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苦楚、命運的無常,被他用知識的探求、文化的智趣給一一消解、抵禦掉了
本刊記者 徐琳玲 發自成都
編輯 鄭廷鑫 [email protected]
暗幽幽的光線裏,流沙河坐在背靠陽台窗戶的單人沙發裏,慢悠悠地講著《詩經》,語調平緩得如一條溪流。雨後微涼的9月,他一身收拾得齊整利落,襯衫扣子一絲不苟地扣到最上麵一顆,看著清清爽爽、幹幹淨淨。
因為眼疾,即使是在室內,他白天都隻能背光而坐。
掐指算來,84歲的流沙河已進入耄耋之年。坐著看,這是一個幹瘦幹瘦的老頭兒,頭腦卻敏捷、銳利得讓人趕不上趟。談話間,他在客廳和書房之間來回疾行:一會兒從書房裏搬出一本厚厚的《十三經注疏》,“嗖”地又一轉身,拿來一個放大鏡,“嗖”地又起身從書房端出紙筆,給記者拆解姓氏的由來。
一講起《詩經 關雎》中“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詩句,他又起身而立,模仿起古代淑女搖擺腰肢的身段。“采野菜需要這樣麼?荇菜又是做什麼用的呢?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寫得清清楚楚,人不吃,是用來喂豬的。”
“其實,這是周人用來祭祖先的,要讓家中年輕女子下水去采。我把日子都考證出來了,是每年夏至前後的3天。後來,就演變成青年男女集體相親的一個民俗活動了。
“就像現在成都哪個公園裏的‘相親角’麼?” 我打趣道。
“對頭!”老先生一口柔和的川話迅速接上,“所以孟子說:古今人情不遠。詩歌都是跳躍,不像散文。我就是用這些想象就把空白部分補齊。”
在2013年出版的《詩經現場》一書中,他像一個老派的紳士偵探,拿著一個放大鏡,在故紙堆裏查考小學、民俗、禮製,以至天文、地理、動植物學,為現代讀者還原出81篇“現場報道”。
男女相愛的濃烈與糾纏,文人壯誌未酬的失意,君王的憂患意識,在幽默詼諧的川味文字演繹下,讓人身臨其境地回到兩千多年前先秦之民的生活、勞動場景。
“研究這些個東西,我腳得(四川話,覺得)很有趣,腳得很快樂。”回歸一個“職業讀書人”本色的流沙河安靜平和,一派盈盈快樂的自足心態。
“什麼事都入心,什麼事都不鬧心,不存幻想。”和他相熟多年的媒體人何三畏感慨,“一個人應該像沙河先生這樣變老,人生才是值得的,也更有尊嚴。”
“我是舊社會的最後一代人”
兩天後的周日,流沙河在成都市圖書館有一場講座。這是他關於唐詩專題的第29講。現場PPT先打出兩首七律: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和高適的《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
兩個小時裏,老爺子的風趣引得爆笑陣陣。“李白同誌太驕傲,不會搞人際關係”、“他在鳳凰台上看的哪裏是風景,是等著皇帝對他的第二次寵幸。可惜啊,中央文件就是沒下來——反正,我這裏沒看出李白的靈魂有多偉大。”至於後一首,那是老人家高適“給被貶官的青年人做思想工作呢”。
觀眾席上坐得滿滿當當,有拄拐的老人、拎著購物袋的中年婦人、白領模樣的時尚青年,還有攜孩子同來的中年家長。來得稍晚一些的,就隻能擠在階梯上席地而坐。
每個月,流沙河都會到成都市圖書館做一次傳統經典的講座,從《莊子》講到《詩經》,到漢魏六朝詩歌,再到唐詩,一講就是5年多,已成為成都市圖書館的一塊金字招牌。
“我講的這些個,就是過去一個讀書人應該懂的、最起碼的文化常識和素養。”流沙河嘶啞著嗓音解釋,左手摸到沙發一旁的桌幾,上頭擱著兩包撕開一角的金嗓子喉寶。這是5年做講座留下的後遺症,咽喉藥從此天天不離手。
“我把這個當作我的義務,我的責任。”含著藥片潤了良久,流沙河慢慢地說,“因為我是舊社會接受教育的最後一代人。比我年紀大的,活著不多了。”
按一度風行的主流話語,流沙河的人生在18歲那一年被分為兩截。前半截屬於“舊社會”,後半截則頗為波折:50年代小露鋒芒的青年詩人,無產階級文藝工作者,被毛澤東4次點名的欽定“大右派”;80年代的明星詩人、作家;今天的訓詁學者,傳統文化的推廣者和辯護人。
他原名餘勳坦,筆名“流沙河”出自《尚書 禹貢》之“東至於海,西至於流沙”。1931年生於成都,4歲時隨家人遷回距省城35華裏的金堂縣槐樹街老家。4歲開始研習古文,在民國時代的公立學校裏念完了小學、初中、高中至大學一年級。
那是一個新舊文化彼此交彙、撞擊的年代。學堂的國文老師們認為白話文淺近直白,一看就懂,老祖宗留下的古文篇章才是珍珠。“我的小學老師規定所有的作文必須用文言文寫。中學時,國文老師把《古文觀止》裏的許多文章都選進來。所以,我們在課堂裏學的,比國民政府規定的《國文教科書》要多得多。”念高中時,他已經背下了《莊子》、《孟子》、《荀子》中的不少篇章,以及曾國藩、桐城派的文章。
這個瘦小、聰慧的男娃娃(四川話)還有額外的“加餐”。念初中時,每天下午一放學,他就背著書包和兩個同學到一個前清老秀才家裏上課。老秀才本名黃捷三,家境貧寒,靠給十來歲的孩子講古文養家糊口。束脩也很微薄,他記得每年隻收兩次,“一次端午,一次中秋。”
黃老秀才上課不算有趣,但會背很多詩詞、古籍。給娃娃們講課時,他會把詩詞、古文裏的每一個字、詞都解釋得清清楚楚,“就是按最正統、最老的說法。後來我才知道,他的許多說法和原意並不相符合。”
“但是,最大的好處是我們跟著他讀,大概懂得了這麼一點意思。當時我們十三四五歲,記憶力特別好,背了這麼多古詩詞、經典,到現在想忘記都忘不掉。”流沙河認為,學古文的第一要義就是背誦,記住了會終生受益,“你會用一輩子來消化它、慢慢懂得它,形成一種文化性的人格。”
在四川文化圈裏,流沙河的博聞強記遠近聞名。他的“忘年交”、四川青年作家冉雲飛一向自負於“讀書破萬卷”,但他把流沙河列入他這輩子見過記憶力最超群的三人之一。
拿到我遞上的名片,流沙河湊近一看,隨即吟頌起“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這是唐代詩人儲光義歌頌洛陽的詩句。“你這個玲,就是馬脖子上鈴鐺發出來的聲音。”
1947年春,他考入省立成都中學高中部。和當時大多數熱愛文藝的青年一樣,興趣迅速轉向了新文學。巴金的小說、魯迅的雜文、曹禺的戲劇,還有艾青、田間、綠原的詩歌都讓他沉迷。他開始向報紙投稿,陸陸續續發表了十來篇短篇小說、詩、譯詩、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