飯,更多的時候是去偏僻一點的地方,找特色飯店,吃所謂的家常菜。嶽母就一個人吃飯,不喜歡喊別人,別人喊她她也不去。在嶽母的生活裏,除去幾個牌友,不跟其他人來往。幾個牌友也隻是單純的牌友,僅限於麻將桌子上,下了麻將桌子,又似陌生的路人。
嶽母每天晚上喝一瓶啤酒,開頭喝白酒,喝不下去,改喝啤酒。在嶽母心裏,喝酒的欲望還是起源於嶽父,“他能夠天天喝酒,我為什麼不能天天喝酒?”嶽母點上兩個小菜,兩個大菜,就開始喝酒了。所謂小菜是指涼拌黃瓜、油炸花生米之類的。嶽母最愛吃小蔥拌豆腐,每天晚上必須來一盤。所謂大菜是指紅燒菜,豬肉,羊肉,牛肉,雞肉,魚肉之類的。嶽母最愛吃紅燒肉,每天晚上必須來一碗。小菜就酒,是配角,大菜才是主角,才是嶽母重點關注的。嶽母喜歡純紅燒菜。紅燒肉就是盡豬肉,紅燒羊肉就是盡羊肉,紅燒牛肉就是盡牛肉,決不摻雜配料。紅燒雞、紅燒魚更不用去說了。這種菜嶽母吃嘴裏覺得實在,覺得過癮,覺得滿足。嶽母不進單間。一個人怎麼進單間?在大廳裏,揀一個靠近窗戶的座位,就這麼一個人慢慢地吃菜,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打發時間。隔著一層玻璃,窗戶裏麵人聲吵嚷像是一個現實世間,窗戶外麵人影綽約像是一個虛幻世界。其實這些跟嶽母一點相幹都沒有。嶽母一個人是孤獨的,也是寂寞的。嶽母隻有拚命地吃菜。但嶽母要開車,從來不喝第二瓶啤酒,或者說不敢喝更多的啤酒。大約深夜一點來鍾的樣子,嶽母開車回家,不洗臉,不刷牙,一頭拱床上睡起來。
嶽母很少失眠,胖子是失眠的克星。
偶爾嶽母也會去市中心的高檔飯店,吃高檔菜,吃海鮮。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養的就是人的腸胃,還有就是人的味蕾。那些高檔菜吃進嶽母嘴裏就不是那種滋味,海鮮更是有一股子忍受不了的海腥味。嶽母習慣吃家常菜,家常菜最對她的胃口。
一天一天,嶽母很少逛商場,不去美容店,不去洗腳屋,不去酒吧,不去歌廳。從表麵上看,嶽母開著一輛寶馬車很風光,很時尚,很新潮。其實嶽母很封閉,與家人隔絕,與朋友隔絕,與社會隔絕。但在市民的眼裏,嶽母是個名人,是個有車有房有錢的名人。有人找嶽母想拍產品廣告,嶽母搖頭拒絕說,我要錢幹什麼?我自己的錢還愁著花不掉呢。有人找嶽母想做電視訪談,嶽母搖頭拒絕說,我還需要出名嗎?出名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有人找嶽母想合夥做生意,嶽母搖頭拒絕說,我這一輩子的事情,陶瓷廠破產前就做完了,我現在就是要好好地清閑清閑。有人想給嶽母介紹對象,嶽母搖頭拒絕說,我現在不需要男人,我要是需要男人的話,幹嗎要跟我原來的男人離婚呀。
嶽母什麼事都不去做。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不是睡就是吃。
人的睡覺欲望不可能無限製地膨脹。比如說每天睡覺不可能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你也不可能連續睡覺。人總是要吃、喝、拉、撒的。除非你是一個接近死亡邊緣的植物人,沒了睡與醒的界限。嶽母一天睡覺超過十個小時,已經足夠了。所以下午要找牌友打麻將,所以晚上吃飯要花三四個小時。相對一個忙人來說,最緊缺的就是時間,最值錢的就是時間。相對一個閑人來說,最難打發的就是時間,最不值錢的就是時間。在嶽母麵前,時間就是一條重度汙染的河流,臭不可聞,流淌不斷。
嶽母不可遏製的還是吃。比如說開頭吃紅燒肉,吃一塊、吃兩塊、吃三塊,嗓子眼膩味就吃不下去了。喝啤酒也一樣,倒一玻璃杯,勉強喝一半,肚子就撐個差不多。紅燒肉不管哪個廚師燒,不管怎麼燒,都是油膩膩的。嶽母喜歡吃,聞著香,吃著香,卻吃不多。一頓吃個兩三塊,已經不得了。嶽母不喜歡喝啤酒,喝啤酒是對自己的一種強迫,是對自己不能喝白酒的一種懲罰。“我喜歡吃紅燒肉就天天吃紅燒肉,我不喜歡喝啤酒照樣天天喝啤酒。”喜歡的喜歡,不喜歡的強迫自己喜歡——這就是嶽母扭曲的吃喝準則。漸漸地嶽母一碗紅燒肉能吃半碗了,一瓶啤酒也能喝半瓶。終於有一次,不知不覺間,一瓶啤酒見底,一碗紅燒肉見底。嶽母呆愣住,不相信自己能夠這樣子。
嶽母自己問自己,一碗紅燒肉是我吃掉的?一瓶啤酒是我喝掉的?
