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捕快的世界 文/俞雪坭
無情、鐵手、追命、冷血,四個各具特色的捕快,合稱四大名捕。
他們的名字,就算是不讀武俠小說的人也有所聞。在溫瑞安寫下他們以前,武俠小說裏的捕快,多是閑得可有可無的角色;或是仗勢欺人的惡漢,或是庸碌無能的小醜;較吃重的,不是朝廷派來壓殺反對力量的殺手,就是以官方身份掩飾惡行的大賊,用以襯顯主角光明的身影。那些捕快所代表的官方力量,等同與平民作對的勢力,在正義的另一方。當然,武俠小說也有切實地辦案緝凶的捕快,然而,他們的故事往往集中於破解謎圖,常常放棄了錯過了對人性的描寫刻畫。推理的過程,固然有趣,但缺乏令人回味再三咀嚼的地方。謎團一旦解開,便索然無味。
溫瑞安也許是描寫捕快最多最用心的武俠小說作家。隨便一數,除了四大名捕,名捕級的捕快,他還創造了《四大名捕會京師——凶手》的“神捕”柳激煙、《骷髏畫》的“捕王”李玄衣、《逆水寒》的“捕神”劉獨峰、小四大名捕——郭秋風(《碎夢刀》)、郭傷熊(《大陣仗》)、舒自繡、酈速遲(《逆水寒》)、龍吹吹(《一怒拔劍》)、新四大名捕——“談何容易”談說說、何九烈、容敵親、易關西(《刀叢裏的詩》)、“千裏神捕”單耳神僧、“鴛鴦神捕”——霍木楞登、白發娘子(《四大名捕鬥將軍——少年鐵手》)、“敦煌神捕”陳風(《縱橫》)、“打神腿”莊懷飛(《捕老鼠》)、“黑夜魔捕”劉猛禽(《四大名捕震關東——妖紅》),還有許多,實在多不勝數。當中有忠有奸,有正有邪,或直寫或側描,形象鮮明,各具特色,無一相同。即使是一個小捕快,溫瑞安也不忘留心著墨廣《縱橫》的“快腿旋風”烏於達、“甩尾虎”何孤單,兩人不論造型性格都毫不接近,卻都在麵對武力權力勢力都大得嚇人,甚至一個噴嚏便足以震死他倆的“叫天王”時,仍為自己的職責而一步不讓。最近,連“鴛鴦蝴蝶派”那個好誇張的糊塗小子羅白乃,都加入了捕役衙差行列(《猿猴月》)。
除此而外,溫瑞安竟然還寫下女捕快,像“一流一”花珍代(《四大名捕鬥將軍——少年追命》)、《銷魂》的“女神捕”溫柔香,及《縱橫》的“紫衣女神捕”龍舌蘭、“金花女神捕”’白拈銀等等,在純陽剛男性的捕快行業加入了女子的柔巧。當然,在保守的古代(特別是講究禮教的宋朝),女子出任公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武俠小說本質的浪漫,正好容納並且十分歡迎這些幻想。
捕快也是人,他們的悲喜苦樂,奮鬥和掙紮,自有動人心弦之處。他們到了溫瑞安的筆下,正好回歸人的本位,不再作為單純的反襯或破案的機器而存在,這亦是溫瑞安的捕快吸引讀者的成功之處。但是,值得在武俠小說描寫的人物這麼多,溫瑞安對捕快的興趣,益發顯得捕役官差身分上的特質,埋藏許多有待發掘的地方。也許,我們可以從作者的創作生涯中一直不離不棄的四大名捕身上,看出端倪。
第一篇寫四大名捕的小說是《追殺》(“四大名捕震關東”之一),寫於一九七零年,亦是溫瑞安的第一篇正式發表的武俠作品。當時的冷血不像一個捕快,反而像個殺手,一個接了決殺令的殺手。《追殺》這樣寫他準備執行任務:
“他的劍殺過他所要殺的人,十多年來,隻有一個人能逃出他的追捕和追殺……他要殺了他們!”
