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1 / 2)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要問九州華夏姿容最為妙曼美妍的地方,毫無疑問要把目光落在水鄉江南,要問聲色江南最為爛漫絢麗的時節,無須停凝脫口而出煙花三月下揚州,即使在烽火亂世的民國二十年,即使外邊兵慌馬亂狼煙四起,也不影響揚州自顧自地溫婉可人,一如既往地展現她的柔約之美,青瓦之下的潺潺流水,縈縈繞繞地裹住支撐青石板橋麵的橋柱,維持表麵的寧靜。

橋欄的紅藥雕紋經受了百年的風雨和摩挲,在春陽的浸潤下,亮著溫潤的灰光,隨著人影的來來往往,那灰光同橋下被行舟蕩漾的流水波光,一唱一和地閃爍,種種輝華疊加起來被吸向一對令人沉醉的深邃,使杜涼本就亮若星辰的眼眸,差點把橋邊的琉璃花色給壓了下去。

舟上,橋上,河邊的人們紛紛把驚豔的表情聚合在一個人的身上,揚州城水運興盛,北接上海,南鄰杭州,水係四通八達,是以溫婉之下,亦有繁榮錦繡,順帶著這個時勢的女子漸而開放,多著西洋長裙或貼身旗袍,大膽裝飾玲瓏線條。

然杜涼年方二八,這兩種搭配都不適合未經世事又要力顯低調的小姑娘,她便把娘親年輕時的衣裳從舊梨木箱中翻出來,叫月兒按著她的尺寸調整了一下,隻覺頗為合身。

那是晚清時期的款式,月白色的舊旗袍,手腕處綴著一圈豔色的牡丹花鳥紋,深深淺淺相得益彰,外加蜀錦質地最適合這個時節的溫度,且寬袖寬擺,杜涼的體態飄逸,膚如凝脂,瀟灑地負手立於舟前,唇紅齒白地莞爾一笑,錯以為瀟湘仙子誤墜凡塵,不慎迸出一道光迷了眾人的眼,也許杜涼這個揚州第一美人的稱號大概就是這麼傳出來的。

杜府三進院的正廳中央,坐在左側主座上的中年男子,把景德青瓷茶杯重重地摔在了紅木鑲玉桌案上,毫不心疼濺出的上好碧螺春,眼神裏的業火跌宕起伏,似乎氣得要把頭上戴著的六合一統帽給掀翻了,但還是一副威嚴沉穩的氣勢,正襟危坐地訓斥著杜涼,再不著眼的人也能看出此人乃官場老手。

“揚州第一美人?你堂堂一個大家閨秀,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不懂回避也就罷了,居然在眾人麵前拋頭露麵,像優伶歌妓一般被人談論,現在整個揚州城都在看我們杜家的笑話!你這是要氣死我嗎?”

他因為極其生氣,嘴上的那三撇胡須一聚一合,連帶著幾顆唾沫星子噴出來,但不知為何他的掌心緊緊地攥著,似是怕什麼東西被搶走一般。

下首的杜涼側目,想把身旁跪在地上的月兒扶起來,她因護主不周自覺有錯,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揚州的初春還留著冬末的涼寒,她怕月兒受不住,然月兒沒得到杜父的允許未敢起身,隻能上前一兩步,與自己的父親交涉。

“爹,我沒鬧笑話,我不過就是出去望風景,這都不可以麼?又何必責罰月兒?再說,世人悠悠眾口,並非我不為之,就能封住的。”

杜父望著麵前越發風姿卓越的女兒,即使在反駁,她亦是柔婉的語氣,與記憶中深愛的亡妻何其相似,腦中閃過許多憂慮和不堪的回憶,一時間無言以對。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他又重新恢複麵色,有些無奈地讓月兒起身,許是舟車勞頓,語氣顯得倦怠,

“涼兒,這世道不太平,我們雖然偷安一隅,但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爹不希望你出事。”

她看向庭院中父親離去的拔拓不減的背影,斑斑駁駁的光點顫顫巍巍地落在身後,經過堂前初發嫩芽的垂柳時,聞到幾分腐葉的朽氣,她低頭看著台階上未及打掃的,濃濃淡淡的青苔綠痕,柔柔地應了句,

“是。”

揉著膝蓋的月兒微微歎了口氣,抬眼看這被白牆綠瓦的院落圍囿的四角四方天,恐怕又得好幾個月不能出門,不過,好在是另一個四角四方天,不再是北平那個沉鬱壓抑的那個天,隨時可能被戰火燒紅的天了。

杜老爺是前清舊臣,官位不高不低,據說他年少得誌,杜夫人還在時他是能在慈禧太後前說上話的,但夫人亡故後,他就對官場有些敷衍,一心獨善其身,厚積家產,後來大清果然亡了,許多舊臣受到牽連,他卻是毫發無損,但北平的險惡處境越發嚴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因此今年開春,杜老爺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舉家南遷,重歸祖籍,沿著大運河從京城行船到揚州,賞遍兩岸煙花春色,讓月兒這個久居深宅大院的小丫頭見夠了世麵。

杜府雖然不是什麼王孫貴族,但在揚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撤離京城重歸祖籍的消息早在揚州傳開,當地的其他大家一直在觀望,杜老爺有意低調,把船次分好幾批走,奈何自家女兒風采過甚,僅是在舟前佇立一笑,便滿城名聲芳菲,杜家千金貌若天人的傳言流於民間作坊,怎麼能不氣。

這一氣,便是杜涼整個春天都被困在閨闈,看著百花爭妍鬥豔,看著百花苟延殘喘,從初春到初夏,似水流年,如花美眷都消磨在這江南深深庭院,縱然良辰美景,奈何無法賞心樂事,還沒法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