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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尤鳳偉
晨練回到家,薑承先邊換鞋邊習慣性向牆上的鍾表斜瞅一眼,時間是八點半,比平常晚回來一個多小時。退休十幾年來,他的生活已經形成規律,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外出晨練,一切皆板上釘釘,雷打不動。當然也時有例外,比方早晨鍛煉,要是當天在世界在中國在本市有重大新聞(也包括蹊蹺事)發生,一起晨練的夥伴便會對此展開議論。七嘴八舌,海闊天空,各抒己見,暢所欲言,也就失去了時間概念。抬頭一看,日頭已經從海上升高。
這天導致遲歸的新聞是近鄰朝鮮的國家領導人去世。這事雖與中國不搭界,不影響國人的吃喝拉撒,卻總有些怪異,大夥自然要熱議一番,議著議著就過了時辰。卻未曾料想,這個以胖胖的老金為熱點的一天,竟然對薑承先有著某種標誌性意義,那些日子隻要看到電視上有對朝鮮國事的報道,他便會想到發生在那一天讓他心身俱損的窩囊事。
他換好“行頭”,去衛生間洗了手,老伴已把早餐擺上了桌,一成不變的小米粥、鹹菜絲、黑麵包、煮雞蛋,他坐下來剛摸起筷子,卻聽到有敲門聲。老伴已回到廚房,隻有“勞動”自己,卻有些怏怏不快,心想都啥年代了,不打招呼就往人家家裏闖,而且趕在飯點上,真是的。也正是緣於這種不滿,令他停在門前不冷不熱地問了句:“誰呀?”
“是我。”
沙啞細腔的男聲,有些陌生。他無法斷定來者是何人,本想再問一句,又覺不妥,便將快出口的話咽回去,開了門。
打了照麵,薑承先愣了一下,張張嘴沒放出聲音。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陌生老者站在門外,訕訕笑望著他,輕輕叫了他一聲“老薑”,薑承先眨了眨眼,似乎覺得此人有些麵熟,想了想卻仍沒想起來是誰。
“你?”
那人自報家門:“我是老周,周國章。”
“周——國——章?”
“對,我是周國章,咋的,把我忘了?”
薑承先“啊”了一聲,下意識瞪大了眼,待他確認了來人就是周國章——周主任後,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全身熱血奔騰,一時間連呼吸都有些窒息。■,這個周以為他忘記他了?不,不會的,他不會忘記他,他可以忘記別人,唯獨忘不了這個當年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周主任呀。倒是歲月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當年那個立場堅定氣勢如虹的周主任也像自己一樣進入風燭殘年,以致站在當麵都沒認出來。
“老薑,多年不見,你也老了。”仍然站在門外的周國章感歎道。
薑承先沒接話茬,隻在心裏翻騰:這個周,他,他來做什麼?他來做什麼?他怎麼可能來找我?他是在副市級職位上退的休,自己是個退休工人,地位一個天一個地,而且……他,他也知道是我的仇人,今天是咋回事?
他冷冷道:“周,周副主任,你,你走錯門了!”
從屋裏射出來的光照在周國章有些虛胖的臉上,訕笑仍堆在上麵,說:“哪裏,沒走錯門,我就是來看你的。”
“看我?”
