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重逢(1 / 3)

淩晨2點,飛機在幾萬米的高空中飛行。機艙外是一望無際的黑夜,茫茫沒有盡頭。

機艙內的旅客都已沉睡。唯有陳相芝,仍然睜著兩隻井水般明亮的大眼睛,滿心期待著明天美麗的風景。更重要的是,有他陪在身旁,到哪裏都充滿了一種踏實的安全感。她轉過頭,看見他靠在座位的椅背上,似乎已經睡著。機艙內微弱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勾勒出立體英俊的臉部輪廓。長長的眼線,挺拔的鼻梁,透出一股堅忍的霸氣。微厚的雙唇,在深夜的燈光下變成一種性感的顏色。

她把頭輕輕靠在他身上,纖細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厚實的大手,心裏一驚,剛想把自己的手收回,不料卻反過來被他一把抓住,力度之大,把她嚇了一跳。她嚐試掙脫,但是他力氣太大。

原來他並沒有睡著,剛才隻是在閉目養神。然而他為什麼突然抓住她的手緊緊不放?她抬起頭,和他四目相對。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對方,仿佛都在對方的眼睛裏尋找著某種答案。

突然,她發現他深黑色的眼底裏有一絲憂傷,那是她從未見到過的憂傷。在她的印象中,他永遠是那樣堅定自信,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難倒他,也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左右他的情感。

然而這一刻,她卻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憂傷,以及還有某種無從訴說的情愫。

也許,是因為離別?

再過幾個小時,飛機將會降落在九寨黃龍機場。在那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開始他們的畢業旅行。

那麼,畢業旅行之後呢?

之後,她將要漂洋過海去美國讀書。而他,要橫跨幾萬公裏的大陸,去非洲工作。他們的生活從此將被分割在地球兩端,說著完全不同的語言,經曆著完全不同的氣候,中間隔著漫長的時差。他的日落是她的日出,他的日出將是她的日落。他們將會像牛郎和織女一樣,被一條銀河硬生生地分開到天涯兩極,再也碰不到。

從此,他再也不能陪她在小酒吧裏,夜夜狂歡到天明;再也不能陪她走過春天的草地、清晨的海岸、黃昏和黎明;再也不能做她的藍顏知己,親密朋友,不能在她憂傷時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要堅強;他再也不能做她的那扇窗,讓她看見整個世界;他再也不能,哪怕是寂寞時說說話,想念時見個麵。

再也不能。

從此,她要一個人麵對生活中的一切,無論是失敗、困難、挫折、還是悲傷。這是她從來沒有嚐試過、也從來不敢想象的生活,但是,就這樣毫無防備的來臨了。

想到這裏,她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麼緊緊抓住她的手。她在他的眼睛裏讀到了答案。那個答案是那麼強烈,那麼熱切,熱切得她可以感覺到他心中的溫度。

於是,她也緊緊抓住他的手,靜靜地和他十指相扣。

書上說,有些事,錯過了就不會再有;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他的轉身,也會是一輩子麼?

她像小貓一樣依偎在他的肩膀,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捏住他的胳膊,仿佛這樣就可以永遠不失去他。但是她仍然感覺到一陣陣酸楚從心裏湧上來,就像日落時候洶湧澎湃的潮汐,一陣一陣,勢不可擋。然後眼角有濕潤的液體滲出。她把頭埋到他的肩膀裏,斷斷續續地哭出聲音。

他用溫暖厚實的大手,擦去她臉上不斷流下的淚水。淚水浸濕了他的手,像電一樣觸擊到他的心髒。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幫她擦去眼淚。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告訴她要堅強。因為,他自己的心也在一點一點地凝固,凍結成僵硬的一塊。他的心裏同樣有陣陣潮汐,向全身蔓延。

他用那被淚水浸濕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臉龐,這個美麗動人嬌嫩如玉的臉龐,這個他想一生守護卻無能為力的臉龐。她,家產上億的千金小姐,她的未來必定是去美國過著中產階級的舒適生活。而他,出身貧窮兩手空空,他的未來必定是要努力掙錢,然後再談理想談夢想,談心愛的女人以及如何讓她幸福。

