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母子從農村來到城裏。我對新的家庭生活大失所望;在新的學校倍受欺辱;周圍的環境更是使我痛苦不堪。我的心上千瘡百孔……)
(父母最心愛的小兒子得了重病,我亦悲亦喜,親情和惡毒在分裂、廝殺。我也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父母遭到沉重精神打擊。我由原來無人關愛成了母親的寵兒。他們把所有的愛都傾瀉在我身上,我的身心也有了很大變化。我對男女之事充滿了興趣,有了難以壓抑的衝動和渴望……)
(我在父母的安排下,走進工廠。無論是工作環境還是家庭生活都使我感到壓抑、束縛,我幾乎被窒息。我拚命地想辦法逃亡,不惜用自虐的方式,以尋找自由呼吸的空間。由於自卑和怯懦,對心中戀人都不敢抬頭去看……)
第五章難忘的大學時光
(幾經磨難,終於考入大學。明媚的校園,狂傲不羈的生活。我與老師的對抗、較量;與女生“追愛”謠言的對質。我被一雙美麗的眼睛所吸引,她成為我的夢中情人。父母感情日漸危機,家庭中硝煙彌漫,我憤恨但隻能逃避……)
第六章家庭催找女友
(母親生病。我的婚姻成為父母關注的焦點,也成為我今後生活中最大的困擾和痛苦。屈服與反抗相互交織。對“大眼睛”姑娘的莫名其妙的反感;與姚芳的初次相見。離校前,我決心找一直與我眉目傳情的“夢中情人”攤牌,然而她……)
第七章重返可怕的家
(又回到令人窒息的家裏。工作分配上利和情的混合;在新工作環境裏水土不服,“羊皮貼不在豬身上”。和幾十位女孩子見麵或交往,均無結果。在我的愛情、婚姻上,母與子展開了一場愛恨交加的爭鬥,最後兩敗俱傷。我僅有的自尊和人格喪失殆盡。)
第八章路口在哪裏
(事業、學業、家庭、愛情婚姻無一不是失敗的,我在痛苦、扭曲中生活。未來的路怎麼走,我是被黑夜所吞噬還是衝破黑暗尋找光明;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第一章初到城裏
在此我決心講出我曾經的痛苦和悲哀,我要講出自己那一段刻骨銘心的人生故事。這些年它像無法治愈的爛瘡一樣折磨著我,宛如毒蛇一般不時吐出粉紅色的信子。訴說是為了忘卻,這是拯救我心靈壞死的唯一方法。說實話,我再也無力背負著大山一樣的沉重走我今後的路;我已接近精神崩潰的界地。我要扒光體麵的外衣,裸露出畸形的身體;我要把胸膛劃開,掏出那顆醬紫色的心來,看看它究竟是怎樣的傷痕累累。我要讓人們知道,我這棵又矮又彎的樹木,曾經曆了怎樣的霜刀雪劍,淒風苦雨……
然後我在荒野挖一個坑,一個千尺深的坑,統統把它們埋葬!埋葬!
下麵你會聽到我所經曆的許多事情,其中包括令人臉紅心燥的個人隱私和家醜。也許你認為我瘋了,我的精神出了毛病。為此當初我也十分的猶豫和不安。無形而犀利的繩索緊緊捆綁著我,使我無法動彈,魚鱗一樣多的眼睛斜視著我,我如眾芒在背,反抗的結果很可能使我落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眾人唾棄的下場。這也是本書為什麼寫了足足有二十年的緣故。經過無數日夜痛苦的思考,我似乎除了孤注一擲,還是別無選擇。與其在牢籠中坐以待斃,還不如使勁地喊上幾聲,或許還有生的希望。或許還能得以擺脫歲月的陰影,從噩夢中醒來,重獲新的生命。所以,我決定毅然前行,走自己的路。所幸自己又不是什麼名流貴胄,名節的好或壞對他人並無影響;自己本不過是世間的一粒沙塵,隨風而來隨風而逝,別人並不在意它的有無和顏色。是啊,偉大而浩淼的宇宙,才是永恒的。它才是萬物和力量的源泉。人類的生死存滅像韭菜換茬、風車輪轉。隻有太陽天天升起,地球天天轉動著,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過眼煙雲。人之生命,在曆史的長河中永遠隻是個轉瞬即逝的浪花。
於是我又拿起了筆。此時窗外的天空,星光燦爛,宛如火焰在燃燒。
二十世紀後期,我十四歲那年,對我的生命裏程來說,都算是劃時代的一年。仿佛陰霾的天空被閃電劈成兩半,隆隆的春雷斬斷了我的童年生活,給了我另一片嶄新的天地。那就是我和母親就要離開農村,舉家搬遷到有幾千裏之遠的H城去了。當然還有我的弟弟。當時父親剛從內地支邊到H城工作,一家四口總算就要團圓了。重要的是我們兄弟倆和母親從此由鄉下人變成了城裏人,這對全家來說不可不說是個天大的事!每個人都很興奮,連覺都睡不著了。母親那張苦難的臉也時不時地綻放出笑容。她渴望著與丈夫團圓。我感到陽光是那麼明媚。夢想像風箏一樣在碧洗無垠的天空中飄動、遊弋。我充滿美好遐想,渾身的血都在沸騰!盡管初春的老家乍暖還寒,外麵遊蕩的狗撒在牆角的熱尿轉眼變得冰冷,我的心口卻像籠屜一樣呼呼地冒熱氣。白天夜裏耳朵邊都有激昂的鑼鼓聲在響。總之,那種亢奮勁兒我很難給你說清楚,除非你有過類似的經曆。
這之前父親在內地一個比H城大十倍的城市裏工作,聽說他當時的單位很大,工作也不錯。混得滿可以的。一個人的生活過的也舒服自在,除了工作,想幹嘛就幹嘛,並沒有家庭生活的拖累。不想動彈時連飯盒都可以不洗。可在農村的我母親不幹啊,一個瘦弱的女人在農村拉扯著兩個小孩子生活,還要每天下地勞動,日子非常艱難。他們曾想過把戶口落到原來父親在的大城市,申請報告打了幾百次,每次都是土坷垃扔進深井裏,聽不到動靜。那年頭兩地分居的夫妻多如牛毛,有的等到退休了還沒辦成,哪還能輪上年輕人啊。雖然過年的時候父親都能回來,但畢竟就那麼短短幾天。平時除非母親得病,或者實在生活不下去的時候才到父親那裏暫住些日子,——可這終究也不是長事兒。一家幾口人擠在六平米的小房裏,光睡覺的床就占了屋子一多半。誰放個屁滿屋子都是味兒,半天散不淨。母親因無戶口又不能工作,當時家中生活很苦,經常連飯都吃不飽,當然也沒什麼積蓄。就是從牙縫裏摳出點錢,也大都折騰在你來我往的盤纏上了。
