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漸行漸遠(1 / 3)

漸行漸遠

小說世界

作者:張曉楓

一切都漸行漸遠了,逝去的全都是些最美好的東西。

——作者題記

第一章

1 蘇鄉村老張家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們兄弟倆,你們要是再不好好念書,將來考不上學校,你爹又沒錢沒本事,就連一間象樣的房也給你們蓋不起,你們可到哪裏去娶個媳婦呀?”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能清晰地記起我祖父咽氣的那個下午。我甚至還能記起他老人家臨終前,用已經落了光的灰黃的眼睛,不歇心地盯著他兩個不爭氣的孫子時的表情以及斷斷續續講的那段話。那是他老人家第二次暈過去又蘇醒過來後,拉著我和大哥的手,對著我們家族和鄰裏許多人講的。那也是他老人家這一生中,對我哥倆講的最重也是最後的一段話。那時,我們村正好有十八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娶不到媳婦,號稱十八羅漢。但是,蘇鄉村大名鼎鼎的張老秀才的長子,臨終前不是用詩書傳家或者什麼責任呀使命呀一類冠冕堂皇的道理教導後輩,而是用討不到媳婦這樣粗俗的話語嚇唬子弟,確實有些出人意料。

聽了祖父的話,我當時倒並沒有怎麼太在意。但是,這件事對我後來的人生,還是起了一定的影響。那就是讓我從此以後覺得,一個男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如果能娶到媳婦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而一個男人一生中,如果能搞到很多女人,那簡直就是莫大的本領和榮耀。

那是1982年陰曆6月上旬一個尋常的半後晌。那是改革開放後難得的幾個風調雨順的年頭中的一個。那時,我們蘇鄉村修理地球的農人們正充分享受著鋤過頭遍玉米後那段輕閑的日子——女人們悠閑地坐在自家小院的屋簷下或者街門口,三三兩兩地做著針線活東家長西家短;男人們則圍聚在村中央的神棚下,吵吵鬧鬧殺幾盤象棋,或者打幾把撲克。偶爾,這些摸慣了鋤把的土老百姓們也會圍在一起,麵紅耳赤地爭論幾句道聽途說來的國家甚至天下大事。

誰讓我們蘇鄉村是方圓十幾裏遠近聞名的文化村呢!

然而,那些天,我大哥的再次高考落榜和我的中考失利,以及或許與此並沒有多大直接聯係的我祖父病情的加重,卻成了村裏人們議論的最主要的話題。尤其是連村裏世代開油坊的老李家,也有一個和我大哥一起在鄉裏社中補學的子弟考上了中專。

那些天,我和我大哥,簡直他媽成了我們蘇鄉村老張家近百年來不肖子孫的傑出代表。

我清楚地記著那個有些悶熱的半後晌,記著我父親哭喪著的灰溜溜的臉和我母親低垂的眼簾,以及我家老宅裏透出的慌亂、沉悶甚至有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氣氛。那時,我祖父正躺在我家正房的土炕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這已經是他老人家水米不進地躺在那裏的第二天了。我的心態不一的族人們,以及我們可憐的父母,緊張然而又似乎苦苦地等待什麼降臨似的守在他身旁。而此時,窗外淡淡的棗花一樣的香味摻雜著新麥的清香,正幽幽地飄進來。我祖父緊閉雙眼急促而貪婪地呼吸著院外飄進來的清新的空氣,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再也呼吸不上這麼好的空氣了。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甚至連今年的新麥饃饃也吃不上了。

黃昏的時候,聽到一些消息的村民們表情凝重然而又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心情,耐心地聚集在我家破落的街門口,等待著那個似乎沒有多少懸念但又充滿了刺激的結果。一會兒,我母親她們到隔壁去拿裝老衣,而幾個身強力壯的族裏晚輩們也從老屋裏出來,去到我家破西廂房裏收抬那口已經割好了許多年的楸木棺材。

那晚,是在快要掌燈的時候,從我家那個古樸而又有些破落的院子裏,傳出鬼哭狼嚎般的哭聲的。

此時,一不留神提起我祖父的去世,我就不得不回過頭來,簡要地講述幾句我的故鄉老崞縣,以及我那原本單純、踏實的莊戶人家族,以及它後來那些令人唏噓的故事。

我的故鄉蘇鄉村位於崞鎮西北六華裏處。而崞鎮位於我們山西省北中部,東西群山綿延,中間地勢開闊,幾條河流縱橫交錯,它在我們山西省也算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地方。鎮,其實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小鎮,早在隋大業二年(公元606年),就開始設縣。鎮的南部有一座奇怪的山,叫崞山,因此縣便有了一個奇怪的名字——崞縣。元代,崞縣改為崞州,明初又改為崞縣,此後一直到新中國成立,縣治一直設在我們崞鎮,縣便一直叫崞縣。更為奇特的是,一輩一輩的老人們傳說,那一年,有一個在五台山南山寺得道的高僧,雲遊到我們老崞縣,曾經指著流經我們縣境的兩條河流——滹沱河與桃花河,泄露天機說,那兩條河一條是文脈,一條是武脈,崞縣注定要出“一升芝麻的文人”、“一鬥綠豆的武將”。說來奇怪,自有文字記載以來,曆朝曆代,我們老崞縣確實出了不少名彪史冊的文人和武人。可惜,公元1959年初,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好好一個千年老縣城便生生被搬到了雲中鎮,縣也被改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雲中縣。

但是,直到如今,鎮裏不服氣的老輩人依然把自己稱作老崞縣人。而且,或許因為我們鎮出過一個在商務印書館上班的文化人,因此,在所有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字典詞典上,“崞”字便隻有唯一的一個詞義:舊縣名,在今山西省北中部。

這也算是對我們崞鎮往昔那段輝煌曆史的一種懷念和紀念吧。

距崞鎮六華裏的我的故鄉蘇鄉村,全村有一條主街道,八條魚刺般的小街道,兩口飲水井,三百餘畝好地,六百餘畝半坡地,以及三百八十餘口人。因為近百十年來,出了以我曾祖父叔祖父父親和我等十餘人為代表的小讀書人,而被美其名曰文化村。其實我們村的村名——蘇鄉村,根據我考證也曾短暫地叫過一段書香村。後來,或許是覺得有些大言不慚,在我曾祖父的建議下取了諧音,改成了現在的名字。

根據叔祖父在“文革”中冒險保存下來的族譜記載,我們蘇鄉村明洪武十一年立村。在此後近五百年的曆史裏,村裏老張家一直踏踏實實以務農為生。但是,那一年鎮裏一戶貧寒人家的子弟考中舉人,縣太爺扯旗放炮親自去拜訪的場景,卻激發了正好去趕集碰上的我的高祖父的無限夢想。

那一年,我異想天開的高祖父一咬牙,賣了村南的三畝好地,到崞縣城為他的兒子請來一個先生,並把家裏最好的房子騰出來給先生住。當時,不僅是我們老張家的人覺得他有些異想天開,就連在我們村裏靠賣胡麻油為生的外來戶李家人,也覺得有些可笑。確實,一個世世代代把大寫“一”字當扁擔念的莊戶人家,忽然想培養出一個讀書人來,到底有些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然而,或許是我的高祖父的勇氣感動了遠在山東曲阜的文昌帝君。光緒二十八年,我曾祖父終於順利通過了童生考試,並且以一篇“我所思兮在雁門”起筆的《雁門賦》,名列代州童試第二名。據說,那天傍晚,送喜報的報子在我們蘇鄉村的當街連放三聲鐵炮,把一村人驚得半死,甚至還驚跑了老李家正在碾胡麻的一匹騾子。但當時,村裏人隻是覺得新奇,並沒有太把這件事當作一回事兒。

直到第二年開春,我們蘇鄉村和桃花河下遊的亢家村再次分水澆地的時候。

我們山西自古就是一個缺水的地方。那時候,我們蘇鄉村像我們省許多類似的村莊一樣,每年開春的時候,為了分水澆地,總要和臨近的幾個村大打出手,有時還會鬧出人命。那一年,兩村又在桃花河的分水渠旁展開了械鬥,最後官司又打到了崞縣衙門。兩村的領頭人一方是我的誌在必得的高祖父和他英姿勃發的秀才兒子,另一方是腰纏萬貫的鄰村亢老財主。衙門擊鼓,大堂對質,不管誰家有理,一上大堂,亢家村人便矮了半截。因為我們蘇鄉村的代言人是新中的秀才公,雖然他算不得什麼顯赫人物,但大小也是一個有功名的人,藍衫一穿,上堂見老爺可以立而不跪,而亢老財是平頭百姓,雖然腰纏萬貫也得跪聽審理。再說,堂上坐著的老爺,好歹也是秀才公縣學裏的恩師,審理的又不是什麼殺人越貨的大案,因此老爺略聽事情起因,便大筆一揮,判亢家村人敗訴。

老百姓是最講求實用的,這場意想不到的勝利,讓我們蘇鄉村不論是老張家還是老李家,第一次驚訝地發現讀書原來有如此實實在在的好處。

2 崞縣中學

鎮裏有一所著名的中學,就建在我們崞縣那座始建於元大德三年的很出名的文廟旁邊。據說那些年,我的新考上秀才的曾祖父,時常搖頭晃腦地和他的文友們在那裏切磋文章,而科舉廢除那一年,他還最後一次身著他那件被我們蘇鄉村人最引以自豪的藍衫,到那裏哭祭過。

那年縣城雖然搬走了,中學卻沒有搬走,而且依然叫崞縣中學。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們省教育界曾經流傳著一句很著名的話,叫做“南有河中,北有崞中”,指的就是我們省南邊有一所著名的中學叫河東中學,北邊有一所著名的中學就是崞縣中學。當地老百姓也講,上了崞縣中學便等於上了一半大學,意思就是這所學校質量高,隻要上了這一所學校順利讀完高中,考大學便八九不離十了。

許多年前,我父親和我的一個在村裏做會計的遠房伯父,就是在那裏讀完中學的。

那一年,一直不懂得體諒父母、更不懂得為家族爭光的我,終於在父親監工一樣嚴厲的督促和不經意的長籲短歎聲中,考上了那所中學。而一口氣補了三年學,最終又一次落榜了的我的大哥,卻莫名其妙地迷戀上一種叫詩歌的東西,而且居然還在我們地區的《清涼山》雜誌上發表了一首,竟然還掙到二元五角的稿費。村裏一些有見地的人感慨地說:“餓倒的駱駝比馬大,看看人家張先生家到底還是祖上積德書香傳家,子弟稍微用點功,就能比別人家強出一大截。”

現在想起來,那真是我生命裏一個不可多得的溫馨而愜意的假期啊!那些天,不僅母親的臉開始變得紅撲撲的,而且父親暫時也不再逼迫我讀那些枯燥的課本,村裏人似乎也開始用一種讚賞的目光看我。並且,更重要的是,我發現自己似乎就是從那個暑假起,變得長大了一些。因為從那個暑假開始,我開始思考一些荒誕而又嚴肅的問題,也開始產生了一些類似於美好的憧憬和美麗的憂傷一類的情感。幾乎那個暑假每個下午,我都喜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出來,靜靜地躺在村西白楊林邊的那片草地上看天空。我看見天空那麼高遠那麼湛藍,仿佛陽光下迷人的海麵一樣,那朵朵白雲仿佛一片片悠閑的白帆,而那些綿長的絮狀的雲又仿佛是退潮的海灘。

無邊無際的天空裏到底有些什麼,而遙遠的山那邊是個什麼樣子呢?人們到底從哪裏來,又究竟到了哪裏?同樣是一粒種子,為什麼有的長成了平凡的小草,有的會長出那麼豔麗的花朵?那些鮮豔的色彩和美麗的形狀是怎麼來的呢?那些天,已經考上崞縣中學即將開始新生活的我,就這樣長久地躺在雖有些疲憊但依然暖洋洋的西斜的陽光下,一遍又一遍地想這些虛無縹緲而又溫暖深奧的問題。 當然有時,我也會想到,如果現在正躺在白楊林那邊的墳墓裏的祖父還活著,看到我和我大哥的成績,他一定也會像我叔祖父一樣,很高興很自豪吧。但這樣的想法總是一閃而過,不會長久地停留在我忙碌的腦海裏。

在崞縣中學西南角上,有一座灰色的二層樓建築物,那是崞中曆史悠久的圖書閱覽室。或許是家族可怕的遺傳開始顯示威力,那一年秋天開學的時候,僅僅隻長大了不到一歲的我,卻忽然不再喜歡像先前那樣昏天黑地地瘋玩,而是每天一到下午自由活動時間,著了魔似的躲進那裏如饑似渴地讀書。除了讀那些戰爭和愛情的書籍之外,我似乎更喜歡讀那些偉人傳記。從憂國憂民的屈原,到瀟灑飄逸的李白,從塑造了偉大的單戀者“少年維特”的歌德,到我的廋哥哥梵高等等、等等。我不僅喜歡他們偉大的人格、傳奇的經曆,更加羨慕他們頭上萬人敬仰的神聖的光環。常常狼吞虎咽地讀書倦了,用雙手托著下頜閉上眼睛漫無邊際地遐想,我覺得自己似乎也成了那些影響人類曆史進程,流芳百世、萬人景仰的聖賢,我覺得自己來這個世界上一定也擔負著什麼重大的使命。

我甚至已經看見了自己不同凡響的明天。

在大哥送我的那本粗糙的紅旗筆記本的扉頁上,我寫下了“隻要是玫瑰,終有一天會開花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一類崇高、豪邁的座右銘,而在我的腦海裏,整日忙碌地旋轉著的,也總是那些漫無邊際的遠大而虛無的理想。

甚至,在讀了大哥那首發表在地區《清涼山》雜誌上的詩歌《十七歲,一個人在大橋上默默地走》之後,我也激情勃發地花了兩個星期,寫了一篇不知該叫小說還是該叫散文的東西,並且寄給了更高級的《人民文學》雜誌。我還夢想著不久的將來,它發表後不僅可以掙來比大哥的詩歌多得多的稿費,更會讓父親和叔祖父大吃一驚。然而,一個月後,我收到了一個同樣沉甸甸的信封,裏麵除了我的原稿外,還多了一封客客氣氣的鉛印退稿信。更為糟糕的是,在收到退稿信的同時,高一年級第二學期期中考試的成績也公布了。我的數學僅僅打了四十八分,而題目並不難的物理和英語也是勉強及格。在五十二個人的班級裏,我排列第四十八名。按這樣的現狀,我不僅成就不了什麼大人物,甚至連分數最低、最爛的我們縣的農機學校也考不上。

“二子,你大哥功名上是沒指望了,今後咱們家就看你一個人了。你一定要給咱們考上一個正兒八經的好大學啊!”

“好娃哩,你是咱老張家長門裏最有出息的一個,好好念書,給後輩娃娃們做出個榜樣來,可不敢辱沒了咱幾輩子的書香門第啊!”

想起父親近乎發狂的眼神和叔祖父充滿家族自豪感的話語,我就倍感自己肩上責任重大。期中考試後的那段時間,每到下午自由活動的時間,我再也不敢到圖書閱覽室讀那些引人入勝催人奮進的偉人傳記了,而是乖乖地夾一本枯燥的數學或者英語課本,到校園外那條幽靜的滹沱河邊的柳樹堤上,細嚼慢咽,迎頭猛趕。

我甚至連星期六也不回家,而是留在學校學習。

第二章

3 少年“維特”之煩惱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今夜我隻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這是唯一的,最後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後的,草原/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隻屬於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

這是1988年7月25日,著名麥地詩人海子乘火車路經青海省德令哈市時寫的那首著名的《日記》。寫完這首詩歌之後半年多,他在山海關臥軌自盡了。而此後又過了兩年多,我親愛的大哥也吟誦著他的另一首詩歌《秋日黃昏》裏的“切開血管,落日殷紅”的詩句,在大西北的另一座城市切腕自殺了。

而且,更為巧合的是,後來讓我魂牽夢縈了整整十年的那座小城,也正是這座反複出現在海子詩歌裏、名字叫德令哈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城,而每每想起這座小城,我也常常會像海子一樣黯然傷魂: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

那時,蛤蟆鏡和牛仔褲才剛剛在內地的大城市流行,我們崞鎮的風氣還很淳樸。那座遠近聞名的重點中學的校風更是嚴格得近乎苛刻。但青春的學子們悄悄萌動的春心,依然像頑強的小草一樣,一點一點地頂破了冰凍的大地。高中一年級第一學期時,班裏還沒有什麼苗頭,到第二學期時,有人便開始蠢蠢欲動,尤其是班裏那些足球隊或者田徑隊裏搞體育的學生。我親眼見我們宿舍一個校足球隊的隊員把鄰班一個田徑隊的女同學領回宿舍。一開始還是星期天宿舍的同學們都回了家的時候,到後來幹脆發展到下晚自習後全校熄了燈,值周教師查完宿舍之後。那時,我們全宿舍十一個同學都睡通鋪,那個長得人高馬大的足球隊員便單獨在靠窗戶的地方搭了一個鋪。一到夜裏10點多老師查鋪後,他便把那個女同學領回去,害得一宿舍同學半夜不敢起床撒尿。而每天打掃衛生的時候,值日的同學便會從床鋪下麵打掃出一個盛有不名液體的透明橡膠小袋或者一團皺巴巴的衛生紙。我也遇到過這樣的時候,但說來慚愧,那時,我對男女之事雖然已經有所了解,但並沒有實際經驗。長到十六七歲,除了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我沒有碰到過一次別的異性的手,更不用說其它實質性的接觸。因此,麵對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除了好奇和一種模模糊糊的原始衝動外,並沒有什麼過激的行為。

到那一個學期快放暑假的時候,那兩個男女同學偷情的事情還是被學校教務處發現了。也沒有大張旗鼓地開什麼學生大會,那兩個男女同學被悄悄地勸退了,據說後來他們也沒有結成夫妻。勸退更直白地說就是被開除了。他們該怎樣去麵對他們望子成龍的父母和愛議論是非的鄉鄰們?他們會自殺嗎?那些天,望著宿舍窗戶下那張空空的床鋪,我常常出神地想。我想這種事如果落到我身上,我的父母一定會被活活羞死或者氣死,而我自己也一定會去自殺的。想通這些之後,我便更加小心翼翼地壓製我那顆似乎也有點蠢蠢欲動的心,更加努力地去追尋那些崇高的遠大的、偶爾又覺得有點虛無縹緲的理想。

那個學期我平安無事地捱過來了。但高二時的第一個學期,那顆因學習成績略有起色而變得自信一點了的心,卻不幸被一個長著一對小翅膀、姓邱的小孩子的箭狠狠地射中了。

許多年後閉上眼睛,我依然記得那個落葉紛飛的深秋的黃昏。校園的小徑上落滿了梧桐樹闊大的葉子,而學校教學樓頂上的高音喇叭裏正播放著“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這首那時十分流行的歌曲。

那是一個周末,我沒有回家,準備好好洗一洗一星期攢下的髒衣服,星期天再複習複習英語。我像往常一樣提一個塑料桶去水房打水。在我並不豐富多彩的青春學子生涯中,這也算是件小小浪漫而溫馨的事情。因為隻有在學校這個彌漫著溫馨的蒸氣的水房中,我才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近那些像花一樣含苞待放的少女們,才能貪婪地嗅著從她們身上幽幽地散發出來的沁人心脾的青春少女的氣息,也才能有意無意地碰一下她們青春的胴體或光滑的手背。

放到今天,這算不算是性騷擾呢?

因為那是一個周末,那一天水房打水的人並不多,很快就輪到我了。我打開水龍頭把水桶就上,然後站在旁邊心不在焉地等待。當水快要接滿的時候,我機械地關上水龍頭,把水桶挪開,然後把另一個空桶就上。騰著熱氣的開水沉悶地敲打在水桶底上,也敲打在我略略有點失意的心上。第二個水桶很快也滿了,但我似乎還有點舍不得離開這裏,便懶洋洋地關上水龍頭,卻並不急著把水桶提開。仿佛過了很久,我聽見從身後傳來一個探詢的聲音:“您的水打滿了嗎?”

這是那種同本地土話截然不同的悅耳的普通話,猶如天籟之聲隨風飄來,我覺得我的心很猛烈地跳了一下。

這是那種久違了的仙樂一樣的聲音,就像當年我們村裏插隊的美麗的女知青的聲音一樣好聽啊!我猛地回過身去,看到在我身後隔著暖洋洋的水霧,有一張年輕女孩子的臉,圓圓的臉龐,齊齊的劉海,一雙大大的略帶一點傷感的明澈的眼睛。我呆呆望著她,感覺有一點就像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那種一見如故卻又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一刻,那個十七歲懵懂少年的情竇,豁然被打開了。

我幾乎承包了全宿舍打水打飯的差事,而且以前最令我頭疼的出早操,也成了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那時,全校二十多個班級一千多學生,每天早晨6點整起床鈴一響,便以年級為單位排隊去學校北麵的大操場跑步,跑完步,再以班級為單位做廣播體操。太陽升起來了,萬丈光芒照耀著操場上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生命。迎著朝陽,我認真地尋找那個短發齊眉、修長勻稱的身影。有時找不到,我便心神不安,上課間操時,便一個人悄悄地溜到她所在班級的教室前去找。那是一段多麼幸福而充實的時光啊!

無數次在校園外滹沱河畔的柳堤上,在小鎮並不太長的街道上,在一年一度的秋季校運會上,在水汽彌漫的水房裏,我偷偷地躲在遠處,心馳神迷地凝望著她。凝望著她輕輕地把書收起,腳步輕輕地走過寬闊的操場;凝望她靜靜地跟在女伴們後麵,長久地在小鎮中央那個綠色的報刊雜誌零售亭前駐足;凝望著她穿著雪白的運動衫,姿態優美地奔跑在五千米越野跑道上;凝望她提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沉思般靜靜地站在迷濛的水汽中等待。哪怕一輩子都不驚動她,一輩子不跟她說一句話,隻這樣靜靜凝望著她,也該是多麼幸福啊!多少次出神地站在校園的小路上,望著那熟悉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小路兩旁的樹叢之中,我癡癡地想。

下雪了,雪花輕盈而碩大,像一片美麗的羽毛。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也是這個冬天無數個周末之後的又一個周末。我又沒有回家,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她教室外的雪地裏,通過明亮的玻璃窗,遠遠地望著燈光下她美麗的剪影。雪花輕輕地落在我的頭發上,落在我炙熱的臉上,然後融化了,涼涼的。我覺得我的心就像是校園外那片碧綠舒展的越冬的麥地,從容、愜意而安詳。

愛人啊,冰雪已經消融,生命從夢鄉蘇醒,春在河穀間、山坡上蹣跚、搖曳。走呀!讓我們去追尋春天在遼闊的田野上留下的蹤跡;上呀!讓我們登上高山,放眼眺望四周那如海似濤的翠微。讓我們呼吸那春天的芳菲,如醉如癡,讓我們坐在那藏匿著紫羅蘭的岩石下,相互在愛戀中親吻……恍忽中,我似乎聽見了誰在雪那邊的天堂裏低低吟唱。我陶醉地閉上眼睛,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仿佛真的看見了明媚的春光下,溪流在岩石間歡快地流淌,百花從大自然的心中綻放,如同從大海中湧出浪花朵朵。春天啊,孕育著所有希望的春天,你快點來吧!我在心底默默地喊著。

但是春天來了的時候,除了心底的感覺更加灼烈、更加狂熱之外,我的愛情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甚至在班裏組織的春遊中,我真的站在了久違的碧綠的田野上,真的看到了如海似濤的翠微和藏匿在岩石下的紫羅蘭,但由於沒有她的存在,我心中竟沒有一點的興奮和快樂,甚至有一絲的失落和惆悵。當那天春遊結束返回校園的時候,我幾乎什麼也來不及想,便徑直衝到她所在的教室外麵,站在後窗戶旁的乒乓球台邊上,當我看見她正靜靜地坐在課桌後做作業的時候,心中竟湧起一種似乎久別重逢一般的悲喜交加的感覺。我才剛剛離開她一天呀!

美好的時光就像是一江東去的春水,總是這樣急促和易逝,而且永不回頭。那個春天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逝去了,而那個夏天,也就這樣毫無跡象地悄然降臨了。那是一個比秋天更為荒涼更為破敗的夏天啊,一場又一場的大雨肆虐地敲打在教室前麵那排樹葉闊大的梧桐樹上,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教室裏靜悄悄的,隻聽見嘩嘩的雨水和英語老師很重的鼻音在長久地回蕩。而不遠處,透過教室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和厚厚的雨幕,可以看見教務處後牆的黑板報上用彩色粉筆寫的一小塊一小塊觸目驚心的文字。那些文字每年的這個季節都在那裏出現一次,那些文字不厭其繁地向那些即將參加高考的躍躍欲試的學子們介紹怎樣填報高考誌願。但同時,那些文字也宣告著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三女生即將離去的消息。

那個女生名字叫小花,跟那部名叫《小花》的電影裏美麗的女主角一字不差。那個女生在崞縣中學108班讀書,比我高一屆。那個女生的父母1962年支邊去了青臧高原上那個叫德令哈的小城,那個女生就出生在那裏。那個女生的父母聽說內地的教學質量高,就把她送回了居住在這個小鎮的舅舅家,如今快高考了,那個女生要回那邊去參加考試。

我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從同宿舍一位同學的哥哥那裏聽說的,我同宿舍同學的哥哥就在108班。初聽到這個消息,我異常鎮定,甚至不相信這個消息是真實的。但當第二天在操場上再也沒有看到她熟悉的身影的時候,當一個星期後我發瘋地找遍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再也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的時候,我不得不開始獨自麵對那個殘酷的現實。

那個夏季,一場又一場淋淋漓漓的大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下的。淋淋漓漓的大雨不僅澆注在華北大地一望無際的玉米和葵花上,也澆注在年輕的我少年維特一樣孤立無助的心上。

放暑假了。走在兒時打豬草的田埂上,走在自家長勢喜人的葵花地和玉米地上,走在村東邊果實壓枝的蘋果園的小徑上,我已不再是幾年前那個無憂無慮隻知道瘋玩的野孩子了;我也不再是兩年前那個剛考上重點高中的胸懷遠大理想的青春學子了。我已經懂得人類的另一種最奇妙的感情——愛情,飽嚐了愛情的痛苦和甜蜜,我的心已經再也不在它原來呆著的那個地方了。

黃昏的時候,坐在村外悠悠的桃花河邊,望著天邊連綿起伏的遠山和山頂上變幻不定的雲霞,望著雲霞裏如煙似霧的疏林和疏林後若有若無的村莊,我覺得自己的胸膛中空空蕩蕩。沿著河岸繼續往前走,走過兒時摸蝦的河灣,走過大哥遊泳時晾衣服的那棵老柳樹,走過年輕時的母親和她的妯娌們洗衣服的青石板,夜幕已經籠罩四野,河流盡頭水天相接的地方一顆明亮的黃昏星正在孤獨地旋轉。我心緒低落地往回返,已經看見了自家小院低低的土牆,土牆上映著那三間小屋裏射出來的溫暖而明亮的燈光。我知道母親一定已經熬好了自己愛喝的紅豆稀飯,父親一定正等著和我籌劃高三年級該如何趕上數學和英語,而弟弟一定還有幾頁作業沒有做完。

親情和家是多麼溫馨又多麼實在,可我感覺自己心中依然空洞得厲害。

那一個暑假我第一次沒有幫家裏人下地鋤二遍玉米。那個暑假也第一次沒有完成假期作業。那個暑假村裏唱大戲的時候,我第一次既沒有看戲也沒有呆在家裏看什麼課外書。那一個暑假的每一個黃昏,我幾乎風雨無阻地漫步在村外桃花河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上。我不知道我的心在哪裏,我也不知道我在思想什麼。

暑假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我偷偷地回了趟小鎮,小鎮中央的那間書報雜誌零售亭依然綠油油地立在那兒,小鎮的商店裏依然擺放著零零雜雜的小百貨和花花綠綠的布匹,小鎮的街上依然晃動著一些似曾相識的麵孔。我去了學校,校門口的老柳樹垂著千萬條的柳絲兒,而那些暗綠色的柳葉兒在太陽的灼烤下已打了卷兒。校門是緊閉著的,透過鐵柵欄可以看見門房李老頭兒正坐在房簷下打盹。我用手摸一摸太陽底下“崞縣中學”那個白底黑字的校匾,兩年前那種無比的新鮮和萬丈的豪情已經蕩然無存。在刻骨銘心的愛情麵前,理想是什麼?信念是什麼?父母殷切的希望是什麼?生命是什麼?是一文不值的臭狗屎!