他把頭靠在座位的椅背上,任憑萬般不舍和萬般留戀,該離開的還是要離開。這一切都是宿命,是必然的。若不是她太高貴,又或是他太貧窮,他們一定就像每個學校裏都有的那對才子佳人一樣,眾望所歸地走到一起。隻可惜,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差異,身份、背景、觀念、人生之路的巨大不同,注定了他們會分開。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所以,當初她楚楚動人地問他“子寧,你為什麼不找個女朋友?”的時候,他隻是淡淡地回答:“找女朋友是一輩子的事,幹嘛非得現在找。”

他不是故意要拒絕她,他隻是想平靜地守在她身旁。做她的知己,做她的朋友。也許有一天,他不再是個窮書生,他可以像她的爸爸一樣,親手建立起一個商業帝國,然後他就可以大聲地對她說,嫁給我。

也許,他還來不及建立自己的商業帝國,他們就注定了要天各一方。那也是必然的結局。那麼她也可以微笑著和他拜拜,而不必經受失戀的痛楚。

然而不想讓她痛苦,為什麼她還是痛苦?不想讓她失戀,為什麼她還是像失戀?

也許,是他自己的失控,觸動了她的某些情緒,不忍別離罷了。他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假裝若無其事地靠到椅背上,把手從她的臉上移開。

不料這個女孩竟一把抓住他的手。嬌小柔軟的手指,卻有著充滿韌性的強大力量。

“子寧,”她說,“這些年,我們兩個為什麼就沒有想過要在一起?”

“我有想過,”他的眼睛裏有隱忍的痛楚,仿佛要把這一切都深深藏在心裏,一個人默默地扛。而對於這個傷感又無意義的話題,再多的討論隻會加重彼此的痛苦。他擺脫了她的手,把目光轉移到了別處,盡量不再讓她看見自己的眼睛。

他說:“小芝,你去美國要好好讀書。未來還很長,遇到優秀的男人就嫁了吧。”

她卻哭得更傷心了,把頭深深埋在他的肩膀。

四年的溫存,四年的情誼,不是戀人卻勝似戀人,沒有承諾卻勝有承諾。

四年來,她所交往過的男朋友,不過隻是社交場所的你儂我儂,隻是想要借美女來炫耀自己的虛榮之人。時過境遷,所謂的前男友早就像一具沒有溫度的雕塑,麵目模糊,無名無姓。而隻有他,無論是失敗、失戀、還是失意,都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別無所求,隻願她幸福。

她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她說:“我不去美國了,我要去非洲,和你在一起。”

他心裏一驚,暖暖的感動像電波一樣穿腸而過。去非洲?追隨他的艱苦生活?跟疾病、風暴、****、還有危險做鬥爭?放著美好的資產階級生活不過,跟一個窮小子跑到非洲去吃苦?這不是現代版的西廂記的故事,也不是本世紀最偉大的愛情,而是一個懵懂少女不諳世事的夢話。

他撥了撥她垂下來的劉海,說:“你怎麼可以去非洲呢?”

“我就要去。你能去,我也能去。”

“你爸爸不會同意的。”

“腳長在我自己身上,我自己買機票飛過去。他能怎麼樣?”

他能怎麼樣?他能凍結你的信用卡,斷了你的經濟來源;他能飛到非洲,把你抓回來;他能親自把你押上飛往美國的航班;他還能在美國幫你找到好工作,幫你在美國買房子,甚至把你許配給當地的富二代。他能做的太多了。

他摸摸她的頭,有點心疼地看著她。

她好像意識到自己剛才說出來的話,是不切實際的,於是她又說:“或者,你來美國吧……”她停頓了一下,仿佛意識到什麼,想了想又說,“我們一起去美國吧。有我在,一切都會很好的。”

他會心地笑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是,有我在,不用擔心學費和生活費,我來養你。但是她並沒有這麼說,這也是他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因為她懂得他的心思,更懂得他那不可救藥的神聖的自尊心。

然而她再懂他,也注定要分別。

他扶起她柔軟的身體,把她從自己的肩膀上扶起來,然後用那隻仍然濕潤的手,最後一次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對她說:“小芝,你在美國會有全新的生活。忘記過去,才能擁抱未來。”