“多年不見,不知你過得咋樣,人生真如白駒過隙呀!”周國章感歎說,“後來一直沒見過你,有五十多年了吧。”
“你沒看見我,我可經常看見你這個人大副主任,在電視上。”薑承先不無譏諷地說。
“過眼煙雲,過眼煙雲,想明白了,是沒多大意思的。”周國章邊說邊搖頭。
“別在外麵說,快進屋吧。”老伴在屋裏招呼。
“你找我有事嗎?”薑承先不客氣地問,他沒把周國章往屋裏讓,因為心裏不情願,他很清楚,就是眼前這個人給自己整個一生帶來苦難,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也沒啥事,就是想來……聊聊。”周國章說。
“聊聊?”薑承先臉上泛出一絲苦笑。
“是,聊聊,怎麼,不歡迎?”周國章用一種近於幽默的口吻說,話畢又笑了一下。
“你說得很對,周主任,我不歡迎!”薑承先說,聲音不重,卻斬釘截鐵。
薑承先無從得知周國章對自己逐客呈何種反應,因為他已經反身關了門,那一刻他多少也意識到自己如此決絕態度有些不合常理,但來自曆史深處散而又聚的仇恨使他義無反顧。同時他也相信,這是他與周國章五十多年來的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見麵。
“哼,聊聊,和我聊聊,開啥國際玩笑!”薑承先在心裏說。同時泛出一絲幾乎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快意。他覺得周國章今天自己送上門,完全是自取其辱。
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國章的無端造訪打破了薑承先的寧靜,須知,對於一生坎坷與苦難為伴的他,這份寧靜心境實屬得之不易。一方麵時間能改變一切,風霜雨雪五十年,即使是一棵砍倒的新樹,也會變成一截朽木。另一方麵還有阿Q精神作祟,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如此,自己又何苦對往日的悲苦耿耿於懷呢?這麼想,也就自我麻痹,不憶過去,也不想未來,隻一門心思過眼前這份日子,至終老而死,足矣。
這種說徹悟是徹悟,說麻木是麻木的暮年心境隻存在於仇人周國章登門之前,而後,他內心的“妖魔”執意不肯再受管束,破牢而出,隨之,那些塵封於曆史深處的一幕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現於眼前,令他思緒難平。
“他,他倒是要來做什麼呢?”在薑承先困獸般在屋裏轉來轉去時,老伴冒出這麼一句話,像問別人,又像問自己。
“神經病!”薑承先吼叫一聲。
“不良情緒”隻存在半天多,到了下午,薑承先的心情便漸複平靜。自然平靜中蕩漾一種快意,這是複仇的快意,盡管這種程度的“報複”與對方所降於自己的災難相比,實微不足道,但畢竟是意外之獲,這讓他舒心。
隻是這種舒心也未能持續太久,便被徹底摧毀。於傍晚時分,他聽到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消息。他下樓去取晚報(這也是每日的必有日程),遇上了同樣是取報紙的鄰居老曲頭,老曲頭突然像不認識他似的透出異樣神情,說句:“老薑,可真有你的啊。”
“我……”薑承先不明就裏。
老曲頭問:“周國章去你家了?”
薑承先一愣,心想他是咋知道的呢,他點了下頭。
老曲頭再問:“聽說你沒讓他進門?”
薑承先更驚詫了,咋連這個都知道了?心想一定是同樓層的哪一家從門眼往外窺視,他有些不悅,帶氣地反問句:“不讓進門不行嗎?”
老曲頭連連點頭,說:“行,當然行,太行了,咱教育口誰不知道周國章是個啥鳥,在位幾十年害了許多人。比方你,遭的那些事大夥都是知道的,今天他出事也算是報應。”
薑承先有些懵懂:“出事?出啥事?”
老曲頭有些驚訝,說:“咋,你還不知道?他中風了,腦血栓。”
薑承先的心跳了一下,趕緊問:“中風?啥時候?”
老曲頭問:“你真的不曉得呀?”
薑承先點點頭。
“今天上午,”老曲頭說,“真是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接著老曲頭綜合了一下他所知情況,講給薑承先聽。原來今天是市裏老幹部的查體日,查完返回,周國章乘坐的汽車拋錨了,地點就在他們宿舍樓前。等修車時周國章忽然心血來潮,對司機說要上樓去看一個老熟人,沒過多會兒周回來了,身子搖搖晃晃,走不穩,剛到車跟前就摔倒,不省人事,司機不敢怠慢,立即攔了出租車把他送到醫院。
“他,他後來咋樣了?”聽完老曲頭的敘說,薑承先急切地問。
“不曉得,這個不曉得。”老曲頭說,“反正這個病,這個歲數,夠他嗆咧。”
薑承先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丟下老曲頭,急急上樓回家。
“出事了!他出事了!”薑承先一腚坐在沙發上。
老伴問:“誰出事了?”
“周國章。”
“周國章?他咋的了?”老伴也十分驚訝。
薑承先把情況複述給老伴。聽畢,老伴張了張嘴,沒放出聲來。
沉默。死樣的沉默,而兩個人的心裏卻在不住翻騰。
還是老伴先開口,說:“這事能怪咱嗎?咱沒把他咋樣,也就不讓他進門,不讓進門就有錯了?生了病,能往咱身上安?”
