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凰鐵鎖咒(1 / 3)

鳳凰鐵鎖咒

新視點

作者:陳崇正

1

那股豬的氣味,一直搖曳在我的記憶裏。無論豬肉漲價或降價,我絕對不允許飯桌上出現豬的味道。卡兒問我是不是信佛,我說是佛信我。卡兒笑著說這樣唯我獨尊的境界挺好的,現在做一頭豬比做人還值錢。

我討厭豬,即使我出了獄,穿著無袖的黑外套和故意燒破兩個洞的牛仔褲重新出現在十二指街,我依然痛恨豬,依然習慣對賣豬肉的胖子怒目而視。賣豬肉的胖子叫彭五,我小時候很怕他,他眼睛圓鼓鼓的像要突出來,砍豬排的刀又快又準,我一直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但當我十五歲的時候,他在破爺家遇到我,此後他就懂得尊重我,老遠就和我打招呼;後來我的左手臂紋了一隻鷹,他就主動發煙給我抽;我的右臂開始能紋上蛇劍,我就叫胖子彭“豬肉”,他並不敢反對;我不斷地建功立業,手臂上的蛇劍已經紋了三把,胖子彭就不敢正視我的眼睛。

我討厭豬,也就討厭胖子彭,這種印象直到後來我看到他一個人蹲在牆角哭,才開始改變。那是晚上,路邊的玉蘭花發出清幽的香氣,我第一次從他的哭聲中感受到一個胖子的憂鬱和淒涼,這勾起了對鐵窗歲月無邊的回憶。在高牆之內的第一天晚上,我也是這樣哭的。他們向我圍過來,問我,要五還是要八?我一輩子都沒有見識過這種場麵,更希望永遠也不要再有見識的機會。他們都圍過來,我並不認識他們,所以我說,什麼是五,什麼是八?

五是五百,八是八百。一個人回答。

我預感到可能會挨揍,但還必須問清楚,就問,五百怎麼說,八百又怎麼說?他們也很有耐心地回答。一個人摸了摸自己的拳頭回答了我的問題:五百是硬的,八百是軟的。

我對硬的開始有了認識,心裏掂量五百個拳頭估計挨不過來,我說我選軟的。那是寒冬臘月,號子裏像個冰窖,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到了自己口裏噴出來的熱氣。

他們都哈哈地笑。一個人說,每天十桶,你有三個月,給你打個八折。水池邊的水絕對是冰的,他們是從我的頭部開始,慢慢淋濕我的衣服。他們沒有一次性讓我濕透,他們開始計時,在我消化完一桶水的寒冷以後,他們會給我帶來第二次新的感受。在折磨我這件事上,他們顯得經驗豐富手法老到而又創意百出。他們能夠控製水的流向——從脖子進去,或者從後腦到後背,從外套到內衣或者從內衣到外套。他們說耐心地灌溉能讓我茁壯成長不再生病,結果我還是病倒了,發燒。他們說你應該降降溫,再加一桶。三百桶沒到,我就得打點滴。

我第一次知道,我所熟悉的水,那些晶瑩的液體,原來可以如此讓人戰栗。那個晚上我昏迷不醒,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在十二指街,我們一家人擠在家裏唯一的一張大床上,那頭豬,就睡在我們的床下麵。我們必須養豬,它是我們姐弟倆一個學期的學費——也由於這個緣由,這頭豬在家裏得到我的混蛋父親的充分尊重,我們必須跟它生活在一起,在它拉屎的地方吃飯,讓它在大床底下啃著床腳。每個晚上,豬的鼾聲和我的父親,那個醉漢的鼾聲總是連成一片。我的姐姐也從她的懦弱天性中慢慢走出來,變得肆無忌憚。她已經可以當著我的麵蹲在地上小便,她不懂得臉紅。我依稀還記得我母親去世那陣子,我的姐姐,淩彩霞,她會低著頭弱弱地問我,弟弟,你蘋果能不能切一點給我;而後來,她會霸占所有的蘋果,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把一隻腳擱在門檻上開始歪著頭大口大口地咬著蘋果。她非常有自己哲理地吃光所有的蘋果,她說,率真才是真正的生活。但她的率真並不能讓她把蘋果再從她肚子裏重新吐出來,找不到蘋果吃,我還是會打她的,我醉酒的父親也是會打她的。她隻有跑。有一陣子,她經常不回家。在外麵睡舒服多了,她說。

