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造反(1 / 3)

第1節

西蜀漏天雨,

橋頭煙雨多,

絲綢南路站,

三河穿城過。

這首五絕是青衣居士對古青衣國國都雅州城的描述。三河分別是青衣江、北河、南河。南河距青衣江交彙口十丈遠處有一座三孔石拱橋橫臥南河,橋麵用青石板鋪成。橋兩端各一黃桶粗的黃桷樹,像兩把巨傘遮掩石橋,兩樹的根沿著拱橋一側蜿蜒伸展,緊緊相扣,像橋暴突的青筋。在橋的兩端還有一對隔岸相坐的雌雄鐵牛為鎮水之物。被幾代小兒爬摩的餘光水滑,亮堂堂的。南河古為護城河,橋兩頭城堡雖撤,至今尚可見城牆基腳。橋東算城外,清朝以前是無人居住的野地。清朝末年,人口增加逐漸形成一條街,兩旁盡種桂花樹,一到八月,開黃色的金桂,開白花的銀桂,開橙紅色的丹桂,清香飄逸,濃鬱致遠,桂花街成一彩色的香龍。街兩邊建築十分雜亂,高矮參差不齊,不像橋西老城一溜穿鬥木屋,一排排很整齊,門窗都鏤刻“梅花戲鹿”,“南極仙翁”“壽星蟠桃”一類圖案。而桂花街卻家家門口都掛有一木瓢,木瓢雕刻成一天神張開血盆大口,橫眉豎眼,一頭的紅發,作避邪之神。桂花街一二十戶都是開雜貨鋪,茶鋪,酒店,雞毛小店。在橋頭第一家就是桂花街的開山鼻祖,洪記鐵匠鋪。第一代洪鐵匠是太平軍石達開手下的掌旗官,石達開在石棉紫打地全軍覆沒後,掌旗官隻身逃難到此,在橋頭搭個草棚拉風箱打鐵營生,至今已是四代鐵匠了。洪記鐵匠鋪除了瓢神,還吊有一把掛環的鬼頭大刀,一是傳家寶,二是個招牌,方圓百裏誰不知洪鐵匠的刀好,鋼火不老不嫩,剔骨剁肉,不卷刃不缺口。門口一大太平缸,裏麵的水永遠是烏黑烏黑的,上麵浮著一層暗紅色的鐵鏽,這是洪鐵匠淬火的地方。鐵匠鋪不到100個平方米,前半部是小青石板當瓦蓋,後部分是小青瓦,廁所則是樹皮,茅草作蓋。桂花街最大最寬敞的房子是青英家,她爸原是解放軍的一個連長轉業到地方林運處當經理,她家不僅門麵大,房子大,還有一個小花園。一年四季姹紫嫣紅香滿園。桂花街最有學問的不是教書的老黃家而是寫碑文的陳思文,不過由於他的曆史問題,整日縮頸縮項夾著尾巴裝憨,從不承認自己有學問,老黃自然頂替,“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不過老黃家的兩個女兒黃鸝黃鶯卻是桂花街最美的胚子。桂花街最有功夫的不是太平天國洪鐵匠的後代而是真人不露相,行走如風有仙骨道風的文玉佛。桂花街最油滑的是茶鋪老板,他那張嘴死的能吹活,生意場上混久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從不說全部真話,跟他談話如同隔口袋買貓,全不知他心是真是假,是紅是黑。桂花街最親密的是文玉佛和武太郎兩鄰家,有什麼好吃的兩家都要互相送。桂花街居民一般都比較窮,可最窮的當然要數打布殼的包金家。最殷實的人家是距桂花街100米的南河水碾房主牛木匠,他家有手藝又有磨房,人口不多,隻有老木匠和小木匠兩爺子,水碾房是兒童們的樂園,下河捉魚捕蝦玩都玩不夠。僅就那吱吱呀呀轉動的水車輪子不知疲倦的轉,引起兒童多少天真無邪的遐想和童年的夢。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桂花街木瓢神統統一掃光。鬼頭大刀也收刀斂掛,鐵匠鋪合並到縣五金廠,第四代傳人洪廣林20歲成五金廠三級鍛工。洪廣林小學沒畢業遇上糧食關綴學在家拉風箱,抱大錘。他中等個子,一身的疙瘩肌肉,臂力過人,虎背狼腰異常彪悍。一天到晚都蹦蹦跳跳像上足發條的機器。一條汗漬斑斑變成烏紅色的練功帶緊緊束腰。刮個光頭,頭皮乏青,不幾天就冒出又粗又密的黑發,臉上有一條不知是出天花還是鐵屑燙下的疤,鼻子四周,星星點點幾個黑麻子,惡狠狠的。斜對門石碑鋪寫碑文的陳思文咬文嚼子推敲一番後說:“麻,廣林二字湊成,廣現簡化為廣,莫非天意?”從此人人皆有意稱廣林,即雅又不失其本色。隻有隔壁茶鋪子家老大,惹惱了才敢直呼其“洪麻子”。茶老大大名茶大福比廣林大一歲,從小一塊長大,一雙魚泡眼,整日睡眼腥腥像在打瞌睡,天生一張大嘴巴,任何歌唱家,美食家都遜色,他居然一口能含完自己的拳頭,從而贏得茶大嘴巴美名。中學畢業,家境不好,“四清”運動一開始,茶大嘴積極配合工作組早出晚歸,狠鬥五類份子,清審四不清幹部有功,被分配到縣運輸社拉板車。