薑承先悶悶地說:“啥叫倒黴,這就是咧,他媽的,周國章是咱的災星,從前是,現在是,想躲都躲不過的。”
排除迷信因素,薑承先的這種說法,可以說是不爭的事實。隻因替“畏罪自殺”的極右分子教導主任任勞說了句公道話,薑承先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而又因“認罪”態度不好,處罰升級,在是否將其移送司法機關的問題上,時為副教導主任、工作組副組長(運動後升任書記兼校長)的周國章,起了關鍵作用,力主將他移交到司法機關“法辦”,理由是:不認罪,罪加三等。而真正的“理由”是他與任勞主任的關係好,與周國章的關係一般,周、任二人的“龍虎鬥”將不諳韜晦之術的他牽扯其中。如此隱秘的“前因”導致泰山壓頂般的“後果”。他被判刑二十年。一切由此而改變,整個人生滾入無盡泥沼。他把這筆賬記在周國章身上,可以說一點兒也不冤枉他。就是這麼一個害了自己的人,今天卻要來和自己“聊聊”,隻因沒有聊成,就惱羞成怒得了腦血栓。
薑承先度過了難熬的幾天,有數不清的問題在他頭腦中翻騰:發生這樣的事,起因是周登門要與自己聊聊,他究竟要和自己聊什麼呢?隔在半個世紀兩端的兩個有仇隙的人有什麼可聊的?拉家常,敘友情?這個不存在。是對當年的所作所為有所認識來向自己表示歉意嗎?對此他有些疑惑,吃不準,心想如果沒有這種意思,他來又有什麼意義?可是,就算他有這種想法,又為何拖到現在才來表示呢?再想想,便將這種可能性否定。他斷定周是不會登門認錯的,因為這不合常規,幾十年運動不斷,那麼多冤案,那麼多受害者,又聽說有哪個相關責任人站出來認錯呢?沒聽說過。由此想來周的造訪完全是心血來潮,沒事找事,結果釀成禍事,這又能怨得了誰?隻怨自己。用老曲頭的話說,是遭了報應。這麼想,薑承先也就減輕了自己內心的壓力。
但有一樣事,薑承先的心裏一直懸著,就是周國章的狀況現在究竟怎樣,是否脫離危險期?能留下什麼後遺症?盡管他在心裏不斷告誡自己周出事確與自己無關,可他依然惦記著周國章的病況。
周末,兒子萬東按“慣例”帶著媳婦和小孩兒回家,這究竟屬於“蹭飯”還是“常回家看看”的“孝敬”,誰也說不清,也就心照不宣。倒是媳婦心細,看了眼公公說句:“爹的氣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薑承先回句:“沒病。”老伴說:“沒病,有災。”接著就把剛攤上的糗事對兒子媳婦說個大概。沒等兒子媳婦有所反應,薑承先先開口說:“這事,我覺得還是去醫院看看……”
“看看?!”兒子萬東打斷他的話,口氣很衝,“我看你真是有病!”
薑承先給噎住了。後吞吞吐吐地解釋:“我隻是想去……去探聽探聽……”
萬東依然嚴肅:“你探聽個啥?也不想想,他是你的什麼人,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一輩子倒黴,難道你都忘了?!”
薑承先悶悶地說:“這個哪能忘,忘不了的。”
萬東說:“那你去看他做啥?!”
薑承先:“畢竟……”
萬東再次打斷:“畢竟啥?他得病與你有啥關係,你動手打他了嗎?罵他了嗎?侮辱他了嗎?”
“沒有,沒有,”薑承先搖頭不止,“這些都沒有,就是沒讓他進門……”
萬東說:“咋的,不讓他進門就要為他得病負責?你才七十出頭,咋就老糊塗了?!”