1986年那個炎熱又多雨的夏天,站在緊閉的崞縣中學的校門口,即將升入高三年級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虛無、沉痛和無奈。

又一個時代結束了。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可珍惜的真正幸福和美好的時代,但這世界上有誰在它還沒有流逝的時候,真正有意識地愛護過它珍惜過它呢?我轉身離開校門的時候,默默地想。

再一次心情複雜地走進校門,我已經是正兒八經的高三年級學生了。對於農家孩子,這是生死悠關的一年,這一年將決定你是否能夠一飛衝天,永遠走出這片溝壑縱橫的黃土地,永遠同父輩那種飽受艱辛一成不變的生活模式告別。這一年也將決定你是否能夠了卻父母多年的心願,光宗耀祖、重振家聲,給一輩子低聲下氣的父母爭氣長臉。可我剛剛有點起色的《立體幾何》又開始變得常常不及格,而我的外語成績也再一次徘徊在剛剛及格的邊緣。我想起那個清貧的家,想起臨開學前母親忍痛賣掉再過兩個月才能出欄的大白豬給我湊學費;想起父親雖然算個文化人,但這些年來一直當著那個半死不活的民辦教師,靠那個瘦弱的身子一邊教書一邊種地養活著這個家。在村裏,除了過年前村裏人找寫對子畫窗花時還有點用處,平日在村裏和族裏父親的地位並不高。父親睡夢裏都盼著我能考上大學給家裏爭一口氣哩。我還想起大哥天天去村西的磚窯裏背磚;妹妹為了保證我安心上學,早早就與鄰村一個踏實的莊戶人家訂了親;而弟弟已經二年級了,還沒有穿過新衣服,沒有背過新書包,弟弟至今背著的還是我小時候背過的母親用舊藍布縫的書包,用的還是我小時候用過的缺了一個角的石板。我還想起村裏和族裏那些輕視過父親的人打量自己時那種狐疑和捉摸不定的眼神,有嫉妒,有猜測,也有幸災樂禍的期盼。我更想起三年前,也就是大哥高考、我中考同時落榜那一年,我爺爺去世時死不瞑目的情景。

一定要給父母爭口氣!一定要給老張家的列祖列宗們爭口氣啊!走出村口,望著官道上父母和小弟翹首相送的剪影像某部國產電影裏老百姓送子弟兵時的情景,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然而,一旦走進那個熟悉的校園,再一次讓我失魂落魄黯然傷神的卻依然是那個遠在天涯的我親愛的“綠蒂”。

4 來信了

跟往年剛開學一樣,除了新生入學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兒以外,上一屆畢業生的高考情況也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又有誰考上了北大、清華,誰本來成績很好,這次卻隻走了本省的一所破大學,誰爆了個冷門出人意料地走了個本科,而且還是全國二流的大學,等等。那些天,教務處後牆的黑板報上每天都會出現一些新名字。

那些天一吃過中午飯,我都會跑到那兒去,一遍又一遍熱切地注視著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像注視著往昔那一張張熟悉的笑臉。可是,在這些熟悉的笑臉中,我卻一直沒有找到那張留著整齊的劉海、撲閃著一雙文靜且略帶點憂鬱的大眼睛的圓圓的臉龐。

每一次,我都悵然若失地離去。

漸漸地,我已經沒有興趣再去看黑板上那些越來越多、越來越無關緊要的錄取名單了。

然而,那天那一節化學課上,我像許多次那樣無意識地透過教室的玻璃窗,卻忽然看見又有兩個老師正站在教務處後牆的黑板報下往上麵填寫新名字,其中有一個老師好像是原108班的班主任。那天化學課講的是什麼,我一概不記得了,我隻記得那種按捺不住的慌亂和不安,我覺得那節課不是上了四十五分鍾,而是整整上了四十五年。下課的第一聲鈴聲剛剛傳來,老師還沒有合上課本離開講台,我就第一個箭步衝出教室,忐忑不安地站在黑板報下,興奮而又有些緊張地瀏閱那些名字。

林小花!林小花!青藏林業學院!

果然有那一個久違了的親愛的名字,我一次次默念著那個魂牽夢縈的名字,不知是喜悅還是委曲的淚水流淌了一臉。

那個下午我沒有上自修課,一個人悄悄地躲在學校閱覽室的角落裏,飽蘸喜悅和艾怨的淚水寫了我一生中第一封寄向未知的遠方的信箋。我把什麼都說了,就像麵對一個失散已久的親人或者愛人一樣,我毫無保留地把什麼都傾吐出來了。

那個下午剩下的時間我到小鎮南邊的郵電所買了最漂亮的信封,貼了整整比普通信件郵資多一倍的郵票。我一直戀戀不舍地拿著那封信,直到郵電所櫃台後麵的姑娘第三次用好奇的目光望著我的時候,我才手足無措地把信丟進郵筒。從郵電所出來,我長吐一口氣,覺得小鎮的天空是那樣高遠而蔚藍,小鎮的陽光是那樣明媚而溫暖,小鎮的街道是那樣熱鬧而整潔。

接下來的日子,我已經不再去教務處的黑板報下看那些神氣十足的名字了。我也徹底拒絕了宿舍打飯、打水等一切公益性的服務,而是改為每天上午下了課和下午下了課兩次郵遞員送報的時間,跑到校門口的傳達室去等信。

每次,我都像一個第一次參加約會的忐忑不安的小夥子那樣,既興奮又緊張,既充滿信心又灰心喪氣。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情緒低落地推著那輛父親騎了半輩子,退休下來給我騎的破自行車準備回家,路過門房的時候,下意識地看見門房玻璃窗上孤零零地立著幾封沒有被人拿走的信件,其中有一封鑲著藍邊的航空信件特別引人注目。我並沒有特別在意,近兩個月的連續失望已經使我有一點灰心。而且,每次門房李老頭探詢的目光都使我渾身不自在。那天,我隻是匆匆地裝作若無其事地瞥了一眼,然後跨上自行車準備離開。忽然,門房李老頭推門出來笑眯眯地喊我,我以為和善而又愛開玩笑的老頭子又要取笑我,便遲疑了一下繼續往外走。不想老頭子反而追出來,笑嘻嘻地說:“你如果真不要你的信,我可要給郵局退回去了。”我半信半疑地停下來,那封很顯眼的鑲著藍邊的航空信件便閃現在眼前,很秀氣的幾行字,落款是青藏林業學院林經係二班。

那一天,我折了回來,沒有回家去拿一些幹糧。那一天,我一直懷揣著那封信在校園裏轉悠。那一天,直到夜裏熄燈鈴響起的時候,我也沒有看那封信。我不是不敢看,而是舍不得看。

直到第二天下午,宿舍裏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偷偷拆開那封信。我沒有像別人拆信封時那樣很瀟灑地把信封口上撕下一條來,而是小心翼翼地順著糨糊封口的地方一點一點把它揭開來。僅僅揭封口大約就花了我大半個鍾頭。那封信終於展現在我麵前了,共兩頁,信紙是淡粉紅色的,右下角淡淡地印著《紅樓夢》裏的人物,可惜不是賈寶玉和林黛玉,而是探春和惜春。那是一份充滿了客氣、謹慎和掩飾不住的驚訝的簡潔的信。信的開頭稱我為“張黎煜同學”,信的第一段娓娓寫道,“老實說收到這封信我真的很吃驚,因為不知該如何回信,又因為剛開學事情很多,所以一直沒有給你回信,請你能夠理解和諒解。”信的中間談了一些新學校的情況和上大學的感受,信的結尾說,“希望有時間能寫一些信,談談故鄉和學校的情況”。信的落款是“學友林小花”。那個窗外刮著北風宿舍裏爐火熄滅了的下午,我一遍又一遍讀著這封普普通通的信,一遍又一遍嗅著信箋上淡淡的女兒所特有的清香,心癡神迷,不能自已。吃過晚飯,我又來到當年108班的那個教室外。明亮的日光燈燈光依然從玻璃窗裏透出來,因為是周末,教室裏並沒有多少人,當年林小花坐著的那個座位的課桌上散亂地放著幾本書,但座位卻空著。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又來到操場上。

操場上空曠得沒有一個人,雖然晚上刮了一天的西北風停了,但天空並不晴朗,灰暗的天幕上隻若隱若現地懸掛著幾顆泛著寒光的小星星。可我並不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孤單,靠著籃球架站了一會兒,便繞著操場的跑道輕快地跑了起來。漸漸地,周圍的景物變得越來越模糊,而身體也變得越來越暖和,閉上眼睛,我覺得自己仿佛不是置身於寒冷的冬夜裏,而是奔跑在夏日暖洋洋的田野上。睜開眼睛望天,天空似乎也晴朗了許多,而那幾顆小星星像是小頑童調皮的眼睛。

“這個冬夜多麼美麗啊,這個世界多麼美好啊!”我長舒一口氣輕輕地感歎道。

進入5月份快進行畢業考試的時候,我收到了來自青藏高原的第三封,也是最後一封信。信上說,快要進入高考的最後衝刺階段了,為了不影響我的學習,請我暫時不要寫信了,期盼下一學期我發自一所重點高等院校的來信。從此以後,我真的再沒有收到過一封來自那座遙遠的高原上的信箋。然而,在那些沒有來信的日子裏,我似乎也並沒有感到過太多的孤獨。因為每天在緊張的學習之餘,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翻閱地圖冊和那些報考誌願書上。我長久地注視著地圖上那片神奇遼闊的高原出神,唐古拉山口、尼羊河、林芝、格爾木、德令哈、日喀則等等。我一一找出它們,用紅筆圈上。我甚至想象著有一天親自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甚至毫不猶豫地在那裏定居下來。

填報誌願的日子到了,我甚至沒有同我親愛的父親商量一下,就不動聲色地填寫了“蘭州大學”。人們都以為我是喜歡大西北粗獷壯麗的景色,隻有我自己知道,蘭州大學是這個世界上離那個神奇的高原最近的重點學府。那年7月的七八九日三天,在那個對全國許多學子來說充滿了黑色意味的日子,與幾年前村戲後那次失敗的中考不同,我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完成了每一場考試。當9日的晚上收拾好所有的行囊,10日的上午與整整相處了三年的青春的學子們揮淚告別的時候,我沒有流淚,甚至還輕輕地笑了笑。但當所有的同學都離去了,我心情複雜地走過靜悄悄的校園,走過往日水汽迷濛的水房和飯廳,走過空曠無人的大操場,走過自己生活了整整三年的教室和宿舍,走過物是人非的老108班教室,走過親切的守門人李老頭居住著的門房的時候,我還是情不自禁地灑下了的一掬依依惜別的淚水。

“我的心在高原,這裏沒有我的心。”那個高考過後的暑假依然是寂寞和漫長的,但已經不再像上一個暑假那樣孤立無助和失魂落魄。那個暑假,我靜靜地跟在父母身後鋤第二遍玉米,輕輕地向每一個和我打招呼的鄉鄰微笑。晚上,在明亮的白熾燈下,我心平氣和地教弟弟做作業。村裏唱大戲的時候,我偶爾也和童年時的那些夥伴們坐在戲場外的高台上看十村八地的大姑娘小媳婦。但誰也不知道,我的心已經不在這個村莊,也不在這片土地上了,我的心已經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甚至比天邊還要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經過了她的帳篷,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亮的月亮……”每個黃昏,扛著鋤頭歸來的時候,我帶著一身汗臭和疲倦,沿著晚霞餘暉裏美麗的桃花河岸,輕輕地唱著這首美麗而傷感的歌曲,我的心思像這首歌曲一樣美麗而傷感。

不知為什麼,這次我從來沒有思考過自己高考會不會落榜,仿佛那是一樁十拿九穩的事情一樣。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的愛情會有什麼結果,仿佛愛情隻要這麼愛著,從來就不需要什麼結果似的。那個暑假我也去小鎮走了一趟,不過不是去看自己的高考成績,而是最後一次向那座小鎮和那所培養了自己三載的學校告別,向那段充滿理想和夢想,也充滿歡樂和憂傷的青春歲月告別。學校的大門依然緊閉著,那個無數次和藹地微笑著意味深長地把信遞給我的老門房李大爺依然坐在屋簷下打盹,白底黑字的“崞縣中學”的校匾,依然在太陽下放射著莊重的光澤,但我的心境已經不像上一個暑假那樣失魂落魄悲痛欲絕了。我的心情充滿了一種寧靜的等待,充滿了一種淡淡的憂傷和惆悵,這樣的感覺反而讓我的身心覺得十分舒暢。

5 中了,我中了

“張黎煜,張黎煜,快點回家!你考上大學了,崞縣學堂送錄取通知書的先生在大隊等你!”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我和父母正在地裏給玉米施肥,大隊的高音喇叭忽然突如其來地叫了起來。

那時我們剛剛下地不久。高音喇叭連續喊了三次。我看見母親一下就坐在濕地上,父親雖然沒有癱倒,但兩手哆嗦著幾次都沒有點著一鍋煙。這情景不由讓我想起十幾年前的那些個早晨和黃昏,我們大隊高音喇叭裏驚心動魄的那些喊叫。不過,那時高音喇叭裏喊叫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父親的名字。也就是從那之後許多年來,每次聽到大隊高音喇叭的喊叫,我父親和母親都會條件反射似的麵如土色渾身哆嗦。

“我們人小鬥誌高/深入批判孔孟道/性善論鬼花招/剝開畫皮瞧一瞧/美國老板心腸毒/牛奶都往河裏倒/勞動人民沒有吃/死亡線上受煎熬/資本家是吸血鬼/善字後麵藏著刀/徹底砸爛《三字經》/革命路上向前跑。”

我記得那是我八虛歲那年就要上一年級的時候。那時,村裏的大字報和黑板報上,忽然批判一個兩年前坐飛機摔死的叫林禿子的人和一個兩千年前好像開過一個孔什麼店的叫孔老二的人。林禿子我以前見過他和毛主席在一起的照片,但那時他一直戴著一頂很神氣的解放軍紅五星帽,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頭發。孔老二我卻是第一次聽說,據說他和我父親一樣是教書的,但他卻專門喜歡收貧下中農兒子的幹肉,又說他是一隻沒人喜歡沒人收留的喪家狗。黑板報上他頭大身子小,被一支很大的筆戳在那裏,樣子很滑稽。這在當時是一件既新奇又好玩的事情。那天中午,我飛快地跑回去向我的父親報告,我父親不但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興奮,而且好像還教育了我幾句什麼,讓我十分掃興。

順便說一聲,當年我父親畢業時正趕上國家困難時期工業下馬,因此他便沒有像當年我曾祖父期待的那樣科學救國,而是也像廢除科舉後沒有出路的他老人家那樣,稀裏糊塗地在我們村的東廟上教了書。

我清楚記得,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父親雖然因了我帶回來的消息好像有些不高興,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吃完飯他還早早地到學校去上課,但不到一個時辰,村裏的高音喇叭卻讓全體社員到大隊戲台前開批鬥會,說是階級鬥爭又有新動向了。母親匆匆洗過鍋碗,領著早已再次變得興奮不已的我和妹妹向戲台趕去。戲台下已經站滿革命群眾和像我一樣興奮的小孩子們。一會兒會開了,威武地背著半自動步槍的民兵押上一個頭戴紙糊頭,身披用五色紙糊成的長袍的哆哆嗦嗦的男人,我和小孩子們高興得一陣歡呼。可是,當那個人驚恐不安地抬起頭朝台下張望的時候,我卻一下發現他竟然是我的父親,我驚呆了。當我六神無主地用眼睛尋找到我母親的時候,看到她的臉色比麻紙還要慘白,而且我的妹妹正驚慌地抱著她的腿哭泣。那天的會開得似乎比我們盼過年時的臘月還要長一些,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時才散會。而且,散會時又宣布了一個讓廣大貧下中農歡欣鼓舞卻讓我們家肝膽俱裂的消息,那就是我父親這個在學校閑聊中為孔老二說好話的封建餘孽,不僅被定為村裏唯一的壞分子,而且被永遠清除出了人民教師的隊伍。

那是一個寒冷而又黑暗的夜晚,我們家沒有點燈也沒有做晚飯。父親一直蹲在地下抱著頭一聲不吭地呆著,他的身上還可笑地粘著幾片沒有被撕幹淨的藍色紙片。母親癡呆地站在他的旁邊,已經懂事的大哥大人一樣沉默地坐在炕沿邊,而我和妹妹則孤立無助地擠在炕角哭泣。窗外傳來了街上晚歸的孩子們的嬉鬧聲,還有誰家母親叫孩子的聲音,那麼清晰,又那麼遙遠。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後半夜吧,我和妹妹睡著又被凍醒。朦朧中,我們看到父親和母親還沒有睡,好像並排著靠著櫃坐在地上,父親似乎哽咽著說了句什麼可殺不可辱,又說要跳村外的桃花河去。母親低低地哭著說,你死了我們怎麼辦?我和妹妹聽到父母都要去死,嚇得趕快跑到地上抱著他們大哭起來。父親把我們緊緊攬在懷裏,也跟著我們像受傷的狗兒一樣低低地哭泣起來。那是這一生中我第一次見父親當著我們的麵哭泣。哭了一會兒,大約想明白了,父親嗓子沙啞地對我們說,隻要有你們在,哪怕像狗一樣我也會活下去。再後來,母親也不哭泣了。再後來,我們就枕著父親的承諾睡著了。

我父親的名字開始不斷地回響在我們村的高音喇叭裏,並且他開始承包我們村的環境衛生,風雨無阻。每天天不亮,他就出去打掃我們村撒滿牛馬羊糞的大街小巷,有時下了雪,我爺爺、我大哥還有我也會出去幫他。

一直到改革開放那年,他被抽到鄉裏當民辦教師為止。

那天,我們一家人像逃難一樣披著塑料布雨披一言不發地走在無邊無際的雨幕中,各自細數著各自的心事。

快進村時,我望了一眼失神地行走在雨地裏的父母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橫流的臉,心又飛到了那片遙遠的高原。我靜靜地想,自己考上的是不是蘭州大學呢?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即使真的去了那遙遙遠遠的高原,不能守在父母膝下,但今天的這份榮耀對父母養育一場也算是一點小小的報答了,就像當年賈寶玉中舉以後出家了那樣。

然而,差十六分沒有走了蘭州大學,我被陰差陽錯地錄取到省城一所師範學院的化學專業。

送走送錄取通知書的教師的那個晚上,是我們家有史以來最紅火的一個晚上。三鄰五舍七姨八姑都來家裏賀喜,有的提一籃饃饃,有的拿幾個雞蛋,有的隻帶了一些恭維羨慕的話。甚至連平日裏仗著丈夫和兒子都上班,家裏比較富裕,常常瞧不起我父母的七嬸娘也來湊熱鬧。我的父母一概歡迎。我父親像一個養尊處優的老太爺那樣紅光滿麵地應酬,我母親腳不沾地地忙著迎來送往。連我弟弟也忙著給大家端茶倒水。而我的充滿家族榮譽感的叔祖父則反複地問我父親,高考是不是國家組織的考試?考上大學是不是就相當於考上進士呢?看來,咱侄孫的功名比他老爺爺還要高啊。我父親歡喜而又緊張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想,這大概是我父母除了當年結婚以外,一生中最風光最體麵的一次。這個晚上,大概也是一生中除了結婚之外,他們第一次被人關注,被人尊重,第一次暫時成為這個家族這個村莊的主角。我真為我可憐的父母難過,也真為他們高興,但我沒有過久地沉浸在這種思想這份氛圍之中。我隻略略地應酬了幾下,便一個人默默地走出村外,走到那條日夜流淌著的桃花河邊。

下了一天的小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半輪上弦月透過薄薄的雲霧探出臉來,像是隱在白紗後麵的一位沉靜的美人的臉。空氣濕潤而清新,四周低低的蟲鳴更增添了鄉村夜晚的靜謐和安詳。我踩著涼涼的夜露往前走,我的心依然是那樣寧靜而安詳,充實而又空靈。

“我的心在高原,這裏沒有我的心。”再一次低吟起蘇格蘭詩人彭斯那首著名的詩歌,我覺得我的心再一次輕輕地飄浮起來,飄向了那片遙遠神奇的高原。

可是,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卻開始有些動搖。當然,並不是因為害怕第一次出門遠離家鄉和父母,而是因為村裏人不知道忽然從哪裏聽說我讀的學校原來是專門培養教書匠的學校之後,仿佛一夜間開始對我們家冷淡,以及父親一輩子當民辦教師被村裏和族人小看給我留下的那些難以磨滅的記憶。

第三章

6 第一次遠行

“師範其實也是很培養人的。關鍵不在學校,而在於自己,毛主席當年上的不也是師範學校嗎?“

“嗯。”

“一到學校就寫信,報個平安,要不你媽的心老是懸著,你也知道她那個脾氣。”

“嗯。”

“到了學校一定要吃好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心疼錢。今年莊稼長勢也不錯,聽說我的民辦教師考試又通過了,也許快能轉正了,日子正在向好的方麵轉變呢。”

“嗯。”

父親最終還是說服了我去省城上師範院校。

我靜靜地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後座上,靜靜地望著官道兩邊的洋槐樹和無邊無際的玉米地飛快地向後退去,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父親的話。我記得那時上大學的學費似乎還是很便宜的,盡管那時家很窮,但印象中父母好像並沒有太為我的學費發愁,我的父親也沒有像前一段報道的一位因為交不起兒子的學費而上吊的父親那樣自殺。

那一年,大哥外出漂泊杳無音信快有半年了。那一年父親也該有五十歲了。

村莊是越來越遠了。從那一年考上高中起,自己就開始斷斷續續離開這個整整生活了十六年的村莊,這次大概是真正地脫離這片土地了。我悠悠地想,要是爺爺活著該會有多麼欣慰和高興啊。爺爺臨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到哪裏娶個媳婦。爺爺最怕他的孫子打了光棍斷了蘇鄉村老張家的香火。當地老百姓常說,三個兒子娶了兩個媳婦,盡夠不錯得了。意思就是說,農村娶個媳婦不容易,如果家裏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娶到了媳婦,那就應該很知足了。對於光棍遍地的貧困鄉村,爺爺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爺爺知道我不僅考上大學,而且將來可能還會娶到一個漂亮的有文化有工作的城裏姑娘,爺爺該有多麼知足,多麼榮耀啊!

即將奔赴新的生活的我靜靜地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後座上,神思雀躍地想著一些零碎的、散亂的、沒有頭緒沒有連貫的事情。

上坡的時候,我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說:“爸,我來帶你走一截路吧。”

父親連忙說:“不用。現在我還能帶帶你,再過幾年我就帶不動你了。”

父親的話說得既平靜又實在,父親甚至還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但我的心情卻一下變得憂傷起來。再次上路的時候,我坐在後座上,禁不住默默地打量起在我前麵正奮力蹬車的父親。父親依然穿著那件領口已經磨毛了的深藍色滌卡中山裝,父親穿的褲子的左屁股上和右腳的布鞋上分別補著一個針腳很小、不太明顯的補丁,那是心靈手巧的母親的傑作。父親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如果不認識他的人,把他看成六十歲也一點不足為奇。這些年,既種地又教書養活一家三個念書的孩子,父親確實是受大苦了。

又上了兩個坡,下了一個坡,火車站很快就到了。就是崞鎮北邊的那個小火車站。每天黃昏的時候有兩趟客車,向北的通向北京,向南的通往省城,都是哐裏哐當的慢車。

三年前,那個懷著淡淡春愁的高一學生常坐在這兒望著一列列火車沿著閃光的鐵軌奔馳而來,一閃而過,內心激蕩,渴望著能隨車而去,馳向遠方那座未知的城市。一年前,那個多雨的夏天,第一次真正飽嚐愛情的甜蜜和痛苦,那個即將升入高三年級失魂落魄的少年,曾經有整整一個星期,每天下午都坐在這兒,望著南來北往的列車發呆。而今天,自己真的也將從這裏出發,乘上那列幾乎夜夜都奔馳在夢裏的列車,奔向遠方。我的心中卻沒有想象中的狂喜,甚至有點複雜有點惆悵。青春漸逝,昨日難再,那些已經逝去的時光,無論是痛苦的還是喜悅的,都變成了遙遠而美好的回憶,而未來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抬頭望小站四周,暮色正在四合,小站南邊最顯眼的是崞鎮殘破的一截古城牆和孤獨地矗立著的灰白色水塔,古城牆後麵是鱗次櫛比的房屋的頂子,一條塵土飛揚的土路將小站和小鎮連接起來。那時周末的時候,我常常興致勃勃地沿著這條土路從小鎮跑到這個小站來看南來北往的列車,然後心事重重地歸去。小站的南邊是連綿起伏的崞山,春天的時候,我曾和同學們冒雨登上崞山,一邊徜徉在老崞縣八景之首“崞山滴翠”之中,一邊眺望遠方如白練一般的滹沱河,像當年長沙讀書的毛澤東遙望湘江那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

然而此刻,一輪如血的夕陽正壯美地緩緩隱入起伏的崞山的層巒疊嶂之中。“黃昏為什麼這樣使我憂傷,黃昏裏一定有什麼東西在死亡!”我想起了不知是哪一位哲人說過的這句話。

父親很快解下綁在自行車右側的那一個旅行包。那是幾天前父親和母親到小鎮下了好大決心才買下的。那也是我家最昂貴最時髦的一件物品,但此刻放在小站的站台上,卻顯得那麼土氣,那麼顯眼。

或許因為正趕上學生開學,那天的小站有許多人,父親排了好一會兒隊才氣喘籲籲地買來票。父親問了旁邊一個人時間後,說:“還好,再有半個小時火車才到站。”那時,盡管我們村裏好多種地的村民都買了手表,但父親依然沒有手表。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到了省城是半夜了,幸虧有學校接站的車,要不那麼大個城市,你又是第一次出門,哪能找到呢。你們學校大概在大營盤那兒吧,當年我們學校在三營盤,離那兒不太遠吧,一轉眼,已經有三十年沒去過省城了。”父親滔滔不絕地說,父親的興致似乎很高。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一點時隱時現的燈光像天邊孤獨的黃昏星正由遠而來。父親正說著什麼,忽然停下來。父親又問了問旁邊那個人時間,自言自語地說:“火車怎麼會早到八分鍾呢?”

父親把我送到列車車門邊,因為沒舍得買站台票,父親上不了火車。我找了一個地方把行李放下,然後把頭從列車車窗伸出來,向父親告別。

父親微笑著說:“一定要珍惜這麼好的機遇,別掛念家裏,好好讀書。”

父親又說:“一到了學校就給家裏寫封平安信,千萬記著!”

父親微笑的時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父親雪白的牙齒和半白的頭發在送別的人群中十分醒目。

因為是小站,火車隻停了三分鍾。火車啟動了,我看見一直微笑著的父親臉上的笑容似乎有點凝固了。許多送別的人都緩緩地跟著火車往前走,父親卻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那兒。父親的形象忽然很突兀,像海水退潮後孤獨地立著的一塊岩石。

火車飛快地奔跑起來,我把頭從車窗抽回來。 閉上眼睛,我似乎看見傍晚的小路上,父親正一個人奮力蹬著自行車孤獨地往回趕,而在黃昏的村口,單薄的母親似乎也正牽著黑黑瘦瘦的小弟焦急地等待著。我似乎還看見巷口上自家小院那低低的土牆,以及越過土牆射出來的明亮而溫暖的燈光。今夜那溫暖的小屋裏,一定是一個沉默而無眠的夜晚,母親一定會悄無聲息地抹淚,父親一定會一鍋接一鍋地抽煙,而小弟則一定會靜靜地坐在角落裏望著大人們發呆。親情真是人世間一種最奇特又最寶貴的東西!

我覺得心裏似乎有一種什麼潮乎乎的液體正在湧動,但我沒有流淚。對著一車廂陌生的人,對著充滿希望充滿生機的明天,我怎麼能流淚呢?

7 那時的大學

大學生活確實比高中生活豐富得多,浪漫得多,也舒適得多。從住宿條件上講,一個宿舍三支高低床,六個人,每個人把自己床上的小布簾子一拉,那簡直就是獨立王國。從夥食上講,學校食堂的飯菜品種齊全,味道可口,且價位分高、中、低檔,照顧到各個層麵。而且,那時候我父親當民辦教師一個月工資才二十多塊錢,並且還常常按時拿不到,但我們上學一個月國家就給發二三十元的夥食補助。從學習上講,除了每天上午的兩節大課,下午偶爾有公共課,大部分時間自由支配,而即使是那兩節大課,也常常可以偷著在下麵看課外書,這正是我所求之不得的。尤其令我興奮不已的是,學校每個周末不是放電影就是學生會組織舞會,即使不是周末,每天下晚自修課後操場上那成雙結隊浩浩蕩蕩的戀愛大軍,也確實是一道賞心悅目的亮麗風景。開始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陶醉在這種嶄新的生活之中東跑西撞樂此不疲。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一切新奇慢慢變成習慣,而化學課程又是那麼枯燥無聊,甚至在課堂上打一個盹,下來就做不來作業,而剛入學的複試又是個不及格。

那些天,每天放了學後,默默地站在教室裏望著學校林蔭道上一對對並肩散步的戀人,我的心中漸漸升起一絲惆悵和失落。

我開始坐在教室裏寫我成為大學生的第一封信。但是,這封信不是我自己曾承諾的那樣寫給站在故鄉的田野上心急如焚翹首等待著的父母,而是寫給幾千公裏之外世界上最高最高的高原上那位自己日思夜想著的姑娘。我在信中說:親愛的花姐,當我在心裏無數遍呼喊著這個稱呼的時候,當我提筆寫下這幾個親切而熟悉的文字的時候,不爭氣的淚水一遍又一遍地流溢滿臉,已經有整整兩個月沒有你的任何消息了,你知道這兩個月我是怎麼捱過來的嗎……

那一個下午,在新教室最後一排的新座位上,新入學的我就這樣一任情感肆意地寫下了我成為真正的大學生後的第一封信。這不是一封普通的問候信或者報喜信,也不像以前所有的信那樣充滿了斟酌充滿了吞吐充滿了謹慎和遮掩。這封信中全篇沒有一個像以前那樣“友誼”呀“朋友”呀一類含混不清虛偽透頂的字眼。這封信中第一次大膽地使用了四個“想”八個“愛”字,在信的結尾,甚至使用了“緊緊地擁抱你”六個大字。這封信整整寫了十頁。寫這封信幾乎耗盡了十九歲的我一生的心血、激情和才華。寄走這封信,我默默地想,即使那是世界上最寒冷的雪原,也該被融化了呀!

