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萼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村長。我哪能帶你們去修泵站,要去我也是一位村民。
村民們說,你不是村長也是村人大女代表,隻要你去,我們就和你一塊去。
於是,張月萼就和村民們騎著自行車,扛著鐵鍬,浩浩蕩蕩、說說笑笑、議論紛紛地向四萬河奔去。
水月村的百多名村民一到四萬河邊,就找孟東坡要事做。不像其他村的村民,到了工地就坐在那兒,死氣沉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河坡邊上端腰睡懶覺。按當地的一句粗話說,他們就像死雞巴鋸的豁皮一樣,既不是正當材料,也沒有一點用處。水月村的人一個個都是生龍活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他們按鄉裏吩咐,排成一隊用化纖袋裝土在西幹渠前的張遊嘴閘前築壩。他們就像在自己的責任田裏幹活一樣出力。
兩天的工夫,一座臨時的抗旱泵站建好了。4台40kw的潛水泵,擺在那裏就像虎門禁煙的四座大炮管,直指蒼天,好氣派。
這個臨時泵站挪用了農村電網改造資金25萬元。這是一筆國家明令禁止、不準挪他用的資金。孟東坡說,我這是為民辦實事,就是被免職也不後悔。
孟東坡親自啟動泵站,四條水龍噴湧而出,像四條彩練,呈拋弧狀連接著西幹渠和四萬河。市長來了,握著他的手說,你搞的這種大動作,充分展示了一個領導幹部的智慧和膽量。人民會感謝你的,我也感謝你!市電視台的也來了,攝了他的像,錄了他的講話。
水月村實指望用這遠水來救近火的,可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孟東坡講話的神氣還在市電視台播放著,從四萬河抽進西幹渠的水就像蛇吐的信子,還沒抵達水月村,就縮了回去。四萬河也像路上幹涸的車轍,底朝天,沒有鬥升之水了。
張月萼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時,她正在她門前的竹管井前抽水洗臉。
張月萼洗臉也很細心,她把攤在手掌外的濕淋淋毛巾用另一隻手握著、擰幹,生怕擦臉時多餘的水淋濕她身上某些地方的衣服。然後才用那蒙上毛巾的手掌在臉上擦洗。涼津津的地下水浸在她的臉上,她覺得好愜意。張月萼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地下有水。要是取地下水能保住秧苗,到時候有了水,有秧插,老百姓也還是有希望的。
張月萼想到了這個好主意。
但是,抽地下水要打機井,打機井的機械從哪裏弄來呢?在這一帶,打井的機械隻有江漢油田有。必須有人去同油田的領導商量。油田的設備都是為他們的勘探服務的,還不知道別人同不同意外借或者租賃。
水月村離江漢石油管理局的所在地雖然隻有十五公裏遠,誰去為村裏辦這事呢?現在的村長婁向榮是不會去的,張月萼也不想去和他說這事。這件崇高而又偉大的事情水月村的人也不會要他去辦。要原任村長賀顯貴去,他剛被撤職,心裏的氣都沒消,願不願去?