嶽母似乎還有能力吃更多的紅燒肉,喝更多的啤酒。嶽母好像聽見肚子裏的饞蟲喊叫說,我還要吃紅燒肉,我還要喝啤酒。
嶽母開始控製自己的食欲,跟無限膨脹的食欲作鬥爭。可嶽母的態度又是曖昧的,令人疑惑的,看似克製著食欲,實則縱容著食欲。嶽母去找飯館是積極主動的,自覺自願的。嶽母吃菜喝酒是興奮異常的,兩眼放光的。嶽母每晚都得吃一碗紅燒肉,喝一瓶啤酒。如若這家飯店沒有紅燒肉,或紅燒肉的口味不適合,嶽母肯定不會來第二趟。兩年間嶽母從這座城市的西邊吃到這座城市的東邊,從這座城市的市區吃到這座城市的郊區。有幾次嶽母開著車子專程去更加偏遠的鄉村,去吃那裏的特色菜。一個肥胖女人的形象就這麼在看似不經意間悄悄地塑造出來了。有一天,嶽母在家中照鏡子,自己把自己嚇住了。鏡子中那個自己熟悉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類似於豬肉的身子,白花花的,肥嘟嘟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豬臭味,好像要撐破鏡子,好像要在鏡子裏爆炸。嶽母一連三天克製著的食欲,不吃紅燒肉,不喝啤酒。前後堅持三天,三天過後嶽母又徹底地釋放開。
這是一家很地道的土菜館,就在嶽母家附近。這裏的紅燒肉味道最對嶽母的胃口,嶽母來這裏吃的紅燒肉次數也最多。在嶽母的評判體係中,這裏的紅燒肉味道就是標準。嶽母就是拿著這把尺子,去衡量其他飯店的紅燒肉。符合的就是好,不符合的就是差。時值土菜館開業十周年店慶,菜打八折優惠,啤酒免費無限量暢飲。嶽母開車路過這裏,看見店慶的橫幅標語,“嘎吱”一聲把車子停下來。這一刻,嶽母不願走遠了。嶽母聞見八折優惠的一塊塊紅燒肉香味,看見免費暢飲的一瓶瓶啤酒。嶽母自己跟自己說,我幹嗎要約束自己不能去吃紅燒肉呢?我幹嗎要約束自己不能去無限暢飲啤酒呢?