寄走這封信整整三天後,我的精力才有所恢複,我的體溫才有所下降,我的心智才開始健全,我才有能力稍稍平和地拿起筆給站在故鄉的田野上望眼欲穿地等待著的父母寫平安信。我在信中說:親愛的爸爸媽媽,因為剛到學校什麼都不熟悉,又因為新生剛入學事情比較多,所以今天才給你們寫信,讓你們久等了。兒到學校一切都很順利,請勿掛念……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給仿佛遠在天邊的親愛的父母大人們寫家信。我很認真很努力地寫下去,但無論如何,卻寫不滿三頁信紙。在第三頁信紙的上半部分最後畫上句號的時候,我想起“兒行千裏母擔憂”那句古詩。我覺得很慚愧,但在偉大的、燃燒一切毀滅一切的愛情麵前,溫文爾雅的親情算什麼呢?凡夫俗子的我又算什麼呢?

父親的回信很快就來了。父親在信中說:“煜兒,見信如晤。收到你的信,全家人別提有多高興了,你母親更是高興得合不擾嘴,每天都要拿出來看好幾遍。你弟弟也說,長大一定好好學習,像二哥一樣考上大學。真是張門有幸,出其麒子。煜兒,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做國家的棟梁之材,也做家族的中興子孫。當年生下你的時候 ,有個瞎子算命的說過,且生貴子昌寒族,那時我隻覺得這隻是一種吉祥的話,今天看來真正靈驗了……”

陸陸續續,上了其他大學的同學也寫來了一些信,但我始終沒有收到自己最盼望的那封信。

8 上河裏的鴨子下河裏的鵝

我再一次開始努力地把自己趕進浩如煙海的圖書館,不是學習拉瓦錫的《化學綱要》或者門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而是不務正業地閱讀我從小就喜歡的文學和哲學名著。每天早操後早飯前那段時間,我甚至都拿一本《古文觀止》到教學樓前那個小花池背誦。小花池分三層,呈中空的圓形,就像古羅馬的角鬥場那樣,每層都種著紅色、黃色的美人蕉和各種顏色的菊花。季節雖然是深秋,但這兩種花卻開得很旺盛,顯不出一點衰敗。我每天就坐在小花池第一層的水泥台階上,心情寂寥地背誦古代先賢們的那些文章。因為情緒低落,頭兩天並沒有留意周圍的環境,到第三天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在我斜對麵的台階上,同樣靜靜地坐著一個晨讀的女生,頭上紮著一條很寬的粉紅色發帶,長發披肩,一襲剛剛過膝的乳白色連衣裙,那優雅的剪影沐浴在初升的太陽光中,有一種朝氣蓬勃的美麗,就像某些青年雜誌封底的照片或者某部青春影片的鏡頭那樣。那個早晨,因為這個意外的發現,我的心情變得有些開朗起來,而且那個早晨時間過得似乎也特別快。那天中午食堂買飯的時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再一次在無意之中遠遠望見那個優雅的背影,因此下午的時間過得也比較快。而且不經意間,我似乎有點盼望第二天的早晨早一點到來。

夜裏做了一夜夢,似乎又夢見了花姐,夢見崞縣中學那個無比寬闊的大操場,因此早晨的心情又有一點憂鬱。夾著《古文觀止》走進小花池的時候,心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期盼,但當把一本書墊在屁股下坐下來,無意間再望見對麵台階上那個優雅的剪影的時候,我的心還是不經意間地動了一下……第三天,第四天,仿佛約好了似的,每天早晨都可以很及時地找到那個優雅的剪影,因此日子過得還算流暢,至少不像先前那樣惆悵和鬱悶。當第五天早晨那個剪影沒有出現,我感覺有點失落的時候,我忽然對自己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厭惡。我覺得自己不經意間產生的那種失落,不僅對自己為花姐獻上的那份忠貞的愛情是一種褻瀆,而且對自己一直向往著的那種林黛玉與賈寶玉、梁山伯與祝英台式生死不渝的愛情觀也是一種背叛。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那個小花池晨讀。

最初的大學生活中僅有的一點明亮的色彩又被自己冷酷地抹去了,而不久後幾次專業課考試新的不及格更是雪上加霜,日子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先前的那種沉鬱和惆悵之中。而且那個秋天,仿佛和過去的那些個所有失意的秋天一樣,又進入了一種陰雨連綿的狀態。那些天,我覺得自己的心靈潮濕得能攥出水來。

當我望眼欲穿中盼來花姐那封來自遙遠的高原上美麗的尼羊河畔的信的時候,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的下午,水洗過的天空藍得空闊,藍得出奇,一行南歸的大雁正排著整齊的“人”字形隊伍匆忙地從足球場上掠過。

依然是熟悉的鑲著藍邊的航空信,依然是那一串秀氣的筆跡,嗅一嗅信封,信封上依然是那種淡淡的女兒所特有的似乎夾雜著野花芬芳的氣味。我坐在燈光明亮而溫暖的校圖書館讀那封信。那天圖書館依然有許多人,依然有許多情侶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共同讀一本書。而且,圖書館依然那麼靜悄悄的,用心聽能夠聽到頭頂上日光燈的很輕微很均勻的嗡嗡聲。

我在靠窗戶的一個地方坐下來。那些日子以來那裏一直是我的領地。對麵坐著一個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不漂亮的女孩,戴一副度數似乎不太深的眼鏡。這些天,她似乎一直也坐在那裏。看到我拉一把椅子坐下,她習慣性地抬起眼來望了一下,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找了一本《連環畫報》打開,那是我那一段幾乎每天都必讀的一種圖文並茂的雜誌。然後,我拿出那封信掂一掂,信似乎很輕。我從封口的地方輕輕地揭開那封信,依然是《紅樓夢》裏的人物,好像是襲人和晴雯。信很簡短,隻有薄薄的兩頁,比我剛才猜想的還要簡短。一種委曲、失落的感情夾雜著不祥的念頭掠過心頭,我覺得我的心很深刻地痛了一下。我默默地閉上眼睛,努力控製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親愛的學友,首先祝賀你終於初步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我真為你高興。可是,你的信卻真的讓我感到為難了。也許你比我更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可以勉強的,隻有感情尤其是愛情是不能勉強的。愛情是建立在相互理解,完全信賴和彼此欣賞上的,但你對我的理解都是片麵的單純的。有一首歌曲唱道,“你的疼痛的深切,我當然能夠理解,為什麼我們離得遠了,其實一直近在眼前。是啊,我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你,就連你在那兒獨自受苦,我也隻能默默地注視。”這首歌曲唱的其實也正是我此刻的那種無奈的心情。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一個女孩,遠離父母,遠離親人,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上學,第一學期,她除了認真地讀書、做作業外還積極參與班裏的一切活動,她成了班裏的文體委員。第一學期很快就過去了,在第一個學期中她過得寧靜、充實而又愉快。第二個學期的時候,她開始遇到了“麻煩”,“麻煩”的製造者是一個高大、英俊而又熱情的男孩子,他是他們班的班長。由於工作的需要,他們常常在一起,而且他對她特別好。當有一天他向她求愛的時候,她幾乎什麼也沒有想就接受了。愛情是多麼偉大多麼神奇又多麼甜蜜,她還從來沒有愛過啊!那是一段多麼浪漫多麼溫馨的日子,他們常常手牽手徜徉在黃昏的尼羊河畔,遙望著遠方終年不化的皚皚雪山,憧憬著未知而又美好的明天……

我默默地把那封信一連讀了三遍,然後再次閉上眼睛。我覺得心中很虛無很空洞,有一種無邊的憂傷像潮水一樣正靜靜地向我襲來。我睜開眼睛再一次下意識地瀏覽著那封既充滿著情誼又保持著一種淡淡的矜持的信,我覺得似乎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正隱約地從那封信中散發出來,彌漫在整個圖書館中。我抬眼望圖書館中正坐在明亮而溫暖的燈火下認真讀書的數也數不清的人們,我感覺到一種未曾經驗過的徹骨的孤獨。就是在那一刻,我真正領悟到,一個人真正的孤獨並不是在獨處的時候,而是在置身於一群熙熙攘攘而又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人群之中時。

那一個晚上,我沒有看《連環畫報》也沒有等到圖書館關門,就一個人茫無頭緒地走下圖書館樓,在校園裏夜遊症患者般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

下晚自修課了,燈火通明的各幢教學樓裏一下子湧出許多人來,路燈斑駁的校園主幹道忽然變得人聲鼎沸。我呆呆地站在路中央,望著潮水般的人群喧囂著從身邊流過。

一會兒,剛才還燈火通明的各幢教學樓上的燈光次第熄滅,學生公寓區的燈光次第燃亮,那麼明亮又那麼溫暖,就像是遙遙鄉村裏那個久違了的家一樣。我走上學生公寓樓。晚自修後的學生公寓樓,就像是清晨的城鎮集貿市場,嘈雜而熱鬧。許多同學趿著拖鞋,光著背搭一條毛巾,哼著各種流行的歌曲從盥洗室出來進去,從樓道盡頭那間半開著門的宿舍正傳出不知是電視還是半導體收音機播放的足球聯賽的實況。每個人都那麼精力充沛,那麼開心快活,隻有我孤零零地像一個野鬼遊魂。我在宿舍裏無所適從地呆了片刻,怕大家看出什麼破綻來笑自己,便又踅下樓走到被愛情占領著的黑黝黝的足球場上。

一對一對。足球場的草地上到處是相親相愛的人們,就像均勻地點綴在夜幕上的一顆顆明亮的星星。我找了一個人少的地方躺下來。深秋的草地涼涼的,有誰在草地盡頭彈著吉他唱著憂傷的歌兒,又有誰和誰在斷斷續續用甜蜜的話兒訴說著心中的愛戀。我仰麵望天,天空遙遠而冷清,神秘而未知,繁華而荒涼。

秋夜似水。我覺得這清冷的秋夜真的像一江清涼的秋水,正緩緩地浸過我的心田。

周末了,學校又放映電影,是一部不新不舊的影片《人生》。中篇小說《人生》我上高中時就讀過,是陝西作家路遙寫的。我後來還讀過他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可惜路遙英年早逝。我讀《人生》時,還隻是把他當作一個大的故事來讀的, 那時我還不明白小說和故事的細微區別在哪兒,也不知道怎樣欣賞小說中那些精彩的細節。我隻是囫圇吞棗一口氣把它讀下去,急於知道故事裏主人公的命運和整個故事的結局。盡管如此,那篇小說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天晚上,同宿舍的弟兄們除了一個和我一樣剛剛失戀沒有心思去看,其他人早連鬼影都找不到了。我一個人心神不定地來到大禮堂,但當大家都坐好,禮堂裏的燈光暗淡下來的時候,我卻悄悄地退了出來。我不是不喜歡看這部電影,而是害怕那個過分寫實、過分纏綿、過分殘酷、過分懷舊的愛情悲劇故事把我剛剛有點愈合的心再度撕裂,再度揉碎。

我默默走在學校的足球場上。深藍色的天幕上綴滿了寶石般的星星,閃閃發亮,溫暖而濕潤的微風輕輕拂著臉頰,像是少女柔軟而溫熱的手心。晴朗的夜晚是多麼令人陶醉啊,可我的心裏卻仿佛正下著一場連綿的秋雨。

“上河裏(那個)鴨子下河裏那個鵝,一對對(那個)毛眼睛望哥哥……”禮堂那邊隱隱約約傳來或高或低的男女主人公對話和悠長的民歌聲來。那歌聲那麼悠揚那麼深情又那麼傷感,恍然間,我又回想起上高中讀《人生》時抄在讀書筆記本上的那些片斷:夜晚,天黑嚴以後,高加林和劉巧玲就在村外的莊稼地裏相會了。他們在密密的青紗帳裏,有時候孩子一樣手拉著手,默默地沿著莊稼地中間的小路,漫無目地走著;有時候站住,互相親一下,甜蜜地相視一笑。走累了的時候,他們就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加林躺下來,用愉快的歎息驅散勞動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的身邊,用手梳理他落滿塵土的亂蓬蓬的頭發;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輕輕地給他唱那些祖先留傳下來的古老的歌謠……

愛情啊,那美好而殘酷的愛情啊!痛苦啊,那像快樂一樣深刻卻比快樂漫長一百倍的痛苦啊!當你充滿愛情的快樂的時候,你以為痛苦和快樂是一對不共戴天的仇敵,可是當你充滿愛情的痛苦的時候,你才發現實際正是那些往昔使你快樂的事情,現在正讓你痛不欲生。那往昔的快樂,實在就是你去掉麵具的痛苦,而且那往昔快樂的酒盛得越滿,今日悲哀的創傷便會刻得愈深。

但無論如何,許多的苦痛其實都是你自找的,你一定要靜守,度過你心裏淒涼的冬日。在操場上走了很久很久,我又返回教學樓。樓道裏冷冷清清的,暗淡的燈光照著主樓梯口對麵牆上的壁報。那是我們化學係“紅葉”文學社主辦的,那上麵還有我那篇題目為《夢縈雪域》的小散文和題目為《春天裏,一千個愛情死去》的詩歌。這兩篇作品分別記敘了我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夢縈雪域》中,我充滿憧憬充滿夢想地寫道:愛人啊,在這個早晨我已經出發,循著你召喚的聲音,我雖然知道通往那片雪域的道路是艱險而陡峻的,但因了你的愛我充滿了信心,一日又一日,在孤獨的途中我默念著你的名字,我的熱望和夢想就像帆篷一樣迎風扯滿……

而在《春天裏一千個愛情死去》中,我卻滿懷絕望和屈辱地寫道:風已經催促你啟程/這是最後一個春天的黎明/一千個愛情將在這個黎明死亡/隨著愛情一齊被天葬的/還有那個悲哀的孩子/他沉浸愛情,不能自拔。

第四章

9 《父親》

“已經決定了,綠蒂,我要去死。我在給你寫這句話時,並沒有懷著浪漫的激情,相反,倒是心平氣和。當你捧讀此信的時候,親愛的,冰冷的黃土已經蓋住了我這個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軀體。他在自己生命最後一刻所感到的快慰,就是能和你再談一次心……”

“時候到了,綠蒂!我捏住這冰冷的、可怕的槍柄,心中毫無畏懼,恰似端起一個酒杯,從這杯中,我將把死亡的香醪痛飲!綠蒂啊,隻要能為你死,為你獻身,我就是幸福的!我願勇敢地死,高高興興地死,隻要我的死能給你的生活重新帶來寧靜,帶來快樂。可是,唉,人世間隻有很少高尚的人肯為自己的親眷拋灑熱血……”

那些日子,我再一次把自己趕到了浩如煙海的圖書館,一遍又一遍地精讀《少年維特之煩惱》。當讀到可憐的維特最後一次同綠蒂見麵,並用她親手借給他的手槍萬念俱灰然而又心甘情願地在自己臥室自殺的情節的時候,我也曾心如死灰淚流滿麵,甚至還想過像維特那樣悲壯地飲彈自盡。可是,當我跑遍我們學校幾個小賣部也買不到一把手槍,甚至連水果刀也沒有買到的時候,我索性把自己帶到校門口的小飯店獨自灌了兩瓶啤酒,然後又跑到操場上玩命般地踢了幾個下午足球。漸漸地,我開始變得死心塌地,而且心也開始變得平靜了下來。

再到了後來,我居然迷途知返浪子回頭,開始一門心思地琢磨起自己的前途命運和父親交付的那副振興家聲的重擔。

“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學校小孩中間一直流傳著這句話,可是,沒幾年這句話又變成了“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上高中的時候,我父親就是抱著這種心態,讓我放棄我們家祖傳的文科特長而學習理科的。可是,他沒有想過上了一般大學,數理化這些大路專業即使學得再好,也絕對搞不出什麼像陳景潤“1+1=2”那樣轟動世界的名堂,最多不過當個好理科老師,更何況是我們這個專門培養師資的師範院校。而文科就實用得多,尤其是中文,我聽高年級的學兄講,中文不僅學起來輕鬆有趣,而且如果學得好並且還能寫幾篇漂亮的文章,將來說不定就能當人人羨慕的作家記者,就是最差改起行來也容易些。我想起了上中學時學過的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裏記述他棄醫從文的經曆時,說過的那段話:“我覺得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

我決計像魯迅先生那樣棄理從文,盡管一開始我還不知道該如何實施我的宏偉計劃。

不久,機會竟然自己找上了門來。那天下午,在那個我每天茫無目的地打發時光的圖書館,隨手翻看一本記不清名字的雜誌時,無意中看到了一則麵向當代大學生的征文啟事,我的心便怦然一動。那天晚上,學校好像放映另一部名字叫《鄉村女教師》的電影,在我們化學係(三)班空無一人的教室,我才思敏捷文思洶湧,一口氣創作了那篇像當年我曾祖父《雁門賦》和我大哥《十七歲,一個人在大橋上默默走》一樣妙筆生花的文章,然後滿懷希望地把它寄了出去。

那篇文章的題目叫《父親》。

父親好像有些老了。這是弟弟信上的第一句話。我知道弟弟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我還是不能相信,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和衰老無論如何是聯係不在一起的。

“親愛的二哥,我們的父親衰老了,盡管他總也不肯承認,但他確實衰老了。這些天,他是躺在病床上的,精神和肉體的痛楚一刻也不曾放鬆過他,父親的視力越來越差,父親的胳膊疼得舉不起來,父親的頭也因為成年累月的勞作累彎頸椎而總是低著。我們那個孤傲、樂觀的父親不折不扣地衰老了。但即使這樣,他還丟不下我們這些淘氣的學生,丟不下那磨光了的教鞭,丟不下那走了半生也不曾走出的七尺講台。他不肯休息,誰也勸不動他,他甚至打算過幾天就要重返講台。親愛的二哥,你不知道這些天父親的脾氣是多麼暴躁,但我曾看到過在別人睡著時他那流淚的眼睛。唉,真不知道父親那顆飽受世俗欺淩的心有著怎樣執著的追求,是父親本身偉大還是他的職業使他變得更偉大了呢?不管怎樣說,我們可以驕傲地告訴所有人,我們有一位了不起的父親……”弟弟努力以少年老成的語氣,在信中幽幽地訴說著。盡管才剛剛上初中,但他的作文能力已經再一次顯露出我們家族古老的遺傳。弟弟的信,無論怎樣也無法讓我讀下去了,辛酸的淚好幾次強湧到眼角。我習慣地走向操場,走到那棵唯一肯聽我訴說悲傷和歡樂的大柳樹下。我記得那一夜沒有月亮,刮著刻骨的北風。我靠著粗壯的樹幹,默默地把頭轉向北方的那一篇幽遠的天空,久久地、久久地。

我曾經說過,我是我父親的學生,如果算上我,在我的家族史上已有四代人教書了。我不知道這是悲哀還是幸運,但我的父親卻是驕傲的,他常常自豪地對我們說,咱們家可謂是書香門第啊!我隻能默默地點頭,不忍心去反駁他。父親艱難困苦的一生已經使我對他的許多信念產生了懷疑,我知道我們畢竟是兩代人,我們誰也不會說服誰,我們隻好各自走各自的路。但是,分歧歸分歧,我對父親的愛和崇敬卻絲毫也不會因此改變。我欽佩父親安貧樂道、自重自愛的人品,對父親的虔誠、執著、無私奉獻,我始終懷著蒼涼悲壯的崇敬。在我的心目中,父親是一位殉道者,一位高尚而無私的殉道者,但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像父親那樣,從來沒有想過要重複父親的一生。父親以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換來的卻隻是兒子對他言傳身教的叛逆,我不知道這是父親的悲哀還是一個民族的悲哀。

記得好小好小的時候,家裏有一支高腳的燭台,每逢星期六晚上,父親總是把大哥、我和妹妹放在他的腿上,就著昏黃、奇妙的燭光,教我們背那麼難懂又那麼新鮮的古文古詩。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父親是世界上最博學的人,父親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啊!然而,時光在流逝,塵世上有那麼多事情震撼著我,終於有一天,我不安而又悲哀地發現:父親,那個頭上頂著無數圈聖潔光環的父親,在世人眼裏隻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王”和一個一錢不值的民辦的教書匠。民辦的教書匠?我迷惘,我不解,曾有許多次,我陷在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之中。我心中最初的偶像倒了。我第一次明白了這人世上原來充滿心酸和不公平,第一次明白一個沒錢沒勢又想擁有尊嚴的人的一生是多麼艱難,我開始理解父親貧困、孤傲的原因,開始變得沉默、冷淡。有一個晚上,我默默地在曠野流了那麼多淚,我哭自己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要明白那麼多父輩的艱辛?

我從來不相信命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了這命運常常捉弄我。接到師院錄取通知書那一天,我沒有歡樂,也沒有太多的悲哀,我隻是覺得很累很累,心裏空空的像失落了什麼。我默默地把通知書拿在手中,就像把握著全人類的命運。父親坐在我對麵,不聲不響地望了我很久,然後慈祥地對我說:“孩子,我理解你,因為我不僅是你的父親,而且也曾經是你的老師,我也不想改變你的看法,我隻是想給你講一講我過去的事,我也曾有過年輕……”父親娓娓地訴說著,眼裏閃爍著奇妙的火花。學校裏我學的是建築,可是畢業時正趕上國家工業下馬,分配時偏偏教了書,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父親親切地笑了笑。那時我剛剛二十歲,一畢業就分配到寧武一個小山村。全村三十多個學生隻有我一個老師,學校就設在破廟裏。常常在夜裏,我被鼓樂聲和哭叫聲驚醒,後來才知道,原來這裏死了人是往廟裏送行的。還有一次,半夜裏我聽見房上有東西走動,並且不時有瓦塊飛下,我以為是豹子,聽山裏人講,豹子常上房掀瓦,可把我嚇壞了,我一夜沒敢睡,第二天一看,原來是隻山羊。父親繪聲繪色地講著,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那時生活很苦,可是過得卻很充實。山裏人熱心、厚道、不太注重知識,卻很看得起有知識的人,逢年過節,爭著請我吃飯。還有那些孩子們,雖然學習差一點,可是卻很用心,很惹人喜歡的。我教他們唱歌,教他們寫字,還把他們領到山林裏采野果,捉鬆鼠,做遊戲,跟他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孩子。我愛他們,他們也離不了我,我覺得我不隻是他們的教師,而且還是他們的朋友和兄長,我把一個教師和兄長所能奉獻的愛都給了他們,我變成了他們的世界,他們也成了我的世界。父親慢慢回憶著,聲音充滿了感情。

“我常常奇怪,那時那麼苦,可是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也許,一個人在精神上幸福了,也就幸福了;也許,一個人要真正愛一種事業,那麼,所有榮譽、地位等便會顯得微不足道。你現在也長大了,你有自己的人生觀,我不強求你,但我總以為教師是一種高尚的職業,如果讓我選擇,如果有下世,我還是會當教師。”父親熱切地望著我,眼裏飽含著激動的淚水。我默默地想了很久,然後,沉重而又堅定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一點頭,便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一個月後,我平靜地走進了師院校門。再過了許多個月之後,我回到家鄉的小學校,站在一個普通的教室外,含著眼淚聽完父親講的那一節課。以後,我聽說家鄉的學校也開始評職稱;全國中小學教師工資要普遍提高百分之十;再以後,我聽說父親第三次通過了民辦教師轉正考試,他的公辦教師身份可能很快就要批下來了。盡管他多年前就是公辦教師,盡管那個不公平的命運戲弄了他這麼多年,讓他為了拿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又苦苦奮鬥了十幾年,但他好像無怨無悔……

這一連串的好消息曾使我高興得徹夜難眠,但我決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像父親那樣含辛茹苦大半生的同行們,為了一個民族的未來和希望……

10 轉機

那時候,我就是用這篇現在看來有些幼稚而又虛偽的散文,參加了全國大學生的一個征文大賽,並且在把這篇散文寄走的第二天,又趁熱打鐵,滿懷虔誠和豪情地給那時我們學院那個大名鼎鼎而我卻從未謀麵的中文係主任,寫了一封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薦信,同時附上了這篇散文。

當然,寫那封信時,更多的,我還受到了那時我剛讀過的《李白傳》中,一千年前那個同樣渴求一朝成名、大展宏圖的布衣書生李白給他流浪地的長官韓朝宗寫的那封千古傳頌的《上韓荊州書》影響。在信中,李白和我一樣豪情萬丈地說,“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我記得那天正好是周末,學校有舞會,文科教學樓上靜悄悄的。夜裏10點多,猶猶豫豫地在樓下徘徊了老半天,我終於做賊一樣偷偷摸上去,找到掛著中文係主任牌子的辦公室,一橫心把那封信從門縫塞了進去。

那時候學院的風氣真好啊!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晰地記起我們上體育課的那個下午中文係主任來找我時的情景。那天陽光明媚,碧空萬裏,我們正在綠草如茵的足球場上練團體操,忽然從不遠處的文科教學樓裏悠悠走出瘦瘦高高兩個人,直直地向我們隊伍走來。走近了,停下來,有一個戴眼鏡的長者用似乎沒有多少感情色彩的聲音問:“哪一個是張黎煜同學?”

我遲疑了一下,喏喏地應道:“我就是。”

“就是你想轉中文係?”那人接著問道。

包括體育老師在內,全班同學都吃驚地盯著平日裏我這個語不驚人貌不出眾的鄉下來的孩子,就像在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樣荒誕不經。

仿佛被人當場戳穿了隱私,我更加局促緊張無地自容,低聲應道:“是。”

“好吧,那就這樣吧。”那兩個人留下這句模棱兩可的話,轉身走了,飄逸的身影像古裝戲裏兩條細長的水袖,長長地拖在草地上。

那兩個人就是我的大恩人,我們學院中文係主任和校報的主編。

然而,第二天,我沒有等來中文係通知轉係的電話,倒是等來我們班主任和係主任的一頓臭罵。我們留校不久、年輕氣盛的班主任罵我不務正業,投機取巧,專業知識學得一塌糊塗,歪門邪道倒是一套一套。據說當年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我們老氣橫秋的化學係主任,更是覺得我不把我們這個在學院裏算是領軍專業的化學係,和他這個資格最老的係主任放在眼裏,他用中指的關節敲打著桌子,痛心疾首地訓斥我說:“就是退一萬步說,你真的想轉專業,你也得先給化學係寫申請,然後化學係根據具體情況,再通過教務處和中文係接洽。現在,你竟然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地這樣做,你置化學係於何地?置我這個係主任更於何地?所以,我勸你要徹底死了心,不要再妄想什麼轉係,係裏不處分你,就是對你天大的開恩了!”