兩地生活中,平時保持聯係的唯一辦法就是寫信。信我當然也看過一些,無非是各自生活上的瑣事;相思之情也有點,但都是在信的開始或結束的時候才有那麼幾句,比如“近來身體好嗎”、“多日不見回信,甚為掛念”、“祝你身體健康,精神愉快”等等。幾乎每封信上都是如此,不知是真的想念還是寫信的一種習慣。這有點像小學生寫作文時常用的那種套路。遇到重要的事,雙方信就來往的勤了。
母親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衝我撒氣。她的周圍都是堅硬的牆壁,生活如磨盤一樣在擠壓著她。隻有我是她身邊的一隻羔羊,是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屬於她的心情。於是動不動她就對我罵道:“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養了你這個王八羔子!”到了揭不開鍋時她就罵:“唉——我為什麼要養你這個吃貨啊!……”有時順手抓起身旁的東西就朝我打。有一次她抓起父親過年剛帶回來的水舀子(那可是鋁合金的),使勁扔了過來,白光光的東西像夜空中長尾巴的流星,沉悶的空氣都被擦出了火花。流星朝著我的頭頂飛馳,“咣當”一聲,它在被我熟練的躲過之後,擊中青磚頭的炕沿,漂亮的像大頭娃娃一樣的圓口舀子立時變成了一個癟嘴的醜老太婆。凶神惡煞的母親氣得直跺腳,心疼把自家最好的東西弄壞了。她沒有料到我會閃過,損壞了她的寶貝家什。當然,這更激怒了她,我會更倒黴,她會老賬新賬一塊算的。因為晚上你不可能不上炕睡覺。到時她會在被窩裏收拾你,就象老鷹抓小雞一樣。隻是到那時看她想不想伸出她的利爪。這完全看她的心情。之前我的心會一直被狠狠地揪著,希望到晚上母親心情變好,或者鄰裏街坊的來訪,與她說話聊天,使她忘掉還有一個倒黴的兒子可以發泄心中的不快。
回想起童年,當時最大的盼頭就是過年。希望自己快點長成大人,不再受大人的歧視,能吃好的,穿好的,能明目張膽地玩上幾天。可是,我不知道大人們為什麼把一年弄得那麼漫長。長得都使我常常絕望。隻有過年不用拾糞幹活,還能玩些日子彈玻璃球的遊戲。能吃上非常香的白麵和白玉米麵做的二合一的饅頭。此時父親也回來團圓了。父親和母親相見後都異常高興,難以抑製愛人相聚時的喜悅心情。不苟言笑的父親臉上掛滿笑容,聲音爽朗好聽(現在想起來也就這麼多,在十四歲以前我對他幾乎沒多少印象)。母親一改平日的愁苦表情,那雙咄咄逼人的大眼睛格外柔和起來,像是平靜的湖麵上鋪滿了陽光,精瘦的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神情。她穿著藍色的卡其上衣,顯得幹練、利索。花開總有花落時,當過完年,父親離走的日期越來越逼近時,她的情緒也隨之越來越壞,人變得暴躁起來。兩人開始吵吵鬧鬧,母親的臉都像凍白菜一樣掛了冰碴,說話也沒有好氣兒了。我也像一隻小兔子誠惶誠恐,躲在一邊不敢大聲喘氣兒。
這年春天,一個偶然的機會,父親從朋友那裏得到一個消息,北疆的H城有個新組建的工廠需要一批內地業務骨幹,算是支援邊疆建設。為了鼓勵支邊,政策規定來人可以解決家屬的城市落戶問題。實際上許多人支邊的真正目的也在這裏,隻是嘴上不這麼說。他們都裝作很革命的樣子。這時父母他們對我們進大城市已沒了多大信心。內地城市本身就嫌人多,把上百萬的城裏青年都轟到了農村以減輕壓力,哪還有心叫你們農村人往城裏來呢。雖然遇到這麼個機會,但父親還是擔心H城太僻遠、落後,我們將來後悔。他思來想去不知怎麼辦才好。
父親趕緊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找她商量。母親接到信後三天三夜沒合眼,幾乎也沒說話。然後她給父親回了信,叫他一定辦這事。別看父親很小就到城裏工作了,算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但是遇到事,我說的是大事,真正拿主意做決定的還是母親。她思維敏捷,直爽果斷,對事情總能很快拿定主意。而父親的性格與母親恰好相反,他考慮事情細致周到,但優柔寡斷,總是患得患失,不知到底怎麼辦才算好。也許他太追求完美了吧。他對支邊的事還在猶豫不決的時候,現在母親做了決定,父親也就不再想行不行了,而是全心全意地去辦這事了。
此事在老家剛一說出,首先遭到我小腳姥娘的強烈反對。老娘個子很高,由於操勞,很早就駝背了,就像一棵彎腰的高梁。她有著說一不二的家長作風。她說那個地方太荒涼了,也離家太遙遠了,一旦去了,怕是我們再也難以相見。在老家人們的印象裏,那個地方是流放人的、沒有人煙的荒涼沙漠,在天之涯地之角。除了些羊、馬、狼之外,再就是不長草的沙漠了,荒蠻的可怕。有個從省城裏來我們村教書的青年誌願者,一個漂亮的梳著雙辮的女老師,嘖嘖地說,那地方的虱子比玉米粒還大哩。跳蚤像炒黃豆一樣劈裏嘩拉亂崩。但母親主意已定,而且是先斬後奏的。兩個烈性的女人,誰也不妥協。最後小腳姥娘指著我母親罵道:“你這個不聽話的死妮子,你是要成心氣死我啊!將來你可別後悔!”但無論誰說什麼,母親的主意已定。