嶽母下車走進土菜館,大聲地跟服務員說,來三碗紅燒肉,三瓶啤酒。
一個饕餮者就這麼出現在這家土菜館裏。嶽母一塊一塊猛勁地吃肉,一口一口猛勁地喝酒。一塊肉,一口酒。一口酒,一塊肉。嶽母一副凶狠的樣子,不像在吃喝,倒像在殺人。風卷殘雲,摧枯拉朽。當三碗紅燒肉吃下一碗半、三瓶啤酒喝下一瓶半的時候,嶽母開始嘔吐起來。嶽母“嗷嘮、嗷嘮”嘔吐的聲音像是在打雷,像是在爆炸。嶽母把肚子裏的東西吐幹淨,竟然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著了。
從此,嶽母不再吃紅燒肉,不再喝啤酒。嶽母這是吃肉喝酒傷住了。
就在嶽母嘔吐的這個晚上,嶽父住進醫院。嶽父肝髒疼痛得實在支撐不住,才打電話叫一輛救護車去醫院。實際上嶽父肝髒疼痛很長一段時間了。時斷時續的,晚上疼得厲害,白天好些。疼痛越來越厲害,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嶽父知道這種疼痛不是好疼痛,肯定能要他的命。嶽父疼痛一次其實就是向他生命的終點靠近一步。嶽父咬牙支撐著,不願意去醫院。
嶽父知道肝髒疼痛的原因是喝酒。嶽父原先喝酒,心情舒暢,酒從嗓子眼流下去是順溜的,滋潤的,喝進胃裏是安詳的,妥帖的。那時候嶽父喜歡一邊喝酒,一邊抽煙,一邊喝茶,一邊聽戲。興奮時嶽父會跟著電唱機哼一哼。嶽父是個左嗓子,五音不全,音調不準,男腔女腔不分,生旦淨醜不辨。純屬自娛自樂,自我消遣。
嶽父住院,一查是肝癌晚期,惟一的補救措施就是趕緊開刀做切除手術。醫生讓家人做好一切準備。明確地說嶽父這種時候上手術台已經很危險,很可能上去就下不來。一家人慌亂起來,嶽父卻顯得很鎮靜。嶽父上手術台前,向家人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見嶽母一麵。三個孩子很為難,一方麵不願意去請嶽母,一方麵覺得去請沒把握。嶽父的母親說,你們不去,我去。老太太不理解兒子的要求歸不理解,兒子的一份心願老太太還是想盡可能滿足的。老太太找到嶽母門上,嶽母態度堅決地說,我不去!他憑什麼要見我,我憑什麼去見他?
老太太說,就憑你倆夫妻二十多年,就憑你倆共同生下三個孩子。
嶽母說,我倆結婚原本就是錯誤的,我倆生孩子更是錯誤的。
老太太說,難道你連一點夫妻的情分都不念?
嶽母說,我倆離婚都快五年了,還有什麼夫妻情分呢?
老太太知道現在勸說嶽母很困難,丟下一句話離開了。
老太太說,三天後我兒子動手術,他在生死的門檻上等著你,去與不去你看著辦吧!
這是上午嶽母睡回籠覺的時間。老太太走後,嶽母睡不著覺。嶽母一邊緊皺著眉頭作咬牙切齒狀,一邊使勁地撕自己的睡衣。嶽母自己問自己,你真的不去看一眼李解放?你真的是一副鐵石心腸?嶽母自己回答自己,我不會去看李解放一眼,我真的長就一副鐵石心腸了。這個時候,嶽母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虛幻的嶽母,一個是真實的嶽母,虛幻的那一個去審視真實的那一個。審視的結果,真實的嶽母告訴虛幻的嶽母,她心裏真的把嶽父徹底忘記了,一絲留戀的痕跡都沒了。虛幻的嶽母告訴真實的嶽母,我在心裏痛恨你,我不能饒恕你。嶽母撕破睡衣,就伸手撕抓自己胸脯上麵的肥肉,兩隻手往兩邊撕抓,像是要把自己的一顆心扒出來,看一看上麵積存著多厚的一層灰,或者冷凍著多厚的一層冰。嶽母兩眼像兩口毀棄的枯井,始終幹澀著,沒有一滴眼淚。
三天後嶽父沒有死在手術台上,嶽母才暫時從這種分裂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嶽母一生很少痛苦過,這是惟一一次刻骨銘心的痛苦。嶽母一生很少失眠過,這是惟一一次刻骨銘心的失眠。
