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男,1965年4月生,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第二屆簽約作家。自1986年以來,出版長篇紀實文學《鐵血雄關》《遙聽風鈴》《中原沉浮》,中篇小說集《知命何憂》、中短篇小說集《蝴蝶飛舞》等,共出版、發表文學作品300多萬字。中篇小說《聽著淮河唱歌》《感謝大水》被中作國安影視文化公司購買了電影改編權,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曾獲國家、省級文學獎十餘次。現在安徽省霍邱縣招商局任職。
一
天還沒亮實,老實頭就窸窸窣窣下了床。沒有開燈,窗外也沒有月光,屋裏黑黢黢的,二娥可能還沒有醒,或者說,醒了也不想搭理人。老實頭三下五除二地穿上衣服,到廚房摸到牙刷胡亂擠上牙膏,然後就蹴在屋簷下刷起了牙。老實頭不想大聲咕隆咕隆漱口,而是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漱著,直到感到清爽了才抬頭看天。天上還有鼠頭鼠腦的星星懸著,一層薄涼浸泡著它們,看來今天又是晴天。晴天對於老實頭十分重要,他期盼著每天都是晴天。事實上人有悲歡離合天有陰晴圓缺,逢到陰天,老實頭也會陰沉著臉難受。眼下老實頭就很開心,趕忙把稀飯放在爐子上慢慢煨著,騰出空來洗臉蹲廁掃院子,都忙乎停當了,才喊二娥,說飯在爐上煨著,自己去了。二娥不知道有沒有答應?老實頭知道二娥不想搭理他,也不多喊,拉上板車咕咕隆咚地上了街。
街叫天街,街上有不知道什麼年代留下的青石條,印轍圓潤,幾經修繕,也沒有扒掉象征古老的青石條。天街現在不叫天街了,叫天街巷。天街巷兩頭連著勝利路和光明路,就把古老的街道掩埋在了熱鬧與繁華背後。
老實頭經常聽老輩人說天街舊事,說天街過去何等繁華,整條街紮燈賣藥鍛銀鑲金的店鋪就有多少家。老實頭躲在人群後麵聽著天街故事,也不說話,天街的昔日興盛便在腦子裏慢慢長大,有了很深的印記。天街的繁華不在於人多店鋪多,而在於一個縣就這麼一條街,從前鄉下人到一趟天街那是值得炫耀很長時間的事情。尤其聽到老輩人說到天街的誘人之處在於兩端和中間有三家妓院,妓院的院落都是紅磚青瓦蓋就,三家院子中間都有幾人才合抱過來的烏桕樹,樹上有熱熱鬧鬧的鳥,樹下有嘰嘰喳喳的人,還有一字排開的小方桌,方桌上放幾壺茶,也有自家釀造的米酒,像是經過某個人統一規劃了似的。客人來了,沒有其他雅興,在方桌旁喝上一壺茶或者一碗米酒,那也是很好的享受。老輩人說到天街,就這麼津津樂道,什麼天街上的大戶人家來了商人都喜歡帶到這樣的院落遊耍一番。來此揮霍的,曾經有一個土財主為了過過當皇帝的癮,叫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結果千畝良田一夜灰飛煙滅。老實頭聽到這些故事,往往想入非非,想的是什麼,他自己都說不清。
