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長廊
作者:禾源
[引子]“蛤蟆子,盡快活,兩腿長長滿洋跳;田螺子,不過缺(田埂中的流水缺口),抱著泥土守田角!”寨子建在水田中的一座小山崗上,長得像一粒大田螺,於是寨子裏的人常感歎——田螺子,不過缺!
寨王
寨子人起用一個名字既隨緣又顯用意,他們名字的背後都有些名堂,男以“福、祿、壽、喜,龍、虎、熊、羆,富、華、天、寶”等,前加字輩;女的以“柳、青、花、豔,鶯、燕、鵑、鳳,珠、玉、秀、麗”等為主打。兄弟姐妹多了自成一係,寨子裏就有八個兄弟姐妹分別以“春夏秋冬,繼往開來”為序,後麵加上一個中性的“鈴”字,寨子人開玩笑說,兄弟姐妹一年四季輪著搖鈴,兩年才能輪到一回啊。
曲犁、平鋤、錘子,甚至還有尿壺之稱。看過去挺隨意,一件家什或件件農具,沒想到的是這隨意的背後大有文章。女人在房間生產,男人在廳裏把弄著這些家什或農具,一聲啼哭,男人大聲問到,“帶柄”嗎?是的,“帶柄”!男人會隨即高興地叫出孩子的名字,手中是鋤就叫鋤,是錘叫錘,仿佛這個“帶柄”的是他這會兒把弄出來的。曾有一位男人把弄帶柄的太久了,要去小解,才提起尿壺,結果孩子呱呱墜地,男人大聲喊著尿壺!尿壺!尿壺成了這孩子的名字。上學了,老師說這尿壺名字不太好,且也因這名字,天天被同學作弄得哭著回家,才換了個名字。可是寨子裏的人一直喊著他的乳名,他長大娶親成家,也無所謂什麼名,結果那個更換的名字,隻寫在戶口簿上,平時依然是提著尿壺之名走過一生。
現在寨子裏的人也學著城裏人,生個孩子也送到醫院去,他們沒辦法再守在廳裏把弄家什農具來祈求生個“帶柄”的,再也沒有這樣隨意性的名字了。寨子裏的老婆婆會感歎說,現在的女人怎麼這麼沒用,生個孩還要到醫院,還得住上幾天,花上千把塊錢。唉!當年我們就像屙糞一般,某某的三兒子還生在菜園裏,你看就那個芥藍,就是拔芥藍包時生下的,長得人模人樣,多有力氣。哪像這些醫院裏屙下的,什麼蔓蔓,娜娜,簡直,一指頭點一下,就會倒下,多脆弱。
如今寨子裏最常入耳的一個名字是“寨王”。寨子人的感覺裏“王”的日子過得舒服,不用上山下地,愛吃肉有肉,要酒有酒,威風自在。那個被稱作寨王的是個單身漢,他什麼時候離開寨子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回寨子時,就像那口小水井投入一粒石子,隨著叮咚一聲泛起許多漣漪,寨子又熱鬧一陣子,寨子很多人去看過他,雖然說其中有的是混著接根煙,蹭杯放冰糖的茶,但大多還是寨子情節,不去見見不好,有的帶些土菜,也有的帶兩斤酒,送給他當落馬頓,當然也不乏很不甘願去又不得不去的,因為他長期占用了剛回來的寨子人的菜園和草寮,這一回來,肯定要奉還,園裏的作物正長在旺勢上,草寮裏的雜物要搬到哪啊?就是不搬也得給人算租,於是拎隻鴨子去吧,這樣以後好說話。適時而來的總是寨子裏有點名望的人,我見過那個陣勢,他把手背後,慢慢踱到家門前,故意咳嗽一下,這時就有人來引領他,他哈哈一笑,寒暄幾句,覺得沒有留下的必要,說了聲,我還有點事,明天來家裏坐坐吧!又踱著步走了。若是覺得有必要留下,就坐下聊著,吃飯時常會叫一個跑腿,到店裏為他買點東西,或到家裏取點下酒菜來,從此,場景中的跳動心率,按著他的節奏跳躍。
