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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世立
他曾是老師和同學眼裏聰明優秀的神話,然而,神話出人意料地破滅了。絕望中,父母把他送到軍事化訓練營裏,開始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對於孩子和父母來說,這是思想洗牌的“戰爭”、靈魂重塑的“戰爭”。
“戰爭”並沒有隨著軍事訓練的結束而結束:孩子的壞毛病複萌,父母之間的教育理念“戰爭”升級,高考前夕巨大的壓力一度使他麵臨精神崩潰……千鈞一發的時刻,是什麼幫助這個艱難的家庭贏得了這場拯救孩子的“戰爭”?
同樣的孩子,同樣的父母,同樣的家庭,中國也許還有千千萬萬。徐世立以其親曆的種種給予了麵臨同樣問題的家庭一麵鏡子。學習也好,反思也好,規避也好,願每一個家庭每一個孩子在鏡中照見自己。
站在苦難的門口
“站在苦難的門口”,是兒子參加2009年湖北省高考自擬的作文試題,我立刻拿它作了本書前言的題目。
兒子高考一結束,我便瞞著他開始寫這本書。書出版的時候,第一個感到震驚的將是我們的兒子。那時,兒子在大學念書的可能性很大,當然也不排除別的可能。從現在起直到此書出版的這段時間,我們夫婦必須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雙方家人中也不能讓任何人有絲毫察覺。
世上竟有這樣的寫作。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原因說來也簡單,這是一本主要是寫他的書,兒子知道了很可能不讓寫,此書便會夭折,甚至永遠不可能問世。而我和妻子晏紫卻認為此書應該寫,因為我們不僅僅是為兒子寫,也是為與兒子同齡同代的孩子寫,為每天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幾千萬中國家庭寫。和世麵上許多內容重複的親子、勵誌、成功成才類書籍不同,這本書是寫苦難與黑暗,失誤與教訓,沉淪與掙紮,拯救與自救,理解與和解;寫淪陷之後的浮升,寫人和命運,以及人與命運的關係。
這樣真實地寫出並以這樣的方式寫,我們確實感到有點對不起兒子,但不寫出更對不起兒子,這是我與晏紫的共識。也試想說與兒子知道,兒子未必不讓寫,思來想去,我們不敢冒這個險,寧可委屈兒子。
我的文聯同事李賀明曾經說,“兒子是上帝派來磨煉你們的”。可哪個獨生子女又不是上帝派來磨煉他們父母的呢?又有幾個“特保兒”家庭不曾彌漫一個孩子的戰爭硝煙?做獨生子女的父母,我們無“往”可繼,但有“來”可開,無“前”可承,但有“後”可啟。此前若有這樣一部書對我們“啟後”、“開來”,我們當不致走那麼長的彎路,人脫去幾層皮,在黑暗裏摸索到兒子成年。經曆了之後,我們才強烈意識到中國早該有這樣一本書,卻沒想到,突然有一天命運安排此書由我來寫。我想如果我不寫出,若幹年內,恐仍將難有這樣一本書問世。
天、地、人,物、事、力,各種因素聚合於我一身,我遵從天意。於私,是為兒子,為了如他所願將來能“更加地完美自己”,同時不忍心辜負他106天的艱辛之旅以及於106天的困厄中寫出的97篇日記和6萬字的真情文字。於公,我們欲“啟後”。這與我的職業和職業道德有關。中國近代女子教育的開拓者王鳳儀有言:“道”是行的,不行沒有道;“德”是做的,不做沒有德。昏暗的夜街,我一腳踏進無蓋的窨井,一身傷痛。我爬了出來,撫痛而去,頭也不回,可我明知身後的行人正熙攘而來,明知必有人和我一樣跌進窨井,有人會比我更慘更痛。我若如此這般,私心以為失德。我寫這書,是站在井口提示後來者繞道,是找來石塊將井口圍攔,是用木板在井口豎起一塊標誌,是用手電、燭火在黑暗裏亮起一束微光。