聽完係主任的訓話,我戰戰兢兢走出來,覺得自己真是讀古書讀暈了頭,喝開水灌到了腦子裏去了。

我已經萬念俱灰死心塌地了,然而過了一個星期,中文係卻給我打來電話說,教務處同意我轉係了,讓我先到化學係辦相關手續。膽戰心驚、半信半疑地再次敲開化學係主任辦公室的門,老頭子依然心有不甘怒氣難消,可是竟沒有再訓斥我,隻是在我出門的時候,沒有忍住又用中指關節敲打了幾聲桌子。

接下來的事情,就令人難以置信地順利了。在去教務處和學生科履行了一些簡單的手續後,我終於在學了一個半學期化學後,破天荒地成了我們學院第一個完成文理科大逆轉的傳奇人物。

那一段時間,我的化學係和中文係的許多新老同學,都拚命地猜想我的背後到底有什麼大背景。可是,直到許多年後我自己才知道,那時為了我的轉係,我們中文係主任曾經在校務會上以自己辭去係主任職務相搏。

那一年,對於我生氣勃勃的家庭和我親愛的父母來說,真是又一個好事接踵的年份啊!那一年,一直在外漂泊音訊皆無的大哥,竟然忽然給家裏去了一封信,說是他在我曾祖父的弟子、我們蘇鄉村老李家李副軍長的小兒子的幫助下,在蘭州大學食堂找了份工作,放寒假的時候他就會回去,讓家人放心。而我自己,在轉了中文係不久,那篇滿懷希望地寄出去的散文《父親》,居然獲了個二等獎,還被收入《中國當代大學生優秀作品析賞》一書。舉辦方甚至還邀請我在一個月後,去北京參加頒獎活動。

那些天,我這個剛從鄉下出來,沒見過大世麵的毛頭小夥子確實有些暈頭轉向了。我甚至天真地以為,自己真的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那天晚上,我又跑到學校圖書館,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地給我父親寫了封報捷的長信。沒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比我還興奮,收到信的當天下午,就直接給我拍來一份電報:“吾兒初捷,父心大慰。”

我要到北京去領獎了。

那是我曾祖父夢想了一生的地方,可惜他老人家至死也沒有去過。據說那一年,眾望所歸的他老人家,陰曆六月還沒有盡,就滿懷信心地和崞縣城裏他最要好的幾個秀才,出發赴省城參加那一年的秋闈。臨行前,他們到我們崞縣文廟大成殿裏向文昌帝君禱告了一番,同時,還計劃好路過秀容城時要去拜謁金元時代大詩人元好問的野史亭,路過陽曲縣時要去拜謁明清時的義士傅山的故裏。

就像幾年前參加代州的童試時一樣,那一年他出發不久,我們家族就又開始生豆芽磨豆腐,滿懷希望又小心翼翼地等待著高中的捷報和送捷報的報子們驚天動地的鐵炮。但是,兩個月後,家人們等回來的不是一個鄉試奪魁春風得意的舉人老爺,而是一個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落難書生。據說,此後一整年,曾祖父幾乎都躺在病榻上,神情恍惚,麵如枯槁。

不過,那次鄉試落魄,不是因為我曾祖父自己才力不足,而是因為朝廷的原因。更可氣的是,其中還有一個我們張姓的子弟在其中也沒起什麼好作用。據說,那個張姓子弟的祖宗和我們蘇鄉村老張家的始祖五百年前曾一起從洪洞縣葛針溝走出去,後來我們這一枝流落到了山西崞縣,他們那一枝流落到了河北南皮。那個張姓的子弟自己沾盡了科舉考試的光,不僅少年解元,青年探花,而且還做過我們山西的巡撫,最後甚至做到了宰輔。

但那一年,他卻和另一個隻中過秀才的名字叫袁世凱的家夥一起推動廢除了中國沿襲一千多年的科舉製度的運動,使得一夜之間成千上萬像我曾祖父一樣,夢想著靠一篇好文章“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聞”的中國舊式讀書人的進身之路被徹底堵死了。

那小子的名字叫張之洞。那一年是公元1905年,舊曆丙午年。

有些扯遠了。還是讓我回過頭來講一講我自己去北京領獎的情況,以及那次領獎給我帶來的我從小就夢寐以求的像古戲裏那樣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吧。

坐了整整一夜火車,我到了北京。

那個被我和我的父親寄予無限厚望的頒獎典禮,原定在神聖的人民大會堂舉行,最後卻因為種種原因改在了四環外王致和臭豆腐廠附近一個很偏僻的賓館。在那裏,我和近百十個天南海北來的文學青年被半封閉著學習了三天,最後一天才盼到頒獎。然而,頒獎也並不如想象的那麼莊嚴隆重,隻不過幾個沒聽過名字的小人物,冠冕堂皇地講了幾句話,然後頒發了獎杯和獲獎證書,隻用了不到大半個上午。踏著稀稀拉拉的掌聲從主席台抱著獎杯和證書走下來,我有一種大失所望的感覺。這與我夢想中的鮮花、掌聲、閃光燈、紅地毯、狂熱的崇拜者追逐著請求簽名的場麵相差甚遠啊!好在當天下午舉辦者組織我們坐在大巴車上匆匆忙忙地沿長安大街走了一圈,又在天安門廣場停留了半個小時,使我覺得即使沒有那個頒獎活動,這一趟京城之旅也算見了見世麵,長了些見識。

那次讓我和我父親激動了好長時間的頒獎活動,就這樣暗淡無光地結束了。為了省錢,我沒有像許多文友那樣在京師盤桓,連夜就坐上了返回的火車。

第二天下午,當火車又停靠在我們省城的火車站,隨著潮水般的人群走出出站口時,望著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天空,我覺得我和我父親,仿佛一千年前那個躺在大槐樹下夢見自己當了南柯太守的癡子一樣可笑。帶著略有些失落的心情,提著簡單的行裝往外走。在陌生的人群中,無意中,我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襲披肩長發,瘦瘦直直的身子,文文靜靜的臉……

第五章

11 文竹(上)

那不是外語係的文竹嗎?直到看見她習慣性地用那一排潔白細碎的牙齒咬著下嘴唇,半仰著頭微笑著向我走來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許多年來一直孤單著的那個自己了。

我們互相挽著手像一對真正的戀人那樣靜靜地走在城市的街上,我們沒有說話,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們也不想打破這種寧靜的幸福。我們就這樣一直走著,大約走了三站路或者五站路,當遠遠望見學校那座高大的淡黃色教學大樓時,她才鬆開了一直緊挽著我的手臂。

“我知道你這兩天回來,我每天都來火車站等你。” 她說。她說話時不是望著我,而是靜靜地望著腳下的路。她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聽不出熱烈的思戀,也聽不出淡淡的艾怨。

“你一定很累了吧?回去洗把臉,休息休息,晚上我們在操場邊見麵吧。”又走了一截,快到了校門口了,她又說。說完,她抬起頭來,很溫柔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快走了幾步,和我保持了幾米遠的距離。

我靜靜地望著自己生命中第一個如此親近的女性,回想著第一次和她的交往以及在那一個夜晚第一次擁抱她單單薄薄的身體、第一次親吻她涼涼的小嘴唇的情景,忽然覺得自己心靈深處一根很脆弱的弦似乎被很溫柔地撥了一下。我忽然特別想再擁抱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再親吻一下她涼涼的小嘴唇。

我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回想著我和她最初的相識。我想,那大約是天底下最平淡無奇的故事了。

那故事,其實就發生在那年那個最寒冷的冬天。那些日子,來自青藏高原的那場寒流席卷了整個華北地區,全中國的錄音機似乎都在一夜之間同時播放著那個碧眼黑發的華裔男歌星明澈而憂傷的歌曲:“如果我們倆,從來不曾相戀,淚水不會粘住我的眼。如果你的心,還有一線牽掛,不會讓我孤獨地留下。我不願回顧,因為在記憶深處,思戀常刺痛我心靈……”

就在那個冬天將盡的那場春節聯歡晚會上,我第一次認識了文竹。那場春節聯歡晚會是由校團委舉辦的。那時,我作為化學係小有名氣的才子和“紅葉”文學社嶄露頭角的新星,在那場晚會上,用我那一口家鄉味很濃的所謂的普通話,第一次朗誦了我那首著名的《春天裏,一千個愛情死去》。

那時正是全國僅靠一首詩歌再加一把吉他,就可以俘虜一大批少女的心的文學的黃金時代。

剛上場的時候,我還有點拘謹,但當朗誦到“風已經催促我啟程/這是最後一個春天的黎明”的時候,我忽然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我感覺自己似乎不是用嗓子和嘴巴在朗誦,而好像是用整個生命在朗誦。我的朗誦獲得了一陣空前的喝彩,但那喝彩與其說是為了那首詩本身,倒不如說更像是為了我那口家鄉味很濃的普通話和那種忘我投入的境界。當然,我那天朗誦完那首詩時再沒有流眼淚。但從那一刻起,我再一次沉浸在一種深深的憂傷之中不能自拔,直到舞會開始,歡快的舞曲響起來,我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

我就那樣一直傻傻地坐在舞池邊,失神地看大家跳舞。在舞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忽然,一個文文弱弱白白淨淨的女生邀請我去跳舞。

“對不起,我不會跳舞。” 我窘迫地說。

“我也不太會,我們一起來學吧。” 那個女生說。那個女生說一口很漂亮的普通話。

不知為什麼,農村長大的我對普通話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特別的好感,尤其對能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的女性。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因為想著心事,又因為有一點緊張,我和那個女生一直保持著很遠的距離。與其說我們在跳舞,倒不如說我們在拉鋸更貼切一點。

到舞會結束的時候,我甚至沒有記清那個女生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樣子,但記住了她在外語係(二)班,記住了她說著一口很漂亮的普通話。

那個女孩就是文竹。後來好多次在圖書館,在食堂,在周末學生會組織的聯誼舞會上,我們相遇了,輕輕點一下頭。

直到那個晚上在學校操場邊那棵大柳樹下,我第一次擁抱了她親吻了她。

“在這之前,我愛過她嗎?”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園的主幹道上,我幽幽地問自己。

“沒有,我甚至連喜歡都沒有喜歡過她。”我肯定地對自己說。

或許我們都太普通了,我們都不是那種第一眼就能讓對方喜歡上自己的人,或許我已經喪失了愛的能力。我自嘲地想。路過文科樓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上去。不知為什麼,這次頒獎活動似乎沒有給我帶來太多的自豪和喜悅,倒好像打碎了我先前的許多神聖的夢想和憧憬,此時此刻,我似乎特別害怕遇見熟識的同學,特別害怕大家詢問北京頒獎的情況,更害怕大家討論與雄偉的人民大會堂有關的話語。

好在宿舍沒有一個人。我去水房裏洗了把臉,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

躺了一會兒,腦子亂亂地無法安靜,我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不經意間,我又望見了學校下午熱鬧而緊張的足球場。

我記得在去年那些個充滿焦慮充滿等待的深秋,或者那些個大雪紛飛的冬天的下午,我就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上,失神地、長久地望著窗戶外或熱火朝天或寂寞無人的足球場,我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經破窗而出,越過寬廣的足球場和足球場邊高高的圍牆,飛向那個長滿了青稞和格桑花的神奇的高原。而此時此刻,時間僅僅過了不到一年,那個曾經那麼真切、那麼溫暖的高原卻已經變得那麼模糊、那麼遙不可及。

我再一次若有所失地歎了一口氣,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足球場邊那棵枝繁葉茂樹幹粗大的老柳樹上。

文竹!我心中忽然閃電般閃過那個瘦瘦弱弱、文文靜靜的身影和那個並不是特別令人怦然心動的名字。我覺得自己心底那根脆弱的弦再一次被很溫柔地撥了一下。再次躺下來,把頭枕在雙手上,閉上眼睛,我似乎又看見了赴京領獎前那個平淡而又意味無盡的夜晚。

那是在即將赴京領獎的前一天。那時,整個中文係乃至半個學院都聽到了這個消息,許多師生都稱讚我們中文係主任慧眼識英才,師院校報上也發了一個簡短的消息。我剛報到不久的中文係甚至還特批我五天假期並答應給我報銷往返差旅費。那天晚上,懷抱著對新生活無限的憧憬,我躊躇滿誌地走進學校圖書館,無意間又遇見了外語係的她。

“恭喜你的大作獲了獎,什麼時候拜讀拜讀?”

那個女孩子等我坐下,似乎很隨意地坐在我對麵,然後對我說。我客氣地謙虛了一番並道了謝,然後我們靜靜地看各自的書。那一天,我仍然看我的《連環畫報》,她似乎在讀一本英文版的讀物。

“晚上有空嗎?我們到足球場邊大柳樹下聊聊吧。”

到學校圖書館準備關門的時候,她似乎又很隨意地對我說。我一時沒有反應過她的話來,呆了片刻,機械地點了點頭。

那個平淡無奇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平淡得沒有一絲興奮也沒有一絲預感。我記得當我心不在焉地走到那棵大柳樹下時,她已經在那了。那天,她似乎穿著一條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一件淺紫色的半袖T恤衫。當我向她走去的時候,她寧靜地望著我,朦朧的月光照在她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有一種很傷感很恬靜的美。我們在相距一點五米的地方停下。我們的目光越過對方的肩膀,長久地望著遠方燈光明亮的教學樓或宿舍樓群,以及那些建築頂上初秋深邃的夜空,長久地相對無言。

我和她是在約會嗎?當我們的目光偶爾相遇的時候,我的心中在愛慕著對方嗎?不,與其說我們是在約會倒不如說我們是在聚會更確切一點。當我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在我的眼中與其說望到的是一個年輕的異性,倒不如說是另一個陌生的自己。

“明天就要去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她首先打破長久但似乎並不尷尬的沉默。

“明天中午的火車。”我說。

“你為什麼那麼向往那個遙遠的高原呢?我是說你那首《春天裏,一千個愛情在死亡》。”她似乎又很隨意地問。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便什麼也沒有回答。她似乎也並沒有刻意等待我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走一走吧。”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們沿著足球場外的跑道,並排著緩緩地走了起來。她和我離得很近,能嗅到她頭上很清新的洗發水的味道和她身上似有似無的淡淡的女孩子所特有的香草味。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夜裏單獨和一個女孩如此親昵地散步,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地感受到一個年輕異性身體的存在。但這個女孩子不是我的戀人,甚至也談不上我普通意義上的朋友。

繞著足球場跑道走了一圈,我們遭遇了燦若星辰、數也數不清的一對對熱戀的情侶,似乎每走一步都會遇到一對。我們走投無路,最後隻好又退回到最初出發的大柳樹下。我們已經不再保持出發前那種相距一點五米彼此對望的姿態,我們並排站著,比散步時距離遠一些,比最初見麵時距離近一點。我們彼此仍然沒有話語。一陣夜風拂過來,老柳樹上萬千條柳絛隨風婆娑起舞,那聲音就像下雨一樣,而且,遠方不知是誰又彈起了憂傷的吉他,曲子好像是《青草的河邊》或者是《悲哀的西班牙》。

夜更深了一點,遠處宿舍樓群的燈光在次第熄滅。在這樣的時刻,一恍惚,人們仿佛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片暮色四起的曠野上,有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憂傷和失落的情緒。我就是在這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憂傷和失落中自然而然地擁抱了文竹,並且自然而然地親吻了她涼涼的小嘴唇。

她反抗了嗎?沒有。

她回應了嗎?也沒有。

下晚自修課的鈴響起來了。我覺得即使天國裏的音樂也不過這麼美妙動聽,匆匆地衝下圖書館大樓,直奔足球場邊的那棵大柳樹。然而,當我跑到那兒的時候,她已經在那兒了,還是那條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還是那件淺紫色的半袖T恤衫,還是那麼靜靜地望著我,既沒有深深的思戀也沒有淡淡的艾怨。我依然在想距一點五米的地方停下來。我們相向而立,但這一次我們的目光沒有越過對方的肩膀,而是久久地停留在對方的臉上。就著朦朧的月光,我看見那張傷感、恬靜、略有點蒼白的臉,是那麼生動又那麼迷人,那個小巧而豐滿的嘴唇此刻正微微張著,仿佛在微笑,又仿佛在表示驚訝。而那雙沉靜的大眼睛,一開始還直直地望著我,此刻目光卻有點下垂,就像躲在樹叢後麵的略有點羞怯的月亮。

我們就這樣長久而平靜地望著對方。那是平靜而充滿情意的長長的一瞥,在這長長的一瞥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地蘇醒、燃燒、沸騰。我覺得自己的心中似乎有一條多少年來一直沉睡著的大河正在緩緩醒來。那不是先前那條虛無縹緲的河,那是一條實實在在的河,河裏流淌著一些急切的、洶湧的、實實在在的衝動和渴望,那些衝動和渴望充滿了血肉的語言。此時此刻,我幾乎抑製不住自己心中那條正在醒來的河一浪高過一浪的衝擊,我覺得自己特別渴望擁抱著點什麼。我急切而絕望地疑望著眼前這個幾天前還陌同路人的姑娘,驚奇地發現,此刻她正是我想急切擁抱的對象。我的手臂已經抬起來了,但雙腳卻像被兩個膽怯的孩子牢牢抱著一樣,一動不能動。

“拿出那天的勇氣來,你這個自卑、膽怯、老鼠一樣的可惡的家夥!”我惡狠狠地在心裏罵著自己。猶豫再三,我終於衝上前去把她抱在了懷裏。我終於準確無誤地吻住了她小巧的涼涼的嘴唇。而她小巧的嘴唇似乎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涼涼的,開始變得那麼溫柔、那麼濕潤又那麼熱烈。

啊,擁抱真好,接吻真好!不是嗎?難道世界上,還有什麼甜言蜜語比這種直接了當的身體語言更讓人天旋地轉,更讓人心醉神迷?

12 文竹(下)

又一個愛情故事就這樣展開了,展開得平淡無奇又不可思議。難道天下所有平凡的愛情故事不都是這樣偶然、隨意又不可思議地展開的嗎?

那個秋天剩下的日子,就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擁抱、接吻中充實而匆忙地過去了。那個秋天剩下的日子,似乎比春天還要陽光明媚。而當那個冬天第一片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的時候,我和我文弱而沉靜的姑娘的愛情,也由慌亂而奇妙的初戀,走向了熱烈而漫長的熱戀。

每天中午在一個飯盆裏吃飯,每天晚自習時坐在圖書館的同一張桌子邊讀書,每天晚自習後在足球場邊的陰影裏不知疲倦地擁抱、接吻,偶爾去市裏的影劇院看一部剛剛上演的美國驚險或愛情大片。同天下所有讀大學時談戀愛的人們一樣,我和我可愛的姑娘平淡無奇的愛情故事大致也是如此。

又一個初春的周末。太陽雖然不太強烈,但是已經有一點暖洋洋的味道,地上的草坪開始很不顯眼地紮出一點嫩嫩的幼芽,而街道兩旁的樹梢上似乎也罩著一層似有似無的綠紗。空氣是那麼潮濕又那麼清新,一切都呈現著一種生機勃勃春光無限的景象。我和我熱戀的女友手挽手走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身上沐浴著初春的陽光,血液裏仿佛歡快地流淌著暖融融的春水,天空是那麼純淨蔚藍,雲朵是那麼輕盈、悠閑,我們的心情也因此變得更加年輕、快樂和充滿夢想。我們在學校前麵的街道上走了一會兒,我提議去學校後牆外麵看一看,那裏有一條長滿白楊樹的水渠和一片廣闊無邊的田野。

我們沿著學校高高的圍牆輕快地走著,就像漫步在十九世紀英國鄉下古老而龐大的城堡外麵。終於到了,我們手拉手停下來,愉快地望著學校高高的圍牆裏那棵我們無數次約會的大柳樹的樹頂,聽著學校操場上偶爾傳來的踢足球的同學們的呐喊,我們的心情充滿新奇和興奮。在水渠邊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我們輕輕地相擁著坐下來,彼此捧著對方的臉深情地凝視了一會兒,便開始長久而纏綿的親吻。這幾乎是我們每次約會的必修課。倦了,她便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頭,我們平靜而幸福地望著腳下水渠裏剛剛解凍的淙淙溪水,望著眼前騰著淡淡蒸氣的潮濕的田野,望著田野盡頭充滿生氣的村莊。

“給我講一講你童年時的事兒吧。”她說。

“給我唱一首歌吧。”她又說。

於是,我便給她講一個農村孩子童年時所有的趣事和夢想,給她唱那些纏綿而憂傷的愛情歌曲。

“再唱一首歌吧。”她說。我為她唱了“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無限的痛苦埋在心窩裏,我要輕輕地告訴你,不要將我忘記”。我又為她唱了“殘雪消融,溪流淙淙,獨木橋自橫,嫩葉初上落葉鬆,北國之春,北國之春已來臨。雖然我們內心已相愛,至今尚未吐真情,分手已經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寧……”我雖然不會講普通話,但歌曲唱得很好。因為我能理解把握歌詞所表達的每一種細微的感情,並且我每次都唱得那麼投入,我覺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用喉嚨唱歌,而是像那一次朗誦詩歌一樣在用整個生命深情地傾訴。聽完我的歌,她靜靜地在我肩頭靠了一會兒。

“嗨,我們都把自己心中認為對自己人生最重要最珍貴的事情寫在手上,然後看看我們的心是否是相通的。誰也不許過多地思想,隻能靠頭腦中一閃而過的直覺,最多三秒鍾,我看一看表,好,開始。”她突然很興奮地對我說。盡管她時常顯得那麼沉靜那麼憂鬱,但與我相聚的大部分時候,她更多地顯現出來的,卻是像孩子一樣的單純和調皮。

放暑假的時候,我領著我熱戀的女友回了一趟故鄉。

那是一個黃草抽穗,鳳仙開花,萬物欣榮、霞光萬丈的仲夏的黃昏。當我和我熱戀的女友搭乘村裏的小四輪出現在我們蘇鄉村鋪滿碎石的街道上的時候,我們蘇鄉村乘涼未歸的婆姨媳婦老少爺們瞪大眼睛像觀賞天外來客那樣觀賞我們。正雜在乘涼的人群中幹著針線活的我的母親,更是緊張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這是我們蘇鄉村老張家那個曾經倍受族人輕看的張先生家,繼那一年他的大兒子發表文章、二兒子考上大學,前幾天他的民辦教師終於轉正了之後,又一個舒眉吐氣耀武揚威的節日。

“黎煜領回一個穿裙子,會說京侉子話的城裏媳婦!城裏媳婦是不要彩禮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張先生這次看來真的是時來運轉了!”在村裏人羨慕的目光和嘖嘖的恭維聲中,我的父親再次像老太爺那樣紅光滿麵,而我的母親也再一次忙得腳不沾地暈頭轉向。清晨的時候,我和我熱戀的女友換上學校上體育課時穿的運動衣到村東洋槐花盛開的官道上跑步,而黃昏的時候,我們則踏著夕陽的餘輝在銷金熔鐵的桃花河邊散步。我們走到哪裏,哪裏便會投來新奇、羨慕的目光,而我們不經意間的一舉一動,似乎也都能成為那些天我們蘇鄉村婆姨媳婦們茶餘飯後饒有興趣的談資。

五天四夜的時間,就這麼神話般地過去了。那五天四夜的時光,讓城裏長大的我親愛的姑娘文竹充滿了興奮和新奇,但同時也讓我的父母再一次感受到家境的貧困和窘迫。他們甚至騰不出一間象樣的房屋來安頓他們仙女一般的準兒媳婦。他們隻好把她安頓在當年我大哥一直住著的那間因年代久遠而破落陳舊的西廂房。而礙於我們蘇鄉村淳樸的民風和老張家嚴格的家教,每到晚上,我便隻好回到父母躺著的土炕上,眼巴巴地同我熱戀的女友隔牆相望。

也就是從我親愛的女友離開我家返回城裏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年過半百滿頭銀發的父親,發誓即使砸鍋賣鐵也要建起一處高堂亮瓦的大瓦房院落來。

兩年後,高堂亮瓦的六間大瓦房真的建起來了,但城裏長大的仙女一般的文竹卻再也沒有回去。那次成了我和我仙女般的女友平淡愛情故事裏最後的、最燦爛的回光返照。那次,也成了我們蘇鄉村老張家張先生家裏,像《紅樓夢》裏元妃探親時那樣最後一段錦上添花火中烹油的好時光。

校園裏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不經意間,單調而豐富,漫長而匆忙的又一個年頭就這樣過去了。又一批新的大學生入學了,這一批天之驕子似乎比他們的學兄學姐更加開放也更加會享受生活。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在附近的城中村租一間房屋,像小夫妻那樣柴米油鹽地過起光景來了,而更有一些學藝術或學體育的漂亮健美的女孩子們開始去社會上傍大款。每到周末的時候,校門口都會莫名其妙地停泊著一些豪華氣派的小轎車。而且,學校也順應學生們的要求,大大方方地舉辦了一場“大學生與性”的辯論會。

社會確實是在日新月異眼花繚亂地進步著,但我和我熱戀的女友的愛情卻依然停留在親吻、擁抱最多和衣而臥這樣的中產階級階段不能前進。

“或許愛比做愛更長久一些,或許遺憾比滿足更長久一些吧。”常常,我自嘲地安慰自己。

13 讓我沉下去吧

那年,我們已經大三,我的大學生涯也隻剩下一年多一點了。那一年,雖然我和文竹的愛情依然沒有更實質性的進步,但在她的督促和激勵下,我的功課和文學創作倒是取得了長足進步。

那時,每當我胸無大誌地陶醉於迷人的愛情,嬉皮笑臉地對她說:“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讓我就這樣一直沉睡在你的溫柔富貴鄉裏,永不醒來吧!”或者,當我因為在校報上又發表了一篇散文或一首小詩,沾沾自喜滿足現狀時, 文竹總是督促我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擔負了太多人的期望和債務,你一定不能懈怠,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一定會有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生。”

我和文竹開玩笑說:“你不像是你自己喜歡的那個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倒像是利祿熏心的寶姐姐啊!你和我相好是不是就是因為預見到我會有一個不同尋常的未來,而跟著我將來一定會夫榮妻貴封妻蔭子呢?”

“我才不稀罕呢!再說,我哪有那個福分啊,我不過是和你一起打天下的那個難兄難弟,將來真正跟著你享福的還不知道會是哪個小姑娘呢!”文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我說。每當這時,我們兩個人總會無緣無故陷入沉默,心總會莫名其妙地憂傷起來。

現在想來,文竹不虛榮,不嬌氣,不小心眼,文竹真是那個時候少有的好女孩子啊!而在她的帶動下,那兩年我也真是爭氣,那時我們雖然也像別人那樣昏天黑地地戀愛著,但每次期中期末或者科目結業考試,我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而且,大三快結束那個學期,盡管作品始終沒上了省裏的幾家大刊物,但我還是一口氣在當年我大哥發表詩歌的我們地區的《清涼山》雜誌上,發表了一組名字叫《永遠的三月》的詩歌和一篇名字叫《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短篇小說。一位在我們地區文藝界很有名氣的評論家甚至在我們地區日報的副刊上專門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稱讚我的小說“是一首富有現代味的愛情抒情詩,純真浪漫,執著憂鬱……在作品中有對情節的描寫,有對事件過程的敘述,有對人物心理的展現,甚至還有作者的抒情,這在傳統小說創作中,必然要用幾種語言方式去表達,但在作者的筆下,卻打破了這些語言方式的界限,統統納入一種語言體係中,真是一種語言的誘惑!作者還是一個年輕的在校學生,創作實踐並不多,但卻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敘事特色,使他的創作產生了飛躍,這實在是令我們欣喜不已的”。

當然,我又飛快地把那些文章和評論寄給了我的父母,這次還包括了我遠在蘭州的大哥。我甚至還用那兩篇文章的稿費——三十六元錢的大部分,為我父母、甚至還有我的充滿家族榮譽感的叔祖父,各買了一件禮物。

我父親這次倒是沒有拍來電報,但回信的速度和電報也差不多快,而我一直最最在意的大哥的回信,卻慢了好久。而且,大哥在信裏除了幾句兄弟間深情的回憶和問候,並沒有太多地對我的成績表示讚賞。大哥甚至還勸我說文學創作可以當做業餘愛好修心養性,但千萬不敢陷得太深。他在信中說“二弟,也許我不該這樣勸你,但我們貧寒的家,我們可憐的父母確實再也經不起兩個搞文學的兒子的折騰了。真正的文學遠不如想象的那麼時髦和榮耀,它給癡迷它的人更多的是一種常人難以承擔的艱辛和苦難,尤其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我是無法回頭了,弟弟,你還是走一條穩妥一些的路子吧,哪怕隻為了我們的父母”。

大哥的回信使我有些不以為然又憤憤不平,我質疑大哥是不是有些“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甚至還懷疑他是否是在嫉妒我的成績?但大哥隨信附的一首新創作的詩歌,卻讓我生出無限愧疚。

“讓我沉下去吧,在這個時代/讓我赤身裸體沉下去/從華麗的表麵一直沉到汙濁的河底/在這個時代,讓我抓住些紙幣/就像在一場秋風中/抓住枯萎易碎的落葉/報紙上的祖國啊,心底的祖國/我滿懷的抱負啊,抱負的反麵/讓我仔細讀一讀/紙幣上精美的圖案/讓圖中的農民再回到豐收的田園/用鐮刀去收割公社的高粱/讓煉鋼的工人再回到工廠/回到大躍進的年代……/讓我沉下去吧,赤身裸體地沉下去/在時代汙濁的的底部/讓我用一生的精力/去詮釋勞動與賦稅的關係/去測量貧困與富裕的距離…… ”

這是大哥寄給我的那首名字叫《祖國》的組詩的一部分。

赴外地中學校實習,撰寫畢業論文,論文答辯,準備畢業考試……四年大學生活很快就要結束了。在走程序似的進行這些事情的同時,校園裏車水馬龍像趕集一樣熱鬧,好多同學都在忙著落實畢業後的工作單位。父母本事大有背景的或者家裏有錢的,便想著怎麼改行分配到政府機關或者公檢法一類吃香的部門,能力次一些的便想著留在省城的大中型企業,最差的也在想辦法努力分配回自己地區或者縣城裏好一些的中學。我一開始還信心十足,以為憑借自己出類拔萃的才華,即使留不在省城的報社雜誌社,回地區的報社或者《清涼山》雜誌社還是有一定可能的。我再次故技重施,天女散花似的給省城和我們地區好多家報社雜誌社乃至政府部門投了才華橫溢的自薦信,但這一次終於不再靈驗。徹底喪失了信心以後,我便一個人呆坐在我們學校空空蕩蕩的圖書館裏,打發著最後的時光。

“這樣也好,落個心底清靜。”我自嘲地對自己說。

或許是從小受了母親的影響,更多的時候,我情願相信命運,我覺得一個人的命運就像天上的星星,當你一出生的時候,你一生的軌跡就已經注定了,後天努力隻能改變你一時的運氣,但永遠改變不了你一生的命運。

“該死的屌朝天,不該死的活了一天又一天。”那些天,當等待最終的分配結果等待得心煩了的時候,我就常常想起家鄉這句生動粗俗的話,並常常一個人站在足球場邊的大柳樹下惡狠狠地吼一嗓子。

文竹也已經有兩天沒有露麵了。到第三天約會的時候,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這兩天我去我伯伯家了,我伯伯有個同學在省教委,他答應幫一幫忙。”

文竹的伯伯是她父母所在的那個產煤的富裕市的副市長。聽了文竹的話,我的心底忽然湧起一陣悲哀。我忽然意識到當放在大學校園這個背景的時候,我和她都是同樣的大學生,而且我還算是一個優秀的大學生,因此我們是平等的,是門當戶對的。而當放在社會這個大背景的時候,我們卻有著天壤之別。自古以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門當戶對的婚姻不一定幸福,但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卻一定隱藏著必然的不幸。當然,門當戶對包括精神上的門當戶對和物質上的門當戶對,大學時主要講求的是精神,因為精神上是平等的,因此精神上我們是門當戶對的。然而,社會上主要講的是物質,因為物質上有天壤之別,因此物質上我們是門不當戶不對的。

“我們不屬於同一個階層,或者說我們不屬於同一個階級呢。”我默默地想,同時我忽然清晰地看到許久以來自己不敢麵對的那個結局是那麼一清二楚一目了然。

“是的,分手是注定了的,但這並不是她的錯,也不是這個社會的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

一旦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中反而十分輕鬆又十分坦然。緊緊地把我心愛的姑娘摟在懷裏,我在心裏對她說:“別自責,親愛的姑娘,這不是你的錯,我們畢竟都是一些普通的人,普通人身上有的弱點,我們都應該有,這沒有什麼可羞愧的。”

第六章

14 天涼好個秋

時間仿佛在原地轉了一個大圈。四年前滿頭銀發的父親踏著破舊的自行車到小站送別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整整四年後,站在小站孤零零的月台上靜靜等待著的依然是那個滿頭銀發的父親。所不同的是,大哥自殺了,父親更衰老了,小站也更破落了。而我自己那時那些漫無邊際的理想和夢想,也變得灰飛煙滅,無影無蹤,隻殘留下一本小小的畢業證和一張單薄的派遣證,證明那些個歲月以及那些個理想和夢想的曾經存在。

依然是那麼一個初秋的黃昏,依然是那個土氣而醒目的大旅行包。當滿懷無邊的失意和悲傷站在列車車門口,望著小站周圍略顯破敗之色的初秋的莊稼和站台上翹首眺望的父親的時候,我覺得命運跟自己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如今這個玩笑結束了,自己也該回到出發前的地方了。

可是,父親似乎對這一切並不太介意。當父親一眼望見自己高高大大的兒子出現在列車車門口的時候,父親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欣慰的笑容。父親接過那個沉甸甸的施行包,麻利地綁在自行車的右側麵。

“回來也好,離家近,一切也好有個照應。”父親一邊綁一邊說。

“其實教書也不錯,聽說人家國外教師比公務員的地位還要高呢。” 父親又說。

我沒有接話,父親就一直那麼說著,仿佛父親壓根兒就沒有準備讓我接話似的。歸去的時候父親依然堅持要馱我,父親說:“我能行,前幾天我還能馱動兩口袋山藥呢。”我硬是不讓父親馱,於是我們便推著自行車往回走。

初秋的夜晚已經有點涼意,潮濕的空氣滑過裸露的胳膊就像小時候遊泳時泥鰍滑過腳下一樣渾身一陣發緊。天暗藍暗藍的,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在遠處閃爍,時高時低的秋蟲的嘶鳴從路兩邊模糊不清的莊稼地裏傳來,更襯托著鄉村夜晚的空曠和寧靜。我和父親保持著不到一步的距離默默地走著。我想起上高中時曾經有多少次往返在這條路上,那時我的心裏盡管也有失意也有挫折,但那時對於未來對於遠方還有足夠的新奇和想象;我想起上大學時每到暑假和寒假的時候,我也往返在這條路上,那時盡管也有迷惘也有失望,但那時還有所謂的事業和愛情,那時還有“天之驕子”的自負和虛榮,還有村裏人羨慕、敬佩的目光。而今天,那些耀眼的光環忽然在一夜之間變成起不了山、發不了財的“孩兒王”和“教書匠”的稱謂,我覺得自己的雙腿似乎忽然變得越來越沉重起來,我覺得自己忽然十分害怕去麵對那個自己從小生長著的村莊和那些個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父老鄉親。

進村的時候,正是港台電視連續劇《新白娘子傳奇》熱播的時候。平日熱鬧的街上並沒有什麼人,隻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在當街小賣部的燈光下打台球。我和父親一前一後默默地走進自家熟悉的小院。聽到支自行車的聲音,母親和弟弟慌忙從燈光明亮的正屋裏迎出來,母親一邊給我拍褲子上的土,一邊心疼地說:“累壞了吧?快回屋擦把臉吃飯吧。”弟弟興奮地和父親一起解綁在自行車上的行李。盡管我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永遠地留在大城市,盡管我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成龍變虎,但隻要回來了,哪怕淪落成了乞丐,我依然是他們最驕傲的兒子,他們依然是那麼地歡喜。或許世界上隻有父母對自己的兒女才能這麼寬容這麼無怨這麼無私!

