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手術誰簽字
一
秋風颯颯中，退休女工孫老太住院了，更換右側骨股頭。
熬了75年，她像一架老朽的機器，零件都快散架了，拖了幾十年的老腿，也終於拖不下去了。還是托了多少關係，才得已住進這家有名的骨科醫院。
她剛拄著拐，把沉重的身子挪進病房，靠在潔白的枕頭上順氣兒，住院醫就來了。他是個30多歲的年輕人，步履匆匆，神情嚴肅。他手持一個大本子，問了孫老太很多關於身體的問題，連何時停經都問到了。詳細了解每個病人的身體情況，是住院醫的責任。最後他說，家屬怎麼走了？下午叫你家屬來一趟，手術需要簽字，還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孫老太說，我自己簽吧，老伴兒早就沒有了，一直是我一個人過。
住院醫說，剛才不是你兒子送你來的嗎？讓兒子來！
老太說，倒是有倆兒子，可他們都忙，今天上午送我來就請了假，下午可能請不下假了。
孫老太心想，這麼多年，自己不是一直是獨自解決一切嗎，手術簽字又如何不行？上午老二送自己來，急吼吼的，自己記性不好找一件小東西，他就煩得不行了，下午再讓他來，還不竄了呀？
住院醫嚴肅地說，必須讓家屬來，否則手術不能做！
說完就出了門，走路一陣風。他多年一直參加長跑，在病房裏走路都是大步流星。
孫老太歎了一口氣，費力地挪到病床上把自己放平，想先歇會兒，再鼓起勇氣給老二打電話。
按75歲的年齡來說，孫老太顯得還不錯。頭發依然烏黑，氣色依然紅潤，身板依然硬朗，如果不是股骨頭壞死，她還算得一個非常健康的老太太。可惜，她因為髖關節先天發育不良，影響到股骨頭，最後發展到一側股骨頭壞死。
孫老太的保養之道，就是每天利用所有的零碎時間，把渾身主要穴位都按摩一遍。她那本名為“求人不如求已”的穴位大全書，此刻就放在床頭桌上。
二
病房雖然很清潔，可是窄小逼仄。三張床都住了人。
不一會兒，幾個老太太就互相認識了。
一床二床都是50多歲的老太太。清秀苗條的於女士，是個退休雜誌編輯，來治髖關節炎。她安靜的神情中，透著聰慧，藏著若有若無的一絲淡淡的憂鬱。一床壯碩高大的劉老太，是非典遺留患者，常年住院，國家負擔所有醫藥費。盡管渾身是病，可生性樂觀豁達，脖子上掛著粗粗的金鏈子。
病房的時光寂寞而漫長，所以任何小事兒都能引起高度關注，在心裏構成一個故事的懸念。兩位女士雖然一個看書一個看手機，可早把孫老太的情景看在眼裏。
此時劉老太支起胖大的身子，對孫老太說，我說新來的這位大姐，您別舍不得兒子，趕緊打電話，養兒千日，用兒一時！早上送你來那個兒子，不是人高馬大的嗎？小夥子還挺師！
孫老太聽有人誇兒子，來了精神。坐起身來，頗自得地說，我生的倆兒子，都是人高馬大！老大比老二更高，長得更師！當年我們廠宿舍的街坊，都羨慕我，一生就是倆虎頭虎腦的兒子，一個大剛，一個二剛！倆兒子從小就是學習尖子，後來都上了大學，畢業以後，老大進了國家機關，老二進了外企，唉，一個比一個忙！
劉老太和於老太都趕上計劃生育，都是隻生了一個閨女。於女士倒無所謂，可是劉老太卻心中不服，誰炫耀兒子，就不太愛聽。她酸酸地說，倆兒子，更得使了！你怕麻煩老二，讓老大來唄！
孫老太的臉又陰沉了下來，說，還是找老二吧，老大更指不上！
這話怎麼說？劉老太瞪大了眼睛問，她成年累月地住院，把病房當舞台，看一出又一出不花錢的人間戲劇。
孫老太沒有言語，心想，自家事，與別人無關。她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式樣笨重的諾基亞舊款手機，戴上老花鏡，用粗粗的指頭，吃力地撥通了老二的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接
孫老太嘶啞著嗓子，費力地說，我說二剛，醫生叫你下午來一趟，說有什麼事兒跟你商量。
她還沒有說完，電話那頭的二剛就不耐煩地說，媽，我下午還真的有事，有個重要的客戶要接見，耽誤了，就是十幾萬的大單子，關鍵時刻給老板撂挑子，擔不起這個責任！
不就是手術單子上簽個字嗎？您先把檢查都做完了，手術日子定下來，手術之前一天再打電話來好不好？要不，您就叫我哥來吧！
孫老太剛要說什麼，那邊已把電話掛了。
孫老太的電話還拿在手裏，呆呆地坐著，眼睛裏湧出了淚水。
她想找塊衛生紙擦眼睛，可是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麵巾紙，連衛生紙，都沒有帶。早上因為一時忘掉衛生紙放在什麼地方，找了一會兒，老二就不耐煩了，連罵了她幾遍“老糊塗”，嚇得她不敢再找。
孫老太躺了下來，心裏一片空白。
她想起，小時候的二剛，是人多麼可愛的孩子！總是粘在她身邊，動不動就伸出小手喊，要媽媽！二剛過六歲生日那年，她在工廠剩下午飯錢，中午整整吃了半個月剩飯加鹹菜，省下錢給他買了一身兒童海軍服，孩子穿上那叫一個漂亮！人見人誇，她心裏比蜜還甜。老二小時候身體不如老大結實，所以老兩口格外痛他一些，為此老大一直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