分居二地,男人不在家的艱辛日子,也許隻有母親知道它是何種的滋味。
母親想從此結束目前的這種狀況,尤其是結束家裏沒有男人支撐的生活。苦就一塊兒受,福就一塊兒享。她實在不想再忍受沒有男人的孤獨。那種沒有男人的無依無靠,無法使心得以放鬆的感覺並不比生活的艱難對她的折磨小。再說孩子們也都大了,雖然去的是偏遠的地方,但畢竟也是個城市,全家都變成了吃商品糧的城裏人,孩子將來找工作、找媳婦都要比在農村土窩子裏好一些。憑這一點也沒啥後悔的。
父親那邊把事情很快辦成了,並給我們發來了戶口遷移證。不久父親也風塵仆仆的回來幫著母親搬家。至於家裏的家當也實在沒有什麼,無非是幾個沒有漆過的木箱子,兩口大瓷缸,一付多半新的水桶和一根長扁擔。還有個做飯的舊風箱,鐵爐子,再就是破舊的被褥了。家中最值錢的要數是借錢剛蓋起不到一年的那幾間土坯房子,但那是帶不走的。因為走的急,也隻有托別人看管著。萬一H城不好,起碼還有個退路。鄰居本家的一些人都想趁機撿點有用的東西,可在院子裏轉悠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麼,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鄰家的同伴小毛來找我。他問我你將來最最想吃的是啥東西。說完他咕嚕咽了口唾沫。好像我以後坐火車當了城裏人可以享福了。我想了一會兒,告訴他是大米飯。這種飯我以前曾吃過一回,但沒吃飽。那香味卻刻骨銘心,至今一想起來都叫人流口水,肚子裏發出咕咕的鳥鳴聲。
巨龍風馳電掣般地行駛在原野上。在火車上全家人都感到很興奮,也有點緊張。窗外流動的風景如同一軸長幅山水畫從我們眼前閃過,樹和電線杆紛紛向後倒退著,我在看它們時,像長腿巨人一樣的它們也盯視著我們,那樣子真是好玩兒極了。我們像長了翅膀在飛。當幾天後的早晨火車接近H城時,窗口外的樹木和農作物變得稀疏起來,景色也由墨綠色變成土黃色。少有的幾處淡綠成為廣袤土地上的一些點綴。彎曲的樹歪歪扭扭地站立在曠野之中。北邊望去青黛色的山巒蜿蜒起伏,透著寒意。望著大片荒蕪的土地,我不禁可惜得心痛。在老家連路上也恨不能種上莊稼,每塊土坷垃上都種上東西,可這邊的土地卻大片大片地閑著、荒著,看著實在叫人惋惜。多麼地浪費!我一邊看著外麵一邊想。
終於到達了目的地——H城。車站空曠而冷清。出了站口,父親單位有人來接。大概父親早已告訴了他們我們到達的時間。綠色的舊卡車載著我們晃晃悠悠地向城北駛去。雖說是四月份,但天氣仍是寒風刺骨。我們在路上除看見有許多馬拉的車外,還看見有一種高大醜陋的怪物拉著一輛木軲轆的車在慢騰騰走。後來才知道那是駱駝在拉著勒勒車。汽車行駛得很慢,因為沙土和卵石子的路麵凹凸不平,車晃來晃去的很厲害,像喝醉了酒一般。在我們走過的後麵揚起一股黃白色的煙塵。
汽車最後開過一片空地,來到了一個單位的門口。我們被安置在廠子後院的簡易宿舍裏。那裏有幾排平房。分給我們的房子大約二十多平方米,一間二厘五的戶型。雖然遠不如老家的屋子大,但我們還是非常高興,因為我們從此真正成為了城裏人,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父親單位的領導、同事紛紛來家看望,串門。這個單位不大,大部分都是年輕人,而且沒有結婚,老一些成家的師傅也大都沒有把家屬接來。人們很閑,充滿熱情和好奇,許多人想看一看我們家裏是個什麼樣子的。還有人想看看父親的老婆孩子們長得什麼樣。我們既新奇又緊張,母親更是如此。她一邊收拾家,一邊熱情地招待來家的客人。她的臉因為緊張而泛紅。一個星期後總算把家安排得差不多了,父親開始上班。
這個單位是內蒙建設兵團的一個機關工廠,絕大部分人是從內地各大城市來的知青,有北京、上海的,也有天津、杭州的;南腔北調,形形色色,都穿著像電影裏八路軍似的衣服,隻是沒有領章和帽徽。後來偶爾看見個別人有,據說那都是領導什麼的。
家安排好後不久,父親就忙著為我解決轉學的事。
一天上午,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這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由父親馱著,我很不自在。從小很少見到父親,更是很少與他單獨在一起,他在我心裏更多的是個值得驕傲的符號,沒有多少具體內容。在城裏的“爸爸”,(而不是農村的“爹”),這是許多農村孩子所羨慕的,但他對我來說陌生的像個家裏來的客人,感情上並不比趕集時遇見的生人更親近多少。他在我的麵前總是一臉嚴肅的樣子,從不與我嬉戲和玩笑,似乎他從來就不愛我。起碼是不喜歡我。
事情很順利。父親把戶口和我在老家上學的證明給校方看了,轉學的事很快就辦妥了。我從此就正式成了這個學校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了。初一年級共分四個班,我在二班。班主任姓王,是位四十歲上下的女老師,圓臉龐,看上去較胖。當我第一天來上學,由她從學校前麵辦公室把我領到學校最後一排的教室裏,給我安排好座位後,她衝我親切地微笑著點了點頭,走了。她對我有種似親人一樣的感覺,我心裏踏實了許多。第一節課是一位梳著長辮子的年輕女老師上的,她漂亮、洋氣得使我不敢抬頭看她,她的嘴唇油潤得閃著亮光,從那裏邊吐出一串串像紫葡萄一樣的圓潤的聲音。我一句也聽不懂,那是堂外語課。可惜我在老家從來沒聽說過外語課,因為農村的學校一年放半年的假,農忙季節隨時都會停課。倒不完全是家長攔著孩子們上學,學校就有自知之明,一遇到農忙就趕快放了假,否則的話教室裏也來不了幾個人。
