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男巫大人(1 / 3)

隋煬帝楊廣統治末期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大興土木、開鑿運河,驕奢淫逸、巡遊江南,重徭繁役、橫征暴斂。致使民怨沸騰,怨聲載道。加之天災頻仍,黎民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民眾被迫揭竿而起,農民起義風起雲湧。在各地農民軍的沉重打擊之下,此創建未及四十載、僅曆兩代君王的年輕帝國於風雨之中飄搖。

隋煬帝的暴政致使天怒人怨,戰亂無休,生靈塗炭,災荒連年,餓殍遍地,哀鴻遍野。

怨艾難平的死靈化作孤魂野鬼遊蕩陽間,於夜晚出沒,纏擾、侵襲、甚至殘害那些富貴安逸的大戶人家。

以祛邪除鬼為職業、以道士法僧為代表的各類驅邪師備受官宦富貴大家推崇。因此,長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多見招求驅邪師之委托狀,且有頭戴道士帽、五嶽冠、蓮花冠,身披道袍、戒衣、袈裟,背負桃木劍、手持禪杖者行於街道。然而質量卻參差不齊。有投機取巧、地痞無賴之流視此為財路,竟冒充驅邪師四處坑蒙騙財,大戶人家多深受其害。因此富貴大家對於那些聲稱能祛邪除鬼的驅邪師之流多懷戒備之心。

大隋神都長安城八月初旬的天氣格外晴朗,碧空如洗,豔陽高照。

盡管外麵戰火紛飛,民生凋敝,滿目瘡痍,然大隋皇都未受絲毫波及。長安城仍是一派繁華昌盛,時和景麗,仿佛二者分屬於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

一位魁梧健碩,服飾華麗,神態孤傲的青年男子剛從開遠門進入長安城。他高視闊步、張揚獨行於長安大街之上。

他身著一件繡有彩雲花紋的深藍色翻領對襟胡服,裏頭一件黑色中衣打底。手上帶著黑色護腕革套。背後交叉綁著一把精致的細長黑刀、一把桃木長劍以及一把特製連弩。腰間係著細長的黑色皮帶,皮帶上別著一把造型精巧的匕首。下身裹一條灰色小口褲,腳踏一雙黑色厚底高筒皮靴。除卻他身後那幾把利器,無人會將他與驅邪師,準確說男巫,聯係起來。

這名來自西域的鮮卑人,自稱是北魏拓跋皇族後裔。此人儀表甚為怪異,束發卻左衽。長有一頭略微卷曲、泛紅的黑發,一對冷厲深邃的棕色眼睛。此外,他長著西域人標準的寬正臉型,異貌於中原人。寬額劍眉,鷹目隆準,眼窩深顴骨低,麵容凜若冰霜,氣宇軒昂,倜儻異常。剛從西域不遠萬裏長途跋涉而來,遠赴長安探親。

男巫雙手交叉於胸前昂首闊步,踽踽獨行於平坦寬闊的長安大街之上。行人應時投來怪異的目光,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等從未見過一個衣飾華麗、舉止張狂且如此年輕的驅邪師。然而這位當事人並未理會他人的反應,依然從容不迫地揚長過街。驕傲得意的神情似乎在向眾人宣告:“我他娘才不在乎!”

男巫徑直朝專門張貼委托狀的布告板走去。板前擠滿了湊熱鬧的城中百姓,觀者如堵,人言嘖嘖。各類關於祛邪除鬼的委托狀密密麻麻地貼滿了整塊木板。

此布告板美其名曰‘招賢納士’,多由富貴人家出資設置,且得到官府特許,一般設於各大城門附近。這板寬約八丈、高約五尺,上邊框製成折疊傘狀,設有底座方便移動,如遇雨天則有專人負責將其搬入室內。雖說為布告板,上麵張貼的卻並非官府文書,而是大戶人家招求驅邪師為其消災解難的委托狀,城中百姓多戲稱為‘消災板’。民眾之所以這般關注‘消災板’,不過是為了尋點飯後談資。諸如,誰家賞金最高或哪家又遭殃了等等。

委托狀的張貼也極為講究,酬金前三高的委托狀貼於木板的正中間,從上至下排列。其餘委托狀則按照酬金的高低由右往左依序排列。酬金最高的委托狀一般使用白絹書寫,張貼於布告板第一排的正中間。