我是在寨門前看到剛回寨子的他,個子挺高,我們個個仰著頭看他,他也低著頭一個個詢問誰家孩子,低一次,禿頂就對著我們的臉晃了一下,晃過、晃過!我覺得眼前晃動的是一塊碗大的傷疤,有幾個小夥伴躲到一邊偷笑起來了,還有一個用手指著,很小聲地說,像曬幹的葫蘆底,有點黃又有點白,是不是在瓦廠埡被鬼摸了。他聽到,挺起腰,看著那堆小孩說:“我會閹機機,亂說話,我就把你們的機機像閹豬一樣給閹了。”大家不說了,可沒有害怕,因為他不見得怎麼威風,並沒有像那些參軍回家的,或出門掙錢回家的人一樣,會給我們撒糖,就是遞給大人的煙與平常人一樣。我們當麵依然照家長的吩咐,按輩分伯伯、叔公爭著叫著,而在背地對他稱謂前都加個禿頭。
他回寨子,並沒有與寨子勞力一起下地幹農活,聽說幹部安排他當護林員。他有時背上柴刀,有到山上轉轉,然後在腋下夾一些枯枝回寨子。我們問他砍柴怎麼不好好捆上兩捆,挑一擔回家?他一句頂回:“小孩懂什麼,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砍那麼多柴火幹什麼?夠燒就行了。”大多的時間他在寨門前坐著。夏日裏大家都下地去了,寨門前成了他的宮殿,躺在那條長長木板凳上,脫下衣服遮住肚皮,愛做夢就做夢,愛打呼嚕就打呼嚕。太陽落山,寨子的牛回欄了,他才披著衣服,到小店鋪拎上一瓶白酒回到寨子最頂上的老屋去。
他怎麼離開村,又從哪裏回來,我們從來沒關心過,最感興趣的是他說話的腔調,最關心的是他哪來的錢,天天能沽酒喝,最羨慕的是他天天不用下地上山幹活。雖然寨子裏的人罵孩子時,常有那麼一句,不成器的東西,好吃懶做,一定是寨門前睡的第二!
孩子一般不敢頂大人,可聚在一起的時候常說,若是成為禿頭叔公多快樂!不曬太陽不淋雨,還可以喝酒。說起來是命運,他回寨子的第二年就分田到戶了,山林也歸自己管理,他更自在,租出田,租下的糧食穩穩地可以吃上一年,祖宗山又近,一片竹林,一片杉樹林,要用錢就去山上砍下幾株,從不多砍,吃喝完了,再砍。從不要辦什麼砍伐證,當時有人找他說要辦砍伐證,他說:“我隻是砍下一兩株枯死的或不成材的樹,隻是管理,哪有砍伐?再說隻是家用。”後來也沒人與這個單身漢計較。真的過得很自在。但這時還沒人稱他為寨王。
寨王的由來,是在那一年過半年,寨子過半年比過年還熱鬧,過年為自己過,這半年好像是為神過,為寨子而過,遊神明,演神戲,求風調雨順,合境平安,子孫綿長。當然也開賭場,讓寨子熱起來,把鬼都吵跑了,左鄰右居的七鄉八村,許多人聚集而來,為賭,為戲,為看別村姑娘,各持所懷,真的熱鬧非常。
他依然占據寨門前的那根柱子,身子一靠,燃起香煙,熱鬧也罷,安靜也罷,他和每天打發光景一般,用幾百次吞吐,把日子消化,有的化作灰燼,有的化作青煙,落地的落地,飄散的飄散。
節日讓走進寨子裏的都得融到這情景中,就像爆米花一般,進入炒鍋的米粒,都一樣被升溫被翻炒。午飯過後不久,寨門下嘩然大作,有人喊,要打架了!要打架了!寨子裏的幾個年青人陣列一邊,外村來的幾個小夥子,指著寨子裏的年輕人說,隻要你邁出寨子半步,我就會叫你今天贏的錢,一分一厘吐出來!寨子的哪個也不怕,今天你輸的錢不賠出來,別想走出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