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紮日記
報告文學
作者:曾哲
小引
一篇文字的形成,一段日記的形成,需要諸多因素。
這部日記的主體,是2010年至2012年,在喜馬拉雅山南一個叫西藏洛紮縣與不丹交界的地點空間形成。
霍金在《宇宙的起源與歸宿》裏說:“在一個無限的宇宙中,每一個點都可以被視為中心,因為在每一點處朝各個方向看去都會有無窮多顆恒星。”
開頭很俗,但是日記形成的必須。
2010年7月31日?出發日
北京?霧大?起飛後進入晴空
早3點半起床。老邊送。5點前到了機場。行李超重10公斤,繳納360元。6點55,直飛拉薩貢嘎機場。
洛紮縣人武部陶政委接。6個多小時到達縣城。人熱情,車子差,還好。路上在羊湖吃午飯,海拔4000多。開始柏油路,後土路。經過一個湖,海拔5000多米,很漂亮。三個山口,海拔都這麼高。
路上遇小雨,有測量人在忙,說是明年要修公路。
洛紮隻是一個小縣,主街一千多米。
晚宴,副縣長、統戰部長、教育局長、宣傳部副部長。說拉郊鄉隻有一百多人,學校一二年級不是完小。當地人基本靠林區生活,邊境地區牧場隻一戶人家。倒是有點意思。學生僅僅六七個。學校都蓋得比較規矩。副縣長和教育局長建議我到旁邊的拉康鎮小學看看,可不可能改造加強。商量好,後天我去拉郊。再看拉康。但誰知道,按過去的經驗,凡事大部分是往後拖。
也商量了我去寺廟的事。北京方麵有願意出資修建的人士,住一段時間可以給他們一個詳細情況。我希望是一個小寺廟,急需修建的那種。炭給雪,不添花。
明天縣裏有一個大活動。在我住的教育局招待所窗口,可看見大會台子,好像是什麼貿促會。
有反應了,累,休息。
形成或閑話:
到西藏山南地區的想法,起源於2003年。經過20多年斷斷續續在西北西南遊曆漂泊,就有了一部長篇小說的雛形,但這小說沒有合適的地理背景。
我以為西藏山南地區合適。
喜馬拉雅山脈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山脈,位於亞洲的中國與尼泊爾之間,分布於青藏高原南緣,西起克什米爾的南迦-帕爾巴特峰,海拔8125米,東至雅魯藏布江大拐彎處的海拔7756米的南迦巴瓦峰,全長2400公裏。主峰珠穆朗瑪海拔高度8844.43米。山脈大體,東西走向。
1989年11月,我冒雪從新藏線翻越昆侖山,在喜馬拉雅山脈西部的阿裏生活了一段時間;1994年6月我帶著攝影機、一百多盒彩色電影膠片、數百斤行李物品,爬過南迦巴瓦一側的山口,在喜馬拉雅的東部墨脫以及察隅雅魯藏布江大拐彎,遊蕩居住了數月;1999年7月,我在尼泊爾遊曆了東西南部後,從首都加德滿都,徒步向北翻越喜馬拉雅山,用了48天走到拉薩。今天我到了喜馬拉雅的山南地區洛紮縣,準備生活六個月到一年。
有人說,曾哲被喜馬拉雅文化糾纏,不能自拔。有道理。到洛紮想法很多,後麵會一一說到,附帶的要修建個希望小學。是這話,附帶的建個希望小學。雲南的獨龍江中緬邊境建了一所,新疆的帕米爾高原中吉邊境建了一所。建希望小學,是自己心理的需要。洛紮縣這裏再建成一個,我老得不能再跑了。歇。在家作案頭。
2010年8月1日?洛紮?晴
休息得還可以。八點半過,宣傳部拉巴茨仁副部長來叫我去吃早飯。吃過,看他忙,我回到房間。
好像十點半大會開始,窗外開始喧鬧,喇叭音樂不斷。
早餐時,拉巴說中央電視台鄉村節目來了三個人,現是他們文化局長陪。他說有點忙不過來。
明天去拉郊的事兒是不是要黃?
有鼓樂,大會好像開始了。
“洛紮縣28屆八一物資文化交流會。”
中午在縣委大院兩個樓之間搭上大帳篷,縣長等全部班子招待諸位,大會的主要領導和央視諸位及我。缺氧喝啤酒,搞得暈頭轉向,回來趕緊睡覺,已三點多。
兩個小時後起來等拉巴茨仁。這時陶政委來叫,去他人武部吃烤全羊。縣長等再聚。
拉巴茨仁來電話說明天去不了拉郊了,聯係不上。我火了,在電話裏喊:必須去!酒桌上有政府辦主任小馬,熱情的他最終聯係好。
飯後再去茶館,叫來拉巴商定明天出發。我倆提前跑回招待所。他買來兩個大提包和雨衣,我在一邊喘,全部都是他幫收拾,真難為人家。一切就緒,整裝待發。
進去放牛最少一個月,恐怕沒洗澡的機會,先把腦袋收拾一下。洗發液沒有。趕緊給還在醉酒的陶政委電話要。半小時後,他空手與陳少校跑來,兩人以為我的背包找不到了。
酒誤。
形成或閑話:
日記短沒內容,不是沒的記,也不是沒空記。是擔著的心,已經飛到拉郊鄉去了。當地人介紹拉郊的幾句話,被我想象得一塌糊塗:美,一條雲絲飄逸山穀,一條清澈河水流淌。兩岸,森林間,20幾棟別墅一樣的藏式房屋。海拔低,藍天白雲,空氣好。藏族牧民保持著原始生活方式,服裝奇異,潔白的羊群在草地上漫步遊蕩。
拉巴茨仁個子不高,人卻精幹。說話慢條斯理,謙和得讓你不得不聽他的,最後我自己起急。
熱情的陶政委接我那天,是從地區所在地澤當趕到機場的。他是漢族人,從著名的天府之國參軍來到西藏。妻兒老小還在四川,一年見一次麵,工作忙時,兩三年都很少回家探親。
去拉郊的目的清楚,放牛。據說牧場隻一戶牧民。大部分藏族老百姓在拉郊居住。放一個月的牛,再和拉郊的藏族同胞一起生活月餘。
洛紮縣28屆八一物資文化交流會,從名稱上就已經很清楚了,是一年一次,8月1日召開。至於為什麼選在這個日子,不詳。
一千多米的縣城大街兩側都是機關店鋪,攤位商販也有一些,但沒看到文化交流什麼?也是,我不在現場。
8月3日?晴?洛紮——拉郊鄉
經過一號在武裝部食堂,慶祝八一建軍節烤全羊晚宴上的努力,終於成行。真的,是再三努力,8月2日才按計劃成行的。蔣縣長等數位領導在場。要是沒這晚宴呢?
縣宣傳部副部長拉巴陪我,早九點出發。車行80公裏到達生格鄉,短暫休息,與拉巴提前定好的三匹馬及一年輕馬夫彙合。騎馬翻山越嶺,約20公裏到達嘎古拉山口。過到山那邊,隻能下馬,路太陡。步行,幾乎一路全是下坡,再約20公裏才可到拉郊。
從沒走過這麼長的下坡路,離拉郊還有幾公裏時,雙腿再不聽使喚,疲軟得一塌糊塗,再也不支持身體。十數次無緣無故摔倒,其實是癱倒。拉巴在樹林砍來棍子做拐杖,也好不了多少。
丟人也隻能讓他攙扶。好歹湊合到鄉政府,放下一點兒心。時間接近傍晚六點。
這種不能自持,令我想到蹣跚遲鈍半身不遂的老人,我似乎提前感受了。總結:上喘下軟。到達,已似癡呆白發老人。
形成或閑話:
在去往拉郊的路上,三匹馬悠揚的鈴聲,時時被風吹斷。吹成段的長短不一的鈴聲再重組,猶如天籟。動聽得讓我想入非非。霧一片,雲一團,從眼前飄過。信馬由韁,高騎觀景——美妙無限。杜鵑樹茂密蔥蘢漫山遍野,完全一個杜鵑山。據說都開紅色花。難以想見,開花時的盛況。除此以外就是草地溪流水瀑,海拔再低一些是翠綠鬆林。清風和煦,草香花香。
拉郊鄉政府三層樓中,隻有鄉黨委會書記丹增和23歲的女副鄉長央金在。酥油茶早已打好,幾碗喝過,吃飯:高壓鍋壓的麵條,肥爛的罐頭豬肉,幾根青菜。
旦增書記講,公路去年初春被大洪水衝垮掉,給養一直運不進來,時間再長鄉裏百姓的吃飯都要成問題。他們靠租用老鄉的馬翻山越嶺馱運,不說辛苦成本還翻番。馬和馬夫都要花費。以前鄉政府買了十匹馬,沒多久就被豹子咬死六匹。這裏還有狗熊等。野獸凶,鬧得很,傷人的事情時有發生。狗熊吃蕎麥,吃完還在地裏打滾,所以這裏沒法長糧食。其它像青稞類,土地種不來,長得雖好,但沒收成。糧食全憑外運。
拉郊鄉所在地,環境極爽美。似瑞士像挪威。山穀中藏式房藍鐵皮屋頂,中間一條水泥街。他們叫硬化地。第一次聽說。可能是綠化地演變而來的。四麵山坡綠樹蔥蘢,雲霧繚繞。村中整潔衛生,家家戶戶都有小院以及菜地。圓白菜、辣椒、油菜、土豆、野韭菜等。雖沒有寺廟,但有一個轉經房,外是四排小經桶,裏是一個流水帶動的大經桶。
住的是樓,但沒上水,也沒有下水。
23歲的央金女副鄉長,把開水打到我住的三樓,燙腳。我的腳丫腫痛至極。大塑料桶的冷水,是馬夫在樓下背上來的。
丹增書記從家裏拿來兩瓶小二鍋頭和剛出鍋的包子,當然酒主要是為了我按摩腳。
商量妥當,明天休息一天,後去牧場人家,開始我的放牛生活。
和拉巴茨仁,商議今後數月的工作。然後給李哥電話,問了學校讚助費的情況,他對建新學校認可,似乎對改造沒有興趣。這可麻煩啦。再和拉巴商量,就商量出給拉康小學蓋一個圖書館的想法。又和李哥商議,他認為可以考慮,讚助費在10萬到20萬。趕緊告訴拉巴,這算他和宣傳部的創意。他很高興。就開始幫助我收拾,準備進牧場。對他,我總有一種歉疚感。