文革一開始,學生四處煽動造反,茶大嘴及時去告誡廣林:“兄弟,不要夥到‘洋人’造反,五七年反右就是先例,聽我爸講,當初我爸所在單位茶旅社組織職工學習,向黨交心提意見,我爸提不出還不準走,最後說回去想想才走脫,結果那些提了意見的都籠起,跑不脫。這次也是一樣的圈套,等你傻瓜鑽,你想,老革命流血犧牲換來的權好奪麼?”廣林一想也對不去夥到鬧,下班沒事就打籃球,打沙包,翻跟鬥,偶爾也和茶大嘴上街看大字報。

一日看見北京來電:

好消息!特大好消息!

我們最最敬愛的林副統帥身體非常、非常健康,最近經醫生檢查,體重又長半斤……

“哈哈,哈……半斤?恐怕沒屙屎稱的吧——”廣林剛冒一句嘴便被茶大嘴一把死死捂著,茶大嘴輕聲嚴厲的警告:“你在說啥?小心腦殼,”說後拉起廣林便溜。

沒想到一九六七年一月“上海一月風暴”奪權開始,《人民日報》頭版頭條還套了紅,當天下午就見茶大嘴打一麵紅旗,旗上《衛東彪造反隊》六個黑字還是濕漉漉的。雄赳赳一個人從家裏鑽出來穿街而過,一見廣林便招呼:“兄弟,快排我後麵跟我一道去奪權。”廣林撓了撓腦殼:“到哪兒奪權?”

“先到運輸社,然後到縣委奪權,快走,遲了就被別人搶了”一路上高呼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造反到底,就是勝利……。”

一到運輸社主任辦公室,見青主任就上前給他“啪啪”兩耳光,長長出了口氣。十年咯,十年前你打老子一耳光,你忘了,老子沒忘。老子今天多打你一耳光就算十年的利息。十年前的事刻骨銘心,曆曆在目。那年夏天,林運處上影《三毛流浪記》茶大福想看可沒錢,於是晚上邀約桂花街的小兄弟洪廣林,六一,作擋箭牌混林運處看電影,結果被值班的當時院長現在的運輸社主任青金發抓住,同時被抓住的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溜兩行長長的鼻涕緊縮一個尖尖的腦殼,一雙驚惶的小眼睛不停的眨,不時瞄青金發一眼再飛快偷窺一下逃跑的路線。青金發身材到好,高高的個子,細溜溜的肩膀,一雙瘦長腿長滿又粗又濃的黑毛無比驕傲,可臉就醜了,一個長冬瓜似的腦殼,尖溜溜的下巴,暴凸的牙齒被煙熏得焦黃,更可怕的是左眼角上擦傷的彈痕把眼都豎立起來似的。看一眼,終生難忘。他見六一,尖腦殼人小:“呸,呸,滾!”一人一泡口水。洪廣林頭上則挨一彈指,茶大嘴則被甩脆生生一耳光,打得茶大嘴喊爹叫娘,左臉腫了半月才消,可仇恨卻種在心底,永不消。想打青金發的黑石頭,又怕跑不贏他,被抓住那兩邊臉都要腫。青金發人高腿長,30歲正當年,在部隊轉業前是個連長。報複隻有找更弱者施暴了。經觀察發現青金發的大女青英9歲。小小年紀,其後母許容就叫她下河洗菜,清衣服均要從洪鐵匠後屋虛角樓下過。茶大嘴立即鼓動:“廣林,你挨一彈指,火辣辣的味道不錯吧。六一,一泡口水洗臉臭不臭……青英從樓下過,大家一起撩起雀雀澆她一頭尿她就要倒黴,不得好死,氣死青麵獠牙(他們給青金發取的綽號)如何?”

第2節

三人依計而行,果然澆青英一頭尿,青英哭著跑回去,三人開心哈哈大笑,可還沒笑到十分鍾,青金發怒氣衝衝上門,三人撒腿便跑。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洪廣林晚上回去可就摻了,屁股打個紅通通,幹嚎而無淚。仍不供出同夥。在洪鐵匠的押解下找到青家賠禮道歉,又揭開單衣,廣林黑油油的身上青一杠,紫一杠腫起,有的還侵血絲絲。青主任,“驗名正身”後不在言語。青英本要當麵唾其麵,一見其慘狀心就軟了,還有點後悔自己告狀。唯有許容依然氣勢洶洶:“咋個?嚇我們嗦?我沒見過?打死他龜兒子都應該。青英,吐他口水。咋哪,嚇到了,可憐他了,呸,沒用的東西,要死跟他一到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