老實頭祖上據說是開中藥鋪子的,解放前也是大戶人家,可是等到了老實頭爺爺輩的,傳說因為幾家妓院,弄砸了家業,等到老實頭父親那輩人隻有靠手藝養家糊口了。工商改造時期,天街居民大都進了五金物資飲食等各大公司,老實頭的父母親就進了飲食公司。說是飲食公司,就是下設幾家飯店、旅社。父親是一家飯店管賬的,母親是一家旅社開發票的。
老實頭父母親都是大集體的小職員,老實頭初中畢業待業了很長時間,一直沒有得到安置,弄得連對象也說不上。後來娶到了二娥。老實頭不想說他娶二娥的經曆,誰拿那種冤大頭的事情打趣,他就會紅著臉一聲不吭。老實頭越是難堪,大家越是取笑,仿佛老實頭娶了二娥那件事讓人取笑不完似的。
拉上板車,關上門就到了天街,天街逼仄,平時就比較髒亂。磕磕絆絆把板車拉到天街巷口,就見到了詹秀蘭。詹秀蘭家跟老實頭家隔幾棟房子,也是一個巷子長大的。詹秀蘭年輕時長得漂亮,贏得天街上很多小夥子追求,但詹秀蘭誰也看不上,後來看上一個造反派頭頭,過了幾天好日子。誰知道文革結束了,詹秀蘭當家的就進了班房,蹲班房出來後,沒有力氣做苦活,就跑到外麵打工了。說是打工,可能七八年都沒有音訊了,人沒有影子還好說,錢子兒一個也沒有。孩子大了,上學要錢,吃飯要錢,穿衣裳更要錢,詹秀蘭到哪兒弄錢去?有說詹秀蘭曾經利用僅有的姿色當過雞的,也有說天街上很多人惦記詹秀蘭的好暗地裏幫襯過她的,說什麼的都有,反正詹秀蘭把兩個孩子打理得有模有樣,都考上了大學。為了供養孩子上學,詹秀蘭也幹起拉板車的活計,給東家拉拉家具,西家拉拉電器,一趟十元八元的,一天有那麼幾趟生意,就夠孩子們上學也夠自己吃喝的了。老實頭下崗後,就是聽了詹秀蘭的勸,到街上拉板車的。
詹秀蘭在等老實頭。
詹秀蘭今天修剪了頭發,還穿了件春秋衫,經過一夜的休息氣色也好多了,看上去不像一個板車女。她靠在電線杆上,看見老實頭就忙站直身子,手摸車把說,怎麼這麼磨蹭呢?我接到活了。老實頭眼睛澀澀的,停下板車甕聲甕氣地說,拉什麼的?詹秀蘭說,搬家的。
老實頭沒有了話,拉正板車由著詹秀蘭帶路。
詹秀蘭想聽老實頭說點感謝的話,但老實頭沒有說,詹秀蘭有一絲絲遺憾。隻有板車咕咕隆咚的聲音。詹秀蘭知道像老實頭這種人用棍撬也很難撬出幾句話的,但從老實頭走路的姿勢上看,他今天精神不錯。
等走到勝利路頭拐進一道巷子,詹秀蘭說到了,老實頭抬頭就看見等他們搬抬東西的人家了。
東西不多,也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件,搬運起來可以大手大腳地幹。就是雇主住得高了點,是六樓,下樓道有點艱難。好在長期搬運東西,怎麼捆綁,怎麼下樓都很熟練,七上八下的,把屋裏的東西倒騰下來,然後拉著上路就是輕鬆的活了。
幫那家搬完了東西,詹秀蘭感到有點累,雖說大件東西老實頭搬重的那頭,但抬上抬下的,活不輕鬆。今天遇到的東家不錯,像是機關工作的人員,搬運完東西,雇主很客氣,還多給了十元錢,大清早,兩人就掙了四十元,感到很開心。等把板車拉到靠近車站的地方停下來時,太陽才有一竿高。