我孤獨地坐在全是木桌椅而不是由土坯壘的漂亮教室裏,心裏有些發慌,覺得別人都在看自己,嘲笑自己呆笨、土氣。神經一緊張,鼻涕就流了下來。我不敢出聲去擤,隻好悄悄抽進嘴裏,咕咚一聲,咽了。長辮子老師在上邊嘰裏咕嚕地講著,仿佛在說鳥語,而我猶如一隻小雞誤入了鳥群。幸好班主任王老師理解我的心情,她見了我,安慰我先不要著急,過幾天等她把課本給我買到,然後給我趕趕課,相信我很快就能跟上的。
學校實際上是所“戴帽”小學,除了小學各年級外,還設有初一年級。我在老家也上過幾天的初中課,但是兩地的課本內容並不一樣,特別是我的小學和沒上也差不多。這裏的教法和學校的規定與老家的也大不一樣,所以我除了緊張還有些茫然。許多東西不知該從何學起,遇到問題我又不好意思去問老師。原因是我一張嘴眾人就不懷好意地齒笑,這樣發生過幾次後,我就盡量不與人講話。我認為城裏的孩子大都心懷叵測和刻薄,遠不如農村的孩子純樸、善良。
弟弟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就自己一個人在家屬院裏玩耍。
母親作為本廠職工家屬,被安排在車間裏做熟練工。她天性好強,又要麵子,不願被別人說出什麼,幹活時非常賣力,從不偷機耍懶。常常別人聊天歇著,她在拚命地幹活。結果是她一回到家裏,就感到精疲力盡,不由得向父親抱怨她們車間裏的哪個人又懶又尖,不幹活反而還欺負別人。他們車間裏除了一部分是知青以外,還有許多是家屬工。一群女人家在一起,自然婆婆媽媽的事兒不會少。好幾次母親發牢騷說哪個主任的老婆仗著早來幾天,總是在欺負她。父親那張本來就呆板的臉就更加沉重了。母親由於激動臉漲的通紅,唾沫星子亂飛,說話的速度也非常快。我驚恐地躲在一邊幹活。
開始的時候我雖然學習上吃力,但對生活覺得很知足。畢竟我不像在老家時需要幹那麼多農活了,現在可幹的也隻有放學回來掃掃小院,做做飯什麼的……這些活比起以前我所幹的活,簡直是小菜一碟了。再說,此時母親對我的冷酷也好象比在老家時減輕了一些。挨打的次數少了,當然拿我當撒氣筒挨罵的事兒還是時有發生。可能父親畢竟在城裏待得時間長些,有些修養,所以他很少打我,罵也不多。但是我也並不因此就感激他。他對我的態度一直很冷漠,從未有過親昵的表示。我弄不明白,他是不習慣表達,還是壓跟兒不喜歡我。他對於我就像鄰居家的叔叔,我對於他就像鄰居家的小孩,中間永遠隔著一堵柵欄。
經過一段適應,我的學習有了長足的進步。可能自尊心使我不想永遠落後。當然我也像我的父母親一樣極好臉麵。這個毛病救了我也毀了我,自然這是後話了。當時我除了在學校的書本上找到些樂趣,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有一天王老師下課後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微笑著遞給我一本小冊子,是本故事集。裏麵都是很短的生活小故事,她叫我認真讀一讀,或許對我的語文有些幫助。那時候能看到的學生讀物非常少,書店裏僅有的也就那麼幾本,大都是敵特分子和地富反革命分子搞破壞,公安人員和人民群眾怎麼與他們鬥智鬥勇,最後這些壞蛋終於落網之類。我在這之前除了看過幾本小畫本(小人書),跑幾裏夜路到鄰村看過幾次電影和幾場農村人自排自演的樣板戲,躺在被窩裏聽人講過幾段鬼故事,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了。
盡管我的學習趕了上來,後來甚至變得很優秀,但我在學校並沒有因此感到多少快樂。我甚至有些發怵上學,尤其是上自習課和我內心喜歡的體育課時,對課間休息也是如此。上體育課時,黑臉體育老師總是先叫全班同學排成隊,繞著操場跑圈作為上課前的熱身,而他則躲到屋子裏遠遠地看著。他喜歡與年輕女老師聊天,打情罵俏,雖然身高馬大但懶得要命。這給了我們班裏的無賴們有機可乘的機會。他們會故意踩我的鞋子,上演他們的惡作劇。他們在我後麵踩一次,我就狼狽地停下來提一次鞋,然後再費力地去追我前麵的隊伍。好不容易等我追上,不一會,他們又會故伎重演。明知他們是蓄意的我卻不敢聲張,因為老師根本就不管!男生中沒有人同情我這個鄉巴佬。也許我還有女生緣吧,倒是經常得到好心女同學的同情和憐憫。有次我後麵的女生實在看不下去,上前狠狠踢了一腳那個欺負我的混蛋男生,可笑的是那個平時凶神惡煞的家夥,此時像個挨打的哈巴狗,疼得呲著他的齙牙,卻不敢翻臉,立刻溫順老實了。我內心對這個俠肝義膽的女同學充滿感激之情,隻是由於害羞並不好意思說什麼。但我對她的由衷感激和敬佩卻一直到現在。聽人說她是駐軍部隊某師長的女兒,她的個子比我們班大部分人都發育的高且壯。她長著一張月亮似的圓臉,尤其是胸前特引人注目。圓鼓鼓的,像裝了兩隻大白兔,跑起步來一竄一竄地十分紮眼。可是我對她並無半點邪念,隻是朦朧中感到有些好奇。再說我怎麼會對我心目中的“恩人”有不敬不潔的念頭呢,那我還是人嗎!