張月萼想到這裏,還想起了賀顯貴村長為抗旱下秧,犧牲了自己的一塘魚的事。
那天,賀顯貴到鄉裏開會。鄉裏要提前開展夏征工作,而賀顯貴要求鄉裏抗旱下種,不願意搞夏征。孟東坡說他不和鄉裏保持一致,撤了他的職。賀顯貴回到水月村,村民們像過去的先生收進門生一樣,早就在他家裏等著他。有的還背來已經生得泛了青、早已盤根錯節的穀芽要他看,要他趕快想辦法弄水整田下種。
這些穀種都是八塊錢一斤買的,要是浪費了,我們連再買種的錢都沒有了啊。
我們也知道今年的旱不太好抗,從電視上了解到大江大河裏都沒有水,抗旱要花很大的氣力。
賀顯貴看著眼前推舉他當村長的村民和那些等水下田的穀芽,心裏在流血。這些穀種一斤就是七、八元,要是因為沒有水而受損失,每家都是兩三百元。有好多村民還是貸款買的種。要是這次人為地損失了種子,村民們一般都拿不出這麼大一筆錢來再買種子。他不想辦法把穀種下到田裏,他就對不起村民們投給他的那一票。他的村長職務是民選的,不是官封的,當官的撤了他的職,鄉親們沒有得罪他呀。他不能對不起鄉親們。
賀顯貴從衣袋裏掏出兩元一包的紅金龍香煙來,散給在場的鄉親們,沒有推脫說鄉裏撤了他的職,他不管這村裏的事。他苦笑著對村民們說,我一定跟你們想這最後一回辦法。
他很清楚,這全村五、六萬穀種錢是小事,若不把它撒到田裏去,以後就是有了水,也不會有秧插。沒有秧栽,村裏的兩三千畝田裏隻能是一片空白,秋後村民們就沒有收成。村民們都是望著他村長這個粗大腿來的。弄點水把秧下下去,這話說起來簡單,但是在沒有水的情況下,做起來很不容易。他想了好一會,才想到了現在村民們的魚池裏還有一點水。要動員村民們抽魚池的水來保播種,那是丟卒保車的事,談何容易。即使村民都知道:沒有水,池裏的這些魚也是命不長的。但目前,畢竟氣溫還不是很高,還沒有到翻塘死魚的那種時候。人人都是見財難舍,不能眼看著是錢的東西,人為地把它毀掉。但不這樣,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了。賀顯貴覺得隻有自己帶個頭,讓村民慢慢想通了,都來像他一樣舍魚保播種,這事就好辦了。
賀顯貴在家庭的大是大非問題上,他都要跟妻子商量。這是他做人的準則。他常在人前說,女人生兒育女都是給男人的奉獻,孩子是跟男人姓的,續的是男人家裏的香火。家裏的一些事若不讓女人知道,那麼這個男人就是太霸道了。他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找到了妻子。妻子在菜地裏下辣椒種子。可是,賀顯貴始終張不開口。這怎麼好說呢?這是把手中的財富往外拋,就像過去的沈萬三在黃鶴樓上飛金一樣。他隻好呆呆地在妻子的身邊站著,看她下辣椒種,看想個什麼理由開口。他看了一會,就看出了一個名堂,妻子下種的地裏一點水也沒有,就像社員們沒有水下秧一樣。
賀顯貴對他的妻子說,這地裏幹得枯焦了,一點水都沒有,你分明是白搞一場,這是何苦呢?不如在家休息一下。
賀顯貴的妻子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說,節氣不等人,沒有濕氣就不下種,到時候哪裏弄辣椒吃?
賀顯貴一聽,覺得跟妻子說他要帶頭抽魚池的水有由頭了。他剛要開口,又覺得這時還不行,時機還沒有成熟,要像傘把捅屁股一樣,節節進,把妻子的思想完全弄通。於是他又對妻子說,還是算了,你就是下了也沒有用,這地裏一點濕氣都沒有,這些種子也是生不起來的。
他妻子說,種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巴掌大一點地方,就不能想點辦法?我從家裏每天端洗臉水洗腳水來也要把菜秧子撫育出來。
賀顯貴見到妻子的決心,覺得是時候了。這時他望著妻子,笑著說,我們村裏的村民要是有你這樣的決心,就不愁這秧下不下去。
虧你還說得出口,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是村長,辦法就該你想,再大的難也該你來為。你憑什麼要人家村民像我這樣做。這下這辣椒秧子是我的事,跟你說過沒有。
你說得蠻輕鬆,一個村兩三百畝田的秧苗,不是你下兩根辣椒秧子那麼簡單,用一兩盆洗臉水洗腳水就能解決得了的。
一個羊子是一趕,一群羊子也是一趕。
趕一群羊子肯定比趕一個羊子為難得多。
你們當幹部的隻要有嫖姑娘的花心,貪汙的黑心,做強盜的賊心,還有什麼事不敢做。