板車男女都到齊了,大家說著一早的生意,然後就說些含糊不清的話。拉板車的天街上人居多,也有農村人上來做的,但天街人拉板車的與別的拉板車的有點區別,區別是天街人自己設定的。天街人之間可以開些玩笑,跟別的地方出來拉板車的就不開那樣的玩笑。遇到彼此搶生意啥的,天街人就一致對外了。如,天街人之間咬好牙印子,說拉什麼東西給多少錢,不給那些錢,誰也不準許去,去了就是背叛。有客戶討價還價說給多少錢去不去時,一個人說了二十元的話,其他人都會回那個價,客戶嫌貴,一路問去,得到的肯定都是一樣價碼,最後還得回來按照天街人定好的價位拉東西。有下雨天趕豬不用棍——散(傘)搗的,天街人就會對那些人使絆子,聽的不知道真假,一路問來,一樣的口徑,就不敢找別人拉了。
老實頭跟詹秀蘭一起走到板車堆裏,大家開始起哄,說,詹秀蘭找到生意隻會想起老實頭,不會想起別人。詹秀蘭嘻嘻哈哈插科打諢說,老實頭不像你們沒個人形。起哄的嘴裏含著油條或者燒餅抑或別的吃物含糊不清說,老實頭是你的寶貝疙瘩,你疼著護著,二娥打來,我們可不救火。詹秀蘭說,這麼嚼舌頭不怕口舌生瘡?積點口德,多掙倆錢快活去。
老實頭聽著人們打嘴仗,也不多言,一個人吃著豆皮卷油條,那是詹秀蘭趁他拾掇零碎物件時給他買的,以前早上詹秀蘭經過點心攤,會給老實頭買吃的,有時候老實頭也給詹秀蘭買,兩人有點心照不宣地彼此照顧著。
詹秀蘭對老實頭好大家都看得出來,天街人嘴上打趣,心裏不會亂猜想的,詹秀蘭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大家都有點心疼她。老實頭也很心疼詹秀蘭,想當年詹秀蘭是天街上的人麵子,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天街人誰見誰不心疼呢?現在縣城越長越大,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店鋪都搬到新的街道,積攢到錢的人家也都搬離天街,在新區買了新房,搬家搬店的多了,拉板車的生意也隨之好了。可天街沒有變好,一到刮風下雨,街巷上汙水橫流,又沒有很好的排水設施,家家戶戶為了省點菜錢還會在某個院落養上幾隻雞或者旱鴨生幾個蛋,弄得天街到處飄蕩著雞屎鴨屎的臭味。一到文明創建檢查,街道主任就頭疼,說怎麼攤上這麼個街道,哪是當主任,簡直活受罪!天街人口密度大,加上下崗職工多,成了問題街道,不到萬不得已,領導不到天街的。天街在沉淪,天街人不服氣,想當年天街是什麼境況?如今成了癩痢頭。有人形容說,天街就是詹秀蘭,過去是人人羨慕的對象,如今隻能是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街人都心疼詹秀蘭,而詹秀蘭也心疼天街人,尤其心疼老實頭。她想,老實頭怎麼就找到二娥那麼個媳婦?想得久了,一個人經常睡不著覺。實在忍不住了,有天詹秀蘭沒有出板車,悄悄燒了好吃的,到板車堆裏找老實頭。大家起哄,說詹秀蘭想男人了,說在座的哪個不比老實頭厲害,怎麼單挑老實頭?詹秀蘭嘴裏罵著,心裏滋潤著。別人也不在意詹秀蘭找老實頭是真有事還是假有事,都是嘴上鬧趣的事情。但老實頭知道詹秀蘭找他可能有事情,要不她不會正兒八經喊他的。
天街上住戶密,人眼多,老實頭虛頭巴腦走著,等他走進詹秀蘭的院子,就聞到了久違的菜香,猜想詹秀蘭幹嘛這麼神神秘秘的。等走進屋裏,詹秀蘭已經端出了菜,又拿出一瓶酒,老實頭才明白詹秀蘭是喊他來吃飯的,疑疑惑惑問,今天怎麼啦,有事麼?詹秀蘭說,沒有事,就是想讓你陪我喝頓酒。老實頭更加疑惑了,沒事喝什麼酒?
