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選粹

作者:張學東

一到馬海權家裏,女孩拘束得手足無措了。馬家的房子又寬大又闊氣,客廳裝修得十分豪華,室內的擺設一應俱全,名人字畫、珍貴的石頭、古玩,以及很時尚的現代工藝品,比比皆是。進了門,馬海權隨手打開了所有的燈,吊燈壁燈射燈落地台燈,跟滿天繁星一樣耀眼奪目,女孩頓時有點兒暈眩起來,簡直無所適從了。馬海權幫她取出拖鞋,她規規矩矩換上,然後在他的引領下,戰戰兢兢地在沙發的一角淺淺地落座。馬海權問她想喝點什麼,咖啡、茶、酸奶,還是果汁?她急忙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需要喝什麼了。他說好不容易請你到家裏坐坐,怎麼也得喝杯飲料吧。她這才勉強點頭,說隨便吧。他給她從冰箱裏取來了一聽彙源果汁,他自己開了一罐藍帶啤酒,一連喝了好幾口。她雙手抓著飲料,半天隻抿了兩小口。這樣幹坐了一陣子,她終於又言歸正傳地問起那個需要她幫的忙來。

馬海權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對她說,是這樣的,我兒子今年讀初三,成績不是特別理想,馬上就得參加中考了,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話,以後能不能給他輔導輔導?女孩放下手裏的飲料,剛才拘謹膽怯的神情蕩然無存,她爽朗地說這有什麼不能的,我還求之不得呢,可就怕我自己笨,到時候耽誤了他的學習。馬海權笑著說,哪裏哪裏,你是大學生,學習成績一直又好,要是你肯幫這個忙,我也就省心了。然後又說,小方啊,你不知道,到了我們這種年紀,大夥聚在一起必談孩子的事,學習成績好這做父母的臉上才好看!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女孩一邊頻頻點頭,一邊用探尋的目光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馬海權看在眼裏,忙解釋說這小子野慣了,他媽正好又出差去了,他十有八九又跟那幫同學瞎玩去了,你看這陣子還不沾家門呢,學習怎麼能搞好!女孩輕聲哦了一下,表示理解,她的目光又收回到茶幾上。馬海權起身說,來吧,我先帶你隨便參觀一下,也好熟悉熟悉這裏的環境。女孩輕輕答應了一聲,就跟著他從客廳往他兒子的房間去,電腦、電視、音響、書櫃、字台、地毯、明星貼畫以及五花八門的玩具和運動器材,簡直就像個兒童樂園。他像是要解釋什麼似的,歎息道,唉,就是條件太優越了,孩子學習反倒搞不好。她無言以對。之後,又簡單地參觀了他的書房、臥室和飯廳等,整個過程都讓她覺得眼花繚亂的。

後來,兩人又坐回客廳。馬海權問她燈光是不是太刺眼了,就主動去關了幾組燈,隻留下兩盞壁燈和一盞落地台燈,這樣一來,光線確實柔和多了。他又問她想看電視還是聽音樂,她當然選擇了後者,在學校很少能看到電視節目。於是,他將音響打開,一首舒緩的排簫曲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流淌開來,間或是聲聲鳥鳴,聽起來又空靈又悅耳。他又開了一罐啤酒,並且給她端來一大盤話梅、幹果、瓜子之類的食物,讓她好好吃,說別客氣,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他開始跟她聊自己讀書時代的趣事,聊他當初如何下海創業,聊生意場上的種種際遇和得失,甚至,還從手機裏調出幾條諷刺挖苦他們行業的段子短信念給她聽。她聽得非常認真,間或一笑了之。說起來她認識他幾年了,可對這個男人的了解僅限於他是個公司老板,好像很有錢,還能慷慨解囊,除此之外,對他可以說一無所知。此刻,當他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完全不像個生意人,老板的架子暫時放下來了,讓她覺得很親切,長期以來夾在他們之間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或者隔膜,漸漸地縮小變淡了,這時候他看上去更像個長她十多歲的兄長,很像學校裏的某個輔導員。