男巫先是站於民眾身後觀察一遍,隨後他一把扒開人群直接將板上第一排正中間的那塊白絹硬扯下來然後揚長而去。周旁眾人驚得目瞪口呆,麵麵相覷。對於這個行為粗魯、舉止古怪的神秘人物,他等也僅得一臉迷惑地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

未行多遠,男巫根據白絹上的指引來至一處豪華府邸外。一對威武肅穆的大石獅鎮守於府門外頭兩旁,三座獸首朱漆大門緊閉著。男巫抬頭瞧了一眼正門之上的匾額,匾文乃‘寇府’兩個榜字。屋簷下懸掛著幾盞大燈籠,台階兩旁擺放著幾座燈龕。

男巫緩步上前,用正門上的虎首銜環隨意輕叩幾次門。未過多久,門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門僮模樣的小廝從東邊角門半開的門縫裏探出頭來。

“不知這位公子有何貴幹?”那小廝一臉疑惑地問道。

男巫將手中的白絹遞予他,那小廝見狀隨即明白來意。他一邊接過白絹一邊從疲倦的臉上硬擠出笑容來說道:“公子請稍等,我即刻去稟報我家老爺!”講畢,那小廝合上門,門後又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

男巫抬眼隨意瞧瞧,屋簷下除卻幾盞精美的大燈籠外還安設有防止鳥雀築巢的金屬網狀罦罳。

未等多久,寇府正門便從裏頭徐緩敞開。一位府邸主人模樣的老者從府內朝男巫迎麵走來,他身後跟著幾個身形彪悍的隨從。除此之外,那名應門的小廝也在其間。

男巫仔細打量麵前這位老者一番,他頭戴一頂深黑軟腳襆頭,身著一件青色圓領長袍,圓滾滾的腰間束著一條玉環帶,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布靴。個頭中上,體態臃腫,雙鬢微白,寬額圓臉,濃眉細目,扁鼻粗脖,蓄山羊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眉心上長著一顆十分惹眼的黑痣。寇老爺略顯滄桑的臉龐上堆滿笑容。

再瞧瞧他身後那幾名隨從,通通一臉疲態。

“想必揭下敝府委托狀的便是這位公子!”府邸主人抱拳說道,春風滿麵。

“正是在下!”男巫也抱拳還禮,語調平淡地應道。

“不知公子哪裏人士?如何稱呼?”

“我是西域巫師,喚我男巫即可!”

“男巫大人!”寇府老爺抱拳恭敬地稱道。

對於此等稱呼男巫未置可否,寇府主人也全當他默認了。

“請男巫大人府裏一敘!”寇老爺誠摯地邀請道。

然話音未落,男巫竟回絕道:“毋須!此處甚好!”

此話一出,寇老爺的笑顏隨之收斂。在場下人也為之愕然,麵麵相覷。

反觀男巫,卻是一副無傷大雅的悠然之態。

於場麵陷入尷尬之際,寇老爺展現他作為一府之主的胸襟與氣度,早已消失的笑容又重新顯露於他皺紋叢生的臉龐之上。寇府主人和聲和氣地問道:“不知老夫哪裏冒犯公子了嗎?”

男巫卻表示無意冒犯:“寇老爺請勿多想,我僅想趁天色還早趕快把正事辦完!”

“也好!都依公子!”寇老爺頷首讚許道。

客套幾句過後,男巫率先進入正題發問道:“寇老爺要我驅除何種邪祟之物?”

“鬼怪。”寇老爺未假思索便應答道。

“鬼即是鬼,怪即是怪,何來鬼怪之說?”作為一名時常跟各類邪祟之物打交道的巫師,職業敏感使他不由自主地糾正寇老爺的謬誤措辭。

“老夫實不諳祛邪除鬼之事,還請勞煩男巫大人多加指點!”寇老爺態度誠懇地討教道。

“鬼乃死靈的怨恨使煞氣聚攏幻化而成。至於這怪則是人獸遭致詛咒變異而成,通稱‘怪獸’。”男巫一本正經地解答道。

“如男巫大人所說,我府中邪祟之物應為鬼也!”聽完男巫的解說,寇老爺當即回複道。

“府裏可有人員因此鬼而傷亡?”男巫追問道。

寇老爺思慮片刻,然後用較為肯定的口吻說道:“傷亡倒未見!此女鬼於夜間……”一語未了,男巫竟驀地打岔道:“女鬼?”