學習成績好,別人以為我腦子聰明,實際上蠻不是那麼回事。我對自己的事最清楚。我無非是比別人勤奮點罷了。這有點象是盲人一旦失去視覺以後聽覺一般都要好一樣。我就是這種情況。在老家時,哪裏有這麼好的學習環境,哪裏有這麼多的學習時間,現在看到“小混混”們一上自習就打打鬧鬧,上課專門與老師作對,說實話,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我覺得那樣太可惜了。這並不是說我有多麼上進,人有多麼乖,而是當時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對於物質生活我已感到很知足。我的學習成績直線上升,好幾次考試都得了滿分,連老師和傲氣的學習班長都不得不對我刮目相看了。學習班長希望我們以後要相互幫助共同進步呢。我很得意。
班裏的男生女生之間是不交往的。對於異性都有些害羞,之間的關係變得格外敏感。似乎說一句話,拉一下手,就會失去童貞,懷孕,成了流氓似的。每當發現有男女生說話,就有人起哄,懷疑二人有不軌的念頭,成為大家以後耍笑的對象。我天性靦腆,又有些自卑,自然不敢和女同學說話,更別說與她們交往了。隻是有時偷偷掃一眼女班長的背影。就像賊偷瞟一下目標。她叫徐帆,一副窈窕輕盈的身材,配上她身上穿的花裙子,給人一種仙女下凡的感覺。使人看一眼便砰然心跳的是,她長著一個布娃娃似的才輩出圓臉,櫻桃小嘴一笑時就露出一對小虎牙,笑容似杏花綻放,燦爛得暈人。總之你隻要一想到她,就仿佛盛夏飲了一杯甘露,令人心曠神怡,心清氣爽。每當看見她帶小虎牙的甜美笑容,我都久久激動著,品嚐著那蜜糖似的滋味。如同走過鮮花身旁,芳香長久地不肯褪去。我說過,我沒有勇氣盯視她,大都是假裝不經意間向她瞟一眼而已。似乎就連這都需要在心裏暗暗地預謀一番。每次她過來收作業,往往側對著我,站在桌旁說“交作業!”我便紅著臉從桌下的綠礬布書包裏找出作業本,交給她。有的時候需要半天的功夫才能找到,並不是我存心磨噌,也不是書包裏有太多的書,而是心慌得太厲害,越著急越翻不見。我從不在意她對我說話時那種冷冰冰的口氣,因為她對所有的男同學都是如此。其實她是蠻溫柔又愛說笑的。唯獨對男生才這麼凶。我倒是希望她氣哼哼地來對我多收幾次作業本。如果趕上一天她來要次作業本,我的心裏要興奮好幾天呢!
到了冬天,教室裏格外冰冷。屋裏沒有暖氣,隻有一個取暖的大鐵爐子。每到下課鈴一響,男生和女生就發生掙搶火爐的“戰爭”。這往往看誰的身手敏捷,誰先圍坐到它的旁邊而定。男生如果失手了,隻好到屋外麵去曬太陽。三三兩兩擠在牆根下說笑或打鬧,有的跑來跑去,玩逮人的遊戲。還有時抓個“受氣包”,眾人把他圍在中央,然後你推一把,他搡一下地“炒”著玩。同學欺生,眾人欺軟,開始我是常被人“炒”來“炒”去的。盡管你很惱火但沒有用,誰敢和眾人動怒啊!你隻能忍著。當外麵的男生被凍的難以忍受時,他們就撿些爐渣趁女生正說說笑笑不注意的工夫,猛地揚了過去,企圖把她們從火爐旁轟走。但這一招往往不靈,撒出的爐灰渣總會變成一陣瘋狂的怒斥和罵聲。“喂,哪個不要臉的……這麼缺德!不得好死!”“有種的站出來,別躲著……”伴著一陣激烈的吱哇亂叫的女生大合唱,她們用手拍打著頭上身上的爐渣。男生們麵對一屋子的罵聲隻是偷偷的做出鬼臉。現在想起來,其實他們內心也未必真的想把她們從火爐旁趕走,隻是想招逗她們罷了,目睹一下女同學在發怒時的樣子。似乎還想證明給其他男同學,他們對女色並不在乎,也不留情麵,敢犯上作亂——逞一下男子漢的威風。我既沒有那種“恨”,也沒有那個膽量,我對她們隻是心儀和默默地欣賞。隻是表麵上裝作是冷漠的。認為自己的心思絕不能叫別人看透,否則還能活嗎。所以我從不主動和女同學講一句話,以表明我的純潔清白。
當母親和父親天天生活在一起後,母親對父親的表現開始大為不滿,他們之間的衝突多起來。母親那怪張暴戾的脾氣,喜怒無常的性格象間歇性癲狂症經常發作。尤其在車間幹活不順心或者太勞累了,更是如此。她總想把怨氣遷怒於別人。回到家不要說別人去惹她,躲她都唯恐來不及呢。她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說別人隨便一句話,就大發雷廷,發火找茬兒。盡管我們十分小心,看著她的臉色做事、說話,她也會尋機發作的。因為她的心理別人是捉摸不透的。她就像一個超負荷的氣球,終究會爆炸的,隻是不在這時爆開就在另一時爆開罷了,誰也別想把它不聲不響的弄癟了。否則她會憋屈死的。父親和我們一樣也成了她的出氣筒,隻是父親這個出氣筒不像小孩子一樣那麼軟弱。父親過慣了以前的單身生活,一下子還不適應作為一家之男人的角色。母親埋怨他從不為家操心,不愛幹家務,既是去幹也是笨手笨腳,讓她難以看下眼。當父親對母親的嘮叨實在難以忍受時,也就忍不住反抗,所以弄得二人經常口角不斷,有時還大打出手。父親以前大概沒料到,全家生活在一起會有這麼多心要操,這麼多事要幹,還要生出這麼多的矛盾。油鹽醬醋,劈柴打炭,買糧買菜做飯,這些瑣事使他感到心煩和勞累。他的心變得很沉重,有時也不由得發火。