準備材料、構思此書時,我常會想起魯迅當年喊出的那聲“救救孩子”,想象魯迅憂心如焚的樣子,想念那句“肩起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到光明的地方去”的話,常常想,常常就被這些話觸動,感動。有媒體、網站和教育刊物報道,中國現在有若幹千萬“問題學生”,後被有關部門否定。虛假新聞或數字不實應該否定,但“問題學生”這個客觀存在的龐大群體卻很難否定,很難裝作沒看見。至於該不該給學生貼“問題學生”、“差生”的標簽,則又當別論。有多少個“問題學生”就有多少個“問題家庭”,就有累以億計的“問題家長”。問題是,我們至今還沒找到解決“問題”的有效途徑。
寫作之前,我就想到要用這篇寫在書前的文字給將來突兀看到這本書的兒子作點心理鋪墊,翻開書,兒子會迎麵碰上“問題學生”、“差生”、“擇差教育”這些刺目紮心的字眼,這篇文字或能起到鎮痛減痛的效果,切望兒子挺住。兒子,這次你不會是又一次“站在苦難的門口”,因為你已經長大了,成人了,對“苦難”已經有了較深的感悟,而且已將“苦難”置於案幾,躍然紙上,呈現於考場。個人的苦難能使別人受益,這樣想,疼痛是不是會減輕些呢。
我還特別想借這篇文字為此書做個宣傳。我不避諱,因為我心存著一個美好的願望——每賣出一本書,或可挽救一個人、一個家庭;多一個人看這本書,就多一個孩子或家長早日拔身於泥淖而綽厲前行。
1 絕望短信
“這小孩完了”,是我收到的一條短信,發信人是晏紫,“這小孩”是我們的兒子修遠,讀高一上,收信時間是2007年2月4日。那時,我正在37年前插隊落戶的宜昌縣一個叫譚家衝的小山村裏寫作。那天我幾乎一夜不眠。兒子出了“問題”,在較長的一段時間裏,家庭、學校以及周邊親友一切試圖力挽頹勢的努力均不奏效,兒子像一架失事飛機,帶著巨大的慣性往一個我們不願看到的低處墜落,著了魔一般,我們,以及與我們有關的大小家庭無所作為,窮途末路。
此前一個多月的2006年11月17日,晏紫就給我發來“修遠情況很不好”的短信,那時她還沒有這麼絕望。“很不好”以至“完了”,都在預料之中,整整一個高一上半學期,兒子不聽課不做作業隻上電腦打籃球,上課就睡覺,怎麼可能好又怎麼可能不“完了”呢。
晏紫是武漢一所大學的老師,當她以母親和老師的雙重身份對兒子感到“絕望”時,這種絕望也是雙重的:母親對兒子的絕望,老師對學生的絕望。
記得2006年初中畢業前夕,班主任把我叫到學校,當著我和兒子的麵說:“徐修遠聰明、優秀的神話已經破滅了!”語文老師第二天對我說:“你的兒子油鹽不進。”又一天夜晚的學校操場上,副校長兼物理老師得知我是徐修遠的父親後說:“你的兒子軟硬不吃。”現在回想,作為父親,當初對兒子惱羞成怒地轉述這個“八字標簽”真是愚不可及,憤怒淹沒了理智,它沒能使兒子知“恥”而後進,反而成為他後來幹脆自我放棄的催化劑。等到明白時錯已鑄成。
客觀地說,今天的中國,絕大多數人尚未意識到教育與自我教育是每個人畢其一生都需要學習與實踐的一項重大、艱深的工程。教育之所以艱難艱深,蓋因它麵對的是各各不同的人,一個個稟賦、品性各異的活生生的個體。中國以偉大的教育家孔子為榮,孔子以自己千年不朽的教育思想和普世價值觀傲立於人類文明之巔,然不無諷刺的是,當孔子學院如今在全世界遍地開花(截至2010年6月,91國,302所,孔子學堂272個)時,中國自己的教育卻問題成堆;應試教育四麵楚歌,至今仍東奔西突找不到出路。