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思緒的曠野(1 / 3)

沒有思緒的曠野

新視點

作者:朱慶和

1

在我結婚一年後,有了兒子。喝滿月酒那天,我抱著小家夥,對朋友們說,看,肉嘟嘟的,都會笑了,真想不到,這會是我的兒子。他們聽了,均不解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們誤解了我的意思,其實我想說的是,一年前,我還不知道小家夥藏在哪兒,而現在卻躍世而出,這真是個奇跡。為了讓朋友們感受我的興奮之情,就讓他們都抱一抱他。輪到曹輝時,他卻連連擺手說,我怕抱小孩,看看就可以了。

曹輝住在另一個城市,因為時間太晚,他就在我家住了下來。我和他在小房間裏喝茶聊天,老婆孩子還有我的母親睡在大房間,如果我聽到兒子哭鬧,就會過去看一下。

曹輝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抱孩子嗎?我說,嫌他不幹淨吧。他說,不是的,這跟我少年時發生的一件事情有關,那年我十三歲,不懂事,等我到了十八歲,才明白了事情的整個過程,當然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我說,到底什麼事你快說!曹輝卻不急不忙,他說,我爸是一名軍官,當過連隊指導員,我媽是小學教師。我說,這個我知道,你以前跟我提過。他卻話題一轉,問我,你在寫作是嗎?我說,算是吧,弄點碎錢抽抽煙,就像老家的人們在農閑時撈個魚編個筐什麼的。他說,你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吧,也算是對我父親的一個紀念,這陣子我老夢見他。看他那麼鄭重其事的樣子,我就答應了,那表情似乎在說,相信我的生花妙筆吧。曹輝喝了口茶,開始講了。

2

那一年,曹輝十三歲,他爺爺去世了。他爺爺綽號叫“扁頭”。住在東門的炳荃老人頭穿送老衣裳。

大伯、二伯他們都呆在堂屋,不敢進去。曹輝當時在場,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敢進去。他膽子大,想看看炳荃老人怎麼給爺爺穿壽衣的,但被他母親攔住了。後來,母親給他解釋說,爺爺得的是肺癆,傳染病,民間有個說法,傳染病是不會被主人帶進墳墓的,而是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化作一隻蛾子,飛到某個子女或親屬的體內,繼續繁衍。

炳荃進了裏屋,看見扁頭還沒辭眼,但問什麼話都已經不知道回答了。快了,也就一鍋煙的工夫。炳荃把別在腚後的煙袋鍋子拿出來,揞上煙葉點了火,等扁頭死去。

扁頭一蹬腿,炳荃就把他剝光了。扁頭的身體已經讓疾病吸幹了,幾根骨頭收縮著,像一把爛稻草。炳荃拿備好的白酒、棉花幫他擦拭。他看到扁頭腚上的針眼已經潰爛,幾隻蛆在蠕動著。白酒滴在了上麵,蛆蟲發出一聲驚叫,便踡腿了。扁頭的陰毛灰白,短小的陰莖顏色發黑,像臨死前掙出來的一截屎。

開始給扁頭穿壽衣,一件一件地穿。在穿夾襖時,炳荃對扁頭說:“你閨女真是心細,等哪天我跟孫嬤嬤講,叫她也給我做一件,那地方也一年四季的,什麼衣服都得備下,老秋後穿剛剛好。”最外一層套的是天藍色的對襟大棉襖,還有棉褲,藏青色的,都十分厚實、得體。

沒一會兒炳荃從爺爺的房間出來了,對大伯說:“你爹走了。”眾人似乎不信,仍不敢進屋去看,但都擺出了一副準備要哭的樣子。炳荃說:“白哭,還沒穿送老衣裳呢,你們先把堂屋打掃好吧。”“白”,在曹輝家鄉話裏是“別”的意思。炳荃說完,又進去了。燈光下,男人們表情嚴肅地收拾東西,而小姑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聲音尖細。母親勸道:“你白哭,你白哭。”這時,裏屋傳出話來,“拿把剪刀過來,我要給你爹鉸指甲。”剪刀找到了,但誰都不願送。最終還是母親拿了進去,她說:“我怕什麼蛾子,要傳染早就傳染了。”母親伺候爺爺多少天了,端屎端尿的,這話分明是說給大伯兄妹們聽的。

等炳荃給爺爺換好了壽衣,大伯、二伯他們連人帶床把爺爺抬到了堂屋,衝著門口。曹輝記得特別清楚,穿戴一新的爺爺筆直地躺在靈床上,在燈光下異常耀眼,像是充了氣,看上去要朝上飄。炳荃點上了長明燈,盛上一碗半熟的米飯,把蒸好的麵串掛到爺爺的脖子上,給他臉蓋上了草紙,然後對大伯、二伯他們說道:“哭吧。”於是,哭喊聲充斥了整個房間,為了此刻,他們已經準備多日了。起碼曹輝等了很久了,所以他哭得特別響亮。在炳荃臨走前,大伯不忘給他錢,一般人家都給二十,但大伯給了他五十,外帶兩包大前門。

3

第二天,爺爺死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曹輝說,那年春天梧桐花剛落,槐花才接著開,一簇簇的都在頭頂上,雲彩似的,可真是死人的好季節,村落四周的麥地裏,煦暖的風吹著,人們無須到地裏去,隻等小風再吹上一陣麥子就熟了。如此閑暇的好時光,遊手好閑的人們都到街上看熱鬧。

因為不知道老三什麼時候到家,主事的人不好定出殯日期。老三就是曹輝的父親。他在成都的某個部隊,電報他已經接到了,但不知有沒有上火車,即使上了,翻山越嶺的,也要四、五天時間。畢竟是春夏之交了,氣溫在一天天朝上走,如果停屍時間太長,屍體會發臭。大伯說:“要不放到醫院去?”二伯反對說:“正是盡孝的時候,就在跟前。”最後商量,去鎮上的冰廠搞個大冰塊來,放在靈堂用來降溫。

結果運來了兩塊,廠長親自送來,順便還奔了喪,幹哭了幾聲,沒一滴淚。一塊冰放在靈床下麵,一塊放在牆角。長方體的兩塊冰引得人們不少的好奇,看上去那麼大,那麼亮,像個水晶棺。而孩子們更好奇,總想著去摸一摸,然後再觸到其他孩子的脖子裏去,涼得不能再涼了。曹輝帶著他們,不時地進進出出。

大伯看得煩了,把曹輝叫住,厲聲說道:“你以為這是博物館,還參觀呐。”說完,搧了他一巴掌。曹輝從腰裏拿出木頭手槍,對著大伯“啪啪”就是兩槍。大伯把手槍奪過來,別到了自己的腰裏。曹輝就對他說:“等我爸來了,叫他拿真槍斃了你。”大伯把頭低下,說:“兔崽子,行啊,行啊,來。”他說著,還差點笑出來。這時曹輝的母親來了,大伯就對她說:“你看看吧,你兒子要斃了他大爺。”母親就回了句,“斃了就斃了,”結果兩個人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