他們或許需要適應這種新的生活方式,需要全家人在一塊過活的磨合。以前兩部各自轉動的齒輪,現在連到了一起,咬合到一塊,哪個太快或太慢都會產生不和諧,損壞齒輪的壽命。他們都想在家中的事情上做主,讓別人聽命於自己。母親純屬由她的性格使然,而父親則由於男人的自尊心而這樣做,所以衝突就在所難免。吵吵鬧鬧,已是家常便飯。哭聲罵聲摔東西的聲音,象我們家生活劇中的主題曲,主旋律,不時地響起。每逢這時候,我和弟弟的心就揪到了嗓子眼兒,屏住了呼吸去聽這實在難以卒聽的東西。就像一把碎玻璃碴子揉在心上。我們張著驚恐的眼睛,乖乖的躲在一個角落裏而不知所措。我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壺蓋兒,把它擦得光亮亮的,如同明鏡一樣。但是他們對打架真的像有癮似的,幾天不打就難以忍受。要知道他們雖然結婚十多年了,但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也許加起來連一年都不到。假如以前生氣打架還有思念之情幫著化解,還想盡可能珍惜難得在一起的時光的話。現在則不同了,天天在一起了,想躲開對方都無處可躲。母親埋怨說煤快燒完了也不想辦法;爐筒子裏掛滿了煙塵也不拆卸下來清除一下,弄得滿屋子是煙。難道想把全家都熏死!看看那爐火溫死不活的,半天也做不成飯,越發氣得要命。父親也不吭聲,不知是覺得自己理虧,還是怕別的什麼,反正能立刻去做的也就去做了。但有時母親的嘮叨並不溫和,會嚴重刺傷父親的自尊心,於是他像被追趕到死胡同裏的一隻狗,一看四周實在無處可逃,於是轉回身大聲地朝母親汪汪幾聲以示反抗。母親對父親不得已地狂吠並不心慈手軟,而是更加瘋狂地進行痛擊。於是一場“戰爭”也就在所難免了。無論是吵架也好,動手也好,母親總是先發製人,采取主動。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常規武器和非常規武器一起用,並不受戰爭法的任何限製。隻要能贏得勝利,她會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可能仗著自己是女人的緣故,她充分占有撒潑耍賴的優勢。無理攪三分,得理更是不讓人。如果父親憤怒之下摔破一個碗,母親就會像母老虎一樣不顧一切地撲向父親,亂抓亂撓。一次,她甚至抄起身邊鋒利的剪子衝了過去。幸虧父親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腕並把它奪了下來,要不還指不定出什麼人命。父親膽子小,見母親歇斯底裏的樣子,心裏難免發怵,所以很少敢和她硬來。不到母親逼得他忍無可忍的地步,也就不說什麼。這樣日子一長,父親在家中的地位也就處於劣勢了。
父親從小也挺可憐的。他還在娘肚子裏時,他的父親就死了,據說當時還不到二十歲,(是病死的還是意外死的我不清楚),所以父親從來就不知道他的父親長的什麼模樣。他和他爹的生命有些像一對一的接力賽。一棒接一棒,不能同時跑向終點。他的寡婦母親後來也改了嫁、走了主。父親十來歲時隻好投奔到在外地城裏的一個遠房親戚家,先是給人家看孩子,後來又當學徒。親戚家也不富裕,收留他已實屬不易,所以父親也很懂事,自然處處勤快謹慎,不讓人家嫌棄。從小寄人籬下的生活,使他膽小、本分,老實巴交。凡事能忍則忍,遇到事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從不有意找別人的麻煩。在內心對於不受別人欺辱他已存感激之情,他從沒有侵犯他人的欲望和勇氣。他對人極謙和善良,隻是有些過火,顯得軟弱了。心理上的被動、保守和脆弱,使他很像隻一有風吹草動就驚慌失措的羚羊。
這天是星期日,不上班,母親的間歇性神經發作症又犯了。一大早起來就開始嘮叨父親。內容當然還是老一套。說父親對這個家這也不管,那裏不管。你看看鄰居“劉胖子”多會過日子,連下班回家都低著頭走路,為的是碰到地上的木棍兒、煤塊什麼的好撿回家,可你呢,多會兒尋思過這個家,她說。相反,壞毛病倒是一大堆,又抽煙又喝酒……
父親有抽煙的習慣,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被煙熏得焦黃。抽煙成了母親攻擊他生活奢侈的一個把柄。實際上他抽的煙是很便宜的那種牌子,不是廉價的“太陽”就是“玉葉”,當時也就是一毛多錢一盒。可在當時每人工資很低生活拮據的情況下,每月的煙錢也算是一筆不大不小的開支。開始,感到理虧的他也曾戒過幾次,但最終都沒有成功。他在車間當主任,下麵年青工人一大幫,幾乎人人都會抽煙,在一起時,他感覺有時相互抽根煙好像感情融洽了許多,利於工作。跟這些小青年太正統了是不行的,他得和他們稱兄道弟打成一片才行。父親肯定是不能光抽別人的煙,相反,他倒是給別人煙的次數多些。所以這煙也就自然戒不成了。至於喝酒也無非是在家吃晚飯時喝上一小盅,麻痹一下疲憊的神經。現在聽母親對這些嗜好不依不饒,他有些委屈地說,“不就是那麼點煙酒嗎,這就成天嘮叨個沒完沒了。幹脆,你把我的嘴堵上算了!”