長期以來,“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的教育精髓被束之高閣,相互關聯互為依存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有意無意形成共謀,孩子、學生成了教育生產流水線上的標準化產品,不符合“標準”的學生被流水線剔出,成了“次品”或“廢品”,大量的所謂“問題學生”、“問題孩子”便由此產生了。明明是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明明是我們的教育問題成了“問題教育”,惡果卻落在“問題孩子”、“問題學生”身上,這不公平。記得多年前鄧小平說過這樣的話:這些年我們最大的失誤是教育的失誤。中國隻提“科教興國”,不提“教育立國”。我不明白,這麼多年了,教育和社會道德倫理都這樣了,為什麼不以教育立國?我以為“教育立國”立的是國之魂魄。
從表麵看,兒子從一個優秀的學生滑落到“問題學生”隻用了短短兩年的時間,而實質是,由於我們的種種失誤,這種滑落從兒子出生不久就開始了,無數失誤的因累積成了“問題”的果,認識到這一點,我和晏紫用了16年的時間。
我這裏說的“失誤”,主要是指我們家庭教育的失誤。因為這些失誤,我們和兒子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以及無數不同內涵的淚水,以及無數個揪心揪肺的日日夜夜。
兒子出生後剛滿100天,就被我們送到鄭州他姥姥家,回家時已經4歲半了。最令我們吃驚的是他強烈的“唯我”意識,任性、暴躁、自私,還有對周圍人的冷漠,糟糕,兒子讓老人慣壞了。我們一開始就錯了,錯得我有時認為兒子後來一切讓我們操心勞神的習性都是對我們原始錯誤的報應,都是我們必須承受的懲罰,以致後來將他送到被稱為“魔鬼訓練營”的地方時,他所承受的巨大的身心痛苦,我都認為他是在代父母受過!
我想在這裏說出一件事情。說出它,除了對兒子表達我的愧悔,還因為它太隱秘,太匪夷所思,不說出我不得安寧。
那時兒子大約5歲。有一天我坐在臥室陽台上看書,兒子靜悄悄地站到臥室門口。晏紫不在家,兒子很孤獨。獨生子女都很孤獨。兒子想過來,又怕打擾了我,或者怕自己不受待見,猶豫不決的樣子。我一直知道他站在那兒,卻沒有讓他過來的表示。兒子終於忍不住朝我慢慢走來。走到陽台門邊,他站住了,怯生生地望著我。我仍然沒有理他。雖然多年不在一起,因為血緣,兒子對父親依然是有感情的,記得剛回武漢的那些日子,隻要一聽見我下班上樓的腳步聲,他就歡天喜地地跑出門將我的拖鞋放到樓梯口,然後又羞澀地蹦跳著趕緊跑進門去。現在,他想和父親親熱,或者玩玩,說說話,或許還希望父親能將他抱進懷裏。可是我沒有,身子一動不動,眼睛仍在書上。不一會兒,兒子的腳邁過了陽台門,他的小手輕輕觸碰了我的腿。見我仍沒反應,他十分忸怩地歪斜著身子靠到我的身上,長時間不聲不響。按常理,接下來該發生的情形理所當然地應該發生,可是我竟然讓一切理應發生的情形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沒有用行動去填補兒子情感的饑渴,我沒有在他十分渴望父愛的時候給他一句親熱的話語和一個愛的擁抱。
難怪兒子後來和我不親。
第一次回想這個細節時,我的心發緊,不能自恕。我曾經無數次指責長大後的兒子的冷漠,卻不知自己人性中隱匿著更為冷酷的一麵。回想我的童年,我雖然出生後一直沒有離開過父母,但我隻有母親抱我的記憶。我懷疑父親從來就沒有抱過我。父親活到78歲,直到生病我送他住院時,我們父子才有了生平第一次肌膚相觸。我不知道這和我缺乏對兒子肌膚之親的欲望有沒有必然的聯係。
有時候想得極端了,就覺得,當一個中國父親的兒子並不是一件什麼幸福的事情。