鄉政府的丹增書記叫我去吃飯,後在鄉裏的“硬化”路上他陪走了一趟。上廁所,幾乎癱倒。不聽使喚的雙腿,眾目睽睽下,堅決不給我爭氣,麵子也無法顧上。
下午雖然覺得腿好多了,但還是幾次摔倒,把腳踝磕破。書記正碰上我的難堪,說多休息一天再進山放牛。我怕有變,堅持明天走。
拉郊鄉55戶,191人。居住的山穀,超過想象中的桃花源。每個人有護林待遇和邊防補助,生活較富裕。白玉牧場有4戶牧民,200多頭牛。人們副業編製竹器和樺木器,碗罐類。書記還領我去了一個人家看了看,基本手工。
身體在恢複。明天不管怎麼說都要走。
正午,在鄉政府大院,在院子間的草地,人們搬來氈毯卡墊靠墊。一歪一靠,吃著藏漢餐,陽光明媚,甚是舒服愜意。與拉巴商量好,我明天進牧場,9月5日左右出來等蔣縣長(8月1號的晚宴上,他說帶部隊來巡邏,順路看我。)如可能,就與他一起回縣上。把拉康小學圖書館的事情辦妥,我開始計劃下一步驟,去一個寺廟住上月餘。再回縣上,接待拉薩和北京來的客人。10月10日回寺廟,11月初再到拉郊鄉。希望屆時公路通車,省我勞累之苦。
在鄉裏的“硬化”路上,和一個不丹牧民聊了一會兒。他家5口人,牛90頭。是來這裏買東西,也走親戚。書記說他爸爸是59年外逃出去的,已去世。說不丹2008年新上任的首相,騎牛來過。隨從幾十人,60多頭牛。一路上沒丟下一張廢紙。
這裏以牛為主,幾乎沒有羊。野獸多。
人們告訴我,來時翻越的山叫嘎古拉,海拔5000多米。
8月4日?拉郊——齊貢拉?雨
昨晚在丹增書記家看電視——北京衛視,楊彥華的節目,是找小華幫他做的。製作人想法還可以,稱他為“郵戳哥”。因為他騎自行車十幾年,幾乎走遍中國所有的縣,蓋了數萬個郵戳。節目時間短了點,隻有15分鍾。丹增的媳婦忙裏忙外,酥油茶啤酒糌粑熱情招待。
住在鄉招待所三層。兩個床,一個櫃,衛生間鎖著,沒水。下水道漏的厲害,不能用。
說好6點半起床,7點出發。
下了一場夜雨,有點擔心路況。一小時醒一次。6點25爬起來下樓,黑咕隆冬。自身情況良好,除腿痛外無大礙。拍打也不痛,痛說明有知覺要好了。所以疼痛不一定是壞事,摔跟頭那天倒是不疼,但站不住,像個老年癡呆病人。鄉衛生院的女醫生說放心,幾天後會恢複,什麼藥也不用吃。
我下樓後,副鄉長央金姑娘也跟下來。她實際比我早起床的。樓下一層會客室的櫃桌上,酥油茶冒著熱氣。我喝了兩碗,上了趟廁所,清理幹淨肚子,免得山路上麻煩。走到鄉政府大門外:朦朧的山穀中,隱約的人影,斷斷續續的馬鈴鐺聲。
形成或閑話:
楊彥華是一個傳奇人物。1999年我從尼泊爾到拉薩時,在浪卡子認識的。當時看他太慘了:一輛沒有腳蹬子、噔零當啷哪都響就是鈴不響的破自行車;車把掛著一塑料桶水,一塑料袋饅頭;長發披肩,說話想聽清楚得把耳朵貼到他嘴巴上。那時他已經騎車數年,走了中國幾百個縣,身體嚴重缺乏營養,底氣不足。他的計劃是騎車走遍全中國。約好,到日喀則見麵。我把朋友特意為我準備的一千粒高營養膠囊(我從尼泊爾走到日喀則,一粒沒吃),送給他。從日喀則到拉薩,我從地圖上看,一路都有村莊,就把睡袋也奉獻。後來的路上我在山洞過夜時,沒有睡袋後悔死了。而這位大爺在新疆接受記者采訪時沒說這一段,卻說我倆分手時,我送了他1000元人民幣。呸,胡說,錢那東西我可攥得緊,別瞎往我臉上貼金。
過去10多年了,還是回到喜馬拉雅山南吧!
白玉地區牧場,我要在那裏放牛。
去牧場的路況,好一陣賴一陣,尤其是過河。河裏的大卵石,讓馬腳不穩直打趔趄。我就趴在馬背,抓緊韁繩和馬鬃。但難免有時仰麵朝天。風景的確不錯,但肚子還是跟著嘩嘩的河水一起吵鬧。毛病多,出門老給人家添亂。路況好時,躲在路邊小樹叢趕緊排泄。馬上的人,回頭看看我,笑笑走遠。行程大約十五公裏,所謂的車路就沒了。車路是幾年前修的,現在也被去年的洪水衝的沒了麵目。至此,我就得下馬,由丹增和他弟弟羅布挎著攙扶著到達山頂。喘息,環顧,南麵有兩湖,兩間有瀑布相連,飛流直下。
12點整到達目的地齊貢拉,就是我要住下放牛的地方。我在一邊歇息,丹增書記和數名小夥子冒雨給我搭起從鄉政府帶來的帳篷。這也是丹增書記的意思,他認為我住在老鄉的黑犛帳篷太髒又冷。
吃了飯,喝了點酒。書記說,曾老師的膽量真夠大的,在海拔4100米的地方敢喝白酒。
這裏叫齊貢拉,有兩戶牧民。把他們召集,我用從北京帶來的血壓計,給諸位量血壓。這其實是我的一個伎倆,一方麵討好,一方麵熟悉並記錄下他們的名字。書記在一邊講話,足足講了兩根兒煙的工夫。
來齊貢拉的路上道聽途說:拉郊一男子,山路上遭遇狗熊,被抓爛臉,療養了五個月。
在齊貢拉牧場,我的房東三口:一對年輕夫婦,是丹增書記的弟弟和弟媳,另一位71歲的老人,是丹增書記的舅舅。
黑犛帳篷的東坡下,有一個碧藍的湖泊。湖東岸還有一戶牧民,僅有父子倆。這裏放牧的全都是牛,兩戶加起來,也不會超過200頭。據說此地還在中國境內,再往南就是“爭議地區”。縣長告訴我,準確地應該叫:“控製薄弱區”。我會在半月之後,轉場轉進去。
丹增他們要在半夜前趕回鄉政府。三匹馬走了,影子綽綽消失在雲霧縹緲的山口。我,打了一個寒戰。大山寧靜而空落。
在黑犛帳篷喝了酥油茶吃了丹增媳婦烙的加酥油白糖的餅子,從三點一直聊到五點多。小媳婦26歲,中學畢業,隻有她可以為我當翻譯。她丈夫,26歲的羅布打完酥油,吃了一點酥油甜餅,就去山上攆牛,晚七點才能回來。
這裏放牛跟我在帕米爾放牛不一樣。這裏是在山上,牛放出去根本就看不到,晚上再去找到轟回來。
打酥油最累人,攆牛也累人。高海拔地區,動一動,就氣喘籲籲。這些重體力活,在這裏都是男人做,包括給牛擠奶。小媳婦旺姆說,這是我們這裏的習慣。
我出了帳篷,四周活動了也就二百多米,就喘,就叉著腰休息。看樣子,要適應一段時間。
我的帳篷和黑犛帳篷都建在半坡,再東去下坡幾分鍾,溝底是一片沼澤,過了沼澤就是剛說的那一汪湖水了。所有的用水,都要從湖裏取。湖東岸隔一條山路,是高高的頂部積雪的大山。山是藍色的,一個永遠不醒的夢。
家裏還有兩個成員,一條黑狗一條黃狗。黑的凶惡,黃的老實。它們也喝牛奶,帳篷門口的兩個狗食盆,被舔得幹幹淨淨。
我的帳篷是藍黃相間的旅遊帳篷,在綠草間,大山中,怪裏怪氣,很不協調。帳篷有些破舊,丹增擔心頂部漏雨,在上麵又鋪了一大塊塑料布。塑料布頭撐在帳篷門口,像個門房。帳篷的確破,四周還有幾個拳頭大的洞。
細雨綿綿,江南梅雨的感覺,棉被有幾處濕透。小風刮著塑料布,呼呼啦啦。滿山都是紅杜鵑樹。難以想象盛開時的樣子,那得多麼嚇人啊。這是牧民主要的柴火,由鬆枝引燃。他們不燒牛糞,我估計就是這裏老下雨的原因。
旺姆說,這種雨,可能要下十幾天。如此這般就慘啦,比起帕米爾這裏要苦多了。有意思,在外邊的生活,每次和每次的情況都不同,環境狀態也不同。
雨不斷,帳篷多處漏雨,寒冷至極。
傍晚,喝了點兒奶,回來鋪被子,呼哧帶喘。
8月5日?陰雨?齊貢拉
幾乎每個清晨,都是被沙沙啦啦的雨吵醒。再迷瞪,又被尿憋得難受,一動就喘,索性憋著,怎麼都是難受。對麵的氈房裏有了動靜,不起床不合適了。還行,不是那麼冷。
溜達。東麵沼澤過去的坡上,湖泊像一隻迷茫的大眼睛。牧場上的另一戶人家,駐紮在湖泊的東岸。牧羊犬跟著,我又上到一個高坡。眨巴眼的工夫,雲開霧散。晴朗的東天下,沼澤,湖藍,耀眼。也看清來時的道路兩側,極其陡峭。尤其西麵,深下有百米之多,坑底開闊,有湖泊、湧泉、飛瀑。
這裏的陽光好動淘氣,還沒走下坡來,它們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陰雨霧雲,轉眼就劈頭蓋臉遮天蔽日。
不用擔心大便的去處,狗兒會迅速處理幹淨。
身體在恢複,但飲食還成問題。一日瀉肚數次,狗也不感興趣了。蹲點,狡兔三窟。
再吃,小心。吃了羅布從鄉裏他母親那帶來的三個包子並幾個蒸土豆,幾碗酥油茶。休息。
拍了一陣錄像,但電用得太快,需謹慎使用。
剛睡著,房東小夫婦倆來叫,說有不丹人到來。爬出自己的小窩,進了黑犛帳房,一眼就認出是在鄉政府門口見到的那位益西。
房東舅舅,71歲的索朗顯得特別高興,竭盡一切來招待。茶裏,加倍的酥油;做了粉條菜,大餅子。為了讓老人高興,幹脆叫羅布到我的帳篷把酒也拿來給他倆喝。
1956年,解放軍到來前,益西的父親和一些不知底細的藏族人外逃到不丹,其中就有索朗舅舅。老哥倆相處得親如手足,索朗是後來又趕著犛牛來到齊貢拉,回到拉郊。益西的父親不想離索朗太遠,就在百公裏處定居下來。兩家經常來往。益西父親在1980年和廷布的一個26歲的姑娘結婚,生三子。益西是老二。雖然父親去世了,但三個兄弟還是經常來看望索朗。