媳婦說:“爹,屎盆子怎麼也扣不到咱頭上啊,要怪,隻怪他自個兒小心眼兒。”
薑承先說:“我不是往身上攬,可他畢竟……”
萬東徹底火了,幾乎是朝著他吼:“畢竟畢竟!懂不懂,畢竟是他周國章害了你一輩子,不僅害了你,還有我,還有我兒子你孫子。”
薑承先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株連,兒子說的是株連,自己的倒黴株連到他,再株連到孫子。盡管兒子沒用株連這個詞,可意思是明白的。他心中有數,兒子萬東對他一直不夠親近,淡淡的,有時還橫橫的,開初他把這一切歸咎於萬東的脾氣不好,後來才漸漸曉悟是萬東怪他這個無能的爹在他人生的幾個關鍵點都沒能幫上他的忙,因而耿耿於懷。對於這一點,薑承先是認的,自己屬於弱勢群體,沒能力為兒子提供有力的支撐,高中畢業後,到一個小工廠就了業,三十好幾勉強結了婚,媳婦相貌平平,沒文化,竟然還覺得萬東委屈了她,整天沒個順溜氣。萬東一直活得憋屈,不舒暢,對此他內心一直是有歉疚的,想給些彌補又沒這個能力。從內心講,自己是很愛這個兒子的,他是四十五歲那年得到“改正”,經人介紹與現在的妻子結了婚,一年後有了萬東,可以說是老來得子。他將全部愛和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兒子身上,希望他能有一個美好前程。然而後來他一點一點地清楚,憑著自己的低賤身份,心有餘而力不足。萬東現在的處境就是證明。也正是基於這一點,他在與萬東的關係上總是處於劣勢。
薑承先決定聽從兒子的“訓導”,打消去“看看”周國章的念頭,仔細一想,他也覺得自己原先的想法確實荒誕不經,有如粗俗兒媳說的那句“屎盆子怎麼也扣不到咱頭上”的話。是啊,憑什麼,不向他興師問罪就算便宜了他,還要咋?
薑承先的生活複於平常。
這天晨練,大夥議論起早先發生於本市的那件蹊蹺新聞: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坐公交車出行,下車時與一對母女發生碰撞,由此引發口角,那母女倆出言不遜,對老者破口大罵,導致老者突發腦溢血,跌倒在地,送到醫院後不治身亡。後來老者家屬對那母女二人提出訴訟,此案引起市民廣泛關注。這天,早報上登出了該案的一審判決,也自然就會引發晨練夥伴們的議論。
一個說:“自古有話:罵死人不償命,不償命可以,但坐牢是免不了的。”
另一個說:“可判的是緩刑,等於不坐牢,我看是判輕了。”
再一個說:“緩刑也可以了,還賠償十好幾萬喲。”
這當兒,薑承先雖然仍和大夥一塊兒伸胳膊撂腿練八段錦,可早已心不在焉了,一邊聽著大夥對這個案件的議論,一邊想著自己剛攤上的相似尚不知後果的倒黴事,心跳不由得加速。
他試探地問:“你們說,要是那娘兒倆沒開口罵,隻是說了幾句不滿意的話,還會對那老人的死負責嗎?”
看來這是個有意思的話題,立刻引起夥伴們七嘴八舌的議論:
“人命關天,當然要負責任了,就說發生車禍,就算負全責的是被撞死的行人,司機仍然是要承擔部分責任的,這是慣例。”
慣例?薑承先的心揪起來。
“沒錯沒錯,就是應該負責,如今講和諧社會,啥叫和諧,就是講文明講友愛,不許粗暴撒野,從法律上講,對故意傷害別人的人就應該嚴加懲罰!”
薑承先的心又提起來,他覺出胸口有些悶脹,氣也開始喘不勻。
“不錯,就是要嚴加懲處,不然老百姓哪有安生日子過?”
薑承先終於忍不住,他停下動作,說:“凡事總有個是非呀,不該人家的事,非要人家擔責任,這不公平嘛。”
老夥伴們對薑承先的看法集體不認同。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薑承先心想,要是這種事叫你們攤上……他真想把自己的事和盤托出,以正視聽,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因為他不願將這件倒黴事在更大的範圍內擴散。
回到家,薑承先的情緒又跌入穀底,他在心裏罵周國章,你個周國章憑空發啥神經,自己一腚溝子屎自己心裏不清楚?還不知死活往槍口上撞,出了事怨誰?按倒黴處理!接著又罵起自己,你個薑承先讓人當軟泥捏巴了一輩子,咋到土埋脖梗又長了膽子,敢和人家較勁兒,順順溜溜讓人家進屋不就啥事都不會有了嗎?真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
早飯端上桌,薑承先瞅了一眼兀地發起了火:我胃口不好,能連著吃煮蛋嗎?老伴詫異地看看他,沒吱聲,轉身回了廚房,不一會兒端來一盤黃瓜炒雞蛋。
薑承先卻站起身。
“你去哪兒?”