似乎不無感慨,他對她說,小方呀,你不知道,大哥很久沒這麼輕輕鬆鬆地說過話了,整天忙得像個瘋子,得給人家牽馬墜鐙點頭哈腰,有時簡直跟孫子差不多,難得像現在這麼痛快啊!說完,他又起身去拿來兩罐啤酒,他真的很高興,平時都是迫不得已,喝酒對他來說如同灌毒藥。她不無關心地說了句,您可別喝多了,喝多了容易傷肝傷胃,對身體不好,很難受的。也許,就是因為女孩的這句順口而出的關心,讓他忽然覺得心間泛起一絲罕見的潮濕和暖意。是啊,從來聽到的都是勸他多喝的,好像他天生就是一隻來者不拒的酒桶,即便是自己的老婆,對他喝酒也是罵罵咧咧冷嘲熱諷。想到這裏,他衝女孩激動地笑了笑,說今天確實高興,想喝,來吧小方,你也陪大哥喝一點兒,好不好?女孩連忙搖搖頭,表示自己真的不會喝酒,不過她說可以陪他喝點兒飲料,又勸他還是盡量少喝一點兒。馬海權抽空抬眼盯著女孩看了又看,看得女孩羞澀地低下頭去。這時,他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身體朝她所坐的位置移了移,停下,看看她,又往跟前象征性地移了移。女孩就多少有些不安了。不過,她始終低著頭,十指交叉捏弄著自己的手,好像要借此克服那種莫名的緊張和羞怯。

那一刻,馬海權覺得有一股巨大的熱浪勢不可擋地席卷了周身,讓血液迅速沸騰起來,又如一簇暗火,那些從早些時候就蓄積在他體內,女孩身上特有的清純氣息,和在他麵前所表現出的不加修飾的美麗,像是猛然間喚醒了那種初戀時才有的不顧一切的衝動因素。此刻所有這些因素開始搖旗呐喊、開始推波助瀾,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又笨重,他的身體狗熊似的就勢往一側偏壓過去,同時,雙手猛地不顧一切伸開去,竟緊緊地將女孩摟住了。他嘴裏語無倫次地說著那些喜歡她的話,說他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上她了,說他從今往後要好好待她,還說等她畢了業,他一定要送她去讀碩士和博士……而她早就驚恐不已,自始至終都在發抖、尖叫,手忙腳亂地掙紮著,她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可怕的情形,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最後,她急得跟小孩子一般大聲號哭了起來,而他似乎根本聽不到她的哭聲,隻是一味地摟她壓她。

也就在馬海權近乎瘋狂地將女孩摁在真皮沙發上的時候,那扇防盜門突然嘎啦一下打開了,兒子冒冒失失地從外麵進來,正踢哩趿拉在門口玄關處換鞋。爸,原來你在家呢,怎麼今天沒出去呀?兒子邊換鞋邊好奇地打問,好像馬海權這時根本不該出現在家裏。幸好有隱蔽的玄關和嘈雜的音響作掩護,否則後果簡直不可想象。盡管如此,馬海權還是顯得驚慌失措,人幾乎是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的。你……你……怎麼又……又跑回來了……你沒去你……你姥姥家啊?兒子背著巨大的書包,已懶懶散散地從門口穿過走廊,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馬海權趕忙迎了過去,兒子隨便衝沙發上低著頭的女孩瞥了一眼,回答道,當然去過了,這不剛吃完飯又得趕回來,我們老師臨時通知明早又要補外語,我的輔導材料落在家裏了。唉!真他媽要命!兒子不滿地嘟囔著,好不容易熬到禮拜天了,也不叫我們好好休息,當學生一點兒樂趣也沒有!反正下輩子我是再也不想念這破書了!馬海權沒有作聲,放在平時他肯定要臭罵孩子一通的,可現在,他像啞巴似的沉默著,並緊跟在自己兒子的屁股後麵。父子倆一前一後進了房間,他隨手把門關上了,動作有些神秘兮兮的。