2 墜落從電腦開始
小學畢業時,兒子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進入與晏紫的大學一牆之隔的一所初中。整個小學階段他都出類拔萃。他幾乎每年每學期都是三好學生,作文、英語多次在省、市、區比賽中獲獎。他酷愛運動和藝術,乒乓球、籃球、遊泳、自行車、象棋、繪畫、聲樂、舞蹈、鋼琴,無所不會。進入初中後他的成績依然一直全班領先,全年級10個班500多人,初二的一次期末考試,他是年級第二名。他曾獲得武昌區藝術小人才一等獎和“雛鷹少年”稱號,還被武漢市團市委和武漢市少工委授予“雛鷹勳章”。但到初二下的2004年底,情況發生了變化:兒子要買電腦。
兒子的滑落還有一個不被我們認識的重要原因——初一一過,日子不知不覺進入了中考應試期,課業壓力陡增,所有人陡然緊張起來,而此時的兒子正處於身體與心理的轉變期。應試如魔罩,但凡意欲上進的學生都難逃其掌,而對抗是沒有出路的。
自控力一直是兒子的弱項,我們完全能想象買電腦的後果。但防線已經崩潰,買電腦大勢已定,於是我與他“約法三章”。我以為,即使從表麵看,兒子的“完了”確是從買電腦開始的。
一邊是日日不斷的長時間上電腦,一邊是在書房被控製被勸說的不自在不自由。2005年4月,兒子從同學處借來一種叫做PSP的掌上微型電腦,將電腦中的遊戲下載拷進PSP,然後坐在床上被窩裏夜以繼日。但借的終是要還的,很快,他向晏紫提出要買PSP,這時離買電腦才三個月。“五一”晏紫帶兒子回鄭州,5月2日,兒子就擁有了一部2400元的新PSP。是兒子他小舅買的,晏紫的弟弟是北京一所大學的老師。
兒子特別擅長將“約定”、“公約”變成一紙空文。不久,“約定”全麵廢止。
7月初的一天,心力交瘁的晏紫在電話中對小舅哭訴:“你把我害苦了!”
3 滑向潰陷的邊緣
PSP最終被我沒收了,兒子對我難免怨恨。這期間,語文老師也曾沒收過他的MP3,他竟然上課也把耳機掛在耳朵上。兒子的外形也在悄然變化,留長發,根根拉直,向四麵擴張,據說是超女周的“筆暢頭”,拉動了整整一代人的頭發生長。上衣越穿越大,下麵長齊大腿,身子裏麵頓覺空空蕩蕩,總替他感覺風全麵占領身體的寒冷。褲子越穿越長褲腿越穿越肥褲腳越穿越大,在地上拖出須子囉嗦的毛邊,邊走邊掃街似的。我後來知道了這叫“嘻哈褲”,用以配合“嘻哈一族”的街舞,全是網上“淘”來專賣店“搜”來從美國快件郵來,價格不菲,七八百元一條是家常,而且破洞百出。鞋隻穿一種:運動鞋。價格從二三百元起步,幾年間飆升到每雙一千多元,全名牌,不是耐克就是阿迪達斯。其後,街球替代了籃球,街球又衍生出了街舞。籃球街球街舞,聽歌上網看碟片,成了兒子生活的主旋律,而中考正一天天臨近。
中考調考前一月的月考,兒子的年級成績排名是500多人中的234名。我再一次動用“父權”,逼他寫了減少打球減少上網時間的“保證書”。2006年6月22日中考,6月10日至20日,晏紫和瑋瑋夜以繼日地幫兒子抄寫他不肯抄寫的政治和曆史的中考複習題。6月8日,卻發生了一件叫人頭皮發炸的事——晏紫學校一個名叫林丹的大一女生對兒子展開了攻勢。夜晚,兒子在大學校內打籃球,她守在球場邊,白天放學時,她堵在兒子中學的大門口。林丹同寢室的室友陳靜是晏紫的學生,得知此事後極為不安,全力阻止,但林丹不聽。