老實頭不想喝酒,坐在桌前發呆。詹秀蘭說,喝呀,怎麼不喝?老實頭問,幹嘛要喝酒呀?你肯定有事。詹秀蘭說,叫你喝酒你就喝酒。老實頭聽詹秀蘭的勸,喝了兩口,還惦記詹秀蘭肯定有什麼事情。詹秀蘭什麼也不說,笑眯眯的。幾小盅下肚,老實頭有點暈乎乎的了,說不能喝了。詹秀蘭也不能喝酒,幾小盅下去,有點微醺,但她需要微醺的感覺,有了那種感覺她就敢捅窗戶紙了,詹秀蘭說,沒有事就不能喝一杯啦?都說你沒用,我看你就是沒用。老實頭不知道詹秀蘭囉嗦什麼,盡說沒用的。但他酒多了,讓詹秀蘭這麼數落,就想流淚,想反駁,可等他想直著脖子較真時,看著詹秀蘭抖動著嘴唇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酒卻喝了下去。
詹秀蘭說,想當年我詹秀蘭也是天街上響當當的人,混到如今,心裏不好受呀!詹秀蘭借著酒勁有點醉眼迷離地說,這就是命,想改變怕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老實頭看著詹秀蘭說,你這麼說我很難受,我不想難受。詹秀蘭說,我就要說,我偏要說,我就想讓你難受。
老實頭實在不明白詹秀蘭今天怎麼啦,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他醉眼蒙矓地看著詹秀蘭時,詹秀蘭也直勾勾地看著老實頭,老實頭到現在總算明白了詹秀蘭的心思。
中午時分,太陽光有點晃眼,有蜜蜂飛來飛去,也有蒼蠅嗡嗡地飛著,桌下的狗精神十足地等著老實頭丟下骨頭。老實頭由於慌亂,骨頭拿在手上卻不知道丟下,狗伸長了舌頭在等。詹秀蘭也在等,有一回她甚至閉上眼睛等待老實頭的擁抱,但老實頭始終沒有動彈,等他回過神丟下骨頭的時候,也就搖搖晃晃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往外走。詹秀蘭看著走出門去的老實頭,眼淚突然間就流出來了。
事情過去就過去了,詹秀蘭也不計較,每天還是堅持等候老實頭。
詹秀蘭正和天街人說笑,看見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走到近前,問搬一次東西要多少錢?大家七嘴八舌說那要看東西多少路程遠近。來主說,東西不少,路程也不近,但需要幹活精細的人。
大家都站起來等來主挑選,來主看過來看過去,就選中了詹秀蘭。看來詹秀蘭今天運氣不錯,還沒有到小半天就遇到兩次生意。
那時候太陽已經竄上樓頂了。
二
來主坐著小車來的,來主對詹秀蘭說完地址後,開車先頭跑了。詹秀蘭前麵走,老實頭後麵跟著。街上車流人流很多,拉板車的需要挑揀道,免得磕絆到東西。老實頭看見詹秀蘭頭上汗津津的,就說慢點,沒有人搶了你生意。詹秀蘭還是快步走著,不多說話,前天發生的事情讓她仿佛還有點怨氣。
來主說的地點在菜市場附近,那是城關最大的菜市場。菜市場東邊有一個大的家具店,原來雇主新買了家具,要把家具拉到新的住房。一般說拉家具屬於輕鬆的活兒,可以三下五除二地綁好家具,拉上就走。需要注意的是新買的家具,不能有絲毫磕碰,否則就算幹得再利索,不但得不到錢,還會惹出麻煩。雇主說,東西貴重,不能有任何閃失,說完開著車到了說好的地點等候,路上有個夥計一樣的人跟車。
上午菜市場人很多,板車不好進出。老實頭有的是力氣,在前麵開路,詹秀蘭就很吃力,不是東西沉重,是體積太大,撇不開步子。
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總算離開菜市場,到了主幹道,路要好走得多了,老實頭邊喊著讓路邊回頭照應著詹秀蘭。詹秀蘭看到老實頭的眼神,有了一絲感動,於是詹秀蘭就多出一些力氣,好走歹走,找到了地點。
那是屬於縣城新開發的最高檔住宅區,來主住的是別墅,不說別墅豪華,單說別墅大門就夠兩輛轎車進出的。老實頭經常給別人搬家,還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房子,客廳大得嚇人,樓梯扶手也亮閃閃的,給人眼花繚亂的感覺。
老實頭進到這樣的房間感到了一絲恐懼,拿眼看著詹秀蘭,詹秀蘭倒沒有什麼感覺似的,忙著搬抬家具。老實頭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結果在上樓梯的過程中,還是把床靠背碰了。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做的床,又沉又重,樓梯上了扶手,很難搬運。老實頭在來主一次次的叮嚀中,感到手腳不聽使喚似的,在樓梯拐彎處,床靠背撞上了樓梯擦掉了一層漆。等搬運完家具,女主人發現了問題。忙喊,樂子,床靠背咋就擦掉了漆?接著又發現樓梯扶手也被擦了一道印子。
雇主原來叫樂子。樂子不願意了,說你們說怎麼辦吧?