賀顯貴聽妻子說完這些話,怕妻子不理解的顧慮排除了。好想對妻子說他的想法,他還是覺得沒有到開口的時候,他接著又說,我是想了一個辦法,就是怕你不同意。
你隻要是為村民們抗旱的事,我沒有什麼不同意的。
是抗旱的事。人們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我怕你也一樣。
你相信我,你就去做,不相信我,你就不說,也不去做。
賀顯貴看到了妻子的通情達理,覺得說服她有希望了。但是,這個決定,對個人的犧牲的確太大了。這事又不得不說。
他過了好一會才對妻子說,我準備抽魚池的水讓鄉親們整田下秧。
他的妻子一聽,挖土的鏟子就從手中滑掉了,接著眼淚也像那從手中滑落的鏟子一樣從眼眶中滑落出來了。她沒想到他會想出這種辦法來抗旱的。她含著眼淚說,虧你想得出來。
這魚池到年底就是一萬多元的收入,抽魚池的水,就是等於把自己的一萬多塊錢打了水漂漂。這是在人的心頭割肉。割誰個的肉,誰都心疼啊。
賀顯貴見妻子不做聲,知道她的心裏在流血。就安慰她說,這河裏沒有水,塘裏的魚遲早都是保不住的。現在利用這點水還可能下秧,要是魚池裏的水跟著地下水自然下降而幹枯,魚還是要死,魚池裏現有的這些水卻沒有發揮它更大的作用。村民們的秧也下不成。我這麼做,帶個頭,也好要求別人這麼做。再說,等有了水,我們就買些寸片(小魚苗)回來喂,到下年賣魚秧子,說不定比喂養成魚還要賺得多一些。
賀顯貴的妻子認真地想了一下,好像是想通了,要是沒有水來,或者說天上不下雨,池裏的魚遲早也是要翻塘死掉的。他這麼做了,說不定還會為鄉鄰們留下一點念績。人雖這麼想,心裏還是像刀子在剜。她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淚,對賀顯貴說,你決定了的事,你就去做。當幹部也和當強盜一樣,有吃肉的時候,也有挨打的時候。也許這麼做,村民才看見你挨了打。
張月萼想完這件事,決定去找賀顯貴說她的想法,要他幫忙去做這件事。
賀顯貴對張月萼說,這事我去不合適,會有人議論我舍不得這個位置。隻有你出麵去做要好一些,你是一個女人,又是村民代表。現在村民們都擁護你出來當村長,不久,這個村長的位置一定是你的。你去不會引來什麼非議。你做了好事,水月村的鄉親們是一定會記住你的。
張月萼對賀顯貴說,村民們選我當村長,隻不過是開玩笑而已。上麵不承認,這個村長就名不正,言不順。
賀顯貴說,我是說不久的將來一定是你的。婁向榮不得人心,不會長久的。
張月萼要騎自行車去油田找油田領導商量打井的事。
她一貫反對村幹部動不動就打的,就上餐館。
張月萼是騎著自行車順著村頭的西幹渠河堤往北走的。
西幹渠河堤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木。
兩年前,這條堤上有高大的柏楊樹遮掩著,在這堤上行走,宛如穿行在一條綠色的隧道裏麵。即使是三伏天,太陽當頂時,也沒有碗口大的陽光漏在路麵上。在這條路上走,有一種清新、涼爽的感覺。
孟東坡到這裏上任後,在這條路上走了一次。那時是坐在鄉裏的一輛灰白色的舊桑塔納裏頭。孟東坡說,這路上的柏楊樹沒有起到美化鄉村環境的作用,走在上麵,讓人感到陰森和淒涼,與這改革開放紅紅火火的日子極不協調。把它們砍掉,栽香樟樹。
荷花鄉20公裏長的西幹渠河堤上的參天柏楊樹,不到一個月就被砍伐一光。時間已經過去兩年了,不知怎麼搞的,這堤上一棵香樟樹都沒有栽上。孟東坡坐的車子卻換上了一輛2000型的紅色桑塔納。偌大的兩道西幹渠堤躺在田野裏,就像丟在田野上的兩根牛繩,更像兩條死去的大蛇躺在地裏。
太陽沒遮沒攔地灑在西幹渠堤上麵,柏油被烤得稀軟了。自行車的輪子從它的身上輾過,立即和這稀釋了的柏油粘合在一起。滾動的自行車輪與柏油路分離時總是發出嗞茲的撕扯聲。
在這路上騎車的人要費出更多的力氣。
張月萼為了盡快地趕到油田,她使出全身的力氣蹬著自行車。她被頭上的太陽,腳下散發著熱量的柏油路,上蒸下煮著。她的襯衣被汗水濕透了,緊貼在她有棱角的身體上。張月萼身體的曲線被展示出來,是那種體魄強壯的美麗。這時她隻想有一輛汽車從她的身邊擦身而過,給她帶來一陣涼爽的風,讓她感受到一絲涼爽的愜意。真的有一輛汽車駛了過來。然而,張月萼卻大失所望,這汽車帶來的不是她想象的涼颼颼的空氣,而是一股熱浪,張月萼感到更加煩悶。張月萼在心裏問,這幹旱的日子,一切都是這麼煩躁嗎?