想著四年前剛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那些個興旺發達喜氣洋洋的日子,想著四年中父母滿麵春風腰杆挺直地走在這個曾經歧視過他們的村莊的大街小巷上的情景,我覺得一直壓抑在自己心中的那份絕望和愧疚此刻是那麼強烈又是那麼清晰。心事重重地坐在自家熟悉而親切的土炕上,端起久違了的大海碗和高粱麵魚魚,我的心中沒有一絲的喜悅和幸福。

看見我滿臉失意地不說話,父母和弟弟也小心翼翼地互相對視著不敢接話,一頓團圓的飯吃得寡油沒水鴉雀無聲,隻聽見很響的嘴巴吧嘰和筷子碰在碗上的聲音。 當終於無滋無味地喝完自己平日最喜歡喝的紅薯紅稀粥後,我故作輕鬆地放下碗,努力裝作語氣平和地對父母說:“你們收拾吧,我累了,我先去西廂房睡覺了。”母親聽到我說的話,慌忙放下手中的碗,先過去開了燈,又給鋪好了被子,放好了痰盂,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

躺在破落而陳舊的西廂房那張木板搭的床鋪上,望著牆圍上貼著的花花綠綠的美女掛曆和房頂棚上裱著的不知什麼年代發黃的報紙,剛剛過去的那四年大學生涯片斷以及文竹那張略有點蒼白文靜而憂傷的臉,又像幻燈片一樣一幕一幕地閃過我的腦海。

“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辦呢?”我想起那些天文竹驚慌地躲在我懷裏淒苦地問我的情景,想起我們告別的那個早晨。那時,畢業分配方案已經公布,我被分回原籍縣教育局等待重新分配,文竹留在了省城一所郵電中專。

我記得那天的天空很明朗,那天的陽光很耀眼,但走在明媚的陽光下,我們的心裏卻止不住熱淚滂沱。我們默默地走在校園的馬路上,走過美人蕉正盛開的校園小花池,走過淡黃色的文科樓,走過冷冷清清的圖書館大樓,走過校門口因學生放假而生意冷清的小賣部和小飯店,然後來到那個親切而傷感的淡綠色6路公共汽車站牌下。她一直緊緊抱著我的胳膊,一直把頭貼在我的肩上做夢般癡癡地不說一句話。

“聽話,不要哭,想我的時候就給我寫信。”遠遠望見汽車來了,我放下手中的提包,兩隻手抱著她的肩,對她說。她靜靜地點一點頭,然後輕輕把頭頂在我的胸膛上,我覺得她的身體像一株風雨中飄搖的孤單的文竹正瑟瑟發抖。我很想把她緊緊地擁在懷裏,但理智告訴我此時此刻必須加倍地克製和冷靜。車來了,我輕輕鬆開她的手,提起放在旁邊站台上的旅行包,一手輕輕地在她身上拍了拍。相反,她沒有緊緊拉住我或者衝動地失聲痛哭,隻是用那排晶瑩而細碎的牙齒用力地咬著下嘴唇,深深地望著我,那眼神裏充滿了艾怨和絕望。

車啟動了,透過似乎變得有些模糊不清的車窗,我望見我親愛的女友雕塑般呆呆地立在站牌旁,那麼單薄柔弱,那麼孤立無助。那一天,她依然穿著我第一次認識她時她穿著的那條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和一件淺紫色的半袖T恤衫。

車轉了一個彎上了城市的主街道,殘留在眼中的隻剩下高聳的淡黃色文科教學樓那突出的頂子。我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喊了一句《紅樓夢》中探春遠嫁時的詩句: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兩行清淚順著臉頰靜靜地流了下來,我沒有擦它,一任它肆無忌憚地流淌著。

一直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之中,直到天快亮時,我才睡著。睡夢中我又夢見了大學校園仿佛是剛下了晚自修課,又好像是在學校食堂裏打飯,反正人聲喧鬧,十分混亂。一會兒,又仿佛是夢見自己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晚上,全家族的人和左鄰右舍都來道喜,特別是七嬸娘那誇張的笑聲,像是深夜裏貓頭鷹淒厲的叫聲一樣,讓人毛骨悚然。而且,自己心裏越討厭那笑聲反而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連綿不斷。

我忽然醒來了。我發現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此時此刻確實有好多人正在我家院子裏嘰嘰喳喳地說語,其中夾雜著七嬸娘那貓頭鷹嚎叫般的笑聲。

“黎煜娃回來了?畢業掙大錢了吧?這回你們老倆口可要跟著住大城市裏享清福呢。”我聽見有誰問。

“我們這命哪有那福氣,誰知道能不能在城裏留下呢。”我聽見母親說。我聽見母親說話時語氣躲躲閃閃,明顯底氣不足。

“黎煜娃那城裏媳婦這次沒有跟回來?畢業了也該辦喜事了吧?用不了多久你們就該抱胖孫子了。”我又聽見誰問。

“城裏學生娃娃們搞對象瞎玩呢,誰知道成了成不了,再說那姻緣都是天注定了的,哪是人能說了算的。”我又聽見母親說。

我聽見母親的語氣更加躲躲閃閃,似乎有一種被逼到死角裏的畏縮和絕望。一種被命運愚弄的怨憤和被自己虛幻的美好夢想的欺騙,以及被自己虛榮心恣意驅使的悲哀一起湧上心頭,有一種萬念俱灰破罐破摔的強烈欲望。我幾乎克製不住自己馬上衝出去向他們惡毒地大喊大叫一番的衝動。我將大聲對他們喊:“老子在城裏轉了一圈又他媽回來了,老子又和你們一模一樣甚至還不如你們,老子的什麼雞巴城裏媳婦也他媽拜拜了,老子命中注定該打一輩子光棍,張先生命中注定心強命不強,一輩子該受你們糟踐、小瞧,這下你們稱心如意了吧?這下你們歡心舞鼓了吧?你們還不他媽快滾蛋,快滾出去向全村全鄉全縣全省全國各族人民去報告這個特大喜訊!”

但是,我最終還是忍住了。不是自己忍住的,而是父母從小灌輸的忍辱負重逆來順受的思想在關鍵時刻起了作用。我狠狠地用被子把頭蒙住,感覺自己流淚了。但這眼淚不是因為悲傷不是因為委曲甚至也不是因為自己心中的痛苦,而是為了自己柔弱的母親可憐的虛榮以及自己作為一個兒子的無奈和無能。

一直躺在被子裏到吃中午飯時我才起來。到快吃完飯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的嘴張了好幾次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那文姑娘也分回她們老家了?你和文姑娘還好不好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我看見父親和母親都用求援似的目光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很想惡狠狠地告訴他們別做什麼好夢了,我們徹徹底底分手了,但話到嘴邊還是低低地說:“她留省城了,我們還好,我們慢慢再調一塊兒吧。”說完,我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發紅,為自己潛意識裏還殘存著的重返城裏的欲望感到羞愧和悲哀。聽了我的話,我看見父母狐疑地對視了一下,臉上似乎舒展出一點寬慰的笑容。

這笑容,再一次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抑和壓力,我感到自己再次走進了自己親手設計的一個新的圈套。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是誰在耳邊說,愛你永不變……”那首《新白娘子傳奇》如泣如訴的主題曲不知從誰家的電視裏飄出來,我又默默地走出了自家的小院。走過斑駁的月光,走過鋪滿碎石的鄉村小道,我又走到了那條千百年來流淌不息的桃花河邊。

桃花河無語,桃花河帶走多少美好的時光啊!坐在桃花河邊村裏婦女們洗衣服的青石板上,望著星光閃閃的河麵,我幽幽地想。我想起八年前自己站在桃花河邊想念那個在我們村唱過戲的女戲丫子時那種單純而美好的憂傷;想起五年前自己站在桃花河邊想念那個名字叫小花的高中女生時那種固執而絕望的憂傷;想起兩年前暑假裏送別那個名字叫文竹的姑娘時站在桃花河邊那種甜蜜而充實的憂傷。那是三種不同類型的憂傷,但那又都是同一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憂傷,那都是一些美好的憂傷。而此時此刻,麵對著像遠處群山的剪影那樣暗淡、渺茫而又沉重的未來,麵對著像破碎的瓶子一樣再也難以收拾的心境,湧動在心底的那種無可名狀的複雜的感情還能叫憂傷嗎?或許那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卻道天涼好個秋”了。

是好個秋,還是好個球?

第七章

15 白草口鄉中學

“我去縣教育局報到去吧。”我對父母說。

“以前有一個和我一塊兒教過書的同事,據說現在當了教育局副局長,是不是我和你去找找他分配一個好點的學校,比如縣城的中學什麼的?”父親說。

“不用找了,教書在哪兒不是個教。”我說。

我騎車去了縣城。縣教育局在政府辦三樓。因為無所求所以也無所懼。推開縣教育局辦公室的門,我看見裏麵有許多人,許多滿臉賠笑的家長和像我一樣等待分配的學生,他們正圍在兩張對放著的辦公桌邊小心翼翼地等待判決。而那些坐在辦公桌後麵一臉公事公辦的小小官吏們,則漫不經心地從散亂地扔在桌子上的不同品牌的香煙中找出一顆好些的抽上,然後道貌岸然地說:“要以大局為重,服從組織分配,最艱苦的地方也是最鍛煉人的地方嘛!”我看見許多家長凝固在臉上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還要滑稽,忽然很慶幸沒有讓父親陪我一起來。等到報到的人少了,我把派遣證交了過去。那個小小官吏麵無表情地看了看我,然後拿出一個登記本機械地翻動起來。

“張黎煜,對吧?白草口鄉中學,十天內報到。”找到了,他對我說。

“當然,本科畢業生到偏僻的鄉中學是有點委屈,可是……”合上登記本,他開始開新的派遣證,開好了,一邊撕一邊又對我說。

“我沒有意見,分到哪兒都行。”沒有等他講“可是”後麵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便回敬他說。那個小小的官吏吃驚地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我嘲諷地衝他笑了笑。

從縣教育局出來,望著縣城街道上忙忙碌碌的小市民和老農民們,我的心裏忽然充滿一種前所未有的惡狠狠的快意。騎車從縣城回到家裏,已過了吃中午飯的時間,但全家人都沒有吃飯,都在耐心地等著我。見我進了院子在小棗樹下支車子,父母趕緊迎出來。

“報到了嗎?分到哪兒啦?”父親迫不及待地問。

“白草口鄉中學。”我淡淡地說。

“白草口鄉中學?”父親似乎不相信似的重複了一遍。

“不行,看來我還得去一趟。”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自言自語地說。我沒有接父親的話。

我又回到了西廂房,盡管沒有睡意,我還是躺在了床上,一會兒聽見母親洗碗筷的聲音,又聽見父親似乎和母親商量什麼。

“下午我去地裏摘一些新鮮豆角,你把那個大提包準備準備,我明天一早就去,看來不去不行啦。”父親說。我想父親一定不死心,一定是要去高攀那個當什麼副局長的往日的同事。我很想出去阻攔父親,但想一想阻攔不阻攔也無所謂,父親想盡心就讓他盡去吧。

第二天父親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但到吃中午飯的時候父親卻灰頭灰腦地回來了。母親驚慌不安地問:“咋啦,人家不認你啦?”父親張了半天嘴,最後低低地說:“哪能呢,人家最近去外地開會了,聽說再過半個月才能回來。”父親說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母親幫著解下馱在自行車後麵的那一大提包東西。母親也歎了口氣說:“唉,這可該怎麼辦呢?老天爺咋這麼不公道呢?”

那頓飯又吃得心事重重冷冷清清,吃完飯我又去西廂房睡覺。躺在床上,我再一次流下了苦澀的淚水,萬事不好求人,就連當年自己平反都不願去求人的父親為了我無可奈何地奔波。

我在心裏默默下了決心,第二天就去白草口鄉中學去報到,免得父親不死心再去四處磕頭。

白草口鄉位於縣城西北恒山山係草垛山下。鄉政府所在地白草口村正北八公裏處,便是天下聞名的雁門雄關。雁門關關口兩側山高勢險,傳說往來的大雁都難以飛越,隻有關口是其通道,故名雁門關。雁門關與寧武關、偏頭關合稱“三關”,為古代重要軍事要塞,北宋楊家將曾在這裏鎮守三關。我曾祖父當年《雁門賦》裏引用的東漢發明地動儀的科學家兼詩人張衡的“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涕沾巾”指的就是這裏。

蹬著自行車整整跑了兩個小時,又推著自行車順著上坡山路走了半個多小時,才遠遠望見一座遠古廢棄的烽火台下那個並不算太大的村莊。村口有一眼水勢很旺的泉眼,許多婦女正圍在泉水旁洗菜。我扶著自行車站在旁邊向她們打聽鄉中學所在的地方,婦女們都停下手來好奇地打量著我,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準備走了,才有一個膽子大點的婦女給我指了指路。道了謝走出很遠了,忽然聽見後麵爆發出一陣很歡快的笑聲,我回過頭去,看見婦女們正一邊洗菜一邊朝我走的方向張望。我的心情忽然變得有一些開朗起來。

推著自行車,沿著青石板鋪得別有一番情趣的街道走過這個充滿遠古氣息的小小山村,遠遠就望見村南邊有一座白色的二層樓建築鶴立雞群般聳立在周圍灰色的石砌窯洞之中,我想,那不是鄉政府一定就是學校了。過去一看,果然大門口水泥柱子上掛著“白草口鄉中學校”的牌子,旁邊還有一個銅牌匾,寫著省交通廳資助建設希望學校之類的文字。

“你要找誰?”校門半開著,因為是放假期間,校園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我推車進去找了半天,找不到一間開著門的房間,轉身正準備走了,忽然從樓上傳來一個本地口音很重的聲音問道。我回過頭,看到二樓過道上站著一個衣著雖然很普通但氣質上好像有點領導味道的人。

“我是新分配來的教師,來報到的。” 我對他說。

“你是新分來的大學生吧?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叫張黎煜吧?前幾天教育局打電話說你十天內報到,這幾天我一直在等著你呢,可把你給等來了。”那人臉上馬上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驚喜,他一邊很快地從樓上往下走,一邊很熱情地說。那個人下了樓往過走的同時,遠遠地伸出手來,就像當年尼克鬆訪華時一下飛機舷梯遠遠向周總理伸出手那樣。等到握住我的手了,就很用力地搖晃著。

“噢,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這個學校的校長,姓郭,以後叫我老郭行了。”寒暄了幾句,似乎想起了什麼,那人笑一笑對我說。那人自我介紹時語氣依然十分謙和,但我卻隱隱約約聽出一種掩飾不住的威嚴。

“咱們學校建校這麼多年來還沒有分配來過本科大學生,你是破天荒第一個,那天接到縣教育局電話,我們大家都興奮了好幾天。這下好了,你來了好好發揮你的才能,努力使咱們學校的教學質量上一個新台階。”跟著郭校長進了教學樓二樓的校長辦公室,遞上派遣證算是報了到。郭校長給我大致介紹了一下學校的基本情況,然後又充滿熱情充滿希望地對我說。聽了郭校長寄希望於我努力使學校的教學質量上一個新台階的夢想,心裏覺得很可笑也很滑稽,但看到這個地方雖然偏僻,校長卻這麼看重我這麼熱情地待我,心情比剛才進村時開朗了一些。告別的時候,郭校長一再挽留我吃過午飯再走,我客氣地謝絕了。郭校長把我送到校門口,再一次說了一些誠摯的話語,然後提醒我切記9月1日開學,提前兩天到學校報到。我點了點頭,準備上路。

起了點小風,很柔和很清爽,像是女孩子纖長的手輕輕地拂過,我習慣地把那滿頭瀟灑的長發朝後甩了甩,跨上了自行車。或許因為回家是下坡路,或許和心情愉快也有一定關係,一路上我把自行車蹬得飛快,甚至還吹起了口哨。坡地上紫色的苜蓿和金燦燦的葵花像一幅幅色彩豔麗的水粉畫歡快地從眼前掠過,偶爾還飄過一片片雲朵般的羊群。一支箭從山下衝下來。我盡情地享受著飛馳的速度和被人重視所帶來的愜意心情,腦海裏忽然閃過“一支箭”這句家鄉人用來形容速度的方言。我覺得此時此刻,似乎中國所有的漢語詞彙中沒有一個詞比它更形象更生動更貼切更令人無比快意。

回到家裏已經是下午3點多了,父母正急得在院子裏團團亂轉,見到我忽然從天而降,又見我滿臉的陽光燦爛,兩個人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車子還沒支好就嚷著肚子快餓死了,母親夢醒般趕快去廚房給我熱飯。那頓飯我整整吃了兩海碗,那頓飯是我回家以來吃得最舒暢也最多的一次。

“白草口鄉教書就白草口鄉吧,好歹也是吃公家飯的人,種地的老百姓難道就不活了?”看到兒子心情暢快狼吞虎咽地吃飯,父母似乎一下子就承認並接受了這個現實。

吃過飯又躺在西廂房的床上,身上的骨頭似乎快要散架,但心情比幾天前暢快了許多。

“人類中最偉大者和最優秀者,皆孕育於貧困這所學校中。這是催人奮發的學校,是唯一能出偉人和天才的學校。”我想起上大學時讀過的這句不知誰說過的話,又想起安徒生高爾基等世界上一切飽嚐艱辛爾後創建偉業的窮孩子苦孩子的故事,心中充滿了一種嶄新的力量。那些仿佛已經死去很久了的理想和夢想,又開始一點一點地複活。

歲寒而後知鬆柏之後凋。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冬天已經到來,春天還會遠嗎?我興奮地從床上爬起來,胡亂地找了一張紙寫下這些激勵過多少仁人誌士的豪言壯語。

我覺得那種久違了的創作衝動又開始撞擊我這些天疲憊不堪麻木不仁的心靈,我的死寂的血液裏似乎又充滿了那種親切而又陌生的激情和騷動。

16 走出你們的法規

我愉快地走上大路/我健康,我自由/整個世界展開在我麵前/漫長的黃土道引到/我想去的地方/地球,有了它就夠了/我不要求星星們和我接近/我知道他們所在的位置/很適宜/我知道他們能夠滿足/屬於他們的一切/走呀,帶著力量、自由/大地、暴風雨/健康、勇敢、快樂、自尊、好奇/走呀,從一切法規中走出來/從你們的法規中/啊,你們這些盲目的/和沒有靈魂的神父喲。

心中有無數的語言、激情和念頭在盲目地左右衝撞,但理不出一個清晰的頭緒。那些天,我心情狂亂地倒騰出大學四年中購置的所有世界名著,一本一本地翻騰了一遍,依然理不出頭緒。再翻騰一遍,忽然一行詩句像蠍子一樣狠狠地甩起尾巴蟄了我一下,使我感覺到一種痛徹肺腑的痛楚和痛快。那行充滿反叛的詩句像茫茫黑夜中耀眼的北鬥,指明了我前進的方向,也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那行詩句就是“走呀,從一切法規中走出來/從你們的法規中”。那行詩句來自於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大路歌》。

不知是誰說過,中國式的讀書人隻能回環於自立誌、自努力、自責怨、自鼓勵、自得、自欺……一切都是“自”之中,尤其是當走不通時。確實,仿佛陰鬱很久的天空在一瞬間豁然開朗,那些天,每天坐在自家院子裏那棵果實累累的小棗樹下,我又滿懷激情地重操自己以前的舊業,開始了自己文學創作生涯中第一部中篇小說《走出你們的法規》的創作。年輕浪蕩晚景淒涼的二爺,投河自盡的大哥,純潔而浪漫的卉卉,善良而柔弱的槐姐,剛烈的爹和膽怯的娘。所有的人物在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所有的情節都圍繞走出你們的法規順利地展開。沉浸在無比狂熱的創作激情之中,我第一次深切地體會到勞動是如此地美麗和幸福。

“真想褪下那身繩索,輕輕鬆鬆地活下去,可是……我恨自己騷動不安的無能,我恨父母無止無盡、無處不在的愛。我認為,這每一縷愛,都是縛我的一根大繩,為這愛,顧前顧後,許多事我想做卻不能做。它使我時時覺得,我不是我自己的。沒有這愛,我自由一人,奮然前行,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想辜負某人,對不起某人,令某人傷心。但我無法拒絕這愛,這愛注定要捆我一輩子,然後我再捆人。”

“愛是大繩,期待是大繩,得到的一切不想再失去的,都是大繩。一無所有才是痛快酣暢的人生。可是我別無選擇,我隻有眼睜睜地看自己在別人的繩中老死。我的路,在這個世界有我之前早已注定,那條路滿是寂寞,滿是艱辛,滿是痛苦和不甘心的掙紮。多想讓自己的靈魂像小鳥般在明朗的天空亂飛……”

坐在陽光斑駁的小棗樹下,看著父母忙碌而腳步輕柔地從眼前走過,思考著人類永恒的愛這把美麗而鋒利的雙刃劍的功過是非,我沉重地寫下這段文字。我忽然覺得這段文字對父母無私高尚偉大的愛似乎是一種褻瀆,心中湧起一絲愧疚和不安,但我還是狠了狠心寫了下去。

“我將刻骨銘心地記著高中時,那塊掩映在樹林中的黑板報上,用紅粉筆寫著的‘世界十大文豪’的名字。那一節物理課上,年輕的物理老師把我給人家整整推了一禮拜車才掙錢買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撕成一堆,我對著全班同學默默地淚流滿麵。整個中學,我總是那樣躲避著同學們,總是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我是全校唯一步行回家的學生,盡管家在離城十幾裏的小村子裏。時常有男同學拿我開玩笑,沒有一個女同學肯跟我說話,每到下課,我總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仿佛那裏天生就是屬於我的。但我一點也不孤獨,我總是想在很遠的一個國家,曾經有一個叫高爾基的窮孩子,跟我一樣時常受孩子們的欺侮。”回想起三年高中生活,回想起此刻正遠在天涯、音訊阻隔的花姐,我的心中再一次湧起那種似乎很久遠了的淡淡的憂傷和寂寞的感覺。

午飯後下起了雷陣雨。起初雷聲很大,雨勢很猛,院子裏馬上積起一汪一汪的水坑,但持續了不到半個小時,雨就停了。又過了很小一會兒,雨過天晴,那輪很大很耀眼的太陽竟然燦爛無比地出現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上,把院子裏雨水洗過的西紅柿苗、黃瓜藤和小棗樹的樹葉映照得光彩奪目嬌嫩動人。我靜靜地坐在西廂房的床上,心情暢快而又有點惆悵地望著院子裏太陽照射下像金子一樣閃光的一個個水坑,隱約預感到這個下午要有一點什麼事情發生。

那個下午我破例不想寫作,就那樣一直靜靜地坐在那兒無意識地等待著。我不知道會有什麼降臨,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但我就那樣一直固執地等待著。一會兒母親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把暖壺拿走去灌開水,見我坐在那兒發呆,母親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一會兒父親也進來了,父親靠著放在地下的老式大立櫃邊抽了一會兒煙,很關切地說:“大塊的文章寫不下去,就寫點小豆腐塊,幹什麼事都要從長計議,一步一步慢慢來。”應著父親的話,我們父子倆一時又沉入了沉默。父親立在那兒又抽了一會兒煙,然後靜靜地退了出去。

屋裏又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父親留下的親切而嗆人的小蘭花煙味。我依然靜靜地坐在窗口前等待著,我固執地認為這個下午應該有什麼事情會降臨。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大隊喇叭裏又響起了像四年前那個暑假那樣令人驚魂不定的呐喊:“張黎煜,張黎煜,到大隊取信來,大隊有你的一封信。”我和父母幾乎同時搶到院子裏來,靜靜地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直到那個聲音停止,大家才回過神來。我看見父母的臉上一臉的茫然失措,就像四年前聽到我被大學錄取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心情複雜地走過雨水洗過後煥然一新的村莊的街道。我相信,一定是那個叫文竹的我親愛的前女友寄來的。我的眼前又痛苦地顯現出那個高高挑挑瘦瘦弱弱像文竹一樣文靜而優雅的女孩的形象來。從畢業分手到現在,我們已經快有二十天沒有聯係過了。

到大隊部接過信一看,信封上果然是那一串清秀而飄逸的字跡。從分手到現在雖然時間才過了短短二十天,但接過那封信時,我卻有一種恍如隔世悲喜交加的感覺。

“誰寫來的信呢?” 走進自家小院,我看見父母遠遠就迎了出來。母親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問。

“是文竹寫來的。” 我淡淡地說。

我看見母親和父親對望了一下,臉上漸漸地舒展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會心的微笑來。

“枕邊淚共階前雨,隔著窗兒滴到明。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躺在西廂房的床上 ,讀著前女友寄來的無限思念和牽掛,我眼裏再一次淌出了傷感的淚水。一恍惚,我仿佛又看到我們相戀的點點滴滴。

“第一行必須空著,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你,稱呼你阿煜好嗎?還記得我們分別的那個早晨嗎?我把你送上公交車,望著你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覺得整個世界似乎一下變得空空蕩蕩,我的心也死了。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返回校園,走過我們共同讀書的圖書館,走過我們無數次漫步的大足球場,走過那棵見證過我們浪漫愛情的大柳樹,我甚至開始懷疑我們是否真正地在這兒生活學習過,我們是否真的曾在這兒相識相戀。記得有一次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有些害怕你,你聽後很不開心。你知道嗎?那種害怕是因為愛而害怕。我害怕對視你的眼睛,我害怕凝聽你的腳步,我甚至害怕聽到你的聲音,那種令人心悸的害怕是多麼幸福又多麼快樂!如今那種幸福和快樂隨著大學生涯的結束永遠地過去了,今生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幸福和快樂!阿煜,能來信談一談你那兒的情況嗎?有一首歌兒唱道:山裏的花兒開,遠遠地你回來,是你的聲音依舊,牽著我的手兒走。什麼時候你也能從那兒遠遠地回來,回到我的身邊,讓我永遠做你幸福的小女孩呢?”