陳靜急白了臉,說,人家還是個初中生啊,比你小到哪裏去了,而且還有幾天就中考了!林丹說,小有什麼關係,我以前也有過男朋友比我小。陳靜說,你知道徐修遠是誰嗎,是晏紫老師的兒子!林丹說,晏紫老師的兒子又怎麼樣呢?我才不管。林丹仍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眼見事情不妙,陳靜終於憋不住,將此告訴了晏紫,她說我實在不能對您隱瞞了,我好像自己也要負很大的責任似的。晏紫一聽,差點一口氣憋過去。緩過氣來,她立馬要去找林丹的班主任,被我阻止。我說愛是無罪無過的,女孩剛上大學,不要因此毀了人家的名聲和前途。工作還是讓陳靜繼續做。我又教陳靜這樣去勸說:你稍稍忍一忍,忍過了中考你再找徐修遠也不遲。你也經曆過中考高考,中考畢竟關係到人家的前途,要將心比心。晏紫采納了我的建議,此事暫時平息。中考後,林丹再沒找過兒子,可能她也意識到了此事的不妥,抑製了青春的盲動。
6月22日,晏紫送修遠中考。就在結束下午的最後一場考試前,兒子向晏紫提出要買手機。為了讓他下午考好,晏紫答應了,又給我打電話,要我有條件地與兒子談。兒子回話:談條件不談,不談條件談別的也不談。考完後的10天時間裏,我和晏紫一直為買手機與兒子僵持。兒子這次更絕,從不去網吧的他開始泡吧,成天不在家,並發話我沒回你們不用找。有天半夜,晏紫發動她的學生在滿大街的網吧尋人,終於把他找到了。第二天,他往背包裏放了幾件衣服,說晚上不回了,住同學家。這下可把晏紫嚇得不輕。她已束手無策。我難道就有策麼?兒子一出門,我對晏紫說,既然你答應了他就得兌現,趕快買手機吧,明天!7月2日,晏紫帶兒子去買手機。買回一報價嚇我一跳:2500元。一上來就是品牌“三星”,可他初中才剛剛畢業。我看過一份統計資料,買千元以上手機的學生,在大學生中也隻占20%。
這部2500元的手機,在兒子上高中的第一周便在學校被偷了。學校的校紀校規中明確規定學生上學不準帶手機;如同我們與他的“約定”、“公約”一樣,這些規定對兒子沒有約束力。後來,兒子的手機頻繁更換,價格大多在2000元以上。7月6日中考成績出來,兒子雖考得不理想,但仍然憑借他紮實的基礎達到了省示範高中分校的錄取線。我們交了2.7萬元讓他進了武昌一所省重點學校的分校。
敘述回到此書的最開頭。在晏紫發出“完了”短信的2007年2月4日,高一上半學期結束,兒子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全班47人,他倒數第3名。事後我看了他的化學考卷,七欄全部是0,物理卷七欄六個0、一個3,觸目驚心。在他頹勢無法逆轉時,我曾經提出一個妥協的要求,我說,我希望你球打好,電腦玩好,街舞跳好,成績不要上遊,也不能最下遊,有個中不溜就行了,你看行不行?兒子不置可否。事實上這時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學習興趣,自控力喪失,意識混亂,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廢”了自己卻不自知,自知卻又不能自控。
2007年元月21日,正在宜昌鄉下的我無意間看了中央電視台“新聞調查”的一個節目,我知道了一個叫“徐向洋”的人,他在江蘇淮安創辦了一個“徐向洋教育訓練工作室”,工作室的對象是“問題孩子”。
冥冥中,我感覺有一種力量在幫我,幫我們的兒子,幫我們的家庭。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往淮安打電話。電話一直占線,從23日打到25日。急切之際,我讓當年的老隊長的兒子顏名華去原公社倉屋小學上網查詢,他是該校的老師。
26日傍晚,顏名華手拿兩張紙站到我麵前。我接過一看,分明發現我的眼睛有了透視功能,能看到全身的血迅速向心髒聚攏。徐向洋教育訓練工作室在全國僅設有兩個直屬分支,一個是石家莊的華北營縱隊;一個,是近在咫尺的湖北宜昌三峽縱隊。再看地址,就在夷陵區小溪塔鎮的蝦子溝,半個多小時的車程!