油田的領導十分熱情,對張月萼說,我們油田也需要地方的支持,你們有困難,我們決不能等閑視之,要竭盡全力地幫助你們。
張月萼在回來的路上算了一筆賬,打一口井,即使油田的不算工錢,隻算購置配套的套管、填料、水泵、電機、電線等物,就要一萬多元。
這錢沒有來源,隻有找農戶攤派。可是,農戶的夏糧夏油都被鄉、村兩級卡得死死的,不準出售。加工廠貼了封條,路上派有崗哨。孟東坡這些領導們就像《沙家浜》裏的刁德一圍困新四軍一樣圍困著村民們。
張月萼下了決心,這水井一定要打成。手裏沒有錢,就找人賒銷。
張月萼從油田回來,順便到街上幾家銷售這些物資的商店去打聽。一些商家都說,這年頭,哪個還敢賒賬到集體。賒了就是白給。拿現錢便宜一點都可以。
後來,有一家商店願意賒給她,可是價格要高出其它門市部的40%。張月萼又猶豫不決了。這每增加一分錢都是增加給村民的負擔。她又聽說,這店是鄉長孟東坡的一位親戚與變電所頭兒的親戚合開的。張月萼的心裏有些忿忿然,這是他們在發幹旱財,賺昧心錢。她無可奈何,最後決定拿出她丈夫賣“一元錢三樣”,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萬多元錢,來幫村民們打井抗旱。
為招待油田打井的師傅的生活,張月萼殺了自家的兩隻雞。她屋裏還有臘肉、醃魚。這些都是張月萼用土法醃製的臘貨,油田的師傅們很喜歡吃。
村民們見張月萼舍小家,為大家,都很感動。村民們也不袖手旁觀,這兩天,都圍在打井的地方,要人要物,他們都出。眾人拾柴火焰高。村民們齊心協力,兩天一夜,水月村有史以來,第一口機井誕生了。電機一轉,清淩淩、涼津津的地下水從水泵的出水口裏噴吐出來,往村民們的地裏流去。張月萼跑進水澗裏,把她那靈巧的兩隻手並攏,捧起那清淩淩、涼津津的地下水喝了兩口,說,好舒服啊。接著,她又一捧捧地捧起那地下水,澆在澗邊看熱鬧的村民們的身上。
村民們被張月萼澆濕了衣服,不惱不怒,笑逐顏開到處躲閃。
幾個男人會意了一下,他們頂著張月萼澆來的水,跳到了澗裏。他們像大人逗小孩樂一樣,把張月萼抬了起來,在水麵上左右擺動,並唱著兒歌《洗白菜》:
洗白菜、洗白菜;
今天洗了明天賣。
白菜黃,白菜白,
月萼屁股比臉白。
有水救秧苗了,村民們的心也得救了。他們的眼裏出現了秋後滿田翻卷的金色稻浪,心裏喜洋洋的。
季節已到了小滿,時令不等人。田裏有水了,水月村的田野上又恢複了春耕生產的繁忙景象。他們往田裏送肥,割界邊草,挖稀泥做掩滲,夯實田埂,翻耕麥茬地,菜籽田,為插秧做好準備。
村民們在忙碌的途中遇到一塊,都稱讚張月萼。說,村人大女代表為水月村人民辦了一件真正的實事。
這種久旱逢甘露的喜色,在水月村人民的臉上沒有掛幾天。到了第五天的光景,水月村第一口機井的水源枯竭了,再也抽不出水來了。苗田裏的秧苗也一天天枯萎下去,甚至有的大片地死亡。張月萼和她的村民們的心又開始焦慮不安起來。
張月萼到鄉農技站裏去找農業技術員,請他們來鑒別秧苗看是得了什麼病。
張月萼買了五元錢一包的白沙香煙去作接見禮。她家來了客人都是買的這種煙。她滿以為這種煙就不錯了。