女孩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老半天才回過神,她默默地將頭發捋了又捋,又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這時,她發現襯衫胸口處少了一粒紐扣,斷了的線頭很突兀地耷拉出那麼一截,像一條卷曲的毛毛蟲,看著叫她感到無比厭惡。她趕忙把左手緊緊地平壓在掉了紐扣的位置上。她在沙發和地板上找了又找,死活也找不到自己的那粒扣子。她隻好慢慢地起身,淚珠吧嗒吧嗒往下落,像斷線的珍珠撒在如鏡麵一般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抿緊雙唇,唇的邊沿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她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但始終在默默飲泣著。然後,她一步一步走到門口,靜悄悄地換好了自己的鞋,她長長地出了口氣。整個過程她的左手始終沒有離開自己的胸口,就像心髒病患者通常所表現的那樣,不停地摁著那個發病的部位,表情木木的,多少有點兒神經質。

這時,馬海權正好從兒子房間出來,剛到走廊裏,便看見女孩正在那裏使勁開門。他三步並作兩步攆過來。小方啊,你這是要走嗎?他有點兒明知故問,而且,明顯底氣不足,幾乎像在自言自語。接著,像是怕誰聽見似的,他壓低了聲音湊上前去,跟蚊子哼哼似的說了聲,真是對不起啊。她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那門鎖實在是不好擰的,這種鎖的防盜係數很高,通常陌生者使用時,會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她用雙手使出全身的力氣七扭八扭,總算把門打開了。臨出門前,她稍微猶豫了片刻,不過,最後還是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始終再沒有回頭。下樓的時候,她又聽見那個男人在她上方說,小方那你慢走,不送了,改天有空歡迎再來家裏玩啊。這次,他的聲音似乎又很響亮了,恢複了他以前的狀態,像是說給整個樓道裏的人聽的,可唯獨讓她覺得那麼虛偽。她不再多想,用一隻手摁著胸口飛快地跑下樓去。

客廳裏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兒子跑出來接的,是他媽打來的長途。馬海權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加速,臉皮也開始發燙了,他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隱約聽見兒子在那邊說,我爸在家呢,沒有,他沒出去,整晚都在家,媽我沒事,真的。媽,你煩不煩啊,我都是大人了,你就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吧,我們挺好的,別擔心,你得好好玩。馬海權才算鬆了口氣,至少兒子的應答裏沒有透露剛才的情況,讓他慌亂的心才又漸漸揣進肚子裏。他徑自去收拾茶幾上的那些啤酒罐,他也是拿東西時不經意間看到的,桌麵上有一粒粉白色的紐扣,和黑色的大理石地麵形成鮮明的比照,看上去又嬌小又別致,跟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一般,正羞答答靜悄悄地鑲嵌在那裏。他心裏頓時為之一顫,有種難以言說的隱痛洗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急忙將那粒扣子如獲珍寶般撿起來,隨手塞進自己的褲兜裏。

出門時,他沒有忘記給兒子簡單地交代了一句,說他忽然想起來把一份重要的合同落在公司裏了,因為明天一早要急用現在必須去取。兒子對他的事情漠不關心,隻用鼻孔輕哼了那麼一下,就鑽進自己的房間裏去了。隨後,他飛快地跑下樓,直接去停車場開車。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焦慮過,剛才的事還曆曆在目,實在是有些荒唐和無恥,尤其是差一丁點兒要在自己兒子麵前丟醜。他現在打心裏是感激兒子的,要不是兒子猛不丁跑回來,迫使他懸崖勒馬,那後果簡直有點兒不堪設想了。他一邊開車,一邊透過車窗東張西望,路邊任何一個獨自行走的女人,哪怕是老太太他都要多瞅幾眼,生怕錯過了那個女大學生。她本來隻是他的資助對象,可就在剛才他把事情弄糟了,簡直一塌糊塗。一想到這些,他的腦子亂極了,捫心自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她了?多少有點兒吧,她人年輕,長得也漂亮,又有文化,是個成績不錯的大學生,她除了家境不好之外,他幾乎找不到她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所以,可以準確地說,從學校第一次安排他們見麵,他就對她很有好感,當然了,最先吸引他並讓他斷然做出幫扶決定的,正是由於她漂亮的容貌和不俗的氣質,這一點毋庸置疑。冠冕堂皇的話可以欺騙別人,可唯獨騙不了他自己。否則,那麼多貧困生他資助誰還不都一樣,他甚至可以不用見麵隻要拿出一筆錢就成了。男人做事有時候的確出於本能,這叫憐香惜玉,人皆有之。