老實頭知道遇到麻煩事了,解釋說,床太重,又太寬,樓梯間距不夠。
樂子說,間距不夠可以對我說嘛,你什麼都不說,出了這樣的事就是你們的責任。
老實頭隻好道歉。
樂子說道歉有屁用!女主人更加得理不饒人,喋喋不休地數落著。
這時候詹秀蘭忍無可忍,終於說話了,但還是和顏悅色,我們又不是故意的,你們有錢人不要為難我們幹體力活的,我們也是天街上的。詹秀蘭不說天街還好,說了,女房東就來勁了,說,天街的怎麼啦?天街人不就是拉板車的嗎?你們把東西擦傷了,就得賠償損失!你們知道那是什麼樓梯什麼床嗎?詹秀蘭不想吵架,做苦力的,掙兩個力氣錢,不能因為脾氣毀了生意,何況累到中午了還沒有拿到搬運錢呢。但她不能容忍女房東說話的口氣,那是暴發戶說話的口氣,她平生最見不得別人用這種口氣說天街人了,她也大聲說,我管它什麼樓梯什麼床,在我的眼裏它就是床就是東西!女房東說,你說誰不是東西?你說!
這麼下去事態有點失控,老實頭趕忙對樂子說,對不起了,我們不是故意的,不行搬運費不要了。然後又大聲責怪詹秀蘭,都怪你,上樓梯不注意,你把人家東西擦了還這麼強嘴。詹秀蘭知道老實頭不是真怪她,是想息事寧人,也就不吭聲了。樂子總算放鬆了口氣,說算了,算我倒黴,你們走吧。
詹秀蘭還想討要搬運費,被老實頭連推帶拉弄出了門。
詹秀蘭不服氣,出門就罵,他媽的,什麼東西,才富了幾天,都不知道姓什麼了!拉板車的怎麼了?老實頭心情突然變得也很糟糕,他責怪自己不小心,忙乎半天算是白忙乎了。
詹秀蘭對著老實頭吵,就你沒有用,你怎麼不跟她吵,誰怕誰?
老實頭說,人家不要我們賠就是萬幸的了。
詹秀蘭也不說話了,低著頭拉著空板車。
春天中午的太陽有點熱力了,詹秀蘭頭上的汗更多了,臉也是白煞煞的,老實頭不知道怎麼勸解她,隻好討好地說話,說人就是這麼回事,今天倒黴,明天也許就走運的,我們不就貼了苦力嗎?又沒有怎麼虧本。囉裏囉嗦,總也說不到詹秀蘭的心坎上。詹秀蘭不知道哪兒來的委屈,在老實頭的勸解中,眼淚卻出來了。老實頭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這時候也就到天街巷了,老實頭就離詹秀蘭遠點,省得二娥找茬子。咕咕隆咚把車拉進院子,二娥不在家,不知道到哪兒去了。老實頭隻好把米淘了,放進電飯煲,插上電才想,二娥能到哪兒串門子去呢?二娥剛嫁到城裏,特別喜歡串門子,但自從下崗後就沒有看她出過門,都是窩在家裏,一臉災難深重的樣子。老實頭勸她也上街拉板車,二娥說,讓我拉板車,還不如回家種地!她一直在家耗著,脾氣耗得越來越大。
飯差不多好了,二娥回來了,二娥稍稍有了點笑顏,但仍然不怎麼搭理老實頭。老實頭問,中午吃什麼菜?二娥沒好聲氣地問,你說吃什麼菜?老實頭知道二娥的意思吃燉雞蛋。燉雞蛋就燉雞蛋,都是自家雞生的笨蛋,好吃著呢。見老實頭攪拌著蛋花,二娥就把手伸進了老實頭的口袋,問,今天生意怎麼樣?老實頭不想把今天遇到的事情都說了,拿出二十元錢說,不怎麼樣。每天回來,二娥都會把老實頭口袋搜檢一下,然後把錢拿將起來。那是一家人的生活費,還有孩子上學的錢。遇到拉東西的客戶少了,一個月掙不了多少的時候,天天基本不怎麼買菜,吃的是從菜市場連買帶撿的菜幫子,弄一筐菜幫子挎著回來,遇到熟悉的人二娥說是買給雞吃的,實際回家剁巴剁巴給老實頭吃,自己說什麼都不吃的,甘願吃鹹菜。