“雖未曾目睹,但聞其聲淒厲幽怨,應是女鬼無疑!”寇老爺據實推測道。

“此鬼於夜間出沒,隨處嘶吼,恫嚇家奴,鬧得全府上下是雞犬未寧,人人自危!”寇老爺緊接著又說道“因府裏鬧鬼多日,下人皆不敢於夜晚出門。而今,十之七八已私逃而去。遺留者乃常年伴我左右之赤心忠仆。”回想起近來府中之境況,寇府老爺哀歎連連。

講畢,寇府主人掩麵拭淚。男巫卻反應淡漠,閉目靜聽。

“未傷人……”男巫作沉思狀喃喃自語。

“不過……”寇老爺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男巫的思路,引得眾人紛紛看來。

男巫定睛一瞧,竟是先前那名應門的小廝。他一副戰戰兢兢欲語遲的模樣,於是男巫趕緊敦促他道:“有話快講!”寇老爺見狀也隨聲附和道:“男巫大人叫你說你便說吧!”

“是!老爺!”得到他家老爺允許後,那小廝開始小心翼翼地備述起來:“那女鬼雖未傷及府中人員,卻接連奪取了前來降服她的兩位道士和一位法僧的命。手段殘忍凶狠,場麵淒慘至極。”

那小廝講完,滿臉的驚恐之色未減退半分。

男巫聽完後,應時神情凝重地質問道:“寇老爺,可有此事?”

那小廝的話再次將寇府眾人拖入那段充滿血腥的恐怖回憶裏。寇老爺更是深陷其中,麵無人色,癡如木偶。以至於男巫問話許久也未見他回複。

身後的隨從見狀趕忙提醒,接連叫了好幾聲纔將完全發愣的寇老爺喚回現實。

“是……所言俱實!”寇老爺麵帶懼色,聲音發顫地回複道。

“為何不早說?!我要先檢驗那三人的屍身!”男巫焦急地詰難道。

“如今……三人屍身還停放於府衙裏!”寇老爺慌忙回應道,並趕緊吩咐下人領男巫前往。然而令人意想未到的是,男巫忽又變作另外一副姿態,從容淡定地說道:“不急於一時!在此之前,我先飽食一頓!”

寇老爺先是愣住了,但轉念一想,他長途跋涉遠赴長安,饑渴勞頓也不足為奇,待他吃飽喝足再辦事也未遲。於是隻好順從他道:“我馬上命人前去準備好飯菜……”一語未完,男巫卻又驀地擺手叫停道:“不必!我怎能錯過長安城的美味佳肴呢?!”

至此,寇老爺對麵前這位自稱為西域巫師的年輕男子不禁心生懷疑。

試想,當他得知自己將要麵對的會是一隻連續奪走三個驅邪師性命的惡鬼時,竟毫無憂慮恐懼之色。即使換做經驗再老道的驅邪師,也會不由得遲疑一番。也許他確實具備遠超普通驅邪師的本領,或者他不過一個到處招搖撞騙的無賴。

從現狀來看,一個年紀輕輕,衣飾講究,性情古怪,百般挑剔之人,無論怎樣看都與那道行高深驅邪師的形象相差甚遠,而他背後那幾把凶利器也不過唬人罷了。

於心中作了一番透徹的分析之後,寇老爺決定先穩住他,待會兒再揭穿他的假麵目。

“想必男巫大人初來長安,是該好好遊賞一番。”寇老爺假裝表示理解地笑道。

男巫也一改先前板正冰冷的形象,臉龐上浮起一絲微笑並抱拳問道:“寇老爺可有好地方推薦?!”

寇老爺默念,果不其然,談至遊玩吃喝便眉開眼笑。確認無疑,此人定是四處混吃騙喝的無賴。

弄清此人後,寇老爺心裏已得妙計對付此等無恥之徒。於是他假意笑道:“醉德樓乃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名貴酒樓,地處朱雀大街附近,到時還可欣賞沿街的美景。”

“此處甚好!”男巫頷首讚許道。

於是寇老爺立刻轉身交待道:“子健,快領男巫大人前往!務必好好款待,絕不可怠慢!”