一路上他始終在胡思亂想,汽車開得猶猶豫豫,忽快忽慢。一旦找到她又該怎麼做呢?不管怎樣先拉她上車,他要當麵向她賠禮道歉,說自己喝多了酒,說自己不是有意的,請她務必原諒他。可自己那不是有意的,又算什麼?難道說是故意的嗎?簡直荒唐!他為自己牽強的理由感到好笑。假如她不聽他的解釋,甚至根本不打算再見到他,那又該怎麼辦呢?他邊苦笑邊不停搖著頭。汽車就在他身下默默地行駛。轉念一想,他又覺得她可能不會那麼絕情,畢竟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他無償地伸出過援助之手的,不看僧麵看佛麵嘛。可萬一她就是不再領這個情,認為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個徹頭徹尾的臭流氓,甚至於將他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地告訴給家長,再報告給學校,那校方該怎麼看他呢?萬一,萬一事情一傳十十傳百,弄得滿城風雨,以後他還有什麼臉麵在人前混?還有,一旦老婆知道了,肯定跟他沒完,本來捐助學生的事他就沒有跟她商量過,她肯定會指著他的鼻子聲淚俱下,肯定會把他奚落得狗血噴頭,她肯定會說馬海權啊馬海權,你有倆臭錢燒的,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吧……你那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想到這裏,他幾乎已經沮喪不堪了,他氣急敗壞地使勁拍打著方向盤上的鳴笛器,好像在扇自己嘴巴。墨綠色的帕傑羅如同一匹怪獸,一路滴滴怪叫著,噪音在夜色中顯得異常突兀。前麵始終有一兩輛出租車擋著他的路,它們開得像靈車一樣緩慢,隨時伺機停車載客,他真是恨不得從那些該死的出租車上軋過去。

馬海權眼看快瘋了。

馬海權認識這個名叫方榮的女大學生,大概是前年的事。當時,他去女孩所在的大學談一個新建足球場的綠地種植項目,商談中一個主管副校長突然跟他提起學校本學年有幾個特困生,希望他這樣的民營企業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給予一些必要的幫扶。他當時本來就有求於人,再一合計每年也就花上萬把塊錢,到頭來還能換個資助教育造福社會的好名聲,學校今後再有綠化方麵的工程他也好張口要啊,這又何樂不為呢?再說人家校領導既然已經開了這個口,他確實也不好駁人家的麵子。於是,他當即就給校長表了態。後來,由學生處的處長帶他去跟貧困生們見麵,在十幾名大學生裏,他幾乎一眼就選中了方榮,特別是聽完學生處處長簡單介紹女孩窘迫的家庭狀況後,他爽快地答應了她在校四年的學雜費、書本費及日常生活等費用,全部由他負擔,而且,還口頭做出承諾,將來方榮畢業後如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的公司還可以接納她。當然了,他做這些決定是不需要跟老婆商量的,公司的事向來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跟女人說這些,隻會讓她們心疼那點兒錢,女人很多時候根本不理解自己男人的心思。實踐證明,他是對的,這兩年他又陸陸續續接手了這所大學的幾個活,少說也賺了百八十萬,而他為方榮所掏的那點兒資助費,不過是九牛一毛,兩頓飯錢而已。