“我什麼時候能回去呢?”躺在西廂房的床上,自嘲地問自己,我忽然感覺自己的心中又充滿了一種傾訴的欲望,從床上爬起來拿起紙和筆,再次忘情地寫起來。我不是給文竹回信,而是繼續創作我的《走出你們的法規》。那一夜,我寫的是自己和文竹的故事。

“那夜的月光依然裝在心裏,遠處似乎依然有一把古老的吉他在隱約的樹林中訴說千年不變的憂傷。草坪濕濕的,心涼涼的。你,卉卉,緊緊靠著我,明天就要分手了,今晚,你對我說些什麼呢?身後是你長夜不滅的窗口,許多次寫稿倦了,我就站在草坪上遠望映在窗簾上的你修長的背影,這些你不知道。你不喜歡早睡,你每晚總要從二層床上下來好多次,喝水,照鏡子,因此你上早操總是遲到,這些我都知道。身後這棵老柳樹,是我們經常約會的地方,那個雪夜我抱著你繞著它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踏出一條我們自己踩出來的路。你說,真希望一輩子都這樣,哪怕隻有這一小圈路供我們走,還記得嗎?那顆冬夜裏最亮的星星,你指給我看,說,那是我們的生命之星,當有一天它隕落了,我們也就死了。那星星還在嗎?圖書館的燈仍亮著,多少個夜晚我們就坐在那燈下,共同讀一首詩,或者欣賞一幅油畫。那麼多人悄悄指點我們——白雪公主和灰驢王子。你驕傲地揚起頭,似乎很隨便地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時我們是一麵旗幟,可現在,那旗幟降下來了麼?

“四年如夢,明天就要永遠地告別母校了,畢業典禮的歌聲還響在耳畔,可我們不肯接受這事實,不肯承認這事實,總以為明晚還會在這草坪上數星星,聽樹叢中傳來的憂傷的吉他聲,殘酷嗎?是該說些什麼了。真的,卉卉,這樣的夜不會再有了。那時,一個人這樣想卻沒有敢對你說,隻是反複叫,卉卉,卉卉。那麼多感受,說出來卻隻是卉卉,能說些什麼呢?我能說跟我走吧,到深深的山中,過艱難困苦的生活?我能說永遠等著我嗎?我能承擔起你的幸福嗎?你說,我等你,一輩子都等,直到有一天你抱著厚厚的作品,遠遠地從鄉村回來。可是假如回不來呢,我忍心這樣問你嗎?你又說,我是你的,一輩子都是,誰也別想割斷我們。你說得淚流滿麵,你生來最怕聽到關於女人是男人的附屬之類的話,可到頭來你畢竟說了。別害怕,卉卉,我難道不也是你的嗎?……”

最後撞線的時刻終於到了。晚飯時,我甚至讓母親炒了兩個菜,又讓父親拿了一瓶酒。新的希望在心中燃燒,我們父子二人心情很不錯地對飲了幾杯。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把你分配到偏遠的地方,說不定還是好事情呢,人隻要心不死,一切都還能從頭再來。”父親說。

“貴人多磨難哩,小時候一個算命的說,你長大了過江過海,見信不見人,聽說那算命的算得很準,好多事情都應驗了呢。” 母親也說。

父母的話語盡管不像小時候那樣讓人如聞天命深信不疑,但這些美好而純樸的話語還是讓我深感溫馨和激勵,並且憑空增添了無限的力量。

吃過晚飯,坐在明亮的西廂房的燈下,我靜靜地麵對著田野一樣廣闊無垠的稿紙,耐心地等待著漲潮的時刻。酒精的作用正在一點一點地發揮,無數的語句和意念像浪花一樣接踵而來。拿起筆,我知道那個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一個匆匆趕路的旅人,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哪裏。其實,隨時隨地都可能成為我們的終點。人生就是這樣偶然,這樣必然。

自從母親把我們帶到這個世上,我們便開始了自己的旅程,沒有什麼能阻擋我們,也沒有誰能替代我們。每個人到了自己該停留的地方總不甘心停下,其實再往前走我們仍然將一無所獲。

時間是永恒流動的,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一個人的曆史在時間的長河中永遠是微不足道的, 一個人在時間麵前永遠是無可奈何的。對於你來說時間已經該結束了,但是,對於他時間也許剛剛開始。仔細想想,人確實沒有什麼可以值得驕傲的……許多現代人勇敢地在自己選定的時間裏結束了自己的人生旅程。

千百年來,人們習慣於責怪輕生者的懦弱。可仔細想想,我們有什麼理由責怪他們呢?人到這個世界上究竟幹什麼來了,是享受還是忍耐來了?這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古老的哲學話題,有一個正統的回答是:人生就是忍耐。那麼忍受究竟為了什麼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世界上沒有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我覺得這個世界不再值得苦苦留戀,我為什麼還要走下去?浩浩宇宙,來去自由。我們為什麼要強迫別人的選擇同自己的一致呢?

……

我很想哭,卻禁不住仰天大笑。

然而,在我眼前展開的卻是春天的原野,剛剛泛青的野草吐出鵝黃的莖,濕潤的河岸,淙淙的流水,音樂般流動的雲朵蕩來蕩去,那條小路可以通向樹叢中寧靜的村莊,而那條大路一直往前走,則可以到達一個剛剛興建的城市。往日的一切,就像一張陳舊的布景,永遠被推到幕後了,而等待我們的,將會是一個嶄新的、充滿光明和希望的世界。

走出你們的法規,勇敢地坐著,唱獻給生的歌!

我寫完最後一個感歎號,把筆仍掉,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剛剛跑完一場馬拉鬆比賽,渾身泄了氣一般沒有半點勁。綿綿地倒下來,頭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不知躺了多久,我聽見窗外傳來一陣稠似一陣的雞鳴,無意識地睜開眼,看見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了麻麻的亮光,我想起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時那句著名的“早晨從中午開始”的話,我想我這大約是“夜晚從早晨開始”吧。我幹脆沒脫衣服,倒頭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多了。母親已經悄悄地把飯熱了兩遍,看到我睡眼朦朧地從西廂房出來,母親趕快又第三次把飯熱上,然後又忙著去幫我疊被子收拾房間。食欲不振地吃著飯,我想,無論長到多大,在母親眼裏,自己永遠是一個需要悉心照料的孩子。世界上大約也隻有母親一個人能夠這樣無怨無悔無所索求無需回報地愛護我一生。

第八章

18 鄉村教師

報到的那天,我破例起了個大早,吃過母親半夜就起來為我準備的豐盛的早飯,告別了依依不舍的父母親和妹妹弟弟,獨自踏上了奔向新生活的征程。半路,我繞道到崞鎮郵電所把我的中篇處女作掛號郵走。從郵電所出來,望著小鎮上開始複蘇的街巷和小鎮東邊噴薄而出的太陽,我默默地想,又一個新的希望放飛了,同時,又一種新的生活展開了,盡管這一種新的生活還不是十分理想。

“我名叫張黎煜,昨天,我還和你們一樣是一名學生,但是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老師了。常言道嚴師出高徒,可我卻不想成為讓你們懼怕的嚴師,我隻想成為你們的兄長兼朋友,我隻想讓你們明白,你們今天的刻苦學習,隻是為了你們自己明天的出路。下麵我點一下名,點到誰,請誰站起來喊一聲‘到’。”我一報到就被任命為初三(乙)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披著一頭藝術家般瀟灑的長發,穿著那年夏天我親愛的前女友送的淡粉格T恤衫,吊兒郎當地站在初三(乙)班的講台上,我發現講台下六十多雙好奇而又興奮的眼睛齊刷刷地注視著我,我友好地衝大家笑了笑,然後作了一番自我介紹。

發表完自己的就職演說,拿起早上郭校長鄭重地交給我的花名冊,略微停頓了一下,等待著同學們熱烈的掌聲。那是我從許多電影或電視劇中經常看到的鏡頭。但講台下麵卻毫無反應,隻是同學們比剛才更安靜專注了,而且眼睛裏除了好奇和興奮似乎又增加了一份崇拜。我的虛榮心略微得到了一絲滿足。我翻開花名冊開始點名。每點到一個名字,就會有一個稚氣未褪的孩子畢恭畢敬地站起來,略有點不好意思地望著我喊“到”。“整整三十二個男同學三十個女同學。整整一個男步兵排和女通訊排的兵力。從今後我就是他們的長官,我的意誌就是他們的意誌,我的喜怒哀樂將直接影響到他們的喜怒哀樂。”我略有些調侃地想到。我覺得自己的心中湧起一種類似自豪一樣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新的職業和講台下的那些弟弟妹妹般的學生。

那天光發表就職演講和點名就占去了大半節課。快下課時,我給大家布置了一道作文題《初三(乙)班新來的班主任》,與其說是為了考察學生們的作文能力,倒不如說我是為了檢閱一下自己在學生們心目中的第一印象。

那天下課後剛回到語文教研室不久,郭校長就緊跟著走了進去。麵對著許多老師,郭校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到底是本科大學生,出手就是不凡,年輕人,好好幹吧,前途不可限量哩。”郭校長的表揚雖然使我臉上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裏卻充滿了被人承認被人肯定的自豪和滿足。從教研室走出來,站在二樓過廊上望著遠處草垛山上被陽光塗抹得金光燦燦的內長城蜿蜒起伏的雄姿,我覺得自己的心中有一種什麼似曾相識的感覺被不易覺察地喚起。

學生們的作文很快就收齊了。那些天,不上課的時候靜靜地坐在教研室,批改著學生們題目為《初三(乙)班新來的班主任》的作文,我會時常不自覺地笑出聲來。我覺得批改這些稚氣未脫的孩子們的作文,就好像在觀看一麵麵哈哈鏡裏照出的自己被誇張的形象。那些用充滿崇拜和充滿喜悅的心情訴說自己怎麼慶幸擁有一位博學多才和藹可親的班主任的作文,特別令我心情舒暢,而那些語氣平淡感情冷漠的作文則令我掩飾不住地心生不快。由此,我失望地想到人的天性中那種喜諛而惡直的劣根性是多麼深刻而又多麼普遍,即使自以為憤世嫉俗的自己也不能幸免。

“我們新來的班主任把課本往講桌上一放,雙手叉腰,兩腳分開,仿佛畫圖儀器裏細腳伶仃的圓規。”作文本批改得隻剩下三五本的時候,我忽然讀到這篇令人忍俊不住的文字。我大笑著把那一段文字用紅筆勾線,在旁邊批注道:“我是否成了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楊二嫂?”讀完這段再往下看,我讀到:“我們的老師長發飄飄,雖然算不上濃眉大眼,但決不是賊眉鼠眼,雖然算不上聲音宏亮,但決不是啞喉嚨破嗓。”我再一次大笑著用紅筆把那段文字勾線,調侃地批注道:“你這是誇老師呢還是在損老師?”我心情愉快地批改完這篇作文,翻開作文本封皮看一看,王小桃。我隱約記起那是個靦靦腆腆膽膽怯怯寡言少語的女學生。我想象著她一本正經一臉嚴肅地寫這篇作文時的情景,再次忍俊不住,啞然失笑。

那節作文講評課氣氛活躍笑聲不斷,致使許多上課和不上課的老師以為出了什麼事莫名其妙地站在我教室外的窗戶上朝裏麵張望。

頭一個月就這麼過去了。最初的新奇、興奮和熱情正在逐漸減退,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接踵而來。首先是早晨起床問題。學生們每天早上6點半就要上早自學,不管其它科目老師如何,班主任必須6點半起床點名、巡視,這是習慣於遲睡晚起的我所無法做到的。其次,是每個教師不管你課講得好壞,你的備課本必須認認真真按部就班,這也是喜歡天馬行空不喜歡照本宣讀的我所無法忍受的。最後是關於老師的儀表。學校規定女老師不準濃妝豔抹奇裝異服,男老師不準留小胡子蓄長頭發,這更是標新立異酷愛自由的我所無法忍受的。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麵對一條條冷酷無情的清規戒律,新來乍到勢單力薄的我不敢明目張膽地反抗,但我在暗中積蓄力量,同時也在急切地尋找著自己的同盟。

同盟軍很快就找到了。他是去年剛從師範分配來的初二(甲)班班主任劉老師,他也因為勢單力薄去年在這裏整整忍了一年鳥氣。盡管他身上的銳氣經過一年的打磨已經所剩無幾,但剩下的如果發揮好對付個把學校領導仍是綽綽有餘。接著,第三個,第四個……到這個學期過了一半快進行期中考試的時候,我們的小團體裏已經集合了五個人,而且全是年輕人全是院校畢業生全是學校的骨幹和精英。

上課的時候,我們也認真地講課,上自習的時候,也認真地批改作業輔導學生,但業餘時間和星期天,我們打籃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或者去周圍的村莊裏看電影看戲閑轉悠。要麼,我們就去爬周圍的大山或沿著古長城殘缺的土垣一直走到雁門關那邊甚至金沙灘那邊。每天下午活動時間,白草口村那些好奇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就拿著針線活或者正在編織的毛衣,坐在操場邊的水泥台上看新分來的長頭發大學生和他年輕的同事們打籃球。間或,她們身後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或者一隻狗一隻羊也跟進來,學校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朝氣和活力。

郭校長對這樣的局麵很不滿意,但他自己不出麵,讓分管教務的副校長和教導主任幾次從旁邊勸說,但因為找不到很有說服力的理由,又因為我們旁征博引能言善辯歪理層出不窮,因此收效甚微。

“常言道秋後算總賬,等期中考試結果下來咱們再做決定吧。”眼看期中考試快到了,郭校長對幾個校領導說。期中考試考了整整兩天,又判了三天卷子,等考試結果出來一統計,我們幾個老師所帶的課目成績都不錯,甚至平日不寫教案講課扔開課本的我所代班的語文成績,比每天認真寫教案,一有空餘時間就補課的王老師所帶的初三(甲)班的平均分數高出二點六分。考試成績就是學校的硬指標,再說郭校長又是那種很開通又很喜歡有才華的青年人的人,因而從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校對我不認真寫教案不早起床留長頭發也不再深究。如果有哪個老師與我攀比,郭校長就說:“要是你也是本科大學生,你一教書就帶初三年級還能考出好成績,那麼你也可以像張老師那樣。”有幾個老師碰過壁後,大家便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我也漸漸成了學校可以小有外交豁免權的另類人物。

毛主席教導我們,與天鬥與地鬥與階級敵人鬥其樂無窮。漸漸失去了鬥爭的目標和目的,而且天氣漸漸轉冷,每天下午村裏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到學校操場上看打籃球了,而且國慶節期間我們“五人小組”中又有兩個成員可恥地當了叛徒結了婚,日子開始變得平淡無奇少精沒神起來。萬般無奈之下,業餘時間我又鑽進那些世界名著又鋪開那些像荒地一樣長滿雜草的稿紙。

“教書這營生,鐵了心準備幹一輩子的人不少,可我不是。”這是那天晚自習放學後,我寫的一篇散文的第一句。“像我這樣任何愛慕虛榮的人,任何不甘寂寞的人,任何喜歡刺激喜歡反叛的人,都幹不了教書這營生。”這是我接下去寫的句子。那天晚上一直寫到12點多,寫完這篇文章,我吃驚地發現,原來自己壓根兒就沒有準備像父親那樣死心塌地地教一輩子書。寫完這篇散文不久,抽了一個星期天,我回了一趟家,順便又到崞鎮郵電所把稿子寄走。

“宅基地也批下來了,這幾天買了些磚和石頭,開了春咱就可以蓋新房了。”回到分別了兩個多月的家,我驚訝地發現,自家院子裏堆滿了磚塊和石頭。見我回來,父母驚喜地迎出來,自豪地對我說。

“我和你爸算計著明年秋天的時候房子就能蓋好了,到時候院子裏栽上桃樹、杏樹、梨果樹、葡萄樹,再種上蔬菜和花草,將來你爸爸退休了一手拉著孫子一手拉著外甥,也該享享清福了。”母親也興奮地說。

“明年秋天文姑娘再回來的時候,就不用再住那間破西廂房了。”接著,母親又補充說。聽了母親的話,我心裏酸澀酸澀的,默默地想,明年文姑娘還會來麼?這輩子文姑娘還會來住我父親似乎專門為她蓋的新房子嗎?

“再過幾天趕到上凍前就要挖好根基了,幫忙的人都找好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安心地教你的課吧,又是畢業班,一定要用心教,不要耽誤了娃娃們的前途。”在家裏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吃午飯時父親關切的對我說,我胡亂地應著。

吃過午飯,我騎著自行車上了路。一路上,我果然沒有想自家房子該怎麼蓋的事。也難怪,從小到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裏一切事都有父母操勞著,雖然家境很不富裕,但我從來沒有像我父親那樣吃過什麼大苦受過什麼大罪。

19 那時的聖殿

又是一個寂寞的黃昏。太陽正緩緩地滑到了草垛山的後麵,夕陽的餘輝從山頂四周射出來,仿佛草垛山後燃起了熊熊大火。從操場走回來,打開宿舍門,一眼又望見了牆上貼的那幅油畫:廣袤的戈壁灘上,一隊孤獨的駝隊,頭駝背上的大旗迎風招展。油畫右上角一行燙金的小字:有你同行,才使我執著地追求那一片神奇的綠洲。這幅油畫是那年文竹送我的,我在自己單身宿舍的牆上已經貼了很久,但這幅油畫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給我心靈如此強烈的震撼。我默默地想,或許是母親的話又勾起了我對文竹的掛念。文竹此刻正在幹什麼呢,她也會時常想起我麼?

一個黃昏過得忽忽若有所失。到7點吃晚飯的時候,管後勤兼管報紙收發的李老師忽然對我說:“張老師,昨天有你一封從省城寄來的信,掛著號呢,我替你簽名收下了。”聽了李老師的話,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想一定是我親愛的前女友給我寄來的,盡管我們分手已成定局,但她還是這麼多情地牽掛著我。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盡管成不了眷屬,但人生有一紅粉知己也可聊以自慰矣!

那頓晚飯吃得心急火燎,好不容易等李老師也吃完了,拿來信封一看,上麵不是那一串串清秀而飄逸的字跡。再看落款,是省城《大河》文學雙月刊編輯部。我心情複雜地撕開信封,讀著信裏的內容。

信原來是《大河》文學雙月刊的副主編親自寫來的,信裏說我的中篇小說《走出你們的法規》被《大河》文學雙月刊錄用了,編輯部很重視,準備下一期以頭條的位置刊發,小說的題目擬改為《桃河漂紅》,不知是否同意,請作者務於近期到編輯部再把文章修改一次。

隻要是玫瑰,終究會開花的。我想起上高中時自己寫在筆記本扉頁上的那些話。想著即將變成鉛字並被頭條隆重推出的那篇小說,剛才還有點失落的情緒一掃而光。《桃河漂紅》就《桃河漂紅》吧,主編大人何必如此客氣。我甚至略有點幽默地想。

那一夜我興奮得一夜未眠,一會兒想象著主編大人該是一個怎樣學識淵博氣質高雅的大學問家,一會兒又想自己的小說發表後一旦引起洛陽紙貴物價上漲該怎麼辦,我甚至還想到從明天開始自己該練一練字了,要不自己那幾個歪歪扭扭的破字今後怎麼給別人簽名呢。

早晨雖然頭暈腦脹眼圈發黑,但我還是早早就起了床,甚至還到教室點了名巡視了一圈,弄得每天幫我照料早自習課的教務主任莫名其妙。

“郭校長,我想請幾天假。”吃過早飯,推開郭校長辦公室的門,郭校長正坐在辦公桌後麵看早上剛剛送到的兩天前的《人民日報》。見我進來,郭校長顯得有點缺乏心理準備。他大概把握不準我這次又會弄出什麼令人哭笑不得的新花樣來。相反,這一次我卻一改以往的吊兒郎當,顯得文質彬彬畢恭畢敬。我沒有像以往那樣一屁股坐到校長大人辦公桌旁的椅子上,而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對他說。

“請假?你代的畢業班,學習那麼緊還敢請假?”郭校長想也沒有想,一口回絕道。

“你有什麼大事兒要請假?”過了一會兒,郭校長又問,語氣明顯地緩和了許多。我把《大河》文學雙月刊主編大人給我寫的那封信遞過去。

“好,隻要是辦正事,隻要是給學校爭光,我都支持,我不僅準你的假而且還給你報銷往返路費。”郭校長認真地看了一遍,忽然拍著桌子站起來大聲說。本來準備著如果校長不準假還要跟他大幹一番,沒想到校長不僅痛快地準了假而且還給報銷路費,我的心裏一下充滿了一種暖融融的東西。像當年上大學時係裏劉主任那樣,我驚奇地發現,在我人生的每一次重要關頭,似乎總會遇到一些真正公道正直識才愛才的人們。

又回到似乎已經闊別很久了的省城。省城依然是半年前的那個省城,但走在省城大街上的卻不再是當年那個心雄天下的天之驕子,而是一個漸漸已經接受了命運安排的青年鄉村教師。他的臉經塞外風沙的吹打已經變得粗糙,他的目光因為缺乏足夠的自信已經變得躲閃,他的衣著因為沒有及時更換已經跟這個城市格格不入。

坐在1路電車上,我默默地注視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五一廣場、建行大樓、湖濱會堂等熟悉的場景,理性的思維開始運轉,出發前的興奮漸漸冷卻。我默默地想,對於這座浩大的城市,對於這個城市裏見多識廣的人們,對於這個商業橫行文化沒落的時代,一個鄉村教師寫的小小的文章又算得了什麼呢?

下了車,我沒有直接去省作協《大河》文學雙月刊編輯部,也沒有回自己幾度夢遊的母校校園,而是轉乘8路公共汽車直接去了我親愛的前女友所在的中專學校。我不是去與她重續舊夢,也不是去向她炫耀自己所取得的那一點點成績,我隻是想見一見她,哪怕隻聽一聽她悅耳的普通話,隻望一望她文文靜靜瘦瘦弱弱的背影,隻看一看她每天講課的教室和每天睡覺的宿舍。這樣,當我回憶她的時候,夢也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正是下午學校自由活動時間,許多男女學生親昵地挽著手從校門口進進出出,就像當年我和我親愛的前女友那樣。繞過校門正對的假山,走過很氣派的教學樓,來到學生公寓和單身教職工宿舍區。我問了幾個學生,正好我的前女友是其中兩個學生的代課老師,於是我比較順利地打聽到了我前女友宿舍的詳細位置。我矛盾重重地往前走,越是快接近那座淡藍色的8號單身樓的時候,心裏反而越是猶豫不決。

“我該去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嗎?失去了生活工作的共同背景,我們該談些什麼呢?我們再去回憶過去那些美好的往事嗎?可過去就像是一條不歸的路,回憶除了白白地引起一番傷感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我已經下定決心準備返出來了,可忽然聽到一個久違了的熟悉的聲音,我的心猛然一陣緊縮,努力地抬起頭,看到我親愛的前女友正從單身宿舍樓的樓門走出來。她的唇上塗著很亮的口紅,使她的臉顯得那麼蒼白那麼高貴又那麼楚楚動人。她雖然沒有穿著深紫色的羊毛衫,但她依然穿著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她身上少了一些浪漫少女的清純,但似乎多了一份成熟女性的風情。“她心裏還有失戀的憂傷和痛苦嗎?她心裏還掛念著她親愛的阿煜嗎?”我悲喜交加地準備衝過去了,可忽然看到我親愛的前女友身旁那個西裝革履英俊瀟灑的白麵書生,他們正熱烈地交談著什麼。“他是她的同事嗎?他是她的戀人嗎?”我隻覺得自己的頭腦裏一片空白,心髒也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趁自己還沒有被認出來,我趕緊低下頭往回走。

已經走出校門了,已經走到人群熙攘的大街上了,但我依然感覺自己的胸口那麼疼痛。“她怎麼可以這樣呢?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是多麼薄情多麼現實又多麼善變啊!”我在心裏悲哀地想。盡管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盡管我覺得我親愛的前女友做的並沒有什麼錯,但真正麵對這樣的事實,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夜裏,我一個人在一家小飯店喝了瓶啤酒,又在一家通宵電影院的長椅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上午,去省作協《大河》文學雙月刊編輯部的路上,我依然固執地想,時間僅僅過了半年,她怎麼就可以那樣呢?“可是她怎麼就不可以那樣呢?”過了一會兒,我又反問自己。“或許,看到曾經愛過自己的一個人忽然又去愛別人,畢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自嘲地安慰自己。

左問右問,好容易找到那條擠滿水果攤和雜貨攤的擁擠肮髒的小巷,神聖而高貴的文學的殿堂就在這兒麼?我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次悲哀地問自己。我覺得這趟省城之行真是一趟悲哀而殘酷的旅行,理想和愛情,這兩樁我人生中最可寶貴最可珍惜的東西,幾乎在同一天被同時剝下了聖潔的外衣。

“相信真理,真理欺騙我們,相信愛情,愛情毀滅我們,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我們苦苦活下去呢?”我想起這是哪一年一次全國作文大賽中一位中學生在作文中寫的話。我不知道這位中學生曾有過怎樣不平凡的經曆,才能寫出這樣振聾發聵的話語。

從編輯部拿上《桃河漂紅》的大樣,我茫無目的地走到了省城最大的公園迎東公園。這也是我和我親愛的前女友曾經嬉戲過的地方。那些靜靜地停泊在公園湖邊的小遊船和坐落在公園草坪中的長椅可以作證。那些名字叫“激流勇進”或者名字叫“翻山倒海”的遊樂設施也可以作證。時序已進秋末冬初,舉目四望,公園裏除了三三兩兩縮著脖子匆匆而過的遊人,便是滿眼的殘花敗柳,秋風秋景。我從公園小賣部買了兩個麵包,找了一個清靜的涼亭坐下來,寂寞地開始修改那部我唯恐引起洛陽紙貴的傳世大作。

“該怎樣理解這個世界呢?一別兩年,卉卉,你說這世界還像我們所想象的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嗎?每一次見麵都感到彼此在變。你沉默了,你現實了,你不再唱出純潔、健康、明朗的笑聲,你仿佛背負著全世界的重壓。每一次見麵我們相對無語,長久地對坐著。你說,喝水。我木然地端起你的杯子,很濃的甜味直攪肺腑。我放下杯子拚命地抽煙。你說,很能抽麼?我點一點頭。你難過地撫摸我亂蓬蓬的頭發,雜草般的胡須。不能理一下麼?你輕輕地問我。我點點頭,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我順手把你攬在懷裏,你突然摟著我脖子,使勁地咬我。有人敲門,你理一理頭發,打開門。很亮麗的一群男女。眾人一齊望我,雖然並無惡意。能介紹一下嗎?你的一位女伴調皮地問你。我,我的一位老同學。你的臉微微發紅,喃喃地說。他們嘻嘻哈哈地走了。你關上門,重新挨我坐下。我忽然覺得我們好陌生,好像彼此不認識一般。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我終於站起來,咬咬牙說,我該走了。你像夢醒一般死死拉著我,再呆一天不行嗎?你用艾怨的目光望著我,我的心顫栗了,但我終於還是說,不了。我的自尊承受不了那樣的屈辱,這裏不屬於我。你把我送到站台,一直送到車上,然後站在站台上,默默地望我。車啟動了,你向我揮一揮手,突然捂著臉背過身去,我想象得出淚水怎樣順著你的手緩緩地流下。我的心受了很大震動,我知道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帶來的,如果沒有我你會很幸福的。

“走了,我過去的戀人,我們的故事本應該這樣結束,感謝你還沒有完全把我忘記,認認真真地開始,認認真真地結束,沒有虛偽,沒有掩飾,沒有做作,這就足夠了。好在我們又找到了彼此的軌跡,免得像涓生和子君那般傷逝。走了,我愛的城市,祝福的人們,不要記我,我走了,再不會來了。”

涼涼的風吹過來,幾片枯黃的樹葉旋轉著落到《桃河漂紅》的大樣上。我用手拂去枯葉,繼續讀著自己似乎充滿偉大預言的小說,遠處傳來轟隆隆的不知是大噸位車輛的車輪還是悶雷的聲音,風似乎更急了一些。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忽然想起前幾天給學生們講的高爾基的《海燕》中這句著名的話,我覺得自己仿佛正是那隻孤獨地搏擊在海浪之間的海燕,勇敢地,痛苦而快樂地預言著、迎接著暴風雨的到來。

快過新年的時候,我那篇《桃河漂紅》發表了,既沒有引起擔心中的洛陽紙貴物價上漲,也沒有人慕名請我簽名留言,倒是學校老師們看到我憑空得到七百九十元稿費,鼓動我請了一次客。請客共花了一百六十元錢,我把剩下的六百三十元錢交給父親,也算是自己以實際行動為父親正籌建中的社會主義幸福大廈添磚加瓦。

放假前,學校又進行了期終考試,我所帶班級的語文課成績比上次還要好,但這已經不能引起我的絲毫興奮了,隻是讓我覺得自己沒有愧對我的學生和國家發給我的那份工資。

“職責是我們語言中最高貴的詞,你要盡責,不能多一分,更不能少一分。”我記起哪一本書上講,這是鐫刻在美國阿靈頓國家公墓廊柱上的一段名言。

可是我的職責是什麼呢?難道我的職責就是像我父親那樣,幾十年如一日永不厭倦地講好這些千篇一律的課本嗎?

第十章

20 年

“我不願想得太多/我知道想象與現實的距離/其實,盲目也是一種最高的哲學/當太陽不厭其煩地燃燒了這麼多年/仍然固執地走向黃昏的時候/讓我感到合乎情理的/隻有鳥飛回樹林/隻有我靜靜地睡上一會/在離村莊不遠的地方…… ”

這是那年遠行的前夜,大哥給我讀的他新近創作的一首詩歌。大哥那時消瘦而堅定的麵容,還依稀浮現在眼前,但此時此刻,大哥卻早已變成了一縷青煙和一捧灰燼。要是今天大哥還活著,他會依然那麼執著嗎?他不會像童年時那樣鼓勵和引領我嗎?