我告訴益西,雖然目前是這樣一種狀況,但百姓的友好往來安康平穩是必須的,是重要的。並請他回去轉告健在的母親,吉祥如意。羅布的媳婦旺姆翻譯成:北京人,中央人的問候。少言寡語的索朗舅舅極其興奮,“通、通、通”,一個勁地讓益西喝酒。
旺姆中學畢業,浪卡子縣的人。父親是搞運輸的司機。五六年前到拉郊鄉工作了一陣,旺姆也就順理成章地認識了帥哥羅布。
羅布每天舂酥油很是辛苦,完成一次要兩個多小時。牛奶涼了還要用熱水加溫,一直得把酥油搞定。餘下的做奶渣,湯水喂狗。火塘邊靠著與舂酥油一樣的半人高的木桶,裏邊是發酵水。剩下的奶加熱,摻和發酵水,似鹽鹵點豆腐,封蓋數小時,倒在細紗布上,攥緊擠壓在帳篷外的石板上,陰幹到第二天,就成了奶豆腐了。
舅舅的全名叫索朗群培。據旺姆說,他打小就在齊貢拉山上,很少回拉郊。親戚隻有一個姐姐,就是丹增書記的母親。湖泊東岸的那戶人家,男主人是他的表弟。52歲,叫紮西。
已經瀉肚五六次了。我告訴旺姆。晚上要煮麵條吃,否則我的身體會垮掉。
四點,旺姆喊我去黑犛帳喝下午茶。閑悶無話,我就有意識把話又引到索朗舅舅身上。
索朗還在母親的背上時,就來到了這一帶,以至走遍齊貢拉以南的整個白玉地區,到今天70年了。父母相繼去世,葬在南麵的喇嘛廟。1959年到了不丹,結婚有一女。女兒有一子。1995年他和另一個拉郊人返回,至今16年了。那人已死。眼下的索朗不似從前,經常回拉郊,一住就是一個月。再過幾天,他就要回去,待轉場時再上來。目前所有他老婆和女兒的情況和消息,都來自益西。
益西中午走的,老人送出兩座山。還包了吃的,帶了酥油。益西是步行,估摸天黑前能到家。
中午前後熱了一陣。無雨也無太陽,盡然帳篷蒸騰,濕潤的手紙被褥全幹了。如此難以想象,太陽高照時,帳篷裏是啥成色。
DV很難成活,以小說拍DV呢?原色差一些。
白玉地區:582平方公裏。聽說有我們的牧民在挖蟲草時,被不丹士兵的子彈打傷三人。還遭到辱罵。
整個這片牧場有中國牧民四戶,據說都是丹增書記的親戚。因為辛苦,誰也不願意來,他就隻好如此下策。
按說,應該增加這裏牧民的待遇。他們的放牧,已經不僅僅是放牧了。
形成或閑話:
有關不丹人益西,在我的小說裏是個人物。他走時,我站在高處一直看著他南去的背影。幾十年前他還是這裏的一個牧民,而今他是不丹人。
8月6日?齊貢拉?晴陰
昨夜要死要活,喘不上氣來。一定和年齡有關。哎,娘的,不饒人的歲數。摸黑找火機借亮,竟然翻不到降壓藥。在拉郊鄉政府量過血壓,高155,低103。找不到藥更緊張,找到了又沒水。幸虧翻出了半瓶礦泉水。吃過藥,還不好。呼吸急促,再找速效救心瓦。按住焦躁,不急不慌,反倒很快到手。服下,真味兒,似是第一次吃,果真見效。睡了一陣又憋醒,再兩粒就不管事了。但又不敢多用。就忍著,慢慢到了天亮。氣喘心率快,八點起床,活動活動好一些。出了帳篷,天較晴朗,抓緊拍攝了一會。
索朗要去拉郊,請他幫忙把沒電的電池帶到拉郊,由丹增書記充好,再由他人帶上來。下次轉場估計在16號之後的某一天。
高原反應,沒著沒落,據說轉場之地比這裏還要高一些。得小心從事,別什麼都沒幹呢,先死在這裏。這兩天要以休息為主,少動。少動彈,就教了羅布拍攝DV。今天,他拍了雪蓮花和犛牛。
早飯十點後,羅布休息了一會兒開始舂酥油。傍晚五點出去,上山往回轟牛。7點到11點晚飯。
早晨7點半是擠奶時間。
正午,想睡覺,發現墊被子的塑料布下,汪著很多水。旺姆和羅布把我帳篷的東西徹底清理出去,晾曬後,重新鋪排。我也不敢搭手,一動就喘。
索朗去看他表弟紮西了,繞道湖畔,估計兩公裏。
天晴是好事,但帳篷裏熱得邪乎。掀開簾子,涼快一些。
丹增書記給我帶來的東西不少:酒、雞腿肉、花生,餅幹等等。頭枕窗邊休息,旺姆遞進一碗涼絲絲的酸奶。
心率太快,讓丹增給搞點安定。再,榨菜,電池。
來時,看見路邊盛開的雪蓮,像個大白瓷盤子,三朵。我表現出喜歡,他們就說給我采摘一些帶回北京。我說10朵,旺姆說一百朵。
風,真爽。漫山遍野,鮮花盛開。飽滿的陽光下,小夫婦倆在湖畔洗鬧了一陣,換了幹淨的衣服,拉著手上了山坡走到帳篷邊。旺姆手搭涼棚看了看湖岸,又乜了我一眼,亮瓷的臉蛋倏地紅豔起來。
想著那藍藍的水裏就安逸。我要不是一走就喘,早就飛身下坡,跳進水中,不在這裏看景了,正好也去去這幾天的臭汗。到鄉政府那天至今,沒有洗臉刷牙,不知一個月後本人形象會是啥樣子。
旺姆說15號以後就轉場,轉場的路上有一段極難走的陡坡,她爬都很費力氣。還講,讓索朗回去和丹增書記說一下,來時帶一匹馬。我若不騎馬,靠兩條腿,絕不可能。我就把那路想成魔妖,一直嘀嘀咕咕。
5點30分,陰雨沙沙。太陽一落山,陰雲雨霧撲將而來,驟冷。
蔣明皓縣長,今年47歲,精幹,有思想。談古論今,滔滔不絕。縣裏所有的車子除縣長書記外,30多輛,一律集中管理在服務中心,統一使用。這一條,就可以節省許多。他告訴我,洛紮在藏語裏,就是南方斷崖的意思。
羅布用攝像機,照回一地雪蓮,令我吃驚不已。旺姆說,得有一百多朵。
形成或閑話:
寫日記,一般是趴在自己的小帳篷裏。小帳篷是標準的雙人旅遊帳篷。過去被使用過,聽羅布講,挖蟲草時,能睡四五個人。
我的身體按說不怎麼樣。北京大夫給我診治時不讓我抽煙喝酒。可這兩樣,我哪個也缺不了。出發來牧場時,丹增往馬背上馱了一箱白酒,我暗喜。從北京出發時,我帶了十幾條555香煙。我跟大夫說少點行不行?大夫火了:“高壓150,低壓105,心率100,還抽還喝?抽喝都是你的命,抽吧喝吧!”當時我真有點蒙,有點害怕,也停過兩三年白酒。久而久之,就又不當回事了。
時間真那麼厲害嗎?時間真這麼厲害!
誰說的?時間和空間其實是不存在的,他們隻是人們的一種錯覺。如此這般,不是時間,那是什麼讓我模糊了當初的恐懼?
繼續懷疑。
8月7日?齊貢拉?晴?雨?陰
夜裏雨小,一早太陽就出來了。身體感覺不錯,爬起來在四周轉悠,DV了兩個小時。西南麵如同大峽穀,很深,穀底的湖泊中,有山峰的影子。湖西峭壁上泉水流淌,隨坡勢猶如白練。
定好,索朗明天上午10點走。他講他小時候沒吃沒穿沒藥,十幾歲還沒鞋子穿。1995年回到中國,成了真正的中國人。在不丹幾十年,自己連個身份證都沒有。現在可知足了,感到了幸福,就是老得太早。明天他和紮西一起回洛紮,然後去一個寺廟朝聖,轉場時再回來。什麼寺廟?叫什麼名字?
都是今兒這樣的天就好啦。即便有雨,也別太大。
索朗的苦難與愛因斯坦相比,就有意思啦。愛因斯坦說:“我孤寂地生活著,年輕時痛苦萬分。而在成熟之年裏卻甘之如飴。”索朗不會拿“甘之如飴”形容,他就會說幸福,想多活幾年。
是啊,一條魚能對它終生暢遊其中的水知道些什麼?這裏的犛牛對它四周海拔五六千米的大山知道些什麼?
午,12點過,羅布說起雪蓮的事情。我擔心會不會爛掉或枯萎?他說讓他媳婦陪我去采摘回來。
說走就走,小媳婦旺姆興致很高。她背著一個編織袋子前邊帶路,黃狗尾隨。我雖氣喘籲籲,但翻過山穿過杜鵑灌木林,還是到了。大約5公裏的路。頭天雖然看了羅布拍回來的鏡頭,但我還是大吃一驚。在一片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沼澤草地上,上百朵的盛開雪蓮,讓我瞠目結舌。隻是有半數被牛或狗吃爛。拍攝結束,旺姆采摘了30朵完整的。說,晾幹之後讓我帶回北京,給他們的大山做做宣傳。我沒想清楚為什麼,自己始終沒敢去親手采摘一朵。
我和小媳婦回來的路上,取道紮西家。他未歸,兒子在舂酥油。我正待出門,紮西背著柴火回來,都是一水的杜鵑枝杈。坐了一會兒,給他號脈,100多下。他說感覺不好,慌張得厲害。讓他得空去我那拿點藥,就回來。
讀愛因斯坦。
就這麼點路程,居然把我累慘了。
拍照拍攝,家長裏短。
洛紮,斷崖報告。
形成或閑話:
不管是旅遊還是出差,出門得帶書。更何況我在喜馬拉雅,一呆要一年半載。
但我準備得慌張。慌張的原因是因為7月中旬在新疆庫爾勒有一個大學同學聚會,而我的西藏之行也定在七月,衝突。本不想去了,但有出爾反爾之嫌。就慌裏慌張去,慌裏慌張玩了兩天,慌裏慌張提前跑回北京,拎起行李慌裏慌張在書架上拿了一本,慌裏慌張登機飛往拉薩。後來我才知道我拿的書是《愛因斯坦晚年文集》,再後來我知道我在冥冥之中早已確定好了帶他,一個老年的愛因斯坦。因為我也進入老年了嗎?