鄉裏的農業技術員看了一下張月萼拿出來的煙,連連說,我不抽煙。
張月萼笑著說,我進門時都看到你扔了煙頭的。
技術員說,我是決定抽了那一支煙後,就戒煙的。
張月萼悟出了這個技術員是嫌她的煙低檔了,就改口說,這煙是差了一些,到我們村裏後,我來加補。
技術員透過空調室的玻璃門看了一眼外麵照得大地如銀的太陽,心裏就產生了一種懼怕。我現在沒有時間,我要整理農技簡報。孟鄉長下了命令,今晚一定要把資料搞出來。
技術員不願意跟張月萼去,她隻好一個人回去。她在路上走了好遠都沒碰上一個人。
這曬得死鬼的太陽,烤得張月萼如火燒火燎。身上和心裏都有些炙熱。她在心裏說,這也不怪人家技術員不來,她要不是心急如焚,也不會一個人像餓死鬼一樣疲於奔命在這空曠廣袤的原野上。
張月萼第二天早上,是打的去接的鄉農業技術員,這是她想了一夜所做出的決定。
鄉農業技術員通過實地取樣化驗,認定秧苗的死因是地下水含有大量抑製秧苗生長的礦物質,地下水的水溫又太低,因此,導致了秧苗的大量死亡。
張月萼好心辦成了壞事,她的心裏很難受。
雖然說婁向榮在水月村受到大多數人的指責,畢竟也有那麼幾個沾親帶故、氣味相投的人。他們覺得張月萼為群眾做好事是出風頭。現在她把事情辦砸了,風言風語地說:
看來女人隻有蔫男人小雞的本領。
鴨子捉得到魚何必要鷺鷥。
這些話像吹得脹鼓鼓的豬尿脬,打不死人,氣得死人。
張月萼也覺得自己有愧於鄉鄰們,她又掏出一筆錢來,到鄉裏的集鎮上買回來920抗生素。她把這藥分給鄉鄰們,要他們迅速噴藥,盡量減少秧苗的死亡。可是這些平時看來蠻有效果的農藥,對這些瀕臨死亡的秧苗一點效果也沒有。
田裏幹枯了,地下水裏的有害物質,仍然殘留在田裏,秧苗還在一個勁地死。
水月村的村民們,看到張月萼也不能解決這場災害對人們的折騰,甚至於將他們尚有一線希望的秧苗也用地下水殘害得所剩無幾了。他們開始同張月萼疏遠起來,再也沒有人叫她村人大女代表了,再也沒有人上她的門要她解決這場幹旱了。她由鵲起的聲名,一下子變得如同一株田邊自生自滅的夏枯草。在這蓬勃生機的夏天,失去了生長的旺盛期,已經走向衰敗。
這些天,張月萼很少出門,她在家裏料理一些家務活。有空閑,也看看書。她有些內疚,沒有跟村民們把事情辦好,辜負了村民們的一番好心。
鄉裏花了一大筆錢,修了一個泵站,雖然沒有調來一滴水,村民們卻改變了怨天尤人的觀點。有村民說,孟鄉長也不容易,他能同我們一道拉電線、築堤壩,也算得上吃苦的幹部。
孟東坡心裏也很得意。他做了一下表麵文章,然而,都成了電視的鏡頭,報紙的文章,廣播的聲音。老百姓沒有受益,他孟東坡卻有了政績。
孟東坡又想,現在是開展夏征工作的好時機了。村民們的田裏雖然還是沒有水,但是鄉民們已經看到他這個鄉長是為他們盡了責任的。他要利用這一障眼法,堂而皇之地再開始夏征工作。
孟東坡來到水月村,村民們覺得他在抗旱中操了心,都與他主動握手。
孟東坡找到婁向榮,對他說,現在要開展夏征工作了,若再遲疑,物資就會走失。
婁向榮聽了,喜不自勝。他要向張月萼開刀的時機到了。