嶽母跟嶽父共同生活二十多年,說不上兩人有什麼感情,就是搭夥過日子,就是共同生育三個孩子。嶽母主動提出跟嶽父離婚,原本是想跟陶瓷廠做個徹底了斷。其實說到底,還是跟嶽父沒感情。嶽母是個不懂得愛的女人,或者說是個沒有愛的能力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嶽母從來沒有愛過嶽父,從來沒有愛過三個孩子,也就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嶽母的這一生,就是裹挾在強大的時代慣性中走過來。早年參加紅衛兵大串聯、當知青下放農村,而後招工進陶瓷廠,當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做廠裏市裏省裏的勞動模範,一直到廠子倒閉破產。從表麵上來看,陶瓷廠關閉,嶽母淪為下崗工人,而後決然地與嶽父離婚,好像已經從強大的時代慣性中掙脫出來,實際上很快又被另一種強大的時代慣性裹挾進去。嶽母去傳銷,去暴飲暴食,以及其後幾年的炒股票,炒基金,都說明這一點。
嶽父與嶽母共同生活二十多年,雖說沒有多少愛,卻漸漸地產生一種深深的依賴。這種依賴不是相互間的,是單方麵的,嶽母可以不依賴嶽父,嶽父卻不能不依賴嶽母。嶽父與嶽母就像兩根相互支撐著的木棍,年深日久,根部腐朽,嶽母突然抽身而去,嶽父感覺整體搖晃不穩了。有一段時間,嶽父跟一個中年女人也交往過,也同居過。他倆共同生活不到半個月就分手。嶽父與這個女人分手,跟嶽母與傳銷員分手,不是同一種類型的分手。嶽母與傳銷員分手,是嶽母在生活中容納不下男人,不需要男人。嶽父在生活中需要女人,可這個女人不適合嶽父。這個女人與嶽母截然相反,是個依附性很強的女人,什麼事都是嶽父說了算,什麼事都是嶽父拿主意。嶽父需要的是一根替代嶽母的木棍,這個女人卻是一根依附嶽父的藤子。嶽父跟這個女人說,你找一個比我好的吧。
半年後嶽父病死在醫院裏,時間是二零零三年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四點零三分鍾。
嶽父死的時候眼睛沒有閉合,一直望著病房的房門。家人知道嶽父盼望著嶽母能來。嶽父最終隻能帶著遺憾走了。
第六章 炒股
直到妻子生產我才知道嶽母還活著。這之前妻子跟我說她的父母都死掉了,現在的親人就剩下她的兩個哥哥。實際上這兩年與我們家稀稀落落走動的也就是妻子的兩個哥哥。妻子回避說嶽母活著,妻子的兩個哥哥也回避說嶽母活著。或許在他們兄妹三人的心目中,嶽母確實死了,比嶽父死得還要早。
二零零四年五月三十一日,妻子預產期差兩天,就早早地住進醫院待產。一天過後,妻子的肚子開始陣痛起來,一陣緊似一陣,一陣比一陣疼痛,閨女像是個沉不住氣的孩子,一心想早點來到這個人世間。俗話說,兒奔生,娘奔死。女人對生產懷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這是正常的。可妻子在這方麵表現得好像更加厲害。一會兒找護士來聽胎音,一會兒喊護士來量血壓。妻子覺得一切不正常,護士卻說一切都正常。妻子臉色煞白,拚命地喊叫,不停地流汗。在妻子生產方麵,我顯得特別地無能與無助。我信不過護士,還是去把醫生喊過來。醫生像個殺豬的屠夫,手持不鏽鋼器械,探進妻子的下半身,把胎兒檢查一遍,厲聲教訓妻子說,你現在喊叫什麼呀?早呢!有你這麼生孩子的嗎?
遭到醫生一番嗬斥,妻子暫時停下喊叫。妻子的恐懼感不可能消失,隻是暫時收斂起來。妻子大睜兩眼直直地瞪著天花板,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像是想著一件什麼大事,又遲遲地不能確定下來。果然妻子突然跟我說,你看要不要打電話把我媽喊過來?我心裏一驚,問妻子,你不是說你媽已經死了嗎?妻子說,我媽才不會死呢,她活得比誰都精神。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知道嶽母真的沒有死。原來就是那個幾年前摸著福利彩票大獎、開著大紅色寶馬車的傳奇女人。說實話,我很想見一見這麼一個富有傳奇的女人,我想見一見這麼一個從未謀麵的有錢的老丈母娘。然而妻子一連打出好幾個電話都沒有聯係上。妻子沒有嶽母的電話號碼,妻子的兩個哥哥也沒有。看來三個孩子真的是與母親斷絕來往。妻子的兩個哥哥很奇怪,問妻子,你要她的電話做什麼?妻子說,我在醫院裏要生孩子了。兩個哥哥說,你生你的孩子,跟她說幹什麼呀?妻子回答不上來。是呀,既然妻子不認嶽母做母親,妻子生孩子就跟嶽母不相幹。難道這一刻妻子想認嶽母這個母親了?妻子輾轉幾個人總算找見嶽母的手機號碼。妻子把電話打過去,激動得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流。
電話接通,嶽母問,喂,你是哪一個?