艾爾伯特?愛因斯坦(1879,3.14——1955,4.18)。對我來說,比他相對論還著名的名言是,想象力比知識更為重要。就在他生命漸行漸遠的時刻,就在人們幾乎看不到他背影的時刻,一個生命在孕育。又過了一百多年,我這個也已經進入老年的生命,在世界屋脊在喜馬拉雅山的高原牧場,與他相會。
一個遠方外省平原上的人到這裏放牛,是為了在一個最基礎的層次上追求某個理論或思想的發展。不僅具有獨特的魅力,也具有直接性。而如果原始材料被許多當代人係統化地整理之後,這種直接性會越來越弱,以至不複存在。
一地雪蓮,看到時已經不是驚訝了。在這人跡罕至的高原荒野,我毫不懷疑地否認自己卻又遏製不住地想象,此地一定居住著什麼人或是神仙。不然,如此上百朵的雪蓮花,是怎麼能夠整齊劃一地生長呢?
你可以站在任何一個景致麵前說,大自然太美了。可如今我站在齊貢拉的高山上,無言以對。
8月8日?齊貢拉?晴
難得,一早就晴,陽明天藍。
給丹增書記寫了一信,需要:電池充電、一匹馬、煙(鄉政府招待所我留下備用的)、安定藥、鹹菜。走一步說一步,其實DV在這裏拍攝不了多少,差不多就要拍攝細節。DV小說化,有新解。深入生活體驗生活,最終使你變得崇高,崇尚高風亮節。
半陰半晴。坐在帳篷門口。涼爽的風翻閱《愛因斯坦晚年文集》,別有風味。大師就是大師。思維的宏觀照應,道出他對人類的思考和擔憂。
有太陽和沒太陽,溫度相差十幾度。
拉郊人說,不丹人民的幸福指數,是全世界最高的。我以為是安定祥和的指數。
讀著書,小媳婦旺姆端來酥油茶和餅幹。羅布給我照了工作照。小夫婦倆坐在我門口聊了一會兒。牧場的、拉郊的、自己的情況。說孩子大了,培養去北京念書。羅布很精幹帥氣,如此形象,他卻想讓自己胖起來。愛因斯坦在他的文字裏,推論人類渴望的目標是什麼?在這海拔4000多米的齊貢拉時空,談論人類渴望的目標,多有意思啊!
旺姆問我看的什麼書?她聽了我的回答說,不喜歡外國書,看不下去。
帳篷裏巨熱。
過了正午,天陰了一陣。雲霧從山頂飄下來。帳篷頂馬上會出現沙沙的雨聲。因為雨多,這裏的牛糞不能生火。雖然如此,大部分牛糞還是被小倆口撿到大石頭上或者少草的沙土地上,一是為了草的生長,二是為了牛躺倒休息時沙土不沾在身上。
雪蓮晾曬在門口。剛開始狗去招惹,再幹一點,就不再搭理。
從拉郊鄉到齊貢拉山,先是茂密的森林後是高懸的湖泊。到達後,樹木隻有杜鵑和低矮的青草了,是海拔高的標誌。青苔的大黑石頭上,密密麻麻長滿比牙簽還粗大的雪茶。
今天下午,西藏第十屆運動會開幕。半導體廣播在這高山之巔,感受奇特。開幕式,極其模式化。
索朗要回拉郊,他背著一大牛皮囊酸奶豆腐走了。酸奶豆腐放到冬季會奇臭無比,但做一種他們常吃的湯糊,必不可少。據說好吃極了。最主要把今年所有的幾十塊酥油帶走了,要送到他去的寺廟。
小夫婦倆新鮮勁還沒過去,開始還忍著,這回索朗一走,帳篷就他倆了,鉚足了勁折騰。
前晚夢見某倆王子爭奪王位,一弱一強。強者霸道,殺了眾多對頭。弱者低三下氣唯唯諾諾,但最終弱者登基。
昨晚夢一美麗的女軍人來到這個爭議區,染上了一種奇怪的傳染性極強的病症。父親大義滅親,把她吊在一個大玻璃罩裏。她的軍校一暗戀者,來到這裏。求索朗找到大山縫隙鑽進,用自己把女軍人換出來。索朗用蟲草把女軍人的病治療好,女軍人又把她同學救出,兩人在人跡罕至的大山中相依為命。女軍人的前夫和女兒來找,女兒和她的同學相愛。她和前夫和好。
這一地區不僅僅是物理概念,還是一個感情的爭議區,感情的控製薄弱區。
71歲的索朗舅舅去了拉郊,這意味著許多話可以說了。
羅布放牧的牛基本上都是索朗舅舅的,羅布自己家的,隻有七八頭。但他不理解的是,索朗舅舅的牛從來不讓殺不讓賣,從來如此。舅舅愛牛,說人們從牛身上取奶,維持生活就已經很不錯了,不能再有其它念頭。舅舅說,死也要死在牛群裏,死在這片山上。舅舅在不丹有老婆女兒,但相互沒聯係。舅舅把羅布當兒子看待,可羅布想去學開車,動員了舅舅幾次把牛賣掉買車,老人堅決不幹。羅布想讓老人老有所養,在拉郊安度晚年,舅舅就是不同意。這還真是個問題,在山上放牧太辛苦。
傍晚五點多吃麵條,是我建議的。吃其它,拉肚子的幾率太高。
吃過,羅布去轟牛,走了。我回到帳篷躺下看書,時間剛剛六點。要這麼躺下去的話,也怪可怕的,人都得睡軟。
鈴鐺響了,牛回來了。說明時間過了七點。
後麵的考驗重重。大約8月16號轉場到那姆穀。據說那裏海拔比這裏高出很多,但有成片的草原。途經直上直下的路,馬都沒法走。他們一年搬家轉場六次,馬家塘、大壩等等。然後再返回一個個草場。
蔣明皓縣長有可能在九月初帶20多邊防士兵來巡邏。據旺姆說,有30多匹馬,很壯觀。自己的帳篷,自己做飯。那姆穀、馬家塘、大壩、東壩、吉連貢、廣巴塘、司布。其中有兩處蓋了石頭房子,馬家塘四間,大壩兩間。
聊天,從屋裏聊到帳篷外。
形成或閑話:
夢對於一個人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夢通三世”,《善見律》說:“夢有四種,一大不和夢,二先見夢,三天人夢,四想夢。”
可我做的夢不是弱肉強食,是弱者戰勝強者,或說善良戰勝邪惡。這很矛盾。善良戰勝邪惡沒的說,弱者戰勝強者,說不通了,頂多說弱者自身是善良。所以。弱者就是弱者,代表不了善良。可的的確確,善良往往是在弱者一邊。也就是說,在當今社會,弱者隻擁有善良。而善良可以主宰一切,僅僅是人們的願望罷了。
老愛的自畫像:……。苦難也罷,甜蜜也罷,都來自外界,而堅毅卻來自內心,來自一個人自身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我是受我的本性驅使去做事情。……。我孤寂地生活著,年輕時痛苦萬分,而在成熟之年裏卻甘之如飴。
8月9日?齊貢拉?陰?小雨
昨半夜,又出現心率快喘不上氣的狀況,到了下一個牧場怎麼辦?半死不活的樣子或者停屍高山?
早八點起來,到黑犛帳篷裏找水。在暖瓶裏搞到點昨天的茶,喝下不一會兒,竟然拉在褲子裏。連續數次,以至全身無力。
要求旺姆用高壓鍋做了稀飯,狀況才有了改變。剩下的,我盛在自己碗裏,當寶貝,留在下午慢慢吃。其實是暖水瓶裏的水不到百度就開了,所以我喝了拉肚子。
小倆口像新婚,我一不在跟前就打鬧折騰,嘻嘻哈哈,哼哼唧唧。
羅布愛唱歌,嗓音很不錯,節奏聲調拿捏得挺好。也愛開玩笑,非常喜歡學說漢語。半生不熟的漢語在他嘴裏,能樂噴人。
旺姆的父親開車來拉郊,羅布和他一起幹活。一天把羅布拉到浪卡子,當父親的成了大媒。兩個人認識,感情迅速白熱化,直至結婚。那是2004年的事情。如今已有了一個三歲女孩。
羅布的父親離開母親在生格鄉找了一個女人,在他之前又給他生了兩個姐姐。他出生後不久,父親就住在生格不回來了。母親辛辛苦苦操持,把他們幾個拉扯大。生格的大姐做生意,姐夫當鄉長。
旺姆心裏有一個結,她有一個哥哥,父母常到拉郊看望她,可哥哥從沒來過。哥哥開拖拉機搞運輸,媽媽種青稞。說著,小媳婦的眼睛濕潤了。
羅布八歲就上山和索朗一起放牛,到今天都16年了。當年牧場上就他們一戶,現在才增加到四戶。他顯然完全適應了這裏的環境,他媳婦不行,還有高原反應,旺姆說放牛太辛苦了。羅布想買輛車開,像嶽父大人一樣,搞運輸,做點小生意。50頭牛能賣到15萬,買車沒問題。但舅舅索朗就是不同意。其實索朗都70多了,到拉郊安度晚年挺好的。隻好等,等老人開竅,抑或等……。
出來十天了,兒子的情況不知怎樣?趴在自己帳篷門口,看著霧氣昭昭的大山草地,聽著小夫婦倆聊天(我們的帳篷相距隻有四五米)。收音機放著藏族歌曲。肚子咕咕亂叫。小雨沙沙啦啦。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難懂,盡是符號公式。
形成或閑話:
書中,也就是愛因斯坦的話語中,出現一根草做書簽,讓我想象一隻小飛蟲夾在某頁……小說開始。當動物學家的兒子在父親的舊書見到,驚詫不已。這是一隻到目前為止隻存在化石已經滅絕的昆蟲。為了找到它,他閱讀了大量的資料和父親的日記,最後決定去那個叫白玉地區的地方。
曾有不丹軍人槍傷中國國民的事件發生。腿、肋、胳膊。縣長說:白玉,叫控製薄弱區。
陽光照射在帳篷上,四處感受得到太陽的嘴唇,紅彤彤熱辣辣。風一來,雲一遮,馬上又涼爽得很。
帳篷外,陽光下,旺姆正在給羅布掏耳朵。他們的身邊,晾曬著一片雪蓮。
帳篷裏的衣服被褥都燙手,但我懶得動彈,動就喘。不僅是高原反應,還有虛弱。
停止喝酥油茶,上午的剩稀飯再熱熱,4點吃下。又吃了兩塊炸餅子,兩條生牛肉幹,得補補身子,晚飯就不起來了。用高壓鍋壓的水衝丹增帶來的奶粉,又吃了幾粒花生,沒再出問題。估計差不多了。
羅布說東麵的那個湖泊裏雖然沒有魚類,但有青蛙。明天天氣好的話,讓我去看看。又順便說,下次轉場的地方,青蛙更多。牧民很害怕青蛙,甭說吃了,連碰都不敢碰。羅布更甚。
這麼高,哪裏的青蛙?怪!