“是!老爺!”那個名喚‘子健’的小廝領命道,說完便朝男巫走來。他就是先前應門、後來又道出實情的那名小廝。

他畢恭畢敬地躬身請道:“請公子隨我來!”

男巫仔細打量一遍麵前這個小廝。

這是一名個頭中等,體格瘦弱,麵相質樸的小夥兒。他頭戴一頂淺藍色軟帽,上身一件藍色交領布衣,腰間一根黑色汗巾,下麵一條淺灰色布褲,腳下一雙黑色布靴。疲倦的臉上掛滿微笑。

話說,這小廝名喚白子健,是寇老爺胞妹的獨子。上過幾年學,父親早逝,獨留他娘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怎奈娘親竟突發大病,臥床難起,病勢每況愈下。娘親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卻仍十分掛念獨子。於是臨終前告訴兒子在她離世後前往長安投靠他舅舅,尋個好差事謀生。誰曾想卻讓他舅舅當作下人使喚,還哄騙他說這叫‘曆練’。

近日府裏頻發鬧鬼事件,多半下人皆已私逃。他想反正留在這裏也不過是個打雜的仆役,還不如趁機回家避難。於是請辭寇老爺放他歸家,卻被他舅舅罵作孱頭,並痛斥一頓。還威脅他‘舅甥從此恩斷義絕’。於是他隻得被迫強留,而他的處境至今仍未見絲毫改觀。

臨走之時,寇老爺偷偷向他外甥遞了個眼色。白子健雖未全然清楚他舅舅所傳達之意,卻也猜個大概。話說近來多現冒充驅邪師坑蒙騙財之事,興許他舅舅正是憂慮於此,命他於路上好好監視一番。

別過寇老爺後,二人旋即離府結伴而行。

兩人默不作聲地行進於長安城寬綽平整的大街之上。雖說男巫身旁多了個常人伴隨,仍然未能減少行人投來的異常目光以及悠悠眾口的非議。見兩人走來,行人紛紛避開躲遠,像遇見怪物一樣。那小廝白子健見此情形甚感難堪,在別人眼中好像自己跟異類為伍作伴一般。怎奈主命難違,他也隻得低頭掩麵而行。

反觀另一邊,男巫則高視前方漠視一切,依舊維持他一貫的標準姿態——雙手交叉於胸前昂首闊步。

兩人的表現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一個超然物外,另外一個卻似過街老鼠。

行人的異常目光使那小廝顯得心神不寧,他時不時地偷瞟男巫。麵對閑言碎語仍能安然若素,白子健不由得心生欽佩。

直至兩人拐入一處小巷,情況方才稍許好轉。那小廝也漸漸放鬆緊繃的神經,像常人一般行走。

白子健又瞟了一眼男巫,心想此人年紀輕輕,心性孤傲,性情古怪,全然不似一個謹言慎行、道行高深的驅邪師該有的模樣。此刻又想起臨行時他舅舅那意味深長的眼色,因此更覺有必要好好檢驗此人一番。

於是白子健先探聽口氣,輕聲問道:“男巫大人?!”

也許市聲喧擾,抑或人家未予理睬。總之,等待許久,也未見男巫絲毫反應。

白子健早知如此,也未抱多大期望。就在他即將放棄之時,身旁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的嗓音:“講!!”

白子健立馬像得到讚揚一般興奮地問道:“男巫大人能否相告年歲幾許?”

“二十四。”男巫仍然平視前方,簡略地應道。

白子健聽後大驚,竟與自己年齡相仿。

男巫雖未問及,白子健卻也主動相告道:“我二十又五,癡長一歲……”

然而男巫對此卻毫無興趣,話音未落,他竟莫名其妙地問道:“你與寇老爺是何關係?”

白子健聽後為之詫愕,然後一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反問道:“男巫大人怎知我與寇老爺是親戚?”

“亂猜!”男巫卻隨口搪塞道。白子健也未深究,他正猶豫於是否要據實相告。

白子健思來想去,最後還是選擇有所保留地告訴男巫道:“實不相瞞,寇老爺是我舅舅!我本是一窮鄉農家子,生活難以為繼。因此我娘便叫我來長安投靠舅舅,望他能尋個好差事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