婁向榮帶著所有的村組幹部,在孟東坡的督促下,來到了張月萼的門前。
張月萼的門前有一棵大槐樹。這樹的樹冠很大,像一把撐開的大傘,把天上灑下來的火辣辣的太陽擋在了樹巔上。樹下一片陰涼,人們感覺得到這裏與空曠地帶的溫差懸殊。
樹下堆積著一座小山似的柴草。張月萼在這樹下纏繞燒火用的柴草把子。她的頭上戴著一頂遮陽的涼帽。這涼帽是折疊式的,收攏可作扇子。她腰間圍著一塊圍苫布,圍苫布的下擺蓋在膝蓋上。
婁向榮來到了張月萼的麵前。
婁向榮掏出煙,用手指在煙盒的屁股後頂出一支來,奉給孟東坡。然後他又頂出一支來,才用嘴叼上。他的嘴一歪,那煙在他的嘴巴上斜伸著。他點上火後,吸了一口,又是腦袋一歪,煙又在他的嘴巴上一蹺,顯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婁向榮對張月萼說,我是官封的村長,現在來執行鄉裏的決定,開展夏征工作。你是民選的村長,倒不如說你是自封的好聽。你想出風頭,打井購設備增加了村民一萬多元的經濟負擔不說,還把村民們的秧苗也折騰死了。你今天能識點相,帶個頭,完成今年的夏征任務,將功補過,我什麼都好說,不然——
張月萼說,你要是講狠,我就是該交的今天也不交,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張月萼口裏說著話,手裏仍然在纏繞柴草把子。
張月萼纏繞好一個把子,丟在一邊,把臉轉向站在一邊的村會計問,夏征征收的是哪些條款?我該交多少?
村會計雖然和婁向榮現在是搭乘在一條船上,但也是不擁護婁向榮的。他原本就是水月村支部副書記,撤了賀顯貴的職,他最有資格接任這個村長職務。
會計打開賬本,看了一下。他如實地告訴張月萼——鄉裏和村裏兩級攤派到她戶頭的款項和金額。會計這樣做是為了讓更多的群眾知道他們哪些是該交的,哪些是不該交的。
張月萼聽後,很平靜地說,我沒喂一根豬毛,收我的屠宰稅是不合理的款項。我家沒有一個機器螺絲,你們平攤車輛營運稅,也是沒有一點理由的。還有村裏的……
沒等張月萼說完,婁向榮就搶著說,你沒喂豬毛,證明你懶惰。一個女人連豬都不喂,你說得出口嗎?你家沒有一個螺絲,說明你家沒有致富。你拖了農村發展農業機械化的後腿,不僅要納稅,而且還要罰款。
張月萼知道婁向榮是在和她發難。她沒同他正麵交鋒,很平靜地說,我懶惰也好,貧窮也好,不合理的,不該交的,我就是不交。權在你手裏,錢在我手裏。
婁向榮聽了張月萼的這幾句話,凶相畢露地說,錢是在你的手裏,我會要它到我的手裏。接著,他又轉向孟東坡說,孟鄉長,你打個電話,叫鄉治安中隊的人來收拾她。不然,我們水月村的夏征工作我就無法開展了。
孟東坡聽了婁向榮的請求,沒有立即表態。他認識張月萼,是在她帶領水月村的村民們到鄉裏上訪的時候。雖然張月萼給他孟東坡提出了一些尖銳的問題,他難以回答。但孟東坡並不認為張月萼是一個刁難和蠻纏的女人。他反而覺得張月萼是一個說話和辦事都是一個細心而又講理的知識女性。就剛才說的話,她也是有理的。不過……接著,孟東坡又在心裏權衡了一下利弊。要是不治一治張月萼,影響的不僅僅是水月村,很可能是全鄉。他心裏比誰都清楚,牲豬屠宰稅和車輛營運稅是鄉裏附加的。鄉裏吃喝玩樂都在其中。這錢要是收不上去,自己的手上就是空的。孟東坡違心地同意了婁向榮的請求。