妻子說,我是月月呀。
月月是妻子的小名字。
嶽母在電話那端遲疑很久,顯然早已淡忘月月是誰了。
妻子長長地喊一聲“媽——”說,我現在在醫院裏,快要生孩子了。
沒想到嶽母在電話裏說出來的話,跟妻子的兩個哥哥一模一樣。嶽母語氣冷冰冰地問,你生你的孩子,跟我說幹什麼呢?
妻子呆愣住,不知道怎麼去回答這句話。妻子猛然地在電話裏哽咽著說,媽,你快點來醫院一趟,我生孩子就想見一見你。
嶽母依舊不為所動,依舊冷冰冰地說,我現在在股市上沒空閑去。
這一刻妻子的表情很複雜,有點尷尬,有點自咎,有點委屈,有點憤怒。妻子說,就算我白打你一回電話,就算我白喊你一聲媽。
妻子拿手機的一隻手一直在耳邊顫抖著。妻子燃燒在眼睛裏的光亮一點點暗淡下來。我知道剛剛在妻子心裏活過來的嶽母又一次死去了。
第二天妻子順利生產一名女嬰。
嶽母現在炒股,確實很忙。要是不趕在周末股市休市,天天得去股市。嶽母與其他幾人合用一間大戶室。幾個人都是女人,還都是肥胖的女人。在大戶室裏,桌子、椅子、電話、空調機、飲水機應有盡有。最關鍵的是每人桌子上都有一台電腦,各種股票瞬息變化的曲線圖,在電腦的顯示屏上一目了然。周一到周五嶽母天天來這裏,比政府公務員上班按時多了,也操心多了。要是在顯示屏旁邊再安裝一台心髒顯示器的話,嶽母心率的波動肯定與股票的波動是合拍的,是一致的。
嶽母哪裏懂得怎樣去炒股呀?
這麼繁雜、這麼專業的知識,也不是嶽母一時半刻所能掌握的。嶽母不會去花這麼一番工夫,也不會去動這麼一番腦筋,大戶室的幾個人女人共同花錢雇傭了一名理財師,替她們理財,替她們動腦筋。這就是金錢的好處,金錢與知識置換,與智力置換,而後可以轉換成更多的金錢。然而股市就是賭場,炒股就是賭博,任何人想要正確地判斷瞬息萬變的股市都是癡心妄想的,也是不現實的。理財師的工作就是幫助雇主去分析、去判斷、去預測。是購,是拋?購買哪種股票,拋售哪種股票?真正當家的還是雇主。說起來或許你不可能相信,在同一個大戶室,雇同一個理財師,別人炒股就是炒不過嶽母。說開來,股民就像一條條拚命追趕獵物而狂奔不止的獵狗,從表麵上來看,獲取獵物靠的是實力,其實大多靠的是運氣。嶽母就是憑借運氣去炒股。別人怎樣去謠傳歸謠傳,同在一個大戶室的幾個女人,還是心知肚明的。她們說,我們沒有梅豔芳有運氣,我們身上長出來的是贅肉,人家梅豔芳身上長出來的才是運氣呢。事實擺在麵前,人們不得不相信運氣這種說法。最具說服力的恐怕還是好幾年前嶽母摸大獎這件事。幾個女人說,全市二百多萬人口,大獎最終被誰摸去了?還不是梅豔芳這個女人嗎?