整篇所寫的是他孤身一人,追殺十三個在文學上有象征意義的敵人。雖然“他們”是死有餘辜的惡徒,但是一個捕快,應該隻是執法緝凶,而非判罪行刑。看起來,當時冷血跟作者都未弄清楚捕快的工作是什麼。而接下來的《亡命》(“四大名捕震關東”之二),寫的是各方英雄相助風雲鏢局保護一支濟災義鏢。由官府派出的追命,倏然來去,表現也隻是一個風塵異人,一個助拳,卻非一個執法官。當時的兩位名捕,他們的捕快身份,並沒有使他們跟普通江湖人有何區別,甚至可說挨了他們的身份背景,也沒有影響。
到了“四大名捕會京師”,作者明顯地對捕頭的職責有所關注,推理查案的成分亦有所增加。一九七四年完成的《凶手》(“四大名捕會京師”第一部),冷血是一個運用頭腦推理破案的偵探,雖然最後還是把罪犯殺光,卻也不再是接令殺人的刑部殺手。接下來的《血手》,追命的形象仍跟《亡命》差不多,一固武功高強的風趣前輩。而鐵手和無情,終於在第三部的《毒手》和第四部的《玉手》第一次出場。他們的任務,分別是抓回越獄的囚犯“滅絕王”楚相玉,及救援被“四大天魔”圍攻的“北城”。最後一部《會京師》,完成於一九七六年,寫的是他們四人協力鋤除殺手組織的過程。除了《玉手》一部之外,寫的都是追查懸案和追捕逃犯等捕快工作。
值得注意的是,這時候他們的案件處理的地點雖是武林,但官方已非一個純粹的名詞。然而,大致來說,這個時期的四大名捕比較像江湖人,解決問題的方式,是江湖式的快意。他們存在的世界,善惡的界定很清晰,四大名捕扮演的是執行上天義律譴罰奸邪的使者。除了鐵手一人之外,動輒以殺止殺,幾乎每次都血流成河,使得他們看起來,是四個領有牌照的俠者,可以合法(或貌似合法)以武犯禁——殺人。官方對他們來說是一個保護罩,而捕快職權的限製,在這個時期幾乎不存在。對於他們執行任務時產生的殺戮和破壞,似乎還未有反省。在《毒手》裏,鐵手因殺了“天殘八廢”數人而耿耿於懷,要表現的是鐵手溫厚的性格,似非有意寫執法者對本身破壞法紀的疑惑。
正式反映溫瑞安對這題材的關注,應是到了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二年所寫的《碎夢刀》《大陣仗》《開謝花》《談亭會》等一係列《四大名捕大對決》故事(又名《四大名捕走龍蛇》)。
這時期的作品,實是溫瑞安寫作生涯的重要分水嶺。以前他的小說,文字緊張,情懷激越,事件一個緊接一個,快速得幾容不下角色的反應,或者連作者也情懷激越得都來不及細寫他們的人性表現。《碎夢刀》等一係列的小說,筆法一變為細膩,看重氣氛氣勢,文字美麗得失神,速顏色的布置也極考究,而且大量融入電影技巧,像一個已包括精細分鏡的劇本,幾乎直接就可以拍攝成電影。
上列的四部小說,以四大名捕的辦案過程為主線,述說他們伸張正義的故事,闡揚俠道精神。對於俠,韓非子有一句十分著名的非難:“俠以武犯禁”。禁,就是法。同時秉任俠者和執法者的四大名捕,如何保持平衡?第一部的《碎夢刀》借了習英鳴之口,直接質疑四大名捕那捕快及江湖人雙重身份、他們的權責和標準:
“習英鳴眼神閃動,‘哦?那是上方寶劍,先斬後奏了!’他冷笑又道,‘我知道,諸葛先生轄下的四大名捕,是完全有自作主張及行動的特殊身份的,但你們這種特別權力,會不會變成濫用權力,害人誤己呢?’鐵手和冷血聽到‘濫用權力,害人誤己’八個字,都微震了一震。習英鳴又道:‘兩位辦案,先斬後奏的情形已不可勝數,諸如冷四爺在燒窯區劉九如家門前連殺四十三人,其中有沒有妄殺的?又如鐵一爺在連雲寨一役,指使柳雁平統領殺死馬掌櫃等人,其中有沒有無辜的?難道這些人就個個該殺,人人該死?你們辦案的時候,目睹朋友奮勇殺敵,但依法來辦,他們都無權力殺死對方,你們為何又一隻眼開一隻眼閉,不立即將之緝捕?’”
雖然這隻是一個犯罪者的巧言狡辯,但這尖銳的質問,正揭示了早期四大名捕的世界所沒有注意的疏漏。追也許算不上什麼錯誤,卻始終是一個遺憾。到了這裏,在代表天譴的四大名捕頭上加上金剛箍,從此,他們有別於一般仗劍殺人打抱不平的草莽英豪。
在《大陣仗》裏,描述鐵手和冷血決心以江湖人的方法來製裁昊鐵翼時,是這樣寫的:
“鐵手道:‘我們也不要告你,告上火,你自有貪官護著,我們今日也要奪你的首級。’他說完,緩緩地除下翎帽、腰牌,冷血也是一樣。
他們這樣做,無非是表示這是一場江湖中的決鬥,生死由命,並非代表官府的行為。
當律法不能妥善公平執行的時候,他們將不惜運用本身的智慧和武功,來尋求合理的裁決。
為執行正義,死生俱不足惜。”
他們的做法,在律法麵前是封的麼?隻怕不。然而,在武俠世界的義理裏,他們是對的——主持公道、平不平之事,是武俠小說最基本主題。上文所引的最後兩段,正是支撐起武俠世界的精髓,沒有這個精神,武俠小說便不成武俠小說了。
鐵手和冷血除下代表官府的翎帽、腰牌的動作是“緩緩的”。這表示他們都尊重捕快的身份,尊重這個身分背後原本代表的意義。而除下捕快識辨標記,暗裏也表示他們明白自己的所為並不合法,實是異例而非常態。
自《大陣仗》冷血對十二單衣劍三十八個狙擊手以降,便很少再見到溫瑞安直接描寫四大名捕的大規模“殺戮場麵”。其中鐵手,在這係列裏完全沒殺過人,他的對手,像唐鐵蕭、嶽軍,都是自盡而死的。
這個時期的“四大名捕大封決”係列,還有幾點是值得特別注意的。
一、由這個係列開始,無情、鐵手、追傘、冷血都有了正式的名字。這點的重要性,在於這標記著四大名捕不再隻是高高在上、替天行道的一個象征,而是可以有自己個性、想法、抉擇、有自己的人生的四個普通人,並由這時開始,溫瑞安對人性表現刻畫更有興趣,而且加倍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