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賀箏入安王府的時候,下了一場極大的雨。

這場雨落在了十月的尾巴上。

分明是那樣聲勢浩大、來勢洶洶,卻偏生被人說成是祥瑞。隻因它結束了一場秋旱。

是以當天陛下的賞賜格外豐厚。

百年靈芝、碧玉如意、蘇繡綢緞……

賀箏聽陪嫁丫鬟暖玉一樣一樣地背禮單,隱在緞底覆紗重繡並蒂蓮四角垂明黃流蘇蓋頭下的明麗麵龐扯出一抹苦笑。

她分明隻是位侍妾。

輕輕摩挲著腕上一串母親臨別送的滿綠翡翠珠釧,賀箏心裏默默地想,這安王的勢力竟是已觸到了欽天監。

她仔細在腦海裏描摹下轎時驚鴻一瞥的那個側顏,輕歎流年易逝。

怎麼一眨眼,兒時的小小少年郎,就儼然長成了英姿颯爽的良人了呢?

過往種種浮現眼前,賀箏驀然便懂了大姐出嫁時對她說的那句“就像一陣雲煙似的”是什麼意思了。

六年前與他初遇時,誰會想到那就是她的良緣呢?直到六年後她被納入安王府,才恍然發覺,中間這許多日子,真像一陣雲煙似的,須臾便散了。

第一章

賀箏初遇李欽的時候,尚且是個剛滿十歲的小丫頭。而那時的李欽,分明隻有十四歲,卻老成得不像個小孩子。

那時賀箏的母親賀家的二奶奶過三十五歲生辰,入宮了的小姑回府省親,同行的便有李欽。

他是當今皇上的七子,生育他的蘇貴嬪難產血崩,不到一個時辰就撒手人寰。他便收養在了賀箏的小姑,也就是端夫人膝下。

端夫人無子無女,待他雖嚴厲,卻也是真疼。省親時想起侄女小箏來,便將他也連帶了去。

後來想想,那眉眼端莊的小姑,心裏的城府也並不淺罷。

二奶奶的生辰宴並未大辦,僅僅是請了些要好的命婦夫人。一時水榭裏賓客們坐定。端夫人與大奶奶、二奶奶聊得開懷,李欽則靜坐在一側。

唯獨不見了兩位小姐。二奶奶幾次著人去尋,卻都沒有找到。

正說著,伴隨著一陣細碎的叮叮當當聲響,一個白白嫩嫩的小丫頭便竄了進來。時值四月,漫天的柳絮隨著她鵝黃色的春衫在空中蕩啊蕩,她發側的金鈴發出細碎的聲響,一雙濕漉漉的眸子宛若精靈一般靈動。

跪坐著的李欽怔怔地看著她,一向老成的少年竟突然有些慌亂。若不是端夫人說這就是他的二妹妹,他幾乎要以為這就是話本子裏說的小妖精。

“你這丫頭,又去哪裏野了?還不快來見過你小姑!”二奶奶輕斥,眼裏卻滿滿都是寵溺。

“嘿嘿,娘親……”賀箏打個哈哈,轉頭看見端夫人一襲墨藍色大袖衫,內裏月白色繡蘭襦裙,重雲髻上一隻銜珠鳳頭釵,雍容華麗,恰是宮妃模樣。她端莊俯下身子行禮,“女兒祝娘親福壽綿長,笑口常開!小箏見過小姑,小姑萬安。見過大娘,大娘萬安。”說著向二奶奶遞上辛辛苦苦做的檀木簪,做工雖略顯粗糙,真心實意溢於言表。

三位夫人笑著點了頭,二奶奶更是一臉喜色。這時一個個頭高出賀箏些許的紫衣小姑娘提著裙角輕輕跑進來,先是對堂上眾人行了禮,向二奶奶送上自己寫的百孝帖,然後才又湊到賀箏身邊小聲道:“你也不等等我!”

這便是大奶奶膝下的女兒,賀府的嫡長女賀筠。兩姐妹打小一處兒長養,十分要好。賀筠隻比賀箏大一歲,行動說話卻要嫻靜得多,相比之下,賀箏就顯得格外活潑起來。

“罷了,坐罷。”二奶奶笑道。兩人便到右側坐下。

賀箏坐定,一抬頭,正對上李欽的眸子,“這個小哥哥真好看!”她對著賀筠耳語。

賀筠低頭抿嘴一笑,賀箏也“噗嗤”一聲笑出來,發側的金鈴晃啊晃,閃著金光。李欽見她倆盯著自己笑,反倒不明所以起來。微紅了耳根,他低頭佯作喝茶來掩飾自己的窘態。

端夫人看在眼裏,與兩個嫂子相視一笑。隨即她問賀箏:“小箏,你和小筠笑什麼呢?”

賀箏孩子心性,脫口便道:“這個哥哥好生好看,比策哥哥還好看。”

“策哥哥”是大奶奶的兒子,賀家的嫡長子,年已束發的他自幼因為體弱在京郊崇遠山道觀清修。

李欽聞言,剛喝進嘴的一口茶水猛地嗆在了嗓子眼,直咳得麵紅耳赤。

滿座賓客一下哄笑起來。李欽麵上掛不住,皺眉道:“為女子者,必恭淑有禮。二妹妹,你怎麼……”

豈料他這話還沒說完,賀箏就已揚眉道:“為君子者,處事不亂,遇故不變。欽哥哥,你怎麼就紅了臉?”

一番話噎得李欽無言以對,末了紅著臉道:“好男不跟女鬥,我為兄長,讓著你罷了!”

賀箏一下“咯咯”笑得歪在賀筠身上,發側的金鈴又是一陣細響。她斷斷續續道:“那……那妹妹……妹妹我就……就謝謝……欽哥哥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