8月11日?齊貢拉?陰雨
昨晚霧巨濃重。我站在兩個帳篷之間惘然若失,眼睛裏隻有迷霧,世界像被化解了一樣。帳篷後邊是什麼?我努力地絞盡腦汁去想,還想不出來是什麼。慌。
媳婦旺姆去找她丈夫,走前囑我看好家,別讓狗鑽進黑犛帳篷,瞎吃裹亂。
我在大霧中站了一個多小時,有恐怖感,霧後似有妖魔。黃狗兒在我腳下轉了轉盤了盤,躺倒,腦袋換了幾個方向才安定下來,似乎睡去。它從沒與我這麼親近過,是不是感覺到什麼了?抑或沒多大異常。
終於牛是回來了,但數不夠。羅布一臉的嚴肅,又跑進大霧裏。一會兒不知道從哪鑽出來,把牛犢子鎖好。“還缺一個”,他叨叨完,再跑進霧中,沒了人影。
半小時後,霧中見聲不見人,女:“都找到了嗎?”男:“是”。就都放下心來。牛犢七個,一頭頭轟進藍色塑料棚。說這裏也有狼,大牛吃不了,專吃小的。
我晚飯將就著吃剩稀飯。羅布吃糌粑,我取了一個雞腿給他。再給旺姆一個,她感覺不舒適,沒吃。趕緊給她拿了藥催她服下。她右腮已經腫起來。
回到自己帳篷,已經晚九點多了。一夜幾乎都是他倆的竊竊私語,看樣子旺姆有麻煩,病得不輕。
半夜我到帳篷外撒尿。羅布在黑犛帳篷裏問:“曾老師拉肚子嗎?”深夜寂靜的大山裏,一句問話,讓我疑惑很久。後半夜也沒睡好,拉三次。這幾天都這樣,怎麼回事?
昨晚牛群跑到亂石陣裏去了,位置在北麵的湖畔。一麵是進口,一麵是湖水。有的牛找不到出口,跑進湖中。所以回來時,大部分都水淋淋的。
清晨,羅布的擠奶聲都沒精神。起來看,好像旺姆還在睡覺。羅布一個人在牛肚子下忙活,看了我一眼也沒吱聲。我在一邊佇立,陪著。
旺姆精神萎靡地掀開帳篷簾,說一夜幾乎沒睡,症狀比昨天更厲害了。右腮裏起了一個小泡。是不是藥不對症?
為了表現,我去燒火。用高壓鍋壓開水。沒燒過這種柴火,很是艱難。難,看著他倆在忙,也隻好瞎鼓弄,最後還是開了鍋。從高壓鍋裏倒出標準的開水,叫來旺姆吃藥。我衝奶粉。在這裏吃奶粉,真是諷刺。
旺姆問我正餐吃什麼?我說烤饅頭炒土豆。見還有蘿卜,就想生活還是不錯的嘛,晚上可以燒著吃。
旺姆用小刀片土豆,像西方人做飯菜。
羅布的活路基本搞定,坐進帳篷發愣。我想說:困難時方顯出英雄本色。但沒說,憑什麼做英雄。我們都是普通人。這幾天氣氛一直快樂喜悅,悶一下也許不是壞事。果然,羅布慢慢緩過精神。又有了歌聲和笑聲。
北糞場,南糞場。早上北,午去南。專用。身體在恢複,有了力氣。再拉,也不在乎。
羅布一臉的倦意說他頭暈,每天早晨起來都是。讓他吃正氣丸試試。
一天到晚盡琢磨吃什麼喝什麼?否則老拉肚子。有效果,控製在三次了。
中午,山脊上來了一男一女。女人年齡略大,騎馬,男人瘦小,牽一頭小牛犢,說是去一個牧場路過此地。喊他倆進帳篷喝茶。說女子是羅布姑姑的孩子,叫表姐。我看有三十多歲,問男子是她弟弟?笑,說是她丈夫。她走後才知道,女子在修下邊這條路時,和漢族包工頭相好有了孩子。結婚後去了包工頭老家四川,不適合那裏的生活,倆人分了手,自己跑回拉郊。數年後與剛才那個黑瘦小夥子結婚,目前身孕已經八個月。小夥子是生格鄉的人,就是我車換馬來拉郊的那個鄉。他來拉郊,算是倒插門。他倆要去的牧場,需兩天的路程。明天要走四個小時。與之說好,在下一個牧場,攏共四戶牧民會合。女子這次到了牧場,休息一天,還要趕回拉郊。真辛苦。
房東小夫婦倆恢複了往日的歡笑。
我和羅布把一瓶白酒喝幹,唱笑手舞足蹈。還是歡樂好。
難得的勇氣,一個人去了東麵的湖泊。水麵平靜碧藍,麵積大約四個足球場那麼大。不是很涼,但有水質不一般的感覺。旺姆說跺腳河岸,會有青蛙現身。試了,什麼也沒有。羅布還說,水中有“蛇”一紮長。
黑犛帳篷裏:火塘後邊一個被繩子捆著的黑色外殼的半導體收音機。塵土油泥很多,像一塊地地道道的板磚。一般的情況下都在播放藏語節目。音樂或是新聞,以藏歌為主。
這次來,丹增書記還給我帶來不少吃的。成箱的方便麵、罐頭、白酒、餅子、壓縮肉皮等等。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被褥和帳篷。
形成或閑話:
丹增書記40多歲,健壯,五官周正,個頭不高不矮,略胖,有點將軍肚,是那種帥氣的藏族漢子。他是本地人,從普通幹部到鄉黨委書記,一直工作都在本地。
一個帳篷一個家庭。在五百米高空看,一個帳篷隻是一個點。高原上分布的一個個點,決定高原的命運。換個角度說,高原也決定他們的命運。
老愛對命運說:不,這裏麵涉及到一些其他因素。對人類社會的穩定性的信心,甚至對人類社會存在基礎本身的信心,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消失殆盡了。人們不僅感覺到了一種對人類文化遺產的威脅,而且還發現一種較低價值的價值正在取代所有自己寧願不惜一切代價加以保護的東西。他還說:生命是一種曆險。用理想的品位和道德觀來衡量,這個社會絕對是不完美的。最起碼,生命的神聖性已經消失。未來,誰來預測?最悲觀的人,也不敢說。
即便你生活中的每一秒鍾都被蒙上灰塵,也要咳嗽著睜大眼睛。在牧場,隻要一來人,我就興奮。不管什麼人,不管男女,不管來者抱有什麼目的。我把這叫寂寞綜合症。
8月13日?齊貢拉?晴轉陰
被明亮質感的陽光驚醒,落地有聲。去黑犛帳篷看表,已經八點多了。
兩口子估計也起晚了,剛剛開始擠奶。男的擠,女的拴牛犢拉乳牛。旺姆還時不時從背著的牛皮袋裏掏出糌粑麵,喂給剛擠完奶的母牛。很程序,如流水線,兩人配合得極好。每一頭乳牛要擠兩次,如果不合作好,會混亂。
昨晚羅布說,狗兒肚子咕咕叫,遠方客人要來到。夜裏一場大雨,黑色的天空被撒開一樣。爬起查看,漏水兩處,收拾整理,大雨遠去。
羅布歡快,笑聲不斷。我卻無名鬱悶,也許一會兒就好了。帳篷外,小媳婦旺姆東轉轉西轉轉,不知道在幹嘛?
大清早我盤坐在黑犛帳篷裏犯愣,不吃不喝。等他倆擠完奶已經十點多,這時才吃早飯。全沒了京城時的習慣。
把降壓藥和速效救心丸壓在枕頭下,隨時防範應對,以備萬一。
小心煙,已經開始咳嗽。高海拔地區,嚴重了,難治。起碼這半個多月少抽或不抽。9月5日,就可回到鄉政府調整。
被規範化的體驗生活,是戴著鐐銬跳舞。不管你所謂的城市體驗還是深入邊遠偏僻的山區,都一樣。
“愛因斯坦是一個天真的人。”
昨天羅布從湖裏捉來一隻蝌蚪。手指肚大。他用毛巾包裹著。我看時已經死了。後來就喂了狗。今天他呼著喊著跑來叫我,說狗食盆裏有一隻活蹦亂跳的青蛙,嚇死他了。媳婦煞有介事地過來,給他數手指頭。一邊撫摸一邊安慰著說:“一個不少,一個不少。”我問:昨天那隻青蛙我看著被狗吃掉的,今天怎麼又活了?她說:狗是吃了,但沒把心吃掉。我沒弄明白。但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隻要有心,肉身算不了什麼。
羅布,一個在這裏放牧15年的24歲年輕人,他用熱情和快樂,填充著每一天勞作辛苦的縫隙。甚至能把霧淹沒。快樂也能影響到四周,雲繞山巒,草地花香,杜鵑鳥語,湖泊湛藍。
我中午休息的當口。羅布去四處遊玩逛山,從北坡采回一捧黃連。和我的雪蓮一同晾曬。
下午兩點多,兩隻狗兒叫了好一陣子,但沒有人來。羅布搖搖頭,不相信地嘟囔:怎麼可能?
在藏語廣播裏聽到一則民間故事。一個大王裝扮成窮人,想在民間找到一個善良美麗的女人。窮途潦倒在一戶三姐妹的人家。大姐二姐嫌他窮,隻有美麗大方的三姐接納了他,為他調養身體。大王恢複了身體離開,一周後錦衣樂隊來迎娶三姑娘。多麼規範的故事啊!
為什麼要記下這麼一個平庸的故事?
要是15日搬家轉場,來人馬應該是明天下午三點以後。
比較帕米爾,這裏清閑許多。但無人照顧,吃住較差。而且沒有專用馬,否則可以到處轉轉。
修建第三個希望小學,看樣子要以失敗告終。當然,情況特殊。藏語“咪咪”,是不要的意思。不要就不要吧!
把酸奶豆腐塞在牛皮囊裏保存到冬天吃。囊的大小,30公分方圓。我從到來至今10天,羅布倆已經塞好三個了。每一天還要產生一個酥油坨,二斤多重。
聽到了炮聲,羅布說是在修路。有一陣北部很密集,像是塌方。修路?這裏?玩笑!