幾個女人一協商,幹脆辭退理財師。嶽母買什麼股,她們跟進什麼股;嶽母賣什麼股,她們跟拋什麼股。竟然真的賺到不少錢。
嶽母炒股以後,日常生活改變不少。一日三餐,早飯沒有改變,晌午一頓簡餐也跟從前差不多,隻是從前自己下飯店,現在大多在股市裏吃外賣。改變最大的是晚餐,不僅固定在一家飯店就餐,更主要的是改成吃西餐了。三明治,漢堡包,意大利麵條,果醬,色拉,油炸牛排,沙丁魚罐頭,咖啡,紅茶,人頭馬,XO,等等。自從那次嶽母吃紅燒肉、喝啤酒嘔吐過後,一塊紅燒肉不能吃,一口啤酒不能喝。一夜之間,嶽母的腸胃西化了,直接跟國際接軌了,原先不屑一顧的西餐,現在吃起來倒是最合口味不過了。
這是市中心惟一一家正宗的西餐館,嶽母每天晚上就固定在這裏就餐。晚餐依舊是正餐,嶽母依舊很重視,先從股市回到家裏,洗個熱水澡,梳洗打扮一番,更換一套適合在西餐館就餐的衣服,開車就去了。這裏的就餐環境優雅,明暗適中的燈光,時隱時現的音樂,找不見中式餐館的嘈雜與喧鬧,更缺少中式餐館的酒肉味道、世俗氣息。雖說嶽母吃西餐至今分不清什麼是主菜、副菜,什麼是冷盤、甜點,什麼是白汁鮭魚與蛋煎鮭魚,甚至分不清緋利牛排與紙包雞哪一種好吃。嶽母吃西餐、喝洋酒,可以說是一種主觀上的刻意選擇,隻是為了過一種跟從前不一樣的生活罷了。
現在嶽母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上午沒時間睡懶覺,下午沒時間打麻將。周末兩天股市休市,要麼去健身房的跑步機上跑一跑步,要麼去保齡球館打一打保齡球。嶽母去這些地方不是為了減肥,就是為了鍛煉,就是為了淌汗,就是為了過一種跟從前不一樣的生活。嶽母現在身價號稱千萬,最起碼算是個金領階層吧。
有一個周末,市證券公司與深圳證券總公司聯合舉辦一次大戶股民聯誼活動,具體就是選派部分大戶股民去深圳的一個度假村,打一打高爾夫球,參加一個與股市相關的商務論壇。我們這座城市沒有高爾夫球場,也沒有飛機場,從省城乘坐飛機才能去深圳。好在度假村就在深圳寶山機場附近,一幫人早上從家裏啟程去省城,午飯前就早早地趕到了度假村。前後在那裏逗留不到一天半時間,周六晌午到,周日下午返回。對嶽母觸動最大的,不是第一次打高爾夫球,不是第一次見著平常在電視上才能見著的各類股市專家,更不是商務晚宴上西餐之豐富、洋酒之名貴,而是深圳那邊的人太有錢了。聽說這家度假村的會員卡,銀卡一年十萬,金卡一年百萬。銀卡與金卡的區別是,銀卡隻允許家人在這裏消費,金卡才允許在這裏開會、做活動。不是度假村會員當然可以來這裏消費,隻有會員才享受的優惠待遇,就不存在了。許多國內外政界要員、商界巨頭都曾來過這裏,度假、休閑、開會、洽談。他們留下的一張張巨幅照片就懸掛在度假村牆壁上,成為一種裝飾,成為一種誘惑。雖說嶽母來一趟深圳,沒有去市區半步,卻還是被這裏濃鬱的銅臭味熏倒了。
嶽母從深圳回來一把拋出全部股票,轉手從商業銀行一把全部買進各種基金。嶽母這麼做的原因是嫌股票賺錢少,想去基金市場淘一大桶金。我要掙錢!我要多掙錢!實踐證明嶽母這麼去做是正確的,此後兩年狠賺了一大筆錢。其實那時候股市泡沫已經顯現出來,傻子去購買基金都能賺著錢——這是後話。
妻子生產出院這一天,嶽母還是趕到醫院裏。
嶽母一身大汗,氣喘籲籲,說是從健身房剛出來,說是健身房就在醫院附近,說是健過身一下才想起妻子生產這件事。
嶽母說,隻是不知道你們出院沒出院。
請注意嶽母說出的是“你們”這個詞,或許在嶽母的心裏,根本就與妻子不相幹。她不是妻子的親娘,妻子也不是她的親閨女。
這是我第一次見嶽母,她不像我想象的那麼老,也不像我想象的那麼胖,富富態態的一個女人,樣子有點像中央電視台半邊天的節目主持人張越。妻子扭著臉,生著氣,堅決地不搭理嶽母。我跟嶽母不熟悉,說不上話。場麵有點冷漠,嶽母有點尷尬。其實嶽母可以不來,或者現在轉身就走。嶽母沒有這麼做。
嶽母說,我來一趟總要看一眼孩子吧?
嶽母提出這個要求,為難的是我。妻子不可能去育嬰室抱孩子,我去抱孩子最起碼要征得妻子同意吧。
我小聲地問妻子,要不要把孩子抱過來喂奶?
妻子看出我的迂回戰術,說你想抱你抱,你不想抱你不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