一向火爆脾氣的母親,一看父親這態度,不由得火氣頂撞到腦門:“你就不是個過日子的男人!聽你這口氣還有理了?!你還要怎樣呢,除了隻顧你自己,還管過別人嗎?管過這個家嗎?我都渾身疼了好幾天了,你問過沒有。——你才不走那心思呢,恨不得我早死了,再回去找那個女人!”——母親越說越氣,越說越傷心,嗓門也大了。
“放屁!你除了瞎扯巴啦還能幹什麼!”父親一聽母親後麵的話全身立刻像被電打了似的,他覺得母親又在胡攪。
父親以前一個人在那個城市時,聽母親說他好像有個相好的,是個老姑娘,三十多歲還沒結婚,臉上有些麻子。據說她還等過父親好幾年,想等他離婚後嫁給他。——不過這隻是聽母親說的,到底這件事是真是假我從來也沒好意思問過父親。現在父親聽她往這事上扯幹係,他能不急眼嗎!
“你才放你娘的屁呢!心虛了不是?!覺得對著孩子們說這些沒臉了是不是?!——那你做不道德事兒的時候怎麼就不覺得沒臉呢?!你有種別去做啊!真是隨了那句老話——有什麼樣的娘就有什麼樣的兒子!!”
狠毒的母親一旦發起脾氣來什麼也不管,哪兒有傷口就往哪兒捅。他娘的身世曾經是他的屈辱,因為她娘曾有過一段難以啟齒的曆史。事情是這樣,解放前父親的家族在本村也算是有些家產的富戶,那一年國民黨部隊要經過這裏,父親的幾個叔叔帶著老婆孩子都跑了,上邊的老人卻叫我父親他娘,也就是我的奶奶留下來看家。父親的爹死的早,他娘沒有了男人,人家明擺著欺負這對孤兒寡母。結果,國民黨部隊的一個大麻子團長看上了父親他娘。那時他娘剛好二十來歲,像夏天地裏的甜瓜正是水靈可口的時候,那團長先是強奸了她,然後又逼她做了他的三姨太。父親他娘覺得失了婦道,往後沒臉見人,幾次尋死,都被大麻子的人發現了。她往後在本村沒法再呆了,隻好跟著大麻子一塊走了。父親被遺棄後,隻好跟著他的爺爺奶奶過。當時父親的娘曾想帶兒子一塊走。可大麻子不讓。並說再看到這個嵬子就一槍崩了他。可惡的是,父親本家的那幾個叔叔嬸嬸本來就黑眼這孤兒寡母,如今出了這種事,越發變本加厲,說是父親的娘沒了男人就去勾引當兵的,給家族丟了人。父親當時雖然還小,但也知他們的惡毒。所以也就早早跑到外地投奔到了一個遠房親戚家。對於家族裏那些人的所作所為,他後來一直耿耿於懷,始終不肯原諒他們。聽說父親的娘後來跟大麻子又生了個姑娘,但是因為改嫁了,父親後來也很少與她們來往。再後來他娘沒幾年也就鬱鬱而死了。
這段往事本是父親的傷疤,母親是知道的,以前她對此也深表同情,流過不少的眼淚,現在她在情急之下就拿它來攻擊父親。可見女人向來是不講道理的,隻受情緒、感情的支配。如今母親突然氣急敗壞地用刀子來戳這塊傷疤,父親禁不住憤怒起來。但事實是畢竟有過這麼段曆史,沒辦法,他隻是全身顫抖地罵道:“你,你不是東西……”說完這話後,他就找不到別的什麼話了。
母親見自己的話句句像錐子紮在他身上,痛的父親嗷嗷直叫,感到很解氣,就剩勝追擊說,“我不是東西,不知誰才不是東西呢!當初也就是我瞎了眼,嫁給你這個窮光蛋,要什麼沒什麼,比叫花子也強不了多少!連結婚棉襖都是叫別人給做的,——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哩!”父親覺得她的每一句話就如揮舞的長矛,槍槍都直逼要害處,自己實在不是她的對手,而且越鬧下去越覺得自己理虧,到最後自己連一點理也沒有了。母親說的也的確是事實啊。於是他敗下陣來,不再出聲,坐在小凳子上,一口一口的悶頭抽煙。
母親雖有些神經質,但卻是個天才的辯理高手。一到這個時候她就情緒高昂,腦子反應極快,話也來得迅速,巧妙的把一件事扯到另一個事上,從這個不利的地方跳到另一個對她有利的地方。她永遠都站在有理有利的地位,牽著父親的鼻子走。而父親相比起來就愚鈍多了,他似乎剛抓住理占了點上風,而母親卻又跳到另一處占據了有利的地形。父親隻好像跟屁蟲似的跟過去,重新步陣、倉促交鋒。他總是疲於應付,被動作戰,稍不留神,被母親抓住弱處,又是一陣狂轟濫炸。直炸得父親抱頭鼠竄,屁滾尿流。而母親興高采烈,哈哈大笑。所以父親也好,還是我和弟弟也好,心裏總有這樣的感覺:開始明明父親占理,叫人可憐同情,好像一隻被狼追趕的綿羊,是母親霸道無理,在胡攪蠻纏。可是到最後不知怎麼回事,反倒總是狼把羊說的理屈詞窮,啞口無言。狼成為正義的化身。