二娥把二十元錢拿出來後說,街中間以前開妓院的那個院子被老侯家買回去了不是?現在開藝術室了。過去姓侯的那家爺爺的爺爺都靠經營妓院發家了,到了父輩人都跑到台灣去了,後來兩岸交流了,姓侯的丟下在台灣的家小一個人回來了,在天街上轉悠了很長時間,就買回自家的老院子。老院子一直空著,直到不知道誰把烏桕樹砍了,才找個看門的。近幾年,姓侯的來了就不想回台灣去了,也不見出門。據說身體也不太好,想老在故土。也有人說他躲在屋裏天天練字。都說侯先生的字到了火候,向他求字的人多,也不知道是縣書協還是哪級的書法家協會鼓動他創辦一個書法藝術室,姓侯的就聽了,還像模像樣地開張,二娥看熱鬧去了。二娥心情不錯,因為聽說侯先生要招聘一個打掃衛生的,她就去問了問,看自己行不行,沒有想到侯先生說行。
老實頭聽說二娥找到了事情做,很高興,但想想二娥去的地方過去開過妓院,服侍的人又是一個客居台灣人,心裏別別扭扭的,但是老實頭隻有讚同,因為那是二娥同意的,就說,不錯的,人家可是見過世麵有文化的人咧,選中你說明你行呢。二娥聽老實頭這麼說就很高興,便替了老實頭,動手做起飯菜。
三
老實頭吃罷了飯,就跟二娥說起上午遇到的窩心事,但他沒有提到詹秀蘭,他知道如果他說詹秀蘭,二娥肯定又會鬧的,老實頭怕二娥毫無來由地鬧。說到樂子,二娥就變了神色,接著問,就是長得如何如何的樂子?老實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二娥問完後神情憂傷。老實頭勸慰二娥,說那樣的人不值得你生氣呢。
二娥突然大聲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難道忘記了?
老實頭不大記得了,二娥什麼時候說過樂子?二娥就解釋過去在老家,提親說的樂子她不同意,老實頭就想起來了。二娥經常抱怨,說嫁給老實頭算是瞎眼了,要不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的,起碼也是老板娘了。原來今天遇到的那人就是二娥常掛在嘴上的樂子?老實頭更加窩火了。
二娥是農村人,是八十年代中期嫁給老實頭的。那時候一個農村人嫁到城裏是件很榮耀的事情。農村人都說二娥長得好,主要二娥臉盤大,腰身壯,說話也喜俏。二娥初中畢業在家,很多人給她說婆家,二娥沒有相中的,都說二娥心眼高。二娥不急,二娥的娘老子急了,說二娥腦子積了水。大家都說二娥不可能說到好婆家了。
二娥認識老實頭純屬意外,二娥跟村裏幾個姑娘到天街上賣玉米棒子,一個玉米棒子兩角三角的,而當時一斤玉米不過兩三角錢。本來淮河岸邊的人家不喜歡種玉米,習慣種植水稻、油菜、小麥等作物,種玉米都是房前屋後田間地頭上的零碎事,因為不經意而為,誰也沒有把賣玉米棒子當回事。有城裏人到農村釣魚,見到煮熟的玉米棒子,喜歡得不得了,活泛的農村人看到了商機,就掰玉米棒子到城裏賣,由此開了頭。
二娥賣完一挑玉米棒子很高興,提議跟幾個姑娘到澡堂洗澡,說城裏的澡堂都用瓷磚貼的,池子比人的屁股還光滑,說得幾個姑娘嘻嘻哈哈地尖叫著、戲鬧著。農村人在家裏洗澡居多,很少上澡堂子洗,更沒有見過瓷磚砌的池子什麼模樣,進去看看瓷磚貼的澡堂子也算沒有白來這麼多趟城。