忘記過去,才能擁抱未來。

不,她不想忘記,也不想擁抱什麼未來。她想的,隻是和他在一起,不要離開。

夜色朦朧中,她把手放在他的胸膛,摸到他熱烈的心跳。

然而他的臉卻漸漸模糊起來,如同馬賽克一般,一片片,一塊快,變成破碎不堪的臉譜。先是臉頰、嘴唇,變成無數碎片掉落下來,發出折斷的聲音。然後他的鼻子、他的皮膚,全都凝固成了僵硬的一塊,變得沒有表情,沒有溫度。他的眼睛,曾經堅忍而深情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化成無數細小的顆粒。

她伸手去觸摸。那破碎不堪的臉,卻在碰到她手指的一瞬間,如肥皂泡一般砰然破碎,分解成千千萬萬的微塵,飄散在空氣裏,消失不見。連同他的身體,一起消失不見。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她抱著旁邊空蕩蕩的座位,失聲痛哭。

飛機頃刻間失去控製,像遭遇了風暴一般,在幾萬米高空激烈地下墜。

陳相芝猛然驚醒,又是一場難堪的夢境。這些年,她已經分不清夢和回憶。關於他的一切,在回憶裏百轉千回,在夢境中無數次地出現。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這個她曾經深愛卻錯失的男人。

機艙外,湛藍的天空如明鏡一般,清澈得不染塵埃。飛機在午後的陽光下,開始平穩地降落。

她的身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白人婦女,悠閑地翻著生活雜誌。一切都是這麼稀鬆平常。曾經以為是世界末日,卻如此平常地走過來了。再回頭望時,依然有無限的思念,隻不過,生活依然是平平淡淡地前進,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糟糕,也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美好。

分開已經五年了。五年來,他們未曾有過聯係。曾經偶爾在人人網上互相留過言,詢問彼此的近況。然而後來,隨著人人網的越來越冷清,她不再找到他,也不再收到他的問候。

隻是無數次地夢見他。在夢裏,他永遠是當年告別時的那個樣子,穿著低調而沉默的黑色T恤衫,在那個傷感的離別季裏一言不發。

有時候也夢見他回來,夢見他們初次見麵時候的樣子,他站在金融聯合會的演講台上氣勢輝煌,像一個風度翩翩的演說家。然後他對她深情地微笑。他們手牽手,再也不分開。

如果說她的人生有什麼遺憾,那便是,沒能和他在一起。有些人,隻有分開了才知道彼此的重要;隻是當時,身在其中卻渾然不知。

飛機降落在H城國際機場。

如今的陳相芝,穿著一身Burberry大衣,寶藍色的高跟鞋搖曳出婀娜的身姿。她的五官依然那樣精致,皮膚依然像十八歲時候那樣光潔。當年的金融係係花,迷倒了無數男生的清純女神,如今已是一位風姿卓越的職業美人。當年的長裙飄飄變成了職業短裙,依舊不變的,是永遠傾城的風華絕代。

H城,還是那個紙醉金迷繁華遍地的H城。無數悲喜的輪回在這裏上演。全國各地的精英聚集到這裏,在這個黃金遍地同時也是陷阱遍地的冒險家樂園裏,爭奪一席之地。有人成功了,也有人倒下。有人一夜間成為億萬富豪,也有人傾家蕩產醉倒在路旁。

陳相芝的爸爸,就是這裏的精英之一。從年輕時候白手起家,靠著自己精明的頭腦,一步一步成為身價上億的地產商。

如果說陳相芝繼承了他的什麼特點,那就是敏銳的商業嗅覺。一個溫雅的中國小姑娘,憑著全A的成績從哥倫比亞大學金融係畢業,並在華爾街找到一席之地。

然而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回國。對於H城的熱愛,從小就深深刻在了骨子裏,無法從她的人生中剝離。尤其是,當年離開了那個喜歡了很多年的藍顏知己,帶走了無法挽回的遺憾。這些年,她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如果有機會再次遇見他,她一定要想盡辦法和他在一起,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