第二天一早,我坐頭班車趕到小溪塔找到了“三縱”,見到了總指揮陳鋒。
一進大門,水泥操場上全是身穿迷彩服的男女學生,有的在站樁,有的在隊列訓練,有的在鋪在地麵的涼席上反複折疊被子練習打背包。辦公樓對麵的三層樓宿舍,走廊和窗戶全被鐵欄封死。操場上停著幾輛行軍大車,車身兩邊寫著相同的內容:一千公裏定人生,人生必須這一課。標語或謂口號的內容我已知曉,凡來受訓的孩子,必有一次不少於一千公裏的連續行軍(行走),這是工作室的重要內容之一。
工作室隻收16歲以下的在校學生,兒子距此年限隻差兩個月。訓練時間原則上要求一年,各種費用平均算下來一月為3000元,一年3.6萬元。實際上很少有家長讓孩子受訓一年,一般是半年,也有不少是三個月的。我為兒子設想的是半年,貫穿高一下學期,回家後的九月份複讀高一,費用1.8萬元。谘詢中得知,三縱的孩子不少是父母帶他們到三峽旅遊然後“帶”進來的,父母明知這種手段不光彩,可是不這樣又萬難使孩子主動、自願來這裏。陳鋒給我講了這麼一件事:一位公司總經理對兒子說了送他到三縱的事,兒子當時就抓起玻璃煙缸將對麵的液晶電視屏砸了個粉碎。老總父親不罷休,有天將兩顆安眠藥碾成粉末放進兒子的飲料裏,誰知電腦上的兒子毫無困意,“遊戲”到天明。又一天,父親一口氣往飲料瓶裏放了7顆安眠藥粉,兒子終於睡著了。早有準備的父親立即讓一幫男性親戚將兒子手腳捆綁塞進汽車。鬆綁後兒子中途醒來,用腳踹碎了車窗玻璃,但終究抗不過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
聽到這裏,我人都癡了。
還有一個我心惴惴不安的“戒尺”。陳鋒說:老徐(徐向洋)說,戰爭是政治的最高形式,懲戒教育是教育的終極手段(大意),沒有懲戒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但戒尺也不是亂打的,老徐的懲戒原則是不犯錯誤決不懲戒,犯了錯誤未必懲戒,屢教不改堅決懲戒。
我依稀記得,前蘇聯一位教育家曾說過懲戒教育不可或缺的話,徐向洋是將之拿來,然後“因地製宜”推向極端。
兩難是人的常態,人總是不斷地麵臨選擇,作出決定,或正確,或不正確,或暫時正確最終錯誤,或暫時錯誤最終正確。
陳鋒說的另一件事更是令我震驚。一位父親將兒子送到三縱後對陳鋒說:陳總,他要不服管教,你們把他往死裏打,打死我負責!我和你立生死文書!
這讓我立刻想到我的朋友黃道坤對我說過的一件事。黃道坤在武漢市某中學做了多年的政教工作,有一次,一位父親當著他的麵指著自己的“問題”女兒咆哮:“我恨不得找個街上的男人來強暴你!”女孩滿含屈辱悲憤的眼淚,哽無一語。
天哪,這也是父親!
徐向洋後來也向我講過一個男孩,他的母親找了他幾天幾夜,有天半夜終於在一家網吧裏找到了他。母親求兒子跟她回家,隻差跪下。兒子不回,母親說你不回我就在這門口坐一夜。兒子說那你就坐一夜吧,說完轉身往網吧裏走。無告、無奈的母親急了,說,兒子啊,這深更半夜,漆黑一團,媽媽害怕呀,你就不怕……不怕媽媽被壞人強暴了?兒子這時停住腳步,轉身看了母親一眼,說,能被壞人強暴,說明你還有幾分姿色。
天哪,這也是兒子!這樣的兒子,這樣的90後,這樣的話語,真叫人萬箭穿心!縱是天才作家,也虛構不出這樣的人物這樣的語言!我們的家庭教育怎麼走到了如此絕境?父子關係父女關係,母子關係母女關係,為何罔顧親情,人倫顛覆,惡化到如此的地步!
2月18日過春節,春節一過兒子就要開學了。2月8日上午,我提前返回武漢。
4 決心難下
晏紫聽完我的介紹和建議以及我對三縱的觀察感受,驚得魂都不在了。她沒有馬上反對,也不表態讚成。她又說到兒子,說他考全班倒數第三依然無所謂,照睡照玩照要錢買褲子買鞋子,我不給,他就不滿。而且他自己買了耳機,錢是找人借的。兒子竟然開始向人借錢了!