幾個姑娘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推到了在澡堂賣票的老實頭麵前。老實頭本來就羞口,見到姑娘更說不好話,一下子來那麼多姑娘,老實頭臉就紅了。二娥大點,長得也好看點,大家把她推上前。老實頭看了二娥,有點呆傻,回過神後問買普浴還是淋浴?二娥她們不知道什麼普浴、淋浴的,老實頭就囁嚅著解釋說,我看你們還是洗淋浴,把自己脫光了,站在水龍頭底下一點一點地把灰搓盡,就是淋浴,正常洗澡就是普浴,一般女人都洗淋浴。
二娥不願意了,說你這人就是流氓,都說城裏人壞,沒有想到這麼壞!然後非要逼問老實頭為什麼說脫光了的話。老實頭就是想把洗淋浴的事解釋清楚,沒有想到給自己惹來了麻煩。被二娥逼問得無奈,說話也磕磕巴巴的。二娥那天不知道怎麼了,不依不饒的,老實頭沒有退路了,急忙說,我說錯了還不行嗎?幾個姑娘說,不行。老實頭隻好說,澡票錢不要了還不行?二娥這才停止了逼問。一張澡票五角錢呢,幾個人就是幾塊錢,受了句委屈的話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城裏人看不起鄉下人就得讓他們吃點虧。
二娥她們進去洗澡了,老實頭反複想自己說什麼了?自己說那話也沒有耍流氓的想法呀?怎麼就糊裏糊塗給人買了澡票,白貼了澡票錢?等二娥她們洗完澡出來,老實頭又糾纏起二娥來了,說澡票錢他不能出,他沒有什麼惡意,隻是告訴她們什麼是普浴什麼是淋浴,那是他賣票的職責。老實頭結結巴巴說完想法,二娥不願意了,因為初戰告捷,二娥自信心大增,她看得出這個城裏人不像其他城裏人,拿城裏人開次涮,是她的夢想,於是就說,你說女人脫光的話了吧?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呢?老實頭想想自己是不該那麼說,臉氣得通紅,卻不敢爭辯了,舌頭短了一截似的。二娥她們看著老實頭的模樣開心大笑,然後趾高氣揚地跑出洗澡堂,留下嘰嘰喳喳的嬉笑聲。
老實頭記住了二娥的樣子,二娥也因為第一次跟城裏人交手就獲得完勝更加堅定了信心。每次進城都要到天街澡堂洗澡。時間長了,老實頭就跟二娥熟悉起來。有次二娥一個人去洗的澡,等她磨磨蹭蹭洗好澡後,正趕上老實頭下班。兩人一起走出澡堂,澡堂外麵的天街依然很熱鬧。兩人走到一家賣衣服的店鋪前,二娥停了下來說想買件衣服,老實頭本來不想陪二娥的,想回家吃午飯,二娥說沒有帶錢,讓老實頭借點錢給她,等以後上城洗澡再還他。實際二娥口袋裏有錢,農村人上城不敢空癟口袋的,但二娥在一次次洗澡中看中了老實巴交的老實頭,她在家盤算很久,她甚至想老實頭就是那個在美好地方等著她的那個人。老實頭聽二娥這麼說,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錢借給了二娥。二娥買好衣服後,老實頭想二娥口袋裏沒有錢,午飯肯定沒得吃了,好人做到底,又請二娥到飯店吃了飯。吃飯的時候,老實頭把自己找不到女朋友、不敢跟女人說話等等都一股腦說了出來。二娥笑嘻嘻聽著,也不說話,實際二娥早已激動壞了,但二娥壓抑著高興。買了新衣吃了飯,二娥心滿意足地走了。二娥走了後,老實頭才後悔起來,怎麼糊裏糊塗跟人一起走路,又莫名其妙地借錢給人家,自己怎麼啦?想著口袋裏幾個錢轉眼間都拋了出去,心裏緊疼,惦記著二娥什麼時候能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