不一會,鄉治安中隊的人就駕駛著一輛沒有門窗的北京吉普車,來到了張月萼門前的水月渠對岸。
鄉治安中隊是孟東坡鄉長親手締造、親自領導和親自指揮的一支隊伍。這支隊伍專門用於收糧收款。他們穿的卻是武警的製服,戴著大蓋帽。他們的手裏雖然沒有槍炮,卻有手銬、電擊棒。他們有擅長打人的手腳。他們幹過偷雞摸狗、攔路搶劫、殺人放火等勾當。
治安中隊的隊員們來到了張月萼的麵前。她抬頭看了一下,他們染著紅頭發,有的臉上有刀疤,或膀子上或胸前紋有龍、劍和與他們性格格格不入的忍字。他們的樣子都很嚇人,張月萼見了就怕。她在心裏說,婁向榮,你真狠毒,你向一個弱女子下這種毒手。
一個治安隊員瞪著眼睛對張月萼說,聽說你不交夏征款?
張月萼說,我沒說不交,我說我不交不該交的款。她說話的聲音有些發抖。一個女人必然膽量不如男人,她被他們的野蠻行徑嚇著了。
婁向榮在一旁倒背著雙手,微低著頭,齜著牙齒,不住地兩邊唆動著,把一支煙屁股像變戲法一樣從嘴巴左邊傳到嘴巴右邊,又從嘴巴右邊傳到嘴巴左邊。然後,他踱到張月萼的麵前,哼了一聲,說,現在你交也不要了。接著又轉向治安隊員,先把她帶到鄉治安中隊去再說。
婁向榮的話音剛落,早就虎視眈眈的治安隊員把張月萼團團圍住了。
張月萼從柴草堆邊站起身來,把剛纏繞好的一個柴草把子,猛摔在地上。她從腰間解下圍苫布,撣掉身上的灰塵。又從頭上取下帽子,抖幹淨粘附在上麵的渣滓,收攏成一把扇子,放在柴草堆上。接著,把兩鬢散亂的頭發集攏在耳根,又用雙手抻了一下襯衫的下擺。她的衣著經過她的整理,像是走親戚的那種整潔。她衝著婁向榮說,去就去,看你們還把我吃了不成。
張月萼這時對他們的言語、麵孔和行為反而無所畏懼了。
幾個治安隊員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們在她的背後推她走。
張月萼的身材線條很美。一個下流的治安隊員看到她的屁股圓鼓鼓的,有些韻致,就想摸一把。他緊走兩步,離張月萼更近了,照著她的屁股推了一掌。他的嘴巴卻借故說,還不快點走,你在捱命嗎?
張月萼回過頭,橫了那個治安隊員一眼,說,你回去打你姆媽的屁股。
他們把張月萼推推搡搡地繞過水月渠上的一道土坎,推到了那輛吉普車的跟前。要張月萼從道路中間的車門上車。
這時,一輛農巴車迎麵駛來,張月萼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在路中間上車有些危險。張月萼往路邊繞去,想從路邊的車門上車。
一個勞改釋放的治安隊員看到張月萼繞道,以為她想越河而逃。他在監獄裏越過獄。他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張月萼的後衣領。他把張月萼使勁地往後一拉,張月萼四仰八叉地跌倒在路上了。那個治安隊員接著就是一腳,嘴裏罵著,你媽的個屄,還想跑?