“你別管。”
出了門薑承先有些後悔,覺得實在不該對老伴發這無名火,他清楚,縱觀兩人的婚姻生活,自己並沒有給她多少愛,愛情先天不足。一直單身到四十多歲,再加上時任局長的周國章執意不肯給他“徹底”平反,致使他失去教職,成了一名地位與收入都很低的校工。憑這樣的“身價”在擇偶上沒有任何優勢,隻能一再降低條件,最後“瓜菜代”討了這個難讓他從心裏喜歡的“孩他媽”。兒子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自己又何嚐不是。當然他也認賬,兒子確實是受到自己的“株連”,才滿盤皆輸。還有孫子,隻因拿不出幾萬塊錢的擇校費,就隻能就近在一所“差勁”的學校就讀。
薑承先坐公交車來到市立醫院,不用打聽,他也曉得前市級領導周國章會在這裏住院治療。他不顧兒子的反對(也包括自己的內心),一定要到醫院來一趟,是因為心裏實在放不下這件事,他想知道周國章的情況究竟是怎樣,這與自己大有關係,如果沒多大問題,自己便減輕些心理壓力,如果問題嚴重,比方死去,或成了植物人,這事就有些麻煩了,你說你沒把周國章怎樣,可沒怎樣咋會導致這麼嚴重的後果?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啊。
他坐電梯徑直來到高幹病房,在潔淨的走廊裏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後提著腳跟向護士站靠近,台麵前圍了不少病人家屬與護士交涉著什麼。薑承先識趣,站在一旁等,沒過多會兒,一位高挑護士小姐發現了他,問他有什麼事,他一陣心慌,竟然說不出話來,直到護士小姐再問一句,他才細聲細氣問句:“周,周國章領導在這裏住院嗎?”護士小姐回答:“是,在八○八房。”薑承先說:“我想打聽一下,他現在是咋樣情況?”這當兒,旁邊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轉頭朝他看看,問句:“你是誰?”不等薑承先回答,護士小姐給他介紹:“對了,這位是你要找的周主任的兒子。周總。”薑承先冷不丁嚇了一跳,慌亂無比,眼睛躲閃著不敢瞅周國章的兒子,想趕緊撤,這時被稱為周總的周的兒子問:“你來看我父親?你是……”
後來讓薑承先懊悔不已,當時最好的選擇是不作答趕緊離開,別讓“周總”把自己對上號。隻怪那一霎他全蒙了,糊裏糊塗回了句:“我,薑,薑承先。”
那“周總”似乎也愣了一下,“你,你就是那個薑承先?”
薑承先低頭不答,沉默便是認可。
此時,“周總”像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掃適才的溫文爾雅,臉上聚著狂暴怒氣,幾乎是咬著牙根咆哮:“你,你做的好事,還敢往這兒跑!”
“……”薑承先仍不知所措,低眉順眼地站著,像剛被逮著的罪犯。
“你說,你來做什麼?是何用心?嗯?!”
“……”
“你不說話,好哇,那我說,老爺子剛剛在醫院做過體檢,好好的,一切指標正常,在你家門口突然得病,毫無疑問是你……你必須負全部責任!”
“我……”
“你以為你是誰?欺負到我們頭上了,太囂張了!”
“……”
“給我滾!滾!”“周總”用一根手指向他指點著,“回家等著,到時候法庭上見!”
遭到周的兒子一陣劈頭蓋臉的臭罵,薑承先的腦袋像開了鍋,不知是咋樣離開的病房又咋樣離開的醫院。要吃官司了。真的要吃官司了。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其實這種擔憂在得知周病倒後一直有,而在周的兒子對他吼出“法庭上見”時,這一點在他意識中便更加清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像當年,自己為任勞教導主任鳴不平,話一出口就曉得要有禍事了。而讓他痛心疾首的是,在似乎已走出那場噩夢的今天,他覺得自己已經“平安著陸”,能夠平安無事地度過晚年,卻不料飛來橫禍,昔日的災星沒來由地來敲自家門,引來另一場禍事。他想,莫非自己在前世欠了周國章的債,到了今世他才如此死打死纏,不肯放過自己?想到這兒心裏的悲哀痛楚無以複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