老婆是上午才離開家去外地出差的。按理說,那邊下禮拜一才正式開班學習,禮拜天走就趕趟了。這次跟老婆一同出去的,好像還有三五個人,他們要去參加一個新出台的行業執行規定的短訓班。機票是另外幾個人張羅著訂好的,說是想先到那邊玩上一天半天,反正,雙休日在家呆著也沒別的事做。禮拜四晚上,馬海權從外麵應酬回來已經很晚了,老婆在枕邊把情況跟他一說,他差點沒從床上蹦起來。馬海權悶悶地說,出差就出差,用得著提前去嗎?你們單位的人淨是小農意識。其實,馬海權根本不想讓老婆走,她一走馬上留下一堆問題,孩子的上學、吃飯和做功課等等,平時都是老婆一肩挑重擔的,這些年他樂得做甩手掌櫃。一旦她要是走了,樣樣還不都得他來操心?他生意上的事情本來就多,怕自己到時候分身乏術。老婆倒是美滋滋的樣子,好像出差終於能使她暫時解脫一下了,她努著嘴對馬海權央求說,人家再幹幾年都該退休了,好不容易熬得能出趟美差,來回統共一個禮拜,學習班一結束,馬上趕回來。馬海權聽了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想一想老婆也真是怪可憐的,好多年幾乎沒出過什麼遠門,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給丈夫孩子做飯,典型的兩點一線式的家庭婦女,他確實不該再說那些風涼話。

第二天上午,馬海權還是將手頭的事情推掉了,他隻開車去公司露了一麵,就又匆匆忙忙趕回家。飛機是上午十點一刻的,老婆見他回來了,也不多問什麼,隻說過一會兒她下樓去,單位有車,會在門口接她。馬海權說反正公司一早也沒啥大事,他可以去機場送送她。老婆一邊將自己要用的化妝盒鑰匙之類的東西塞進旅行包裏,一邊說不用了不用了,你還是去忙你的事吧,我們說好集體出發。隨後,她又回臥室換了一身新衣服,好像連胸罩也換了,然後把身上換下來的髒衣服隨便揉了個團,擱在衛生間的洗衣機裏。後來,馬海權在客廳吸煙的工夫,老婆手裏已經提著旅行包站在門口了,甚至連拖鞋也換掉了,穿上了出門的白色旅遊鞋。她的模樣多少有些滑稽,像個女運動員似的,可上身偏偏穿了件粉了吧唧類似於套裝的短外衣,顯得不倫不類的。老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用兩隻手輕輕攏了攏剛洗過不久的濕頭發。她說那我可走了,家裏的事你就多操點兒心,記住,千萬別讓孩子吃冷東西,容易鬧肚子!他滿口答應著,忙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門廳,本來還想說要去送她的話,可從老婆的樣子似乎能看出她是不會同意的,好像她內心非常抵觸他去送她這件事似的。他覺得她對他生分得有些可怕。所以,馬海權最後好像是故意討好老婆似的叮囑道,記著,到那邊先給我來個電話啊,還有你身體不舒服,自己多注意點兒。他隱隱聽見老婆聲音很小地答應著,知道了知道了,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兒不耐煩的。他想,女人有時真是很奇怪,簡直叫人捉摸不透,盡管他們倆已經是老夫老妻了。

眼前的學院路兩旁各有二十五米寬的綠化帶,這還是他幾年前帶人熱火朝天幹出來的活。那時公司剛成立不久,他是通過一個在大學基建處做處長的老同學的關係攬到工程的,也正是這個綠化項目讓他嚐到了甜頭。通常,學區的綠化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圖的就是花花草草種桃種李,說白了就是為這些在校大學生營造一個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現今這裏確已頗成氣候了。