不是在北京設想的那樣,找一個海拔低一些的地方熟悉地理環境——長篇小說的自然背景,這裏正好相反。本想找一個牛群滿坡處放牧,這裏隻有這麼一兩戶,加在一起也就150頭。9月份看看拉康邊境牧場?冬季不行在那裏過。
傍晚又大霧。旺姆焦急地等了一會,就帶黑狗去找羅布。
操心日子。放牛都讓人提心吊膽。
形成或閑話:
修建希望小學在洛紮縣的計劃破滅。破滅的原因是這裏的小學校建得非常好,不需要再建。
但“希望小學”的概念,僅僅是蓋一所學校嗎?太狹隘啦。在現有學校校舍的情況下,我們還能做一些什麼?這就開竅了。孩子們隻有一個遮風避雨的教室還不夠,他們還需要更多。
在和縣宣傳部的拉巴茨仁各方考察後,決定再次啟動希望小學工程。既然是工程,就不僅僅是校舍,我們共同想到的是圖書館。我們為這想法歡欣鼓舞,馬上與北京的主要發起人李椿兄再議。新方案,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我跑了幾個學校,最後決定在拉康鎮小學蓋第一所學校圖書館,這也是洛紮包括縣城及中學的第一座圖書館。
牧場,霧大。我胡思亂想,風可以利用,水可以利用,太陽能可以利用,大霧可以利用嗎?宗教、藝術和科學都是同一棵樹上的不同分枝。其目的都是為了讓人類的生活趨於高尚。從單純的生理存在中升華,並把個人引向自由。在不破壞自然環境的前提下,人類可以利用所有可利用的,自由就會召喚人類。而人類好大喜功,會把一些自然現象比如海嘯啊比如厄爾尼諾都當成是人類的致使。警惕破壞,同時也要警惕偽科學。
8月14日?齊貢拉?陰
昨天傍晚又是一個人傻等。八點多牛群才回來。這回它們跑得遠去了,去了那木貢草原。估計是牛兒們的生物鍾,到了轉場的時候了。旺姆說,那邊的雲霧比這裏濃重多了,連腳丫子都看不見。得憑牛吃草的聲音尋找。把牛轟出大霧,發現少了三個牛犢三個大牛。沒辦法,牛奶又會少收入,酥油甭提。
原本說好,旺姆一早去那木貢。可不知為什麼她沒走。這讓索朗舅舅知道了又要挨說。牛少,產量就低。產量,是實打實擺在那裏的。哄不了眼睛。
我一早接受了任務,把三四斤一大盤土豆切成片。早飯炒土豆,大米飯。其實找好切的家夥和案板,一會就完成。可刀是柴刀,案板是手掌寬的木板條。
如沒特殊情況,下午拉郊人馬到達。宿後,明早搬遷。
起半夜,拉肚子。完,又厲害了。可能是昨下午的糌粑鬧的,或者不熟的麵條吃太多。得小心翼翼對待體質和屁股,否則哪也去不了不算,還白白犧牲。
牛缺少,倆口子狀態不好,似乎比著垂頭喪氣。
中午12點半,湖那邊的桑珠來了。是為了等拉郊的人嗎?聽說是因為我的到來,轉場才提前的。要不得等到十七八號。到了那木貢因為海拔太高怕我受不了,也隻呆一周。真難為人家。
一點多,北山崗上出現兩人兩馬,開始桑珠說是路過的,過後卻一直奔我們帳篷而來。到了跟前,其中的一小夥子叫我叔。問了好半天,才明白。他是丹增書記的兒子。另一個是拉郊的藏民,也不大,三十來歲。是來幫助我們轉場的。還帶來了好多食物。丹增的兒子19歲,叫阿旺點巴,剛考上西南民族大學法學專業。愛說,問題多,一直沒停嘴。要不是他們還給紮西他們家也帶了東西,要送去,否則會一直說個沒完。他倆走了,我可以寫日記了。他應該管羅布叫叔叔。最起碼得管我叫大爺。
吃過下午4點的飯,和阿旺到齊貢拉山脊轉了轉。選了幾個明天轉場時的DV位置。沒平坦,三角架。
真有勇氣,竟然又去了湖畔。多日不洗臉刷牙,大洗一通,尤其隱蔽部位。這是十幾天來的第一次,好痛快。就是喘。有時會想念一種東西,軟軟的肉呼呼。然後還被一種消沉密密麻麻包裹,不能突圍。
索朗是隨後出現的,衝我笑笑,什麼也沒幹就去了西山脊睡了一覺。回來盤坐在火塘前,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下午飯後,給他吃了感冒藥。他的臉色極其難看,把自己背包的東西一一掏出。蕎麥餅子和辣椒之類。71歲了,這個世界還能給他什麼呢?
索朗喂狗,偏心。把好的更多的,給了那隻黑色的老狗。據說跟著他,已經15年了。我說他,回了一趟拉郊,也不換換衣服洗洗頭。索朗隻是慘笑了一下。
索朗會是這齊貢拉山上第一個離開的人嗎?答案是肯定的!呦,也不一定噢!
阿旺說那木貢10年前雪崩,有一個人至今埋在下麵。
那木貢,我膽戰心驚地想象。
索朗的腦袋右側,有一個核桃大的包。以前沒發現,是這次長的嗎?他笑燦爛了說:“是小時候和小夥伴打架打賭,在石頭上磕出來的。”
“你敢在石頭上撞嗎?”
“有什麼不敢。”
索朗腦袋上的大包,就遺留至今,證明著。
形成或閑話:
有時候的孤獨,是思想大門開啟的時刻。光在門外徘徊不行,你得跨過門檻往裏走,往深處走。
我試驗著,越走越深,而思想卻跟不上趟。
尊重,尊重什麼?尊重那些為自由民主而努力而獻身的人;尊重那些追求真理追求知識的人;尊重那些精神純粹靈魂純粹的人;尊重那些樸實無華堅忍勞作的人。
有一天,孤獨也被尊重。
今天的價值觀,動搖了尊重的支柱。即便是搖搖欲墜,但我還是相信不會徹底垮塌,否則人類的存在還有什麼價值和意義。讓我們期待五月,讓大地換上綠衣,讓我們在牧場高地,享受人性的陽光。
從一個牧場轉場到另一個牧場,人們會遺留下一些垃圾。但放牧者和牛群叮叮當當的生命,跋山涉水不辭勞苦,就是為了前方有一個泉水叮咚綠草茵茵的所在。白玉地區如是,帕米爾高原如是。城市呢?
兩個地區也有區別。白玉的水源充沛,峽穀深處有林木茂密與河流湍急,山崖陡峭;帕米爾高原主要是雪山冰川融水,河道寬闊,淺灘緩流。在帕米爾高原轉場,幾個牧民騎上馬一轟,數百上千的犛牛黑壓壓,像大地遊走著烏雲。在這裏轉場,在白玉地區,要翻山越嶺,下溝爬坡。為了照顧我,每一次轉場都送來馬,可有很多地方,騎馬是過不去的。直陡的峭壁路,濕濕啦啦的沼澤路。摔下,陷進的情況時有發生。一根兩米多的木棍,在沼澤地中隨便陷進,隻剩把手部分。所以還要探路,否則人馬都極其危險。帕米爾高原是把牛轟到一塊草地上,一兩個小時氈房搭好,人就可以燒火做飯睡大覺。陰雨天很少。白玉地區不行,陰雨綿綿不說,還老是大霧彌漫。在雨中遷徙的時候多,在雨中支帳篷,什麼都是水淋淋的。一些牛也不習慣這裏的氣候,輕者四處亂跑,重者倒下。忙得不可開交,連心疼的空當都沒有。
我真想讓它們兩處勻勻。
8月15日?那木貢?陰轉晴
索朗情緒好了,我的情緒就好了。昨晚在黑帳篷裏呆到十點多。雖然沒太多話,但都很需要對方坐在那裏。因為明天要轉場。
早7點,以為自己起的不晚,出了帳篷才發現,人們都在無聲無息地忙碌。黑犛帳篷已經開始拆卸,我趕緊架機器。
十點半出發,下午一點半到的那木貢新草場。一直想象這裏海拔高,反應厲害。但到達好一會了,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放下心來。其實來時的路況,倒是有幾處高陡路段,挺嚇人的。風景極其獨特,山底深溝裏是原始森林,半坡草地上鮮花盛開。身邊香風過去,腳下白雲過去。白雲也香噴噴的。想起個美輪美奐詞句,卻想象不出具體啥意思。
所有的人都走路,隻有我一人騎馬。牽馬人還說,沒關係,老師辛苦啦。坡上盛開幾朵半人高的塔形白花,好奇。阿旺說:人不能走到跟前去看,口臭會使花朵敗落。牛遠遠躲著絕對不吃。這裏的風景和齊貢拉大不一樣,有水流有草地,平展地麵更少更小。聽說在那木貢隻待幾天,說海拔高怕我受不了。其實到目前為止,我什麼事沒有。騎馬的時間長,勞累少,隻是膝關節有點疼。
忽有夢境感。
再下一個轉場點,據說要走30公裏。能不能再給我送馬來?寫信試試。
來時一路陡坡上怪石交錯,傳說有妖怪。阿旺講:那怪物長相活動和人相似,但不是野人,碰上很不吉利。我倒認為,如此環境狀態,遭遇極好。
來路也是出去的路,兩國邊防軍都在此巡邏。海拔高,杜鵑樹少了,幾乎沒了蹤影。在霧中,在小雨裏,在濕剌剌的草地上,我四處瞎逛。說四處,也沒走出兩百平米。剛搭好的黑犛帳篷頂,冒出柴煙。索朗和小夫妻倆在忙活,濕柴徹底點著,還需時間和耐心。
半路下馬,拉肚子。時不時斷續,小雨。
上陡坡,要抓緊馬鬃,以至,手酸疼無力。
帳中的火苗躥起來,媳婦喊我去烤火。剛坐下一會兒,雨大,傾盆般。未來的20多天,都要這麼過,其中還要轉場一次。
思想要注視星辰,就去高原。
這個叫那木貢的牧場是有點高,4200多米?超過人類思維的極限了嗎?