2

胖子彭在街角哭了半個小時,就站起來拍拍屁股回家去了。我分明記得他是蹲著的,不知他為什麼要拍屁股。

那時木棉還沒開花,玉蘭的香氣沁人心脾。

第二天遇到胖子彭,我並沒有表現出我內心的友好,依然用半嘲諷半憤怒的眼光看著他。然而令我奇怪的是,他似乎變得無所畏懼。他不再討好地笑著,也不再遞煙給我抽,隻是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切他的豬肉,很平靜。豬肉的氣味令我作嘔,於是我趕緊離開。

胖子彭豬肉生意的頂峰時期,他幾乎壟斷了十二指街整條街的豬肉生意。沒有人敢和他搶,他隻要露出左臂藍色的鷹,就沒有人敢和他搶。藍鷹是破爺給他的。按破爺的規矩,有一隻鷹,你就可以指揮沒有鷹的人。那時胖子彭赤裸著上身,揮動著豬刀,汗如雨下。一天能賣二十頭豬,他說。十二指街的人,一天可以吃光二十頭豬。在他洋洋得意的語氣裏,我感到一陣惡心,這也是我討厭胖子彭的重要原因。

每天早上,豬肉賣完的時候,胖子彭會買一碗熱騰騰的豆漿。他似乎特別珍惜這一個時刻,他站著,一腳踏在椅子上,一手扶在豬板子上,另一隻手則慢悠悠地,像領袖一樣地夾著煙往嘴邊送。吸一口煙的時候,他會若有所思地半眯著他的大眼睛。煙抽完,豆漿溫度適宜,他頭一仰,咕咚咕咚,一碗溫暖的豆漿就被送進胃裏,同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咳哎——

但胖子彭是怕我的。用破爺的話說,我幹的才是正事,所以他才給我一隻鷹還有三把劍。三把劍,你想砍誰就砍誰,破爺今兒個說的可不是酒話。破爺說這話的時候,用他幹瘦的手指不停地敲擊著桌麵,以示斬釘截鐵。

我幹的當然是正事,在我的培訓下,手臂上紋著蛇的各路兄弟活動頻繁,十二指街幾乎成了全市髒車的聚集地。人們提到髒車,就不得不和十二指街聯係在一起。到這裏買車的人絡繹不絕,我曾經懷疑這才是胖子彭一天能賣二十頭豬的真正原因。

然而,那一年木棉花燃燒起來的時候,胖子彭還是死掉了。我依然記得那個玉蘭飄香的晚上,我這位得了絕症的胖子朋友蹲在牆角抱頭痛哭的情景。我也終於明白了胖子彭對我的無所畏懼是由於他碰到了更大的恐懼,那就是死亡。

十二指街的人說,是癌細胞把胖子彭的心肺都給吃光了。死的時候,胖子彭的肚子漲起來,像個孕婦,但他存放心肺的胸部卻幹癟下去。胖子彭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嚨直至斷氣。根據這樣描述,我的理解是,胖子彭大概嚐了人世間終極的痛苦,寧願把自己掐死。從這一點上,我願意稱他為胖子朋友。

3

十三歲那年,我醉酒的父親開始毆打我的姐姐,淩彩霞,這個因為對食物過度眷戀而顯得有一點胖的女孩。我的父親淩天財是一個失業的鐵匠,隻有在醉酒時才能找回他的鐵匠本色。我每個晚上都聽著姐姐的哭鬧聲入睡,床很大,我也很困,在半夢半醒之間,總聽得見姐姐的啜泣。我父親不敢打我,因為每次打我,我就把怒氣遷移到床底下那頭豬身上。“淩天財,”我直接叫他的名字,“我會把豬打死的!”我抽打豬的時候,比我父親抽打我要厲害十倍,我必須用我的怒氣把父親給鎮住。果然,為了豬還能在家裏活下去,我父親不敢打我。

但我姐姐漸漸不哭了,她開始用沉默來對待羞辱和疼痛。而由於她的這一變化,我的父親也漸漸喪失了打她的欲望。“打了也不哼一聲,跟踢一麵牆有什麼區別!”我父親說。

我姐姐開始宣布不念書了,想工作。父親對她的這一壯舉大為讚賞:好!出來賺錢好,人遲早都要獨立的!隻有我知道姐姐不念書的原因——她暗戀了兩年的一個男老師突然宣布結婚了。該老師姓徐,她不止一次地在日記裏(我偷看的)描述徐老師能寫一手好字,會唱劉德華的歌,會彈吉他,還能朗誦古詩。總之,在當時的淩彩霞眼裏,他身上具有男人的一切優點。

我那時隻覺得姐姐這場無聊的單相思離我很遠,卻不知道正是這一個男老師,會成為我的班主任,並賜予我闖蕩天下的無窮力量——他本來可以交給我天堂,可惜沒有,他交給我一個地獄。

十三歲那年,父親終於把家裏的豬賣了,按照慣例,父親買回一隻鴨子,在二十平方米的家裏大擺宴席,宴請我們姐弟倆。但這一年,由於姐姐不念書了,父親用上帝一樣的口吻說:你姐的學費,就給你買一輛新自行車,你每天上學要騎那麼遠的路,那輛車天天壞天天修,還不如買一輛新的。

我那時覺得這個鐵匠就是一個神!