張月萼吃了一腳,還挨罵,心裏有些吃不消,就還嘴說,你媽的個屄。你媽沒有屄,怎麼把你下出來的?
這個治安隊員沒想到張月萼還會還嘴的。沒等張月萼罵完,又來毆打張月萼。張月萼挨了幾拳、 幾腳,有些受不住了。她想,他們把她弄到鄉裏去,還不知道他們怎麼對付她。這時,她真的想到了跑。她看了一眼麵前的水月渠,渠裏沒有水,過了河就是她的家。她想跑回家,關在家裏,不給他們開門。她的門是鐵門,他們是砸不開的。她根本沒有考慮到她跑不跑得脫身。她爬起來,就往水月渠裏跳。
一個治安隊員緊隨其後,拉著了張月萼的襯衣後襟,把她從幹涸的水月渠裏拖了上來。她襯衣上的紐扣全部被扯掉了。張月萼躺在地上,乳房總算還被胸罩護著,肚子全部裸露出來。他們對她邊打邊罵,你一個婊子養的,還想跑,還想當村長,還想抵製夏征工作。
張月萼不顧被打的疼痛,隻覺得在大庭廣眾麵前裸露身體是她的羞恥。她的眼淚不打一處來。她趕緊用雙手扯起兩片衣襟,把胸前掩住。
又一個治安隊員看到張月萼護住她的胸前。他的嘴巴像一隻澆糞的糞瓢,把狗屎一樣臭的汙言穢語潑灑出來,你的兩個奶子像兩張癩蛤蟆皮搭在驢屁股上,哪個沒見過,還像個稀奇護著。
圍觀的村民們聽了,心裏都跟著張月萼憤憤不平。但是,他們都不敢出麵幹涉,他們惟恐穿起蓑衣搶火,引火燒身。隻有在一旁小聲嘀咕,這些小短陽壽的,以後不知道該怎麼死。
張月萼跳進水月渠裏滾了一身的泥,他們要把她帶走,不準她換那被扯掉了扣子的襯衣。
他們把張月萼塞進車子時,孟東坡和婁向榮一直頤指氣使地站在一旁。
張月萼被治安中隊的帶走後,婁向榮在村裏大喊大叫,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們有誰再抵抗夏征工作,張月萼就是你們的下場。
水月村的村民們都把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句話作為座右銘。寧可交自己實在不願交的那些稅款,也不再多言,免得吃那些啞巴虧、皮肉苦。婁向榮他們變本加厲,要農戶一季交全年,他們就一季交全年。錢不夠的農戶,婁向榮要牽豬子、抬電視機,他們都讓,他們都在心裏說,恁他去,折財免災。
一夜的工夫,水月村的夏征任務就完成了。婁向榮在鄉裏得了第一名,鄉裏發了他一萬多元的所謂獎金。實際上就是水月村的老百姓多交的。
治安中隊有一間專門關押所謂違法亂紀的村民的屋子。這屋子上下左右和前後都不過兩米。稍微高一點的人在裏麵,站不能伸頭,睡不能伸腿。這屋子沒有窗戶,隻有一扇鐵門,門上有一個兩公寸見方的小孔,想必他們設計這屋子時,想的是用來透風、透亮、透氣,傳遞食物給關在這裏的人的。
治安隊員把張月萼關在這間比監獄的條件都還要差的屋子裏後,就去上館子了。
先張月萼之前關在這屋子裏的人,在裏麵放了一攤稻草。稻草雖然有些潮氣、黴味和尿臊味,但軟綿綿的。受過折磨的人,躺在上麵還有些受用。張月萼一個人被關在這小屋子裏,不再有裸露肌膚的羞恥感了。一個有廉恥的人,沒有衣服遮身,總是覺得很難堪。這時,她鬆開扯著衣襟的雙手,先搓掉了臉上幹枯的泥巴。接著選了幾根有拉力的稻草,撕扯掉它們的衣殼,擰成一根根細繩子,把兩片衣襟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