隻過了一天,晏紫對我說,她要親自去宜昌看看。雖然隻有一天,在晏紫,這一天長於一年。
2月12日,我和晏紫送兒子到漢口火車站回鄭州過年。
2月13日,我和晏紫坐長途汽車去宜昌,傍晚時分到達三縱。一進大門,晏紫就被眼前的情景定住了:雨中,男女學員列隊繞場跑,邊跑邊喊口號,腳泡在水中,半截褲腿全是濕的,管帶不叫停他們就得不停地跑下去。晏紫的眼淚湧了出來,自言自語道:“他們……不冷嗎?”
晏紫不急著去辦公樓,直接去了右邊的食堂。食堂這時空蕩蕩的,隻有一個小男孩孤零零地站在桌邊,手裏捧著一隻不鏽鋼碗。晏紫走過去,一看碗裏吃剩的簡單的飯菜,她的眼淚又出來了。她問他多大了,他說12歲。晏紫又忍不住。我說,他不算最小,還有比他更小的,隻有9歲。
9歲,12歲,晏紫難以麵對這麼小的孩子。他們和大孩子一樣,都要接受嚴格的訓練,還有戒尺,都要和大孩子一起去走那一千公裏。眼前的情景,以及對其他情景的想象,猛烈撞擊晏紫的母性母愛,她的泉湧般的淚水,一半是流給兒子的。
我們見了陳鋒。晏紫要求看學員宿舍。宿舍雖簡陋,但幹淨整潔,充滿令人心悅的軍營風貌。被子疊成正方形,線條刀削一般,八個角棱角分明,軍大衣也折出形狀,一絲不苟覆蓋其上。床單看不到一點皺折。床下的拖鞋布鞋運動鞋鞋尖朝外並列一排,全在一條直線上。毛巾四角對齊掛在掛架上,毛巾與毛巾既不重疊又不歪斜扭結。漱洗櫃中,8隻口杯從上至下垂直一線,牙刷刷頭向外,毛麵朝下,8隻牙刷也在一條垂直線上。我發現晏紫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一種欣然之情發自心底。她是個愛幹淨整潔的人,這情形頗合她意,她(包括我)給兒子疊了十幾年被子,整了十幾年他的床鋪和房間,從無怨言。兒子在房間的所有活動隻在電腦桌上和床上,這兩處的混亂猶如震後的廢墟。晏紫很少要求兒子自己的事自己做,也許是心疼兒子,怕累著了他,再不就是覺得說了也沒用幹脆不說自己做了免得生氣。
陳鋒告訴晏紫,徐向洋工作室的宗旨是通過教育訓練,讓學生“學會生活,學會學習,學會做人”。生活也需要學習。中國著名教育家陶行知有一句名言:生活即教育。將教育的真諦一語道破。
回到辦公樓,晏紫掏出自己的名片雙手遞給陳鋒,我心說大事定矣。陳鋒見是大學老師,便告訴我們,工作室學員百分之九十來自這樣三類家庭:一類是官員家庭,其中不乏某省政協主席某省副省長某市市長某縣縣長之子孫;一類是企業家商人家庭;第三類則有點讓人費解,是大學老師家庭。他未詳解第三類家庭,我已得出自己的結論:一,大學老師家庭與一般低學曆家庭相比,對孩子的要求要高一些,比較難以容忍孩子的不良習性和不愛學習;二,大學老師經濟條件相對優裕,他們有能力支付一年四萬半年兩萬的高額費用。一般家庭的孩子來得少,不是家長不想送孩子來,除了信息閉塞,更多的可能是他們拿不出這筆錢,隻能眼看著孩子一味地沉淪。
當晚夜宿宜昌,我請來了朋友陳文傑。他也是武漢知青,後在宜昌安家立業,是一家企業的總經理。那晚我們商量後,將時間定在2月25日(正月初八),屆時他的司機葉軍開車到漢口火車站接兒子。
返漢的當晚,我寫了給兒子的“入營信”。在這第一封“父子書”的最後我寫道:
兩年後你18歲,成年了。我們不希望那時候的你仍然還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有兩年的時間,沒有更多的時間留給你和我們了。你能盡快轉變,你就能盡快回到我們這個家庭。假如依然故我,我們將隻當沒有你這個兒子,到時候你自謀生路吧。