我得到了一輛新的自行車,鳳凰牌,騎上它就像真的騎著一隻鳳凰,我覺得自己都能飛起來。十三歲,我穿著白襯衣,襯衫的下擺飄垂著,陽光照過來,照在我身上。我姐姐遠遠地看著我,看我騎著新車歡呼雀躍,她麵若桃花,笑容無比燦爛。此後的歲月中,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這麼美的笑容。我姐姐一直在美容院和足浴城之間辛苦地勞作,反正不是幫人洗腳,就是幫人洗臉,對她而言,她手中的腳和臉差別不大,與應該擦洗的碗盤也並無二致。

第二天星期一,我騎著我的新車上學去,我想象著男同學們羨慕的眼光,期待著女同學紅著臉對我說:你能送我回家嗎?

這是新車啊!我喝了兩大碗水,早飯也不吃就出發了。路還遠著,路上尿急,我在一個公廁門口停了下來,這一停,卻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從公廁裏出來,我的鳳凰已經飛走了。我把它鎖好了,但它還是不見了。無法用語言形容那一刻我看到路邊空蕩蕩不見我的車時的感受,我多麼希望附近埋伏著我的所有的好朋友,他們馬上就會從草叢裏蹦出來,告訴我車還在,一切隻是一個玩笑。

但確實不是玩笑。我在路邊蹲了很久,最後抹幹眼淚,我總得上學呀。走在路上,走在曠野中,朝陽就升了起來,我看見自己單薄的影子,晨風吹動我的襯衫,我顯得那麼瘦。這麼瘦的一個孩子,還是被人偷了車,想到這個,我就哭了。路上空無一人,四野空曠,巨大的空間把我的所有哭聲都吞掉了。

到學校時,已經是第二節課,我喊了“報到”,抬頭一看,班主任徐老師在上課。但他似乎看不見我,我想是我的聲音太小,他聽不到,於是我說:徐老師,報到!

可不料他揚起黑板擦,啪地朝我臉上擲過來,打個正著。我還在喘氣,被粉筆灰一嗆直咳嗽。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他已經一把將我拎到教室後麵。他說:為什麼遲到?別跟我說自行車壞了!你的自行車怎麼就天天壞!

不是壞了,是丟了!

你那輛破車,還有人要你的?他冷笑了兩聲。我感到全班同學都朝後麵望過來,有人已經開始附和著老師,咯咯地笑起來。

我不得不辯解道:是新車。

你也有新車?他又冷笑一聲:你不是要跟我說,你家裏床底下的母豬生了一輛新自行車吧?全班哄堂大笑。完了,現在所有的同學都知道我們家床底下有一隻母豬,但徐老師那次去家訪,還誇我們家的母豬長得好。

徐老師接著又說:你要說舊車丟了明天又騎來那還不行,憑空杜撰出一輛新車,說丟了,明天依舊騎著破車來上學,這借口天衣無縫,你看你真無藥可救了!

我看著他,眼淚就滾下來了,我想著我的新車,它現在在哪裏,它騎起來就像飛一樣的,現在它又馱著誰呢?

我親愛的徐老師繼續說:我盯你很久了,學習也不行,紀律也不行,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遲到,那我這個班不是要全校倒數第一!

我的車真的被偷了!

偷了?那你就去偷回來啊——你去把你的新車偷回來啊!人家能偷你的,你就能偷人家的!說有什麼用,我倒想看看,你的新車長的是什麼樣的!

我想辯解,但居然說不出話來,我的心裏就像一千支針刺著一般痛。卻有一句話在我的心裏刻錄了下來:人家能偷你的,你就能偷人家的!

最後我寫了一份5000字的檢討書,交了上去,徐老師說格式不規範,重新寫。我隻得熬夜重新寫了交上去。本以為這件事過去我的生活就可以恢複原狀。然而接下來的日子,每個人見到我,都問:淩國慶,你的新車呢?淩國慶,你姐姐去當小姐了,她有沒有給你買新車呢?淩國慶,你的破車又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