這幾個晚上,老是做好夢。在齊貢拉雪崩時,我救出了一個藏族探險家,在山洞給他治病,但藥品有限。彌留之際,他交給我一顆九眼天珠,告訴我到拉薩91號去找他女兒。原來他是一個活佛,家產億萬。後來我真去了——。那顆天珠她送給了我。
晚11點躺下,帳篷裏的光線太暗。這次我的帳篷是安置在他們黑犛帳篷的後麵,間隔兩米。聽得見小倆口在玩牌,索朗在念經,一定還在撚著佛珠。雨聲沙沙。
形成或閑話:
1999年6月下榻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的馬卡璐酒店。離酒店不遠,有一個大賭場,叫“犛牛耶蒂”,犛牛就是犛牛不用說了,耶蒂呢?耶蒂是雪人,是野人的一種。耶蒂,就生活在黑色石頭上。
那個叫曾哲的作家堅信有雪人耶蒂,他在尼泊爾時就聽說,作為聖物保存在當地喇嘛廟裏有耶蒂的頭皮和骨頭,殘骸。喇嘛們虔誠地認為這些東西神聖不可侵犯,因此不許任何人加以仔細檢驗,以免被褻瀆。
我確信野人存在。未來可能的發現地點有兩個,一是西藏的墨脫,二是白玉地區。
8月19日?東巴?周四?陰雨
一個人的生活,一定是有個希望或短期目的。羅布想開車,旺姆想早點結束放牧生活。今天轉場安排好,索朗要去桑噶古都寺廟朝聖。明上午就走。我的目的就甭說了。
還好,夜裏沒怎麼下雨,早小雨,陰。吃了點稀飯,我下山在小路邊等土地,待他牽馬來我騎上,二人先行。幾座山翻過來,基本下坡,就看到馬家塘了。有河水如“湯”,白藍混流,甚是好看。但因下著雨沒法拍攝。一路無語,語言不通。雖然如此,風景卻讓我興奮,精神極佳,之後陶醉。黑色岩石上青苔間盛開著紫的黃的小花。怒放出一個燦爛的心情。幾雨幾停,見到河東灘塗上,房屋四間,平頂,藍色鐵皮覆蓋。羅布和紮西家各兩間。
下到山穀底部,北麵一條小路,可能是去大巴的。再走下去,估計我該下馬步行了,但土地沒表示。已經進入沼澤地,也沒有讓我下馬的意思,土地執意前行。路的確難走,盡是卵石,馬最煩這種地麵。鐵掌的蹄子踩上去,打滑磕絆。實在危險,他就喊叫兩聲,我明白趕緊下馬走。但沒走幾步,他又叫我上馬。就這樣,幾乎沒歇,到12點,我們抵達東巴牧場,比我想象的要快許多,比我想象的也省力很多。沒那麼可怕。隻是雨又下大了。擔心,我們走得是不是太快了?也許牛群和大隊,得一個小時後才能出現?就在沒遮沒掩的雨中等待。三角架架在綠草間,滴滴答答,孤孤單單。
真不錯,20分鍾後,西邊山脊的大霧中,出現了活動的影子。趕緊裝機器拍攝。摘下大沿帽牛仔帽,搭在鏡頭上。拍攝了一個多小時。
好歹這是我最後一個轉場,等到9月7號丹增來了,一起返回拉郊。可返回的路我心知肚明,擔心也沒用。細想,我有點過五關的意思。每一次都提心吊膽。想著這些,媳婦送來香噴噴的熱酥油茶。坐在破爛的帳篷裏喝著,風味別有一番。這裏的海拔,似乎比那木貢低一點,喘氣均勻了一些。還要呆19天。
和東巴放牧點相比較,這裏較平整。是在一個緩坡上。坡北麵是一條湍急的乳白色河水,估計上遊是石灰岩地質。滿山的杜鵑灌木,證明海拔在4200米左右。
這次轉場,濕得比較徹底。被褥枕頭鞋襪。
旺姆又端來熱滾滾的方便麵。我居然一點也不餓。
有帳篷真好,遮風避雨,保存溫暖。安靜的草原,安靜的聲音都是自然在和我交流。
今天轉場的路程,滿打滿算25公裏,絕對沒有30多。
草地含水很大,一踩一忽遝。在帳篷下的地麵上重壓一會兒,就會浸出水來。注意別睡出風濕毛病。
土地來了。他把我帳篷四周挖了一圈拳頭寬的排水水溝,水就不會太多浸入帳篷。
抽了一支煙,倏地心髒抽搐了一下。嚇壞,掐滅。可別在這出問題。正事還沒幹。
旺姆也來了,和土地一起挖溝,我也出去搭把手。又固定了帳篷,蓋上一塊塑料布。妥當,就都回了黑犛帳篷。他們搭好,我這是頭一回進來。也和大家忙活擺設。近20天的日子,要和諧才好過。
有的人性格特別,好好的,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了。
看著濕啦啦的草地,心下清楚,一個漫長寂寞的日子來了。水珠,在枯草葉上成串。發愣,發呆。走過10米,鞋子和褲腳就會濕得淋漓盡致。
“剛撒”。
說什麼?啥意思?
回到帳篷找書看,才發現,兩個大旅行包也基本濕透。衣服手紙都水淋淋的。這才想起羅布說的,馱行李的犛牛在路上四處亂跑,還跑進河裏,趕了半天才趕出來。
盼晴天吧!
真他娘的倒黴,書也跟著倒黴,隻好翻開晾著。
隻有雙肩挎包沒事。
沒完沒了的雨。什麼沒完沒了都可怕。三天不晴,就得發毛。
我騎來的那匹棗紅馬,在草原盡頭的坡跟下嘶鳴。今天多虧了它。沒有它,我無法抵達。
形成或閑話:
的確,什麼沒完沒了都可怕。
上一次轉場和這一次轉場不同,前者走山路爬高坡多,後者是走灘塗沼澤多。前者紮好帳篷才下雨,後者是在雨中搭帳篷。
沼澤地危險叢生,聽說曾經有牛陷進去,拖也拖不上來,最後死在裏邊。這裏的人還有一個風俗,死牛不吃。摔死的,病死的,自然死亡的,這麼說吧,隻要不是殺的牛,就不吃。在白玉地區的牧民,家家都有過死牛的經曆。一般是轉場時摔的,河水淹死的。有的一家死過七八頭,少的也有兩三頭。上過保險,但保險公司補償的要求,讓牧民望而生畏。因為保險公司要證據,要死牛的照片。最近聽說,政府在考慮給他們發一台照相機。
在這裏沒有馬,我幾乎無法出門。當年——又說當年,當年是當年,這裏真不好比當年。我騎過的馬:在內蒙草原放羊是一匹棗紅馬;在去往通天河的路上是一匹白馬;在帕米爾高原放牧又是一匹白馬。2012年6月,我在海拉爾馬場見到了汗血馬、英純血,真漂亮。也是第一次聽說,最高的馬,一米八八。
這次轉場我的被褥行李為什麼都濕了?說我的馱牛和其它牛打鬧,跑到河裏去了。也值,濕啦啦,換來了它們的歡樂。
晾曬愛因斯坦。
8月20日?周五?陰雨?東巴
昨夜,朦朧月。
索朗是1994年回到拉郊的。他在不丹沒有公民證件,羅布說,舅舅拿到中國公民身份證時淚水橫流,激動了好幾天。後來的十幾年,他一直遊牧在烏鴉山一帶。熟悉天地熟悉巡邏隊。土地那年到白玉地區來,被不丹軍人抓住,槍口頂著腦殼,是索朗及時趕到,把他救下來。
都走了,隻剩下我和羅布也許是一個機會。可以拍羅布的一天。
總是半夜醒,醒了就胡思亂想。
索朗和土地牽著馬走了。說晚9點,可以到拉郊。
搭黑犛帳篷時,土地清除了灶坑裏的泥灰,砍碎小鬆枝(一種膝蓋高的植物),在下麵厚厚墊了一層,然後慢慢地一次次點火,火也慢慢地冒煙,直至熊熊。
忽然反應過來,旺姆為什麼要晚走一天,人家結婚才四年,而且都是正當年,這一別就是半個月,總該留機會讓人家親熱親熱。
下麵的半個月生活,一定是簡單重複。7點起床,羅布把牛趕回來集中擠奶;10點早飯;11點羅布舂奶;12點30休息或打柴;16點下午飯;17點30羅布出去往回驅趕,19點左右到家。大牛5個,小牛10個拴好,其它四散。然後燒茶。21點晚飯,之後聊天,再之後睡覺。其中做飯打柴去河裏取水洗菜,反正都是他羅布一個人的事。哦,還要喂狗,揀牛糞。牛四處拉屎,若不揀到一堆,被雨淋稀,牛就無法躺倒睡覺。
肚子真的適應了許多,也能忍了。一天兩三次,屬於正常範圍。一碗酥油茶加一碗甜茶,沒事。
羅布在帳篷外喊:曾老師我們仨吃什麼?我說隨便。一會兒旺姆又喊:麵條可以嗎?我答:可。
太陽像昨晚一樣明亮,僅僅一小會兒,就在雲霧背後閃一下消失了。如同被什麼一口吞掉。
從那木貢轉場翻山下到山穀的馬家塘,房子後邊是河,水泛藍。索朗說叫孔雀河。水實在像湯。一直到東巴這裏,水還是乳白色。豐富的石灰岩,是否可以利用?
下午聊天,說2007年8月一場大雪凍死很多人。雪深得齊腰。很多人被大雪封在白玉地區出不去。就是說現在也是有可能要下大雪的。雪災,白災。如此厚的大雪,牲口也會死不少。
藏曆年和春節相差39天。藏曆年在春節前。今天是8月20號,藏曆就是7月11日。達娃說今年藏曆有兩個11月,是潤年。還得問清楚,把時間掌握好。爭取過了藏年節再回北京。
拉肚子,有一種抽搐震動在尾巴骨上,那就不能忍了。否則,就在褲衩上給你點顏色看看。
脫了襪子看見,左腳三個腳指甲充血發紫。這是翻越嘎龍拉後一路下坡20多公裏造成的。
越來越清靜。中午有20多分鍾的太陽,難得。下午飯快吃完時,邊上那戶牧民小夥子桑珠(他家也隻剩他一人)來了。沒有寒暄。可能旺姆走了以後會有變化。吃完,羅布和桑珠去趕牛。少則一個小時,多則三個小時。兩人出了帳篷往上走,方向是東吧?河水西流,對!