這封信,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斷。
晏紫一邊看一邊流淚,最後說“很好”。
5 2月25日, 最黑暗的一天
2007年2月25日,是個黑暗的日子。
這天是正月初八,年剛過完,城市與人群還裹在濃濃的過年氣氛之中。中午,司機葉軍開車載了我和晏紫,直奔漢口火車站。途中晏紫沒說一句話,我也不言一語。我們表麵安靜,內心緊張。我們可能已經多次不約而同地想到哪怕還有任何一條路可走,我們也決不走這條路。
下午一點多鍾火車到站,兒子和表姐瑋瑋一起回來。
兒子和我們見麵後,他笑著和我揮了一下手,還帶了點頑皮的味道。那一刻我忽然被兒子的這一笑一揮手弄亂了心。我好心酸啊,心裏差點打了退堂鼓。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心懷鬼胎的小人,一個陰險歹毒的惡人。我心裏十分難過,臉上卻掛著虛假的微笑。我想這時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啊,隻要我不堅持,晏紫這時一定會不惜折弓斷弦功虧一簣的。可是,我已經不能了,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汽車朝通往宜昌的公路駛去。我坐前麵的副駕位置,兒子坐司機背後的左車門位置,瑋瑋坐中間,晏紫坐右車門邊。車門已上鎖。埋頭按手機的兒子突然抬頭往窗外張望,叫道,怎麼不是回家的路?車往哪裏開啊?晏紫說,回家呀,這是另外一條路。過了一會兒,兒子發覺越來越不對勁,又叫起來:這不是回家的路,你們要到哪裏去?
晏紫不能再瞞了,說,過年,陳叔叔請我們去宜昌聚會,明天就回。兒子陡然激怒了:你們為什麼騙我?我不去!我下午還有聚會,跟他們(同學或朋友)都約好了!我和晏紫這時已無話可說,任兒子在狹小的汽車空間裏委屈而又憤怒地吼叫。他困獸般不停地喊“我要下車”,可汽車正加大馬力朝市郊駛去,直至駛上漢宜高速公路。
行程過半後,兒子漸漸安靜了。然而,這是一種比焦躁狂躁更為可怕的安靜,他在心裏種植了“憤恨”,暗植了“報複”,說了一句令人寒心的話:“好吧,那就讓我們相互折磨吧。”
到達宜昌時天已黑,陳文傑一家已迎在一家飯店門口。
一下車兒子就不停打手機,上樓後又突然下樓來,在街上四處張望。晏紫緊張地跟下樓來圍著他轉,葉軍也暗中跟著,擔心他跑。他身上有錢,晏紫怕他包一輛的士回武漢。晏紫向兒子保證,葉軍也表態,第二天一清早,還是葉軍開車,專門送他一人回武漢,他可以不參加陳叔叔家的聚會。兒子無計可施,一陣焦躁過後,隨晏紫上樓來。晏紫嚇白了臉,把我拉到一邊說,不行,太危險了,是不是吃飯時在他的飲料裏放點安眠藥?她擔心兒子會作出出其不意的舉動。我否定了。
飯後上車,我們說去賓館。還是按來時的座位,隻是晏紫的位置上換了陳文傑。
車往市郊的黑暗裏開,前麵越來越黑,我的心直往黑暗的穀底裏沉。
車到三縱大門口停下,我給陳鋒打電話。不一會兒,60多歲的門衛向師傅打開了鐵柵門,車開進去,幾名男管帶圍了過來。我的頭皮轟的一陣發麻。我沒對任何人說一句話,我不忍看即將發生的情景,不管不顧推開車門烏龍著自己的大腦閃身跑進了右邊的門衛室,聽任外麵哪怕洪水滔天。我坐在凳子上,背對門衛室的門,身體低垂。我感到身子發軟,發冷,兩條腿微微顫抖。這時,我聽見向師傅輕輕地一歎:“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