也許他們對吵架感到挺過癮,就像酒鬼發了一次酒瘋,情緒上得到了宣泄,覺得很舒服。也許對他們來說,這就好比刮過狂風的天空,之後依舊碧空如洗,不留任何痕跡。可在我的心裏遠非那麼容易吹散這些壓抑的烏雲,那是一塊滲透進紙裏的汙漬,絕不是用橡皮擦幾下就能擦掉的。我非常的痛苦。就是現在想起這些,我也壓抑不住憤懣的心情!作為兒子夾在他們中間,看到世界上兩個最親的人開戰,廝殺,無疑覺得世界正走向末日,天塌地陷。你不知該向著他們哪一方,也實在不忍心站在哪一方去對付另一方。畢竟他們兩人都是自己最親的人啊!我隻是默默地承受著親人的倒戈,相煎相殘,在心裏評判著他們的孰是孰非。當初他們發生衝突時,我還忍不住去哀求他們,哭著哀求他們別再吵了,別再打了。但他們根本聽不進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到後來吵架打仗成了家中的常事,我對他們也徹底失望了。我暗暗發誓不再管他們,哪怕打得天翻地覆,你死我活!心裏想他們沒有一絲教養,也實在不配做孩子的家長!是為大人們丟臉!他們是寡廉鮮恥之徒!有時他們爭吵的理由說出來實在可笑,就像是三歲的幼童無理取鬧一樣。比如一句話,一個玩笑,一個芝麻大的事兒,連我們小孩子都認為是不應該計較的,他們也會大打出手,搞得烏煙瘴氣。他們已把吵架當成了一種家庭消遣,生活刺激。就好比炒菜必須要放鹽似的。至於孩子們所受到的精神創傷他們也許根本不去想。看到他們的所作所為我就恨他們,連看都不想看他們。心裏默默地詛咒他們,這也許是他們不喜歡我的原因之一。他們也許在內心還是希望我出來不厭其煩地阻止他們打仗,勸他們住嘴住手,這樣他們無論哪一個都能下台階,麵子上也好過。但是我就是死也懶得去理睬他們。越是覺得他們這麼想,我越是不這麼去做,不讓他們得逞。他們又何嚐想過我們的感受!
我感到越來越不喜歡城裏的生活了,它使我壓抑、自卑。我像這個城市的私生子,由於沒有正經的名統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城裏人的矯情、刻薄、奢華、繁節的禮儀習慣,使我更加懷念農村老家那純樸的鄉風。因為父母三天兩頭的吵吵打打,“戰爭”不斷,我的心情像一堆臭狗屎,壞透了。我在外麵的生活也是令人的不快樂。叫我最苦惱的是,我一張嘴說話,周圍就充滿了譏笑聲,他們認為我的老家話土得掉渣。在課堂上回答老師提問時,盡管問題答對了,可話是不對的,不符合城裏人的習慣。經常是話音未落,便會引來一片譏笑聲,有的人還會小聲的模仿幾次,那認真的勁不比學外語差。我當然也希望自己能說一口純正流利的普通話,但是舌頭像鐵皮一樣硬,總是不聽使喚。我怨自己,更恨他們。心想他們的話就那麼好嗎,尤其是本地口音,聽上去像羊拉屎後的叫聲,豬吃食時的哼哼,可他們還挺美呢,並不以為羞,相反卻對我大加嘲笑。完全是仗勢欺人,烏鴉落在豬身上,隻看到別人黑,沒有覺得自己黑。令人難堪的是,下課遊戲時或在上下學的路上,他們都會模仿我的口音取笑我,我隻好臉紅地低下頭,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因為我不敢和他們爭吵打架,也打不過他們。他們個個都比我壯,比我個子高,又是一群人。我氣惱尷尬但又無奈,心裏詛咒他們是一群蠢豬!早晚有一天走路碰在電線杆子上撞死!
可惡的是連本家屬院裏的熟人也不放過我,一塊欺辱我。一天吃完晚飯後,秋天的夜幕正要降臨時,父親叫我去前麵廠子院裏找大個子高叔叔來說會兒話。高叔叔是父親的老朋友,原先就在一個單位工作,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他沒有把家屬遷來,隻一個人。這天他下了班吃過晚飯就到廠部活動室打乒乓球。他打的一手好球,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我聽說他在那裏,就一蹦一跳地興高采烈地去找他,也想借機看看打球。因為我也很喜歡乒乓球,隻是一直沒有球台沒有機會玩,現在能去看一下大人玩也很高興。推門進去,見屋中央放著一台藍色乒乓球案子,兩側圍了許多看球的人,白熾燈照在空蕩蕩的牆壁上非常刺眼。我找了半天,發現高叔叔正在全神貫注的打球。他穿著兩股筋背心,藍色大褲衩,像一隻大蝦米。眾人都在看球,沒有人注意我這個毛孩子。我擠不到高叔叔跟前去,隻好在人縫中向他喊:“高叔叔,我爸叫你去我們家玩去……”。可惜第一遍聲音太小他沒有聽見,我隻好提高嗓門又大喊了一次。這次不但他聽到了,而且全場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接著人們是哄堂大笑,笑我那憨笨的老家口音。直笑得前仰後合,捶胸撅腚。高叔叔也笑了。我知眾人在哄笑我,頓時漲紅了臉,趕緊推門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