站在又一個年關的盡頭,我默默地想。

那些死去的人們,注定再也不能夠回到我們的飯桌旁,同我們一起吃包著硬幣的除夕餃子了,隻留下一絲零散的記憶和淡淡的落寞。終有一天,我們也將走向村外那片寂寂的墳地。

深深的夜,獨自麵對那冷冷的星辰,聽遠處傳來的除夕的鞭炮聲,默默地問自己:這一夜究竟比平時多了些什麼,歲月到底從哪裏來,又流向哪裏?是誰給歲月標上了年的刻度,又是誰在這一夜讓一千個希望破滅,同時又讓一千個希望誕生?這一夜究竟有多少歡樂是真實的,又有多少美好的願望是能夠兌現的?年,除了讓商人發財讓孩子做夢讓有錢人滿足虛榮外,究竟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然而,我們曾經是多麼心急火燎地盼望過年,又是怎樣夢想著擁有一整座瀏陽鞭炮廠。那時,我們不知道每個鞭炮炸碎的其實都是一個無望的希望一截無知的幸福和一段無限美好的時光。

那條碎石鋪的深深的小巷,多少年前,我和大哥穿著母親做的新布鞋,歡快地走過。那件大哥穿了好幾年的小布褂,母親為我補了又補,漿了又漿,兜裏裝著我們數過一萬遍的那兩板小鞭炮。那是我們從下第一場雪時就盼望著的父親的獎賞啊!一整個冬天我們都好好地念書,隻為了期終考試後父親能高興,能痛痛快快地從櫃底的錢袋裏摸出一張有姑娘開拖拉機圖案的一元的整錢,然後交給我們,紅光滿麵地說,買兩板小炮,五個麻炮,剩下買了本本。對於我們,這該是多大的獎賞啊!我們情願不要本本,情願用哥哥用過的本本背麵寫作業,甚至情願用那些總是被母親沒收的不多的幾個壓歲錢做代價啊!

北街毛娃的二姐真好啊,總是天不黑就叫我們去她家看點花炮,可是毛娃把著門不讓進,他讓我們用兩個小炮做路條或者學一聲驢叫,我們不。我們情願站在離他家不遠的糞堆上。那些紅的、綠的、黃的魔術彈,那些金光燦燦的“滿樹李”,總會越過高高的院牆,神奇地騰空而起,把我們的想象帶入美麗的天國。

然而我們長大了,那些快樂的好日子也一去不複返了。

可是,年還是要過的,對子依然還是要貼的。麵對那些散著墨香的大字,父親依然躊躇滿誌,小弟跑來跑去,咿咿呀呀地念一通。新對子畢竟壓在了舊對子上麵,喜氣洋洋的火紅到底給院子添了一些節日的氣氛。父親癡癡地麵對那片火紅,眼睛裏流動著少有的光彩,那是許多年前的希望,那是風調雨順,莊稼爭氣,學生爭光,那是二兒子能娶一門媳婦,小兒子能考一個學校,日子能過得有些長進。好強的母親把做姑娘時就學會剪的花樣百出的窗花貼在白生生的窗紙上,把大紅的福祿壽禧的年畫貼在牆上,把土地爺供在街門口,把天地爺供在家門旁,把灶君爺供在鍋台上,還有文昌爺、財神爺、大仙爺,母親一夜夜地上香、點蠟,母親一遍遍虔誠地禱告,母親的願望淳樸而美麗:“土地門前坐,保佑一家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寶馬馱來千重利,錢龍引來萬倍財”。半夜,雞還沒有叫,母親就把小弟推起來放炮接神,母親要接全村最早的神,母親要在這個早晨把自己全部的不幸和希望對神訴說,母親相信神會理解她幫助她。一整個早晨,母親都告訴著大家要說吉利話,母親甚至大聲宣布,來年大家一定會有好運氣,可是母親的臉上為什麼隱隱約約地藏著愁雲?

年,每一個總是這樣歡樂地讓人感覺到一點點虛假。一個又一個的年,何其漫長又何其匆忙,何其陌生又何其相似,何其熱鬧又何其寂寞。一切的歡樂和痛苦,希望和失望,生和死,總是結伴而來。年的背後隱藏著衰老、失落和死亡,終有一天,我們會在過年的爆竹聲中被送到我們來時的那個地方,帶著無數的遺憾和不甘。這個世界和年畢竟是我們所不能夠帶走的。然而,虛無的年的背後,到底還有那些能夠融掉積雪的明媚的陽光和春天,還有剛剛泛綠的青草,還有詩一樣的柳絲和那河誰也鎖不住的明麗的春水,讓我們從年和嚴冬的陰影裏掙脫出來,盲目樂觀地走向下一個充滿希望的年的驛站。

好好活著吧,不要怕過年!

21 三春過後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萬木欣榮。盡管雁門關背陰裏的積雪依然皚皚如昨,草垛山半腰的山桃花卻如約開放。白草口村外那眼泉水又歡歡快快地流淌起來了,說說笑笑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又天天去那兒洗菜洗衣服,但推著自行車路過那兒的時候,她們卻不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了。經了去年一個秋天看我打籃球打羽毛球,她們似乎已經覺得我早就成了她們生活中的一員,盡管我和她們是那樣的遙遠和不同。

看見我遠遠走過來了,她們中的誰大聲喊:“張先生,過來喝口水吧!”我衝她們笑一笑,像我父親那樣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她們中誰又喊:“張先生,要是不嫌棄,給你介紹一門媳婦吧!”接著便是一陣更加猛烈的笑聲。心情好的時候,我會停下來大膽地向她們開玩笑說:“那就介紹你吧。”要是心情一般,我便會微微地衝她們笑一笑,然後去幹自己的事情。

“張先生,說正經話,給你介紹一門媳婦吧。”那個星期天去山裏漫步歸來,又遇上了那群嘻嘻哈哈洗菜洗衣服的婦女,那天正趕上我心情好,便站下來同她們說了幾句話。臨走時,一位又開玩笑對我說。

“好呀。”我笑著應道。

“你看春桃怎麼樣?”那媳婦便煞有介事地說。

“春桃是誰呀?” 我問。

那群婦女們聽了我的話大聲哄笑起來,緊接著便有一個看不出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的女子漲紅了臉,用手中的菜葉往大家身上濺水。我看見那個女子個頭高高挑挑麵皮白裏透紅真的像春天山裏的山桃花一樣,便愉快地朝她笑了笑。

“你們忙吧,我走啦。”我對她們說。

“張先生,春桃在我們鄉可算是百裏挑一的襲人姑娘,配你也算是郎才女貌,你不要瞎應承,走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啦。”剛才那婦女反而不依不饒,窮追不舍地說。

“謝謝你費心了,我這就回去準備聘禮去。”我開玩笑回答。

微笑著返身往學校走,我聽見身後傳來更加嘹亮的歡笑,中間還夾雜著哪個婦女歡快的尖叫。走出很遠了,想起那個因為窘迫而滿臉通紅的叫春桃的女子與大家打鬥時的情景,我再次禁不住愉快地笑了。

那個春天就這樣過得和和煦煦平平靜靜。那個春天似乎已經跳出了多年來的那個怪圈,不會再有什麼美好的事情殘忍而無情地死去。但當那個春天快要過完的最後幾天,我卻再次意外地收到一個早在意料之中的死訊。準確地說,那不是一個人的死訊,那也不是一件事物的死訊,那隻是一段感情的徹底了結。

“親愛的阿煜,讓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當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還是我自己的,但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人生就是這樣,其中充滿了無數的痛苦和缺憾,也充滿了無數的偶然和必然。你我有緣相識相知相戀,卻無緣終身相守。冥冥中上天大約早有定數,好在我們都是那種隻看重過程而不看重結果,隻看重內容而不看重形式的人。我們彼此已經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和最美好的感情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對方,我們彼此已經見證了那朵絢麗的愛情之花在最純粹最原始的處女地上純潔無瑕地開放的姿勢,難道我們還一定要看到它一片一片地凋落後結出的平庸而實用的果實?親愛的阿煜,本來我是不準備給你寫這封信的,因為我想此刻如果你還愛著我的話,對你來說,這畢竟不是一個很好的消息,但今天從早晨到晚上,一整天我的眼前似乎一直都晃動著你親切的麵容,怎麼揮也揮之不去,我想這大約是上天一定要讓我在成為人妻之前最後向你告個別。於是,我很自私很慘殘地拿起筆,給你寫這封信。親愛的阿煜,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一個心地善良而又意誌堅定的人,身處逆境而又誌向遠大的人,我相信上天把你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一定賦予了你什麼特殊的使命。你一定不要輕視自己,也不要作踐自己,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用你自己的力量拯救你自己。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力量拯救他自己啊!

“親愛的阿煜,最後說再見的時候到了,代我向你善良可親的父母和文靜可愛的弟弟問好,我真摯地為他們祝福,他們曾經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曾經深深地喜歡過他們。現在我依然深深地喜歡他們,但我卻再不能去看他們了,大約今生也不能了,請他們一定原諒我……”

收到親愛的前女友這封告別信的時候,正是剛下了下午作文課準備去操場上打羽毛球的時候。那時,風和日麗,草長鶯飛,一對對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正越過雁門關陡峭的隘口翩然歸來。操場邊上的水泥台上,又開始出現那些做針線活織毛衣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但她們已經不再是來看去年那個長發披肩野氣未褪的新分來的大學生,而隻是養成了一種習慣。我拿著那封字跡飄逸而清秀的信,當時也沒有看,隻是隨意地把它塞進口袋裏,若無其事地去操場上打羽毛球,邊打羽毛球還邊繼續想,我怎麼會這樣心如止水呢?或許那段感情真的在我心中已經徹底地死去了。

晚上吃過晚飯,我甚至還去教室裏巡視了一圈,批評了兩個在教室裏亂打亂鬧的學生,但當一個人回到宿舍裏的時候,我卻終於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封信。我想,不管自己怎樣不肯承認,在內心深處,自己大約始終還沒有把那個此刻或許正偎在別人懷裏的女孩徹底埋葬。

心情憂傷地讀完那封信,點了一支煙,靜靜地望著煙霧像往事一樣冉冉地升騰又散去,煙灰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灑滿一地。我想,不管怎樣,我們並沒有因為彼此疏遠而欺騙對方,也沒有因為彼此無果而忽略對方。徐誌摩曾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們命中注定無緣,分手也許是最好的解脫。我心情憂傷地把那封信又讀了一遍,又點了一支煙。我覺得心情似乎豁然開朗了許多,就像陰鬱的天空中忽然雲開霧散,露出一絲陽光來。我索性把以往我親愛的前女友給我的所有信件都拿出來,默默地瀏覽了一遍,然後把它們和這封告別的信一起收拾好,用一條紅綢帶紮好,把它們放到一個抽屜的最深處,鎖好。做完這一切,我覺得這一次似乎真的埋葬了什麼。閉上眼睛,我似乎真的望見靈魂深處那個新起的墳墓在芳草離離的春天的原野上靜靜地兀然獨立。

“別了,我青春歲月的最後一枝花朵。別了,我生命中最後一段溫馨、浪漫、純潔的歲月。”我一步三回頭地向那座新起的墳墓告別,也向自己人生中最後一個春季告別。

北方的季節似乎永遠也不像南方的季節那樣界限分明。當昨天還春風和煦氣候宜人,明天卻會突然驕陽似火,大雨傾盆。

伴隨著炎熱而幹燥的夏季的到來,我所代的初三年級也進入了緊張的中考衝刺階段,好在我並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如臨大敵,手忙腳亂。我似乎比平日還要輕鬆自在悠閑自得。當其他代課老師問我晚自習或者星期天是否補語文課時,我一概告訴他們不補,並且慷慨地把分給自己的自習課也送給他們。

下午活動時間,我也不再去操場上打籃球或者打羽毛球,而是常常一個人爬到村外草垛山的山頂上,坐在內長城荒蕪的烽火台上,極目遠眺。我覺得自己的心早已順著內長城蜿蜒起伏的殘牆斷壁飛到了遙遠未知的地方,我覺得這個小小的山村和小小的山村中學再也容不下我渴望飛翔渴望自由的心了。

好不容易對了個星期天,又回了一趟家鄉。父親的六間大瓦房已經立架完畢準備砌牆。父親比以前黑瘦了許多,滿頭白發和微笑時露出的牙齒也比以前更加醒目耀眼,但父親的精神頭卻似乎比以前更加充足了。父親微笑著領我把新房的雛形參觀了一遍,自豪地對我說:“今年過大年的時候,咱們就可以在新房裏過了。”

母親的心情也很好,早已拋掉了過去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她大約覺得隻要兒子心情暢快並且能時常回來看看他們,生活就是美好的幸福的。父母的夢想是多麼容易滿足,像父母一樣普通老百姓們的夢想是多麼容易滿足啊!而夢想容易滿足的人們是多麼幸福啊!跟在父母身後,望著村外高大蔥蘢的白楊樹下自家拔地而起的六間新瓦房的雛形,我默默地想。

下午陪父母去地裏勞動,在久違了的田間地頭,遇見那些曾經用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視過我的父老鄉親們,父母已經能夠坦然而平靜地與他們打招呼了,而我卻總有一種慚愧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曾經欺騙過他們一樣。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而在勞動間隙坐在田間地頭休息的時候,父母的話題似乎總是小心翼翼地圍繞著不易覺察的主題。

“二禮前一段娶媳婦了,喜事辦得紅紅火火,大約明年春天二禮的媽就能抱胖孫子了。” 母親說。

“明明的日子也定了,就在下下個禮拜三,到時候你大約回不來了,我們替你把禮搭上。” 父親說。

二禮和明明都是我上小學時的好朋友,二禮和明明家境都不太好,人材個子又都長得很不起眼,村裏人都說他們搞不好會打一輩子光棍,沒想到去年臘月的時候鄰村一個老媒婆領來三個貴州女人,人長得不好看,但是價格便宜,一個媳婦才四千多元,比當地媳婦整整便宜兩萬多元錢,於是二禮和明明到處借錢每人娶了一個。正月快開學走前,二禮和明明曾經還找我商量過,我勸他們說:“那一定是人販子販來的,最好不要娶。”他們笑罵我:“你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們長這麼大,連根女人的毛也沒摸過,管他是人販子還是狗販子販來的,隻要是女人,隻要她本人同意就行,要不每天勞動完回了家躺在炕上,一夜像烙餅子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熬光棍實在熬不住了。”當時聽了覺得很難過,今天聽父母忽然再次講起二禮和明明的婚事,我覺得更加難過。這次不僅僅是為了二禮和明明,更為了父母娶媳婦抱孫子這一點點可憐的也是最起碼的願望的無法實現。

“麗珍在咱們鄰村當民辦教師,前一段她還托人打聽你有了對象沒有,那姑娘長得人材又好,性格又好,倒也像是咱們家的一個媳婦哩。”正在悲哀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又聽見母親說。母親的話,讓我又想起了那個穿一件水紅的春衫,喜歡紮一個馬尾辮子的姑娘。那是我鄉裏上初中時的同學,她的外婆在我們蘇鄉村,住外婆時,她總喜歡到我家,幫我母親摘豆角或往院子裏的鐵絲上曬洗過的衣服。

我喜歡過她嗎?認真想一想,我想起上初中時我和她挨著座位,有時候和她的膝蓋在桌子下無意識地碰住了,我會緊張激動得一節課不敢動一動自己的腿;有時候和她一塊兒打掃教室衛生,灑水時我會故意把水灑到她身上,她則尖叫一聲然後用小小的拳頭下雨般擂到我身上。雖然彼此的村子相距並不遠,雖然她的外婆在我們村,但從初中畢業到現在,已經快整整八年了,我再沒有見到過她。

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我默默地想。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一種想見一見她的衝動。但我知道,或許那時我曾經喜歡過她,但現在經了那麼多的時間和變故,我已經永遠再不能從她身上找到過去那種美好而純真的感覺了,我們之間永遠再不可能發生什麼故事了。

本來準備住兩天的,但到第二天的早上,我卻借口學校補課匆匆地逃離了。我實在害怕我可憐的父母一旦感情衝動直截了當地問我要一門媳婦,我一下子到哪裏去找啊。

離開家的時候已經不再像歸去的時候心情輕鬆了,因為我已經擔負起了為父母尋找一門媳婦的重任。

“不孝有三,無後最大。”

“大丈夫功名未立,何以為家?”

“大丈夫名揚天下,何患無妻?”吃力地蹬著自行車走在上坡的山路上,我心煩意亂地問自己。

可是,在這樣一個太平盛世,出身貧微,無依無靠,學業平平的大丈夫的功名出路又在哪裏呢?

第十一章

22 說一說我的曾祖父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我忽然又想起了我的曾祖父,想起了他的最後一次科舉考試。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這是大金太和五年,金元時期大詩人元好問十五歲那年和他的朋友去省城並州赴試時所作的《雁丘詞》。傳說,那天他們走到陽曲縣附近的汾河灘上,遇到一個捕雁的人告訴他們說,他今天捕到一隻大雁,殺死了它,沒想到另一隻漏網的大雁竟悲鳴著不肯離去,最後也自己撞死在了地上。元好問聽了這件事情後很感動,於是就把這兩隻大雁買下來,葬在汾河岸邊,壘石為識,號曰雁丘,並且作了這首詞。

據說那一年元好問鄉試也沒有高中。

據說,光緒三十一年,我的曾祖父和他的幾個文友,也像七百年前我們這個名人鄉黨元好問一樣,興衝衝地去並州參加那年的鄉試。當他們趕到秀容城外拜謁了元好問當年修史的野史亭,沿著他當年的足跡一路向南的時候,還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但是,當他們走到汾河岸邊的雁丘遺跡附近時,卻聽到一個晴天霹靂——朝廷廢除科舉考試了。半信半疑地趕到省城,這個消息早已像風一樣刮遍了大街小巷。久久不甘離去地盤桓在省城,失魂落魄地遊覽了神聖的貢院和張之洞曾經主持過的晉陽書院,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子。當我的曾祖父像許多年後他漂泊歸來一無所獲的曾孫一樣,夢遊般一路恍惚地返回我們蘇鄉村後,一推我們家的街門,就人事不省地倒在了院子裏。眾人把他抬進去,灌了三碗綠豆湯,半天吐出一口黑紅色的痰,接著,一聲絕望的歎息似乎要撕裂他身上那件單薄的藍衫。據說那是個秋高氣爽天高雲淡的半後晌,與我們蘇鄉村一河之隔的中莊村豔陽斜照,而我們蘇鄉村一帶卻是細雨綿綿,落葉紛紛。

水米不進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我的曾祖父示意人們把他那件據說是朝廷賜予的藍色絲綢長衫拿到眼前,滿臉悲愴地輕輕撫摸了良久,然後讓我的曾祖母把它包裹好放到了櫃底。那是他最鍾愛的象征讀書人身份的長衫,那也是我們蘇鄉村老張家最輝煌的一段曆史的見證。從那以後,我的曾祖父再沒有穿過它。直到1959年冬天臨終時,他才又偷偷讓我的曾祖母和祖父、叔祖父找出來幫他穿好,然後拉著我父親的手,平靜地說:“好孫子,你終於又把咱家讀書人的香火續起啦,我終於能穿著它,安心地去見我的父親去了。”這是後話。

收起那件青青長衫的那一天,我曾祖父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至少他不再絕食。那天中午,他喝了碗蛋湯,到晚上又喝了一碗稠粥,但第二天他卻再次躺倒了。而且,這一躺就是將近一年。在這一年裏,他既不看醫生,也不吃藥,既不再讀書,也不試圖種地或者營生,隻是那樣沉默寡言地躺在炕上發呆。有時候,他也在村裏人惋惜而依然崇敬的注視中蹣跚地走出村外,到桃花河邊徘徊很久很久。

我曾祖父最喜歡讀的《論語》上有一個小故事講到,有一天,孔子的學生子路跟隨他行進,落在了後麵,遇見一個扛著鋤草農具的老人,問:“您可看到我們的先生嗎?”老頭說:“四肢不勞動,五穀分不清,誰知道哪個是你的先生?”

那一年,經了整整一年心靈掙紮的我的曾祖父,當他終於明白讀書人的好日子真的一去不複返了的時候,當他終於明白作為一個老父在堂的兒子和一個幼子待哺的慈父,他必須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的時候,他惶然發現自己和當年流浪途中的孔老夫子以及當時天下所有的讀書人一樣,除了會讀書寫字之外,幾乎真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無所長。

該如何營生呢?是真的脫下長衫,從頭做一個種田人,還是繼續堅持聖人的教誨,讀書人謀道不謀食呢?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個婦人為了守節可以情願被餓死,一個讀書人的情操難道還不如一個婦人嗎?

那一年,我的曾祖父輾轉反側,苦想著一個鄉村讀書人的出路。他甚至想過像他的一些同窗那樣,到城裏謀一個賬房先生或者小報校對的工作,但終於因為無法丟棄家庭和放下架子而沒有成行。那一年,他是靠他種地謀生的嶽丈一家和幾個弟子家的周濟,艱難地捱過去的。

第二年開春,當村裏的農人們又開始下地忙碌的時候,我的曾祖父也和他年近六旬的父親走到了村外,但他們不是去耕種家裏僅留下的那幾畝水地,而是去給租他們田地的本家遠房老光棍張老六去送水。往年,有幾個弟子家交的銀錢學費或者用糧食頂替的學費墊底,再加上這幾畝地的租子,我曾祖父一家老老小小六七口人日子在村裏也算是小康,但今年,光指望這幾擔糧食,即使每天隻喝玉米麵糊糊,恐怕也捱不到年底。當年那個鋤草的農夫都敢嘲笑落魄中的孔聖人,我曾祖父和他父親臉上的愁苦和曾經畢恭畢敬的我家老長工張老六臉上無意間流露出來的不再崇敬的表情,盡管已經過了一個多世紀,但不用閉上眼睛我依然能夠想象出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那一年開春,就在我的曾祖父給他新的衣食父母張老六送水的那段時間,有兩個意國人悄悄來到我們崞縣城開了我們崞縣第一座天主教堂。夏天的時候,我曾祖父的一個同窗推薦他到教堂裏去講授國語兼做文書,報酬是一開始兩個月試用期每個月鷹洋五塊,真正錄用後每個月鷹洋九塊。在當時,那相當於我們蘇鄉村老李家差不多整整兩個月的油坊收入,而在今天,那就更等於高薪被外企錄用做了白領,是無上光榮的事情。但那時,我的曾祖父卻猶豫不決了。他猶豫不決不是害怕被那幾塊鷹洋砸著,而是擔心這樣做是不是有辱聖人有辱國體有辱斯文?他的同窗開導他說,給洋人教授國文就等於是用聖教教化蠻夷。這個理由在我曾祖父聽來,雖然有些牽強附會,但畢竟也還有一定道理,於是他咬了咬牙,最終接受了。

禮儀誠信,溫良敦厚。我的曾祖父用一個中國讀書人傳統的美德感動了那兩個碧眼紅毛的意國傳教士,他一口氣在那裏呆了三年。第四年,當那兩個意國人誠心誠意地提出讓他選擇加入洋教繼續保留工作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地說:“吾不信天主教,吾信儒教;吾不拜耶穌,吾拜孔子。”於是,那兩個洋人無奈地聳了聳肩,攤開雙手,表示悉聽尊便。但後來,據說當我的曾祖父真正打點行李準備離開時,他們還是很真誠地予以挽留,甚至提出可以晚考慮幾年再加入天主教,但我曾祖父毫無回旋餘地地回答,即使再考慮一百年也不會加入的。然後,慷慨辭職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智者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一百年前,曾祖父為了解決生計問題雖然在意大利人開的教堂裏打了三年工,但第四年當意大利神甫讓他加入天主教時,他卻沒有片刻猶豫就拒絕了。不過,他辭職時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愁苦地麵對著祖上留下來的三畝水地慘淡度日的窮秀才了,而是一個擁有三百多塊從意大利傳教士那裏賺來的鷹洋的鄉紳或者財主了。從古到今,大部分中國人有了錢之後不外乎辦三件事:現代人是購房買車包“二奶”,古代人是起房置地娶小妾。曾祖父當然也跳不出這個俗套,不過,他除了用三分之一錢置了幾十畝地,用三分之一錢蓋了三間大瓦房外,卻沒有用剩下的錢娶了小妾,而是用它辦了我們方圓十幾裏唯一的一所私塾。他說:“不管今後再有沒有科舉了,讀書總是有用的。”他又說:“我這錢是用聖人之學賺來的,還是再用於傳播孔孟之道聖人之學吧,華夏幾千年生生不滅,就是靠了讀書人靠了聖人之學薪火相傳啊。”

那一年,在蓋了三間大瓦房正屋,安置他的老父住了中間的大屋,他自己和妻兒住了側旁的小屋之後,曾祖父又在老宅蓋了三間東房,別人都以為那是要用來儲存他剛買下的幾十畝水澆地秋天裏的收成,沒想到他卻把它做了學堂。不過,這次在學堂裏他不僅教授當年科舉廢除前他教弟子的《三字經》、《四書五經》,也講一些時事政治間或還有那時流行的所謂“德先生”、“賽先生”。甚至,他還從意大利教堂裏搞回一個地球儀,給他的學生們講述從意大利傳教士那裏聽來的大清帝國以外的世界。

在我們崞縣那一帶,曾祖父大約也算是放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了吧。

而且,這一次同科舉廢除前不同,曾祖父收弟子不僅收長期的,也收臨時的,哪怕農閑時隻來聽三兩天課認十幾個字的也行。並且,有那幾十畝水澆地墊底,學生家長交不交學費也無所謂。但那時的民風還相當淳樸,即使最窮的人家什麼也交不起,還是要到我家那幾十畝水澆地裏幫著用最原始的勞動頂替。後來那個做了民國政府縣長的黃姓弟子,就是鄰村最窮的一個佃戶的兒子,每年冬天農閑的時候,他都要住下來,一邊幫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一邊跟著曾祖父學習。他是曾祖父所有弟子裏最賢良最得意的一個,就像孔子弟子裏的顏回一樣,可惜他明珠暗投,後來跟著國民黨政府跑到了台灣。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子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

那些年,每天從黎明到黃昏,我們家老宅的院子裏就回響著這些“子曰”、“詩雲”的琅琅讀書聲。叔祖父後來回憶說,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不過,那時候對於大清帝國來說,卻是一段風雨飄搖窮途末路的日子。尤其是沒過了多久,辛亥革命就爆發了。

有時,我常常想,為何許多年前我的曾祖父和後來我的父親,盡管條件那麼艱苦甚至連工資都沒有,卻能那麼無怨無悔津津有味地教書,而國家給我提供了那麼多好處,我卻總是朝秦暮楚見異思遷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我好多年,直到今天我也沒有找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第十二章

23 村戲

“五一”放了三天假,本來打算再回家看一看,但又怕回了家父母問我要媳婦,於是我幹脆到縣城裏找大哥生前的詩友老趙老孟他們幾個汲取些營養和信心,沒想到由於生活困頓,他們對於文學的未來和自己的明天,比我還消極和絕望。在流浪詩人老孟的豆腐作坊裏聽著他家的驢叫聲勉強睡了一夜,第二天又在縣城新華書店磨蹭了一天,天擦黑時,我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學校。

學校居然靜悄悄地沒有一個老師。到村子裏轉了一圈,村子裏也靜悄悄地沒有多少人。一打聽,原來附近一個村子裏趕廟會晚上唱大戲。一個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單身宿舍裏看了一會兒書,覺得很無聊,又收拾了一會兒辦公桌上的抽屜,我忽然特別想再讀一讀那些年花姐和文竹寫給我的信。我已經打開了辦公桌最邊上那個輕易不打開的抽屜上的鎖子了。忽然,想到那些甜蜜的往事即使再讀一千遍,也不過是飲鴆止渴,於是,咬一咬牙又把抽屜鎖上了。煩躁不安地在地下轉了一圈,我想,今夜看來不會再有安穩時候,不如幹脆也去鄰村看一看戲散一散心。於是,把單身宿舍的門鎖好,一個人走出靜悄悄的學校和靜悄悄的村莊。

白草口村距那個有廟會的名字叫新莊的村莊,也不過四五華裏路,但山裏的裏程比平川的裏程總要多一些,看一看眼下燈光通明的地方就是目的地,但隨著彎彎曲曲的山路繞來繞去卻總也走不到。一個人順著以前星期天閑走過的山路往新莊方向走,前麵總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同時偶爾還能看見一閃一閃大約是有人抽煙時的火星,但趕起來卻總是追不上。

一個人借著朦朧的月光悄悄地翻越內長城的垛口,我感覺自己仿佛一個南下偷襲的胡人或者一匹來自塞外的孤獨的蒼狼。已經聽見越來越清晰的鑼鼓聲和似乎是一個青衣悠長的唱腔聲,我加快了步伐。

到了戲場很認真地尋找了一圈,並沒有找到一個我們學校的老師,倒是遇到好幾個我班上的學生。那些學生遠遠望見我,就像老鼠遇到貓一樣,哧溜一下就竄到了人群裏,我覺得又好笑又好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站在戲場邊看了一會兒,正準備轉身往回返,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低低地叫我張老師。我以為是我的學生,回頭一看,身後卻站著一個高高挑挑麵含微笑的女子。看上去很麵熟,一時卻記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麵。

“我是白草口村的,我弟弟在你們班,他叫春生,放學回了家他總提起你哩。”那女子見我遲疑不決有點沒有認出來的樣子,便大大方方地介紹道。

“你也是來看戲了?”我想起那個坐在教室最後高高瘦瘦文靜地閃著一雙大眼睛認真聽課的清秀的男孩子。我有些愉快地笑了。

“張老師一個人來看戲?”那女子含笑點點頭,反問我說。

“學校老師不知都哪兒去了,一個都找不到。”我說。

“我們來時候也相跟了一大群女伴,現在,現在也是一個都找不到,不知鑽到哪兒去了。” 那女子接口說。

我們兩人一時無語,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於是一起把臉朝向舞台看戲。戲又是北方那種大喊大叫的戲,像是《金水橋》,又像是《打金枝》。堅持看了一會兒,那女子終於忍不住了。