一根煙還沒有吸完,馬海權便從車的後視鏡裏瞥見,方榮一路小跑著,朝他車這邊尋覓著趕過來。於是,他把煙頭在車裏的煙灰盒裏掐滅,又隨手拿起車裏的半瓶木糖醇,取出兩塊塞進嘴裏,用力嚼著,薄荷的涼爽和芳香迅速在唇齒和喉嚨間流淌。這是生意場養成的習慣,會見女士起碼的講究。他輕摁了兩下喇叭,那個女孩就聞聲氣喘籲籲地來到車門跟前了。他讓窗玻璃自動降下一半,探出頭對她說,嗬,倒挺快的,你上來吧。女孩站著沒動,胸口起落得很厲害,她是一口氣從學校宿舍跑來的。馬大哥,晚飯後我要去圖書館,您找我有啥急事嗎?嗬嗬,非得有事才能見你啊?馬海權朝女孩笑了笑,他著實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給逗樂了。馬大哥,我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啥意思呢?是不是嫌我打攪你學習了?要是那樣,我馬上就走。女孩急忙擺擺手,緋紅著麵頰急切地說,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誤您的寶貴時間,要知道您成天有那麼多事要忙呢。馬海權把頭收回車內,又探過身去打開了副駕那邊的車門。快來,上車再說吧!女孩抿了抿嘴唇,還想說什麼,聽對方口氣有些不容分辯的意思,她才低頭從車前快步繞過去,很謹慎地上了車。她屁股還沒有坐穩當,帕傑羅就嗚地一下駛了出去,她聽見路旁的樹木刷刷地往後瘋跑。

在兒子學校附近找了一家不錯的西餐廳,一進去先要了兩杯現磨的墨西哥咖啡。隨後,趁去衛生間的工夫,馬海權才給兒子撥了個電話。兒子一上中學,家裏就給買了隻小靈通,主要是為了聯係方便,這樣老婆就不必每天都去接呀送的,在家等著急了,打個電話催一催兒子就行了。兒子是風箏,老婆就是那根又長又細的繩子,得時不時地往回拽一拽,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亂跑。馬海權想叫兒子趕過來,他們好一起吃晚飯,然後再一起回家。兒子卻說,今天是周末,媽媽又不在家,回家沒啥意思。他想放學後直接去趟外婆家,而且,這兩天他也不想回來住了。馬海權想了想,說,你去那邊也行,不過你得聽話,要好好吃飯,別忘了做作業!還有,不能惹老人生氣,否則看我怎麼收拾你!兒子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馬海權還想再囑咐兩句,兒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掛了電話,他沒好氣地說了句,這小兔崽子,比老子還忙。

兒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他確實心操得極少,從吃喝拉撒,到早送晚接,再到學校開家長會,等等,都是老婆一手包辦的。尤其是後來兒子大些了,他辭了職一門心思去辦公司,家對於他來說幾乎跟免費旅館差不多,隻不過是深夜裏回來胡亂睡一覺而已。平時他跟兒子也很少能見上一麵,往往是深夜他回來了,兒子已經睡著了,天亮後兒子又急急忙忙去上學,他倒是不用那麼早起床,也就很難看見兒子的身影。兒子的個頭眼看快趕上他了,他有時會生出些莫名的感慨,兒子就像一棵孱弱的幼苗,當初是他親手栽下去的,可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施肥澆水察看,兒子就噌噌噌地躥長成樹的樣子了,兒子的根係似乎完全紮進女人那塊土壤裏了,這棵樹跟他日漸疏遠,偶爾看見兒子會讓他覺得十分茫然,他甚至已經拿不準,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種子了。唯獨老婆,時常在他耳邊嘮叨,兒子又考了班級第幾第幾,兒子想買一輛新的山地自行車,兒子好像有了心事,兒子喜歡上班裏的某個女生,兒子說假期想去北京旅遊爬長城,兒子為了女生跟男同學打了一架,鼻子流血了,老師要讓家長去一趟等等,也許正是這些或好或糟的消息,才讓他間接地感受到,兒子正在一天天長大成人。當然,他也為那些不好的事情狠揍過兒子幾次,兒子似乎有些懼怕他,畢竟他下手要比女人狠得多。但更多的時候,兒子是不怎麼愛搭理他這個爸爸的,他們倆有時像陌生人,見麵也就點個頭,很少彼此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