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這是嫮生不願同我說話的第九日。

九天前,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當時你有沒有看到我還夾在屁眼裏的半截屎。

自小到大,嫮生是唯一一個肯陪我上房揭瓦的死黨。廚房裏的碎雞蛋,村上周粱民家掛滿熟青柿的樹斷了枝,半夜幾戶人家詭異的敲門聲……我們的種種傑作數不勝數,罄竹難書。

因多年“狼狽為奸”培養出來的感情,過去那麼多年我們倆除了這樁事從沒有隔夜仇。

這個“過去那麼多年”,我此時掐指一算,正是不長不短的十四年。

聽我阿嬤說,十四年前的廟會上——我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彼時方滿二歲的我趁我娘不注意將手上那圈銀鐲子義無反顧地扔進了功德池。

那鐲子原不是什麼特別名貴之物,況且到我父親這一輩,我家家底也越發殷實,隻這是前幾日祖父臨終前親自給我戴上的,說是祖上從沒發跡的時候就傳下來。我雖是個女兒家,卻是竇家的獨苗,故而承了這東西。

倘若是別個什麼物件,縱然金貴些也是無妨,奈何是個傳家寶,即便是再廉價也是不能夠的。再者若是扔進了別個什麼河池,縱然是皇家禦池,也是能找機會下去撈的。

遂此,我娘親當下便打了我的手心。

打到第三下將將要落下去,聽得背後一婦人嘶吼道:“兔崽子,這是家裏唯一能當的東西,你還給老娘扔進池子裏!明天拿什麼吃飯?!”

我娘親回頭的時候,正看到那婦人抄起路邊的荊條往看去與我同齡的小姑娘身上抽去。

那小姑娘便是嫮生,彼時她還年幼,話都說不清,隻“啊啊”地哭。

據我娘親後來回憶,那荊條就像抽在我身上,抽地她的心都麻了……

我奇道,為什麼像抽在我身上?

我娘說,因為幼時我和嫮生彎彎的柳葉眉下,都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說到這的時候,她整個人陷入了不自知的溫柔和驕傲,隨即臉色一垮歎息:天道不公啊,人家越長越明豔,繁縷你越長越平庸……

當然這是後話,那時候我娘親遂過去勸了勸。

原那婦人是村西雲逸輕的內人,嫮生是他們膝下唯一的女兒。

那時候他們夫妻二人好吃懶做,整日靠變賣家產度日,到最後家徒四壁。現如今洗心革麵想做一份正經活,卻無人敢用。而嫮生扔掉的那支簪子,是雲家最後能當的東西。

我娘親與雲夫人道,若他們往後能盡心盡力地做活,便許他們一份工,隻不要打孩子了。

雲夫人這些年吃了不少苦,當下便一臉慎重點頭應下來。後來幾年,他二人像承諾那樣吃苦耐勞兢兢業業。天道酬勤,雲家慢慢也發跡起來,還在我家兩百米外造了新宅,請了小廝婢女。

這廂我娘親回頭,心裏的氣消了,連帶餘下的手心也不打了,甚至含著淚吹我微紅的手心。

由此看來,嫮生這個朋友果真自小便當得起“兩肋插刀”這個詞。

因為各自爹娘的緣故,十五年來我與嫮生時常處在一起。吃飯、睡覺、上學堂,就是拉屎也會一同去。

但旁人一看我們在一處,總會有些心驚膽戰。隻因每次我倆一同,幾乎都要搞個雞飛狗跳。

因此,後來嫮生同我冷戰,隻有同門的師兄顧彥翎來幫我與她說情。

說起九天前的那件事,可謂是造化弄人啊弄人。

龍泉縣是個窮鄉僻壤,好在當地父母官清明又甚有遠見,說是“再窮也不能窮育人”,十三年前擲了千金造了個書院,恰好就建在我們村子邊上。這些年陸陸續續也出過幾個進士舉人,還鄉的時候慷慨解囊,捐了許多銀子給縣裏。

所謂鐵打的縣令流水的書生,十三年過去,那縣令仍安安穩穩地做著父母官。這十三年鐵錚錚的事實證實了他的理論,就像一個踮著腳的孩子終於拿到了高台上的糖果。故而他欣喜地又拿了大半銀子在書院另造了兩個學堂。

這是再好不過的事,唯有一樣:那縣令新建學堂修葺舊舍,就是不多建個女茅房。

整個書院統共四個茅房,男三女一,每個茅房裏設兩個茅坑。倒不是重男輕女,實是女書生考不了科舉奪不了功名,那幾個寥寥可數能上學的皆是家境殷實者。有幸地很,我和嫮生便是其二。

那茅房雖屈指可數,平日裏也還能將就。

可是九天前的一個正午,書院裏的廚娘朝天一個大哈欠,老眼昏花地將巴豆當做牽牛子放入了熱氣騰騰的鍋裏攪了半天,最後進了書生們可憐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