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方式》與少數民族的漢語文學
聲音
作者:張檸
我覺得,近幾年來中國當代文學有幾個熱點,第一個熱點就是《人民文學》發起的“非虛構寫作”,從新的角度、新的方法和新的形式重新切入現實和生活。第二個熱點,就是正在高等學校學習的或者剛剛畢業的這批年輕人,80年代後期、90年代初期出生的,這批人被稱之為“小清新”一代,他們的審美趣味發生了重大變化。他們對於我們討論文學概念有疑問,對我們所推薦的經典的文學作品有疑問,說那些作品是“重口味”, 他們不喜歡“重口味”的東西,太沉重了,他們喜歡比較清新的東西。他們喜歡清新一點的風格,比如帶有中國古典美學風格的(特別是台灣地區作家的作品),還有日本一些文學作品。他們對“物語”比較迷戀,也就是關注“物”自身的曆史,比如一朵櫻花的綻放和凋零的曆史,而不是“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這一代人審美趣味的變化,影響著當代文學傳播,這也是一個熱點。對此我有專門的文章,正在編一本相關的研究資料。
第三個熱點就是邊疆題材,少數民族題材。這也是近年來的一個熱點,而且這個熱點盡管在文學研究和批評領域裏麵,還沒有構成一個非常強有力的一個研究的態勢,但是在傳播領域裏麵,在出版領域裏麵,在公眾閱讀領域裏麵它已經非常強勢了。我在《當代漢語文學中的“邊疆神話”》這篇文章裏邊有專門的分析,我把一些蒙古草原題材,西藏題材、新疆題材,還有西南邊疆題材這些長篇小說大致梳理了一遍,討論了這樣一個“邊疆神話”建構的意義,以及它對於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困境提供的新思路。
我覺得這個題目還是可以繼續做,目前研究界做得不夠,它確實是有值得討論的地方。那些生活在現代發達的中心城市的作家們目前創作,說得稍微重一點可以說是黔驢技窮,在敘事上越來越複雜,複雜到了已經人家看不懂。因為我們的詞彙係統與語義係統之間出現了嚴重的裂痕,一方麵是語言符號大量的繁殖,一方麵是基本情感的表達力幾乎喪失。廣告裏、電視劇裏整天都在說“我愛你我愛你”,導致“愛”這個詞彙失效(人家不相信了),於是作家不得不重新發明新的語彙,於是讀者越來越讀不懂了。
剛才一位朋友說得很好,說漢族作家的小說裏全是疑問號,人家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裏都是句號、感歎號。這個發現非常有意思。在邊疆題材裏麵,在少數民族地區文化裏麵,它的許多話語,它的語言,它的說話方式,是以感歎號和句號為主的,而不是問號為主的,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的敘事,我們的小說故事裏麵絕大部分是問號,我們的讀者怎麼讀得懂。邊疆題材,少數民族地區的少數民族作家(當然我說的是用漢語創作的作家,因為我不懂少數民族語言)在這方麵填補了空缺,精神空缺,它提供的是一種非常確定的一種價值準則和價值觀念。換句話說,他們的敘事重返了簡潔、簡單、明白和確定性。
另外,少數民族文學研究也需要加強。我寫了一篇文章叫《文學史的總體性和民族經驗的多樣性》,對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問題提出了一些粗淺的看法,其中主要意思是,要重建少數民族文學史的敘事邏輯,而不受某種邏輯的依附。可以將比較文學研究的方法引進少數民族文學研究之中,去研究文學的原型、母題的演變史,研究它們在不同的民族文學之間的跨文化傳播。
回到這次會議的主要話題上來。這次我主要是讀了《康巴方式》這部小說。讀少數民族題材作品時候,我們首先調動的是我們文學理論和文學史的常識,我們怎麼樣用我們的常識把握這部作品。我發現我們所受的教育,那套常識的東西,那套理的論東西不夠用。這部小說寫什麼呢?寫了一個家庭,吉桑、拉姆夫妻倆,兩個兒子尼瑪和沃瑪。在這樣一個村莊裏麵,同時存在著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村莊裏的人即使農民也是遊牧民。兩種文化交融在一起這個村莊裏;同時又有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的轉型的曆史背景。這是故事發生的曆史文化狀況。這裏邊人能不能用傳統文學理論中的“典型環境”、“典型性格”、“典型人物”去套呢?從整個敘事中我們發現,這套東西不管用。
在小說史理論中,根據小說人物與環境的關係的不同,將小說分為幾大類。第一類是:人在變,環境不變,我們稱之為“成長小說”。第二類是:人在變,環境也在變,我們稱之為“漫遊小說”。第三類:人不變,環境變了,我們稱之為“流浪漢小說”。這就是我們的文學史常識。可是《康巴方式》這個小說,上述三種類型都套不上。這部小說中人物與環境的關係是:人不變,環境也不變。在文學史裏麵敘事模式裏麵沒有這樣一種東西,那麼它是什麼,我們必須給它命名,我稱之為“文化小說”。《康巴方式》就是一種新的“文化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