“這些死丫頭們,也不知瘋到哪兒去了。” 那女子輕輕道,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

“張老師,你看不了?要不咱們相跟著回吧?” 我不知該怎樣接話,正在遲疑,那女子忽然又說。因為沒有心裏準備,我又不知該怎樣接話。

“回吧。”那女子大方地回過頭來含笑對我低低地說,像是撒嬌地商量,又像是溫柔地求援。我的心中湧起一種很溫暖很潮濕的感覺,不由自主地點一點頭。於是,我們一前一後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退了出去。

月亮已經落下去了,點綴在靜謐夜空上的星星是那麼大那麼明亮,仿佛安徒生童話世界裏的景色一樣。身後的燈光和鑼鼓正在越來越遙遠,最後也像夢境裏的景象一樣若有若無或隱或現。

靜靜的山路上隻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我們一路沒有說話,但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像先前那麼遠了,即使不用凝神屏氣,我也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似乎還能嗅到她身上或者是頭發上散發出來的青草雜著野花一樣清幽的氣息。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互相依靠的欲望,也很容易讓人忘記具體的自己,隻感覺到對方是實在而又抽象的異性,是自己正在急切尋找的另一半。

自從與文竹分手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同一個年輕的異性如此近距離地接近,也沒有產生過如此強烈地想要擁抱點什麼的欲望。很久以來,除了早晨醒來時那種很原始很自然的衝動和勃起,我似乎很少有意識地幻想兩性之間的事情。我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枯井欲似死水了,但我沒有想到,今夜,在這條塞外偏僻的山路上,自己會對一位山村陌生的少女產生如此強烈的衝動。

“難道自己真的墮落了嗎?難道愛情真的不像書上描寫的那樣神聖、偉大、純潔,而隻是如此赤裸又如此簡單?”我痛苦地拷問著自己。我忽然特別盼望早點結束這種旅行,又特別害怕這種旅行馬上結束。

遠遠已經望見內長城上那個黑黝黝的垛口了,越過這個垛口,白草口村就在腳下了。我和那個女子依然保持著半步的距離默默地走著,但我感覺我們兩個都在有意識地放慢腳步,都在心神不定而又迫不及待地等待什麼事情的發生。

半山坡樹叢裏忽然一陣響動,不知是一隻受驚的野兔還是山雞正急速地逃向遠方,使猝不及防的我吃了一驚。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一條胳膊正被緊緊地抱住。這難道不是上天為我們創造的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嗎?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我猛然轉過身,把那個年輕飽脹的身體攬在懷裏,幾乎同時,我感覺自己的脖子也被緊緊地摟住。

一陣電閃雷鳴暴風驟雨般的眩暈和顫栗。天在旋轉,地在旋轉,頭頂上古長城黑黝黝的垛口也在旋轉。而且,隱約中似乎還聽見一陣短兵相接時沉重的喘息和呐喊由遠及近,但仔細聽聽,那似乎不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兩個民族之間在這座古長城邊展開的一場戰爭,而是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展開的一場戰爭。

那場處於膠著狀態的戰爭似乎進行了很久,又似乎進行得很短;似乎進行得很忘我,又似乎進行得很謹慎。當古垛口那邊傳來越來越近的說笑聲和腳步聲,宣告那次廟會的頭場夜戲已經結束的時候,那場戰爭也戛然而止,雙方準確而迅速地脫離了戰爭,進入悄無聲息的撤離狀態。

回到宿舍,我感覺自己的舌頭和嘴唇火辣辣地疼痛。而當我脫掉衣服準備睡覺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短褲也濕漉漉的,同時宿舍裏彌漫開一種強烈而陌生的魚腥味兒。那夜脫掉衣服後,我又無可奈何地爬起來把宿舍的窗戶打開通了一會兒新鮮空氣。而通完新鮮空氣後,我又不得不遲睡了十五分鍾,把那條短褲草草地洗了一遍。

24 春桃(上)

已經是日上八竿時近中午了,胡亂地吃了頓中午飯,一個人心慌意亂地坐在單身宿舍裏,不知該做些什麼。下午,劉老師他們早早就跑來叫我去趕廟會,他們胡亂吹噓廟會上十裏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如何打扮得花枝招展,真可謂“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他們又胡亂吹噓晚上看戲時如何拉住身邊一個大姑娘的手,而那姑娘居然裝做若無其事地一直讓拉著,直到戲散時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他們說做教師真是麻煩,如果是個普通人,他們早就和那姑娘跑到周圍的山坳裏幽會去了。他們就這樣聚在我的單身宿舍裏,把門關閉上,輕輕鬆鬆地褪掉人民教師人類靈魂工程師華美而沉重的外衣,肆無忌憚地胡侃亂吹,恢複了作為一個自然人的本性。窮開心夠了,他們又動員我一塊兒去趕廟會,但我想了想,還是搖搖頭謝絕了。

把他們送出來,站在二樓過廊上扶著護欄默默地望著他們走出校門,走過街巷,漸漸消失在草垛山莽莽蒼蒼的樹叢中。我一個人又返回宿舍,靜靜地躺到床上。

我開始認真地回味昨天夜裏的每一個細節。我想起昨天夜裏自己除了和她在戲場裏簡單地談了幾句話之外,幾乎對她一無所知,但卻能夠那樣投入那樣癡迷那樣忘我地和她擁抱、接吻。而且,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近二十多年了,隻有她第一次那麼輕而易舉那麼直截了當地喚醒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幾乎所有欲望。而且,直到此刻,自己還是那麼心醉神迷心急如焚地盼望著天黑盼望著與她的第二次約會。

愛情究竟是什麼呢?我想起十四歲時,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思念一個在我們村裏唱過戲的城裏女戲丫,我想那大概算是一種剛剛覺醒的愛情吧?那種愛情隻有對象沒有目的,也就是說,那種愛情幾乎沒有多少性的成分參與進去。那大概算是一種最純粹意義上的愛情吧?我想起十七歲時對花姐的那種絕望而悲哀的單戀,我想起那種愛情裏似乎也沒有多少性的成分,但那種愛情裏已經增加了終身廝守的想法,也就是說,那種愛情裏已經增添了世俗的色彩,但那依然算一種浪漫的愛情吧?我想起自己和親愛的前女友的三年相戀,想起我和她的第一次擁抱和接吻,想起我和她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我愛過她嗎?我想念過她嗎?我為她深深地痛苦過嗎?似乎都有過,但我卻沒有癡迷過她的肉體。在靈與肉的天秤中,我們似乎更傾向於彼此的靈魂,那麼,我們的愛情也應該算是一種傳統意義上純潔的愛情。可是,此刻,我對她,我對這個陌生的山村姑娘,我對這個隻和我肌膚相親了不到一個多小時的姑娘的感情又算是什麼呢?是高尚的愛情還是庸俗的情愛?如果是庸俗的情愛,那麼庸俗的情愛的力量為什麼如此強大如此猛烈如此難以抗拒?愛情可以讓我們哭泣讓我們憂鬱甚至讓我們去死,可情愛卻能讓我們發狂讓我們沉迷讓我們如此地熱愛生命。對於人類,到底是愛情偉大還是情愛偉大,到底是愛情重要還是情愛重要?愛情是情愛的升華嗎?可是許多愛情一開始卻並沒有情愛的成分。那麼,情愛是愛情的歸宿嗎?可是許多情愛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愛情啊!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頭腦裏卻奔走著這些類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糾纏不清的話題。我想,一個人不讀書不懂這麼多道理該有多好啊,那樣他就可以憑著自己本能的指引去幹自己想幹的事情,而不用想符不符合風俗習慣倫理道德。倫理道德是什麼狗屁東西呢?一百年前男女遞東西時手指相碰叫有傷風化,一百年後男女握手跳舞還叫有傷風化嗎?不相愛的夫妻做愛叫天經地義,相愛的情人做愛也叫天經地義嗎?討袁護法英雄蔡鍔與京城名妓小鳳仙相好叫高山流水千古絕唱,普通老百姓與妓女廝混也叫高山流水千古絕唱嗎?由此我又想到自己,想自己同這個陌生女子的感情又算是什麼呢?如果將來我娶她為妻,那麼在世人眼裏我們大約也算是純潔高尚的愛情。但是,如果將來我和她分手,那麼我一定會被斥責為始亂終棄道德敗壞的敗類。可是文竹不也是主動提出與我分手的嗎?

就這樣胡亂地想著,想到最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一下午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原來一直是在為自己晚上與那個陌生女子的約會尋找理論依據。讀書人真是可氣又可笑,哪怕放個屁也要引經據典,證明放屁是人的天性。難道我想抱她、吻她,與她做愛,而她也喜歡被我抱,喜歡被我吻,喜歡同我做愛,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依據最大的天理嗎?我豁然從床上躍起來,恨不得即刻天就暗下來,好去赴我人生中又一次嶄新的約會。

當我第三次從宿舍裏出來,站在二樓的過廊上向西眺望的時候,西沉的太陽距草垛山的山頂還有一竿高的距離。這一次,我索性沒有再回宿舍,而是走下樓來,漫無目的地走過空無一人的操場,走到同樣靜悄悄的街巷上。

沿著平日熱鬧的街道走了一圈,我發現除了幾個靜靜地坐在門洞裏發呆的老人之外,再就是幾隻懶洋洋的狗搖著尾巴從身邊走過。我走到村外的泉眼旁邊,清澈的泉水在靜靜地流淌著,上麵漂著幾片綠色的菜葉,像是浮在池塘裏的睡蓮,而泉眼周圍再也沒有了往日那些嘻嘻哈哈的婦女。癡癡地站在泉眼旁出了一會兒神。一恍惚,我仿佛又聽見了那天那群婦女們嘻嘻哈哈逗我的玩笑話,又看見了那個叫春桃的身材高高挑挑麵頰像山桃花那樣白裏透紅的姑娘向婦女們身上濺水的情景。

春桃?春生?難道昨夜那個陌生的姑娘,就是那個被大家取笑的窘迫的姑娘?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三天長假很快就剩最後一個夜晚了,許多老師夜裏判作業準備明天的功課,所以晚上反而沒有多少老師去看夜戲,這正是我所盼望的。

晚上吃過晚飯,我主動到幾個老師宿舍走動了走動,看見大家都在忙明天的功課,同他們胡亂調侃了幾句,便靜靜地退出來。回到宿舍抽了支煙,穩定了穩定情緒,然後鎖好宿舍門。

悄無聲息地走過寬廣的操場和青石板鋪的街巷,很快就走出了村口。望著遠方黑黝黝的草垛山的剪影和山頂上內長城隱隱約約的垛口輪廓,我覺得自己心裏反而有點不踏實了。

心情激動而又忐忑不安地走在通往新莊的山路上,我覺得那夜的山路似乎比前一夜更漫長也更寂寞。摸出一支煙點著,幽幽地吸了幾口,長長地吐了幾口煙霧,我覺得心情平靜了一些。靈感一動突生奇想,我覺得香煙就好像男人孤獨無助時的一根拐杖,又好像是男人驚慌失措時別在腰間的一支手槍。而烈酒卻好像是男人孤獨無助時一個可以抱著肩頭放聲痛哭的朋友,又好像是男人驚慌失措時綁在腰間的一包炸藥。香煙是冷靜型理智型的,而烈酒是衝動型狂熱型的,香煙和烈酒都是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兩個忠實的朋友。一邊抽煙一邊回味著這個新鮮生動的譬喻,我覺得腳下的路似乎變得不再像剛才那樣漫長而寂寞了。

山穀裏起了一陣微風,是那種夾雜著剛剛生長出來的野草的新鮮氣息的5月所特有的微風,濕潤而不潮悶,清新而不清涼,走在這樣的風中,讓人感覺身心愉快心曠神怡。

抽完那支煙把煙頭扔掉,我加快了步伐。內長城黑黝黝垛口的剪影就在頭頂了,而且,隨著微微的夜風,似乎已經聽見那邊仿佛仙樂一樣縹縹緲緲時斷時續的唱戲聲。我停下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再次點燃一支煙 。忽然,我似乎聽見對麵山路上一個急促的腳步聲正漸漸地由遠及近。是誰這麼早就不看戲往回返?我有點奇怪地想,同時再次邁動腳步向山頂上那個黑黝黝的垛口進軍。

終於站到山頂上了。向前向下,已經能夠望見新莊燈火通明的戲場,而且唱戲的聲音已經十分清晰。仔細聽,似乎是一個黑頭正在底氣十足地吼唱,戲大約又是《鍘美案》或者是《狸貓換太子》一類的包公戲。在山頂上的古垛口腳下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我打算抽完這支煙再下山。

山下那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那腳步聲細碎而急促,就像一個女子緊張的呼吸。我的心忽然有點激動不安,難道是她嗎?難道是她因為戲場裏找不到我而又返回來了嗎?我猛地從坐著的石頭上站起來,急切地迎下山去。在下山路的半中間,我與那個匆匆往回返的人擦肩而過。那是一個個子不高精精瘦瘦的中年漢子,我隱約記得他好像住在距學校不遠的一個小巷裏,他家好像養著不少的山羊。那漢子在擦身而過的時候也認出了我。那漢子減慢腳步同我打招呼:“張先生才去看戲?張先生怎麼一個人看戲?”我沒有接他的話頭,問:“你怎麼半中間往回返呢?”那漢子苦笑著說:“走得急忘了給羊喂草了,趕回去喂上再來。”我問:“你這麼跑來跑去也不怕累壞?”那漢子自嘲地說:“白天放羊比這路跑得遠多了,咱長著兩條飛毛腿,走多少路也不累。”我應付地笑了聲,算是與那漢子告別。

一個人無精打采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一下覺得自己的心情糟糕透了,腳下的路似乎又變得沉重而漫長。

當我望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看到我,我便壓抑著內心的激動悄悄地隱在戲場牆外的陰影裏,靜靜地注視著她。我看見她穿著一件海魂衫那樣的緊身秋衣 ,使她飽滿結實的胸部顯得很突出,她的腰身很長又很細,她有著一條像運動員那樣修長和筆直的腿,她小巧而圓滑的臀部微微翹著連接在苗條的腰身和修長的雙腿之間,為她挺拔的身材勾勒出第二個優美而迷人的曲線。那是一個充滿健美和青春氣息的少女的胴體,那是一個充滿誘惑和勃勃生氣的少女的胴體,麵對這個胴體,我發現自己的心靈和肉體再一次被強烈地震撼,第一次產生了那麼強烈的欲望和衝動。

我輕輕走到她的身後,沒有叫她,隻是靜靜地站著。她回過頭來忽然看到我,失望的眼睛裏頓時放射出奇異的光彩來,像山桃花一樣緋紅的臉龐更加光豔動人。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她癡癡地望著我喃喃地說。我看看不遠處一攤一攤點著電石燈賣瓜子和水果的小攤販,又看一看身邊跑來跑去不安生看戲的小孩子們,知道這是一個不可久留的是非之地。

“咱們走吧。”我輕輕對她說。轉過身往來時的方向走,我感覺她跟我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悄無聲息地跟著。

前麵是一片小樹林,再往前走便是通向白草口村的山路了。我在牆角的轉彎處停下腳步,等她走近了,伸出了胳膊,她幾乎在同時投入我的懷抱。我們迫不及待地擁吻在一起。這是一個長久、熱烈而又纏綿悱惻的吻。這個吻裏飽含了等待的痛苦、重逢的喜悅和無限的愛戀。這同我先前所經曆過的許多吻都有類似的感覺,但這吻中,除了這些,似乎還有一些不易覺察但更強烈、更具體、更動人情懷的地方。在這樣的吻中,我再一次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條巨大的河流正在蓬蓬勃勃地醒來。而這條醒來的河流的河水,似乎正在急速地向同一個方向彙聚。

在小樹林深處,我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然後輕輕地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坐著。我們又親吻在一起。這一次不像剛才那樣慌亂和迫不及待,但比剛才更危險更富有挑逗性,我一邊親吻她一邊把手伸入她的衣服。她沒有反抗。我用手輕輕撫摸她光滑柔軟的背部和腰身,然後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向前麵挺進。她依然沒有反抗,而是用力摟著我的脖子,更深地吻著我的嘴唇和舌頭。我的手終於滑到了她的胸罩邊緣,我遲疑不前地在它輪廓分明的外圍徘徊,始終不敢向它發起進攻。我把手停留在她胸罩的外圍,然後全神貫注地與她接了一會兒吻。當我感覺她和我都快要把對方的舌頭吞掉了的時候,我終於把手伸到了她的胸罩下麵。我握住了她的乳房。我感覺當那兩個柔軟、挺拔而結實的乳房漲滿我的手掌的時候,我的下身又開始像決堤的洪水一樣一瀉千裏。我緊張得一動不敢動,任憑從未如此清晰地經驗過的無比尖銳的快樂和痛苦,一浪高過一浪地漫過自己的全身。

男女之間的事情仿佛是隔著一層窗紙的窗戶,沒有捅開時,那層窗紙似乎比隔著一座山還要厚重還要遙不可及,而一旦捅開了,便會順水推舟,越捅越大。

一直到散戲的時候。我們一次次不知疲倦地親吻和撫摸著對方,一次次心醉神癡地體味著自己身體深處的激情潮漲又潮落。我第一次驚奇地發現,上帝造人時賦予異性之間的快樂,竟是如此的巨大又美好。我也第一次驚奇地發現,我和她盡管相處才隻有兩天,但我們在一起時竟沒有一點點的羞怯和矜持。我們是那麼親密而自然,就好像已經認識了好多年,又好像本來應該就那樣似的。

是肌膚相親的偉大而神奇的力量,使我們跨越那些虛偽的繁文縟節而直接跨入愛情殿堂的嗎?一個男人和女人,難道一旦有了肌膚相親,他們之間便不會再有任何的疏遠、隔閡和猜忌?

那一夜歸去,脫掉衣服的時候,我再次不可救藥地看到自己的短褲濕得一塌糊塗,再一次嗅到自己的單身宿舍裏,彌漫了一種越來越濃的魚腥味兒。沒辦法,我隻好又像上一次那樣,披塊床單爬起來打開窗戶通了一會兒新鮮空氣,然後又遲睡了十五分鍾,把那條短褲洗了一遍。

25 春桃(下)

勞動是光榮的,勞動是美麗的。尤其是千百年來男女之間那種單調機械卻又樂此不疲的勞動。在我的記憶裏,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參加那樣有意義的勞動。那真是一個快樂的勞動者最狂歡的紅5月啊!

盡管新莊村的廟會已經趕完,盡管新莊村夜裏不再唱讓人魂牽夢縈的大戲,但我和我新女友的約會似乎比以前更頻繁更準時了。那些天,每當天完全黑下來,學生們都上了晚自習課,各門代課老師像走馬燈似的在教室穿梭時,我便會找個借口悄悄溜出來。而每當我趕到約會地點時,她總是靜靜地早已等在那兒。

擁抱、接吻、撫摸,然後一次又一次瘋狂而不知疲倦地做愛。有時候做愛太累了,我們就半裸著躺在鋪在地上的衣服上麵,就著朦朧的月光,彼此癡癡地欣賞對方的身體。分別的時候照例是無盡的纏綿和繾綣,而等待下一次約會的時間又是那麼痛苦而漫長。在這種甜蜜而痛苦的等待和重逢中,那一個個生氣勃勃的5月的夜晚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而在村外的山溝裏、坡地上、大樹下和內長城的古垛口旁邊,到處留下了我們愛的足跡。

6月的時候因為功課忙,又因為愛情的烈焰正在緩緩地趨於平和,我不像5月那樣每晚都去約會了。更多的時候,我仿佛隻是聽從自己的身體而不是靈魂的召喚和安排。然而,每次當我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是像一隻溫順的小貓那樣及時地依偎在我身旁,而當我需要完她之後,她又會像那隻溫順的小貓那種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

又一次狂熱而纏綿的做愛之後,我輕輕地抱著她年輕、美麗、充滿青春魅力的半裸的身體,我們靜靜地坐在半山坡上望山下燈火依稀的村莊,我忽然特別想同她說話。

我發現,在我們交往的近一個多月中,我們幾乎很少用語言交流。而且,在那些急切而瘋狂的夜晚,語言的力量同身體的力量相比也確實顯得蒼白而無力。但是,激情總有消褪的時候,而當激情消褪之後,那時顯得那麼蒼白無力的思想和語言便會又恢複了它原有的強大與長久的魅力。就像今夜。

我靜靜地抱著我美麗同伴的胴體,渾身曾經鼓蕩不息的血液正在有條不紊地回歸原處,被強烈的肉欲牢牢控製著的大腦又開始運轉。望著夜空下廣大而靜謐的山野和村莊,一種巨大的空虛和孤獨開始緩緩上升。我的心中忽然充滿了一種訴說的欲望,但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不知話該從何說起。

“你就是那次洗菜時她們開玩笑的那個女子嗎?”斟酌半天,我終於問她。她沒有說話,輕輕點一點頭,似乎有些羞怯,又有點興奮。

“你弟弟回去跟你講什麼來?” 我問。

“誇你課講得好,人和氣,又說你很有才華,在山溝溝裏委曲了你。” 她說。

“你讀過幾年級?” 我又問。

“六年級。” 她低低地說。

“你喜歡讀書嗎?你為什麼隻讀了六年級呢?” 我問她。

“我讀書總是打瞌睡,我們這兒女孩子都讀到五六年級就不讀了。” 她說。她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很認真聽才能聽清。

“跟我在一塊兒你不開心嗎?你為什麼很少說話呢?” 我問她。

“開心,可是我不會說話,我怕說錯話你笑話呢。” 她很急切地說。

“你喜歡我嗎?” 我問她。

“喜歡。開始我還不知道,後來我弟弟常提起你,她們又老開我的玩笑,我就發現自己特別想見到你,有時候見到你了,我又有點害怕。” 她說。說著她似乎有點膽怯又有點傷感,她把臉乖巧地貼在我的胸脯上,我覺得涼涼的,她似乎流淚了。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無比的溫柔和愛憐。我輕輕地捧起她的臉,滿懷深情地吻了吻她的眼睛。

“你喜歡我什麼呢?”我又問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好多時候你就像書裏和電視裏的人一樣。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很親近,就像一輩子都能在一塊兒呆一樣,可是有時候我又覺得你很遠很遠,好像明天我們就會彼此不認識了一樣。我也說不清,可我就是喜歡你,願意跟你呆在一起,聽你說話,讓你抱我、親我,其它我什麼也不想。” 似乎想了很久,她終於回答說。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這麼多憋在心底不敢說的話,說完了,似乎輕鬆了許多,舒暢了許多,她終於像一個受了委曲後遇到親人的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我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覺得一生中能有這樣一個單純、善良而美麗的姑娘貼心貼肺地愛自己,自己也該滿足了。我們緊緊地不知擁抱了多久,分開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這似乎是我們交往以來唯一一次沒有衝動和欲望參與進來的擁抱。這樣的擁抱,溫暖、踏實、充滿深情且讓人印象深刻。

然而,這樣的擁抱也第一次讓我狂亂沉迷的靈魂開始理智冷靜地審視自己。

“我真正愛她嗎?我能娶她嗎?我能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跟她過一輩子嗎?十年寒窗,苦苦讀了十幾年書,好不容易才離開了土地,難道我甘心再被她帶回土地,而且把我的兒子也再帶回土地,像我的童年那樣,說一口土話,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而且,我那些好笑話人的鄉親們會怎樣看我呢?”多少次心醉神迷的激情過後,一個人躺在單身宿舍的床上,我冷酷無情地拷問著自己的靈魂。“再說,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叫愛情嗎?那麼,她應該是我的女友或者戀人,可是我的心中為什麼從來沒有給過她這個稱呼呢?如果說我和文竹是因為物質上的門不當戶不對而分的手,那麼,我和她會因為精神和物質上雙重的門不當戶不對而分手嗎?分手,對於她來說似乎太不公平,可是,結合,對於我來說就公平嗎?天下的愛情隻有兩種結果,要麼分手,要麼結婚,可是誰他媽規定戀愛就一定得結婚?然而如果我就此與她分手,我是不是在欺騙她,玩弄她?我是不是始亂終棄的道德敗壞的愛情騙子?可是如果我屈從於責任和道德而不是屈從於我的靈魂,假如有一天當我真正與她結婚之後,我發現我與她除了肉體的搏鬥之外再沒有任何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情趣,那麼,這對於她難道不也是一種欺騙嗎?一個能讓我的靈魂顫栗,卻不能讓我的肉體顫栗,而另一個,卻隻能讓我的肉體顫栗不能讓我的靈魂也顫栗,那麼,世界上誰能讓我的肉體和靈魂一起顫栗呢?”多少次心醉神迷的激情過後,一個人躺在單身宿舍的床上,我就這樣冷酷無情地拷問著自己的靈魂。我覺得每一次拷問,都讓我的靈魂痛苦不堪狼狽不堪疲憊不堪,我也覺得,每一次拷問都讓我的肉體一點一點地萎縮麻痹壞死。

她的滿口的土話是那麼難聽,思想是那麼單調而幼稚,她的語言除了表述對我的思念之外也是那麼笨拙,她的靈魂與其說充滿了一種純潔之美,倒不如說更讓人感覺一覽無餘索然無味。

無數次當原始的衝動和激情退潮之後,我就這樣默默地注視著那個曾經讓我心旌搖曳的美麗的胴體,我的靈魂就開始這樣冷酷無情地提醒我,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直截了當,一次比一次更加肆無忌憚。每當這時,我的良知也就會為自己天性中的那種背信棄義卑鄙無恥羞愧得無地自容,但我的良知既無法控製我的肉體,也無法說服我的靈魂。

我重新陷入一種矛盾和痛苦之中。這種矛盾和痛苦,摻雜著深深的自責和負罪感,也摻雜著對不確定的未來的擔憂和恐懼。我已經很少跟她約會了,而她也從來沒有主動找過我。我就這樣長久地把自己關在單身宿舍或教室裏,不再去村外的草垛山上漫步,也不再在操場上打籃球打羽毛球。而她也很少再去村邊的泉水旁洗菜,也不再到學校操場邊的水泥台上看打籃球打羽毛球。我們似乎從來沒有相識相交相戀過,世界上似乎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我隱約覺得,這種表麵的平靜似乎正孕育著什麼巨大的變故。

白晝越來越長,黑夜越來越短。在這個晝長夜短的燠熱的6月快要過去的時候,緊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中考也結束了。接下來便是放暑假。暑假是一年中時間最長的一個假期,也是緊張了一年的老師和學生們最輕鬆最愉快的一個假期。但望著其他老師和學生興高采烈地打掃衛生準備放假的情景,我的心裏卻沒有一點輕鬆和愉快。

在離校前的最後那個晚上,我和自己不知該稱女友還是同夥的山桃花又約了一次會。

僅僅相隔了不到半個月,她似乎沉靜了許多,憔悴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她靜靜地坐在我懷裏,眼睛無意識地望著遠方,往日洋溢在她臉上的那種單純的幸福和喜悅已經蕩然無存。我用手輕輕地撫摸她像山桃花一樣白裏透紅的臉頰,我感覺她的臉頰依然像凝脂那樣光潔而富有彈性,但比以前消瘦了許多。我輕輕地吻她的唇,她的唇依然那麼濕潤和柔軟,但涼涼地失卻了往日如火的激情。回想著一個多月前那個無憂無慮健康美麗熱烈活潑的純潔少女的形象,強烈的自責像苦澀的海水一樣漫上心頭,我感覺我的心像刀割一樣疼痛。同時,我覺得自己的良知似乎正在一點一點地醒來,並且正在一點一點戰勝背信棄義卑鄙無恥的靈魂。

我緊緊地把我親愛的姑娘抱在懷裏,痛苦而充滿感情地長吻她濕潤而柔軟的嘴唇。我感覺她的嘴唇一開始還是呆板的、涼涼的,但隨著我溫柔而綿長的吮吸,我覺得她的嘴唇正在慢慢地變得溫熱、生動,正在一點一點地回報我、響應我。我似乎聽見她的靈魂在寂靜的夜空中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然後,我感覺她的雙臂又像以往那樣溫柔而堅定地纏繞在我的脖子上。我們的吻變得灼熱而瘋狂起來。剛才還被痛苦和絕望牢牢地懾服著的那條洶湧澎湃的大河,又開始在兩個年輕的身體裏蓬蓬勃勃地蘇醒過來。我把自己的襯衫脫下來平鋪在地上,讓我親愛的姑娘躺在上麵,然後解開她襯衫的紐扣。我看見月光下她黑色的胸罩緊扣在豐滿的乳房上,散發著一種攝人心魄的誘惑。隔著胸罩,我用手溫柔而耐心地摩挲她的乳房。我感覺自己的手指撫摸在她的身體上就像撫摸在琴鍵上一樣,而她歎息一般癡迷的呻吟則是我奏出的最美妙的樂曲。這樂曲讓我陶醉,也讓我瘋狂。我終於遏製不住內心越來越強烈的衝動和欲望。我用力地擠壓她,摩挲她,撞擊她,她也渾身哆嗦著迎接我配合我鼓勵我。我終於慌亂而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她的身體,被她溫暖濕潤地淹沒、包容、吮吸、夾裹,而她也終於迫不及待地迎來了我的入侵,被我溫柔堅硬地撞擊、充實、撐漲、搖撼,我們幾乎在彼此完美融合的同一時刻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