索朗走時,一再囑咐羅布。本來他已經走得沒影子了,又回來,囑咐再三。桑珠的父親也是,囑咐一遍又一遍。雖然聽不懂,但看出老人們對年輕人不太放心。最後桑珠的父親紮西還去河邊打了一塑料桶水,背回帳篷,給兒子備用。
此刻,這片牧場極其安靜,牛回來之前的那種安靜。
聽著河水的轟鳴,有時會疑惑身在一個大工廠的車間。
令人擔心的事情來了。羅布嗓子痛。下午已經吃了消炎藥,不見好轉。飯後囑再吃一次。並給他開了一個水果罐頭。千萬別病倒,還有半個月。
旺姆說後天她再回拉郊。
多少有點煩。喘、拉、吃不好,睡不好,時間消耗。似乎這次計劃不周。但是應該在現有的條件下,完成。祈福。難說未來。
形成或閑話:
在城市頭疼腦熱的不是事,在這裏可不行。牧民們幾乎沒藥,而我帶的又有限。一個人可以有很多經曆,但在一個幾乎是不可能出去的環境,麵對一個病重的病人束手無策的經驗,估計很少有人有。每天看著羅布一副病病怏怏的樣子,我抓耳撓腮急得沒得辦法。那種滋味,現在我都能體會到。
我們有意識的行動都產生於我們的願望和我們的恐懼之中。
因為恐懼,我們才選擇的嗎?最起碼我到這裏之前,一直處在擔心之中。擔心是恐懼的前奏和必要的過程。
那悲哀呢?恐懼之後會悲哀嗎,有時會的。而悲哀之後呢?悲哀之後隻有悲哀。悲哀的最大象征者就是基督了。悲哀是真理,悲哀極易和美勾搭成奸,以致統一,以致讓藝術再一次飛躍。王爾德站出來說話了:“一個破碎而淚流滿麵的靈魂。”不是說我,又像在說我。
我們都試圖逃避痛苦和死亡,而追求讓我們快樂的東西。我們受製於衝動下的行為,不考慮其後果。組織這些衝動的結果很奇異,想入非非。
此時此刻,在羅布病重的時刻,我隻有用眼下可能的去對他治療,甚至飲食。
思想是用來組織的因素,是作為原因的原始本能和作為結果的行為之間的中介。至此,為原始本能服務的一部分的想象力和理智就進入我們的存在之中。我不知道這樣改老愛的話,他會不會不高興。
這天,脫了襪子看見,左腳三個腳指甲充血了。這是翻越嘎龍拉後一路下坡20多公裏造成的。翻山之前,我一直奢侈地享受著風景。似乎走不完的杜鵑灌木林;清澈的河流蜿蜒的小溪;嫩綠的草地;雲霧繚繞之上的藍天。美,讓你美不勝收時,我會突然感到自己的醜陋。這種心情還會導致想象的偏狹,我會想象滿山紅杜鵑盛開時的樣子。那樣子,一定令我恐怖得暈頭轉向。
這時的存在,決定了想象力和理智。
而基督用想象,想象理解人性。
8月21日?周六?東巴?陰
昨晚7點多躺下的,估計鍾表已經轉了一圈了。12個小時會不會把人躺出毛病,弄出個綜合症什麼的就慘了。可幹什麼呢?早就醒了,越躺越慌,全身不自在。許多事都在重複。想,累。
那天土地跟小兩口說的我不懂。火塘對麵的旺姆翻譯:“曾老師年輕時,一定特別帥,大家都這麼說。”我說:“對!”一點不客氣。羅布搭話:“曾老師睫毛長得更好看。”我問:“胡子好看嗎?”他倆一致回答:“難看!”
雨,又下起來。給個晴天吧,老天爺。
這可不是好兆頭,羅布的嗓子更厲害了。剛剛吃完“早飯”——12點了,讓他吃了藥。下午看看不行換藥。
剛吃完飯的原因是早上旺姆往回趕牛,回來一看少了三頭乳牛,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一路尋找,也沒見蹤影。羅布擠完奶,就跑遍東麵南麵的兩座大山找了兩趟,隻找回兩頭。另一頭死活尋不著。旺姆說它們沒草吃走得太遠了,一夜的工夫,三四十公裏都難說,更甭提要鑽到哪個犄角旮旯。
吃飯時,旺姆說另兩戶人家很自私霸道,讓我們到東巴來放牧,他們自己在好草場。草不好,牛吃草找草就走得遠。真是,放牧人找牛,每天就要花上至少三四個小時。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小嘀咕,可以理解。
似乎潛藏著什麼危機。天氣?羅布?丹增不能在說好的日期來接我?或是別人來?或是提前?
那些黑乎乎的大石頭啊,組合在一起,堆集成謎。
據說索朗曲佩還是白玉地區這放牧的四戶人家的頭頭,組長什麼的。但他除了自己的事之外,什麼都不管。不管的原因很簡單,他不知道管什麼?
桑珠家的帳篷離我的帳篷僅僅200多米,去看看他。可剛一上坡,還沒到他家的柴火堆,狗就飛躥過來咬。如此多日,這畜生還沒眼熟。桑珠出了帳篷,迎我進去,狗兒才罷嘴。桑珠小學畢業14歲,就被父親喊來放牛。妹妹考上了遼寧藏族中學,姐姐25歲還在等著出嫁,希望找一個幹部。據說,是拉郊鄉的美人。紮西,就是他的父親,前日走了以後,就剩下他孤單單一個了。
有的牧民不可理喻,有一戶人家的兒子高分考上澤當高中,做父親的就是不讓上。氣得兒子幾個月不說話不理老爹。
桑珠家的帳篷裏,比羅布家要整齊很多。擺的、掛的、鋪的、靠的,井井有條。太陽能機器,幹幹淨淨,擺放的規規矩矩。羅布家,還是他舅舅索朗當年的遺風。
形成或閑話:
桑珠小夥子很幹淨俊朗,甚至可以說是漂亮。他的爸爸叫紮西。他們這一戶,是拉郊村著名的勤儉持家的典範標杆。講究衛生,講究整潔,不抽煙不喝酒,不鋪張,不排場。感覺他家人做事,永遠都是井井有條,永遠都是低調行事。謙和的外表下,永遠堅持自己的主張。據說他家還是拉郊村最富裕戶之一。
這裏藏族同胞的衣服已經基本漢化,他們尤其喜歡軍服,迷彩服之類。藏族服裝除了節假日可以看到外,平常很少穿戴出門。
羅布喜歡軍裝,恰好我在縣城時,武裝部的一個中校軍官轉業,送我一身,我轉送給羅布了。
服裝,在一個民族來說,應該比符號還符號。就像民族的建築,那裏安置著一個民族的肌體和靈魂。拉郊村的建築也大不如前,看還可以看出是藏式建築,但漂亮的明藍屋頂,有點不倫不類。以至窗頭屋簷下必不可少的經幡布,也因新建築的原因,遺失。
8月22日 周日 東巴 陰
昨晚,旺姆的主意:她明早6點出發回拉郊。一人走到達巴,那裏有巡邏隊搭幫。晚7點半可到達。待索朗他們去桑噶古都朝聖回來,9月2日,她再和土地並兩匹馬來接我。3日她留在東巴,讓土地和羅布送我回拉郊,晚上9點就能到。羅布在家和4歲的女兒呆幾天,再回來。他們9日轉場。
我呢?我若3日晚到拉郊,休息緩兩天,等丹增送兒子從拉薩回來,再商量下一步的工作。
不錯,就這麼辦了。旺姆的主意挺好。羅布呢?他也有了盼頭,心情好,身體好,日子就過得快。
說好了我就去睡了。忘記給丹增寫封信,由旺姆帶上。丹增即便不同意這個方案,再住幾天也問題不大。
夜裏,我的帳篷外邊覆蓋的塑料布,被牛給蹚翻,黑更半夜起來搭蓋,還好沒大雨。再回到被窩,就睡不著了。聽到黑犛帳篷那邊有動靜,就爬起來。晃了一圈,然後陪羅布給牛擠奶。
問羅布嗓子好了沒有?答:一點點好了。趕緊好吧,在這地方不能生病,不敢生病,生了病就有生命危險。
上遊,可能是東邊(一直轉向),有一個大冰川。羅布去過那裏,說冰川大極了。裏邊全是大裂縫,掉下去就沒命,也沒救。看來是堵我的話,怕我要去。問:從來沒有考察的?答:沒。這是一個考察的空白。查查緯度?有個熟人叫張文敬,是著名的冰川學專家,不知道來過這裏沒有?據他說,世界上的冰川他都跑遍了。
洗了襪子和毛巾,水極其冰涼。不如齊貢拉的湖水溫和。一沾水,手就麻木,隨便涮涮得了。
又少了三頭牛,還是前天那三頭。是三個不安分別出心裁的家夥。
眼下這一時段,是全天最忙的。
先爬山越嶺把牛轟回來,再擠奶。羅布要擠15頭,另一戶人家,也就是桑珠要擠22頭。這全做下來,大概得三個多小時。十一點吃上早飯,就不錯了。
羅布去找牛,我看帳篷。今天是名副其實的男人牧場了。隻剩下三個男人,除了我,那兩個都是20多歲的小夥子。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有些按捺不住了的時候,新的情況就出現,令你振奮。在原來的基點上,你的希望臨近。
旺姆的意思就是。即便實現不了,也讓人這幾天能高興一下。其實就提前了兩三天。對羅布的意義較大,可以回家看女兒。現在的時間是上午早9點35分。
整個感覺就是一個弱,老了。服氣不服氣都是如此,器官這東西像一件衣服,一棟房屋。肝髒不是器官,是腺體。肝髒怎麼啦?怎麼想起肝髒?
帳篷一支起到現在,我方圓連200米都沒走出去過。主要的道路就是我的帳篷和黑犛帳篷之間。不過50米,全是汪著水的沼澤地。腳下盡量尋水少的地方走,但還是把鞋搞的泥泥呼呼濕濕啦啦。
東麵的冰川今天清楚了,所謂的清楚,就是能看見了,霧氣昭昭,時隱時現。羅布說要到冰川跟前,得走兩天。就我這身體?咋行!
不僅僅是拉肚子造成的虛弱,主要是高原反應。就連收拾被褥,都氣喘籲籲。
羅布一個人的日子夠艱辛。無人幫忙,我啥也幹不了。
如是到了牧場的冬季,每戶基本隻留一個人。大雪封山,四五個老爺們一呆就是近半年。沒事幹,也不用擠奶。這日子孤獨得迷人。我要有勇氣,也跟著住下就好了。
還差一個牛沒找到,羅布回來轉了一圈又去找。這時候已經十點一刻。牧場沒人管,自由自在的牛犢在吃乳牛的奶頭。母牛氣哼哼躲閃,說明它已經沒有奶汁了。
做早飯時,羅布說:他和媳婦八點半才起床,鬧鍾停了。其實我六點就醒了。完全可以喊旺姆,一聲大喊甭說她了,就是整個草原都聽得真真切切。但我沒有。
這麼說今天擠奶夠快。稀飯做好,桑珠來。說他家的牛丟了20多頭,讓羅布幫助去找。羅布拒絕。什麼心理?但羅布雖是這麼說,還是跑了出去幫忙。
一個多小時了,人還沒回來。飯是吃還是不吃?等等。
一個月來,僅僅一種天氣:陰雨霧。也夠膩味人的。看看後五天有什麼變化。
55公裏,旺姆錯過了7點在大巴出發的巡邏隊。隻好自己一個人趕路。可能有點害怕,帶走了黃狗做伴。
收音機連續播放了十幾個小時,播放一種淒靜,播放一種孤獨。播放像長了腿,在追趕著時間,快跑。
在這裏沒有尊嚴。
旺姆走了,我和羅布的話,少多了。
吃完下午4點的飯,回自己帳篷躺倒。之前走了一趟轟鳴的河畔,水乳白湍急。第一次,其實走動不過百米,就喘。霧大霧濃,能抓住似地,裏邊藏著大量的水。否則不會如此沉重,壓得帳篷吱吱響。妖氣十足。
從北京的這次出門,的確倉促,日記本也沒帶。尤其帶的大行李箱,更是失敗。在機場超重,拿來拿去不方便,進山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