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劫(1 / 3)

蕭蕭落木,在秋風的肆虐之下,如萬點飛沙,遮天蔽日,掩埋了整個落日峰.

半邊斜陽,在雲層中若隱若現,散發著淡漠而蕭瑟的秋意,在山峰上投映了些微斑駁的日影,籠罩著兩個在山巔舞劍的少年.

黑衣的少年,眉間藏著一個川字,目光淩厲.他手中劍三尺長,劍體錚亮,舞動起來若是一條參天瀑布,天上地下,水影無處不在.對手是一名褐色短衣少年,足蹬一雙草鞋,長發肆意地飄舞,手中的劍不到三尺,卻並不落於下風.少年眼神專注,眸中閃動的隻有兩把劍.他下手如風,快迅至極,然而狠而不毒,收放自如,頗有大家之風.

劍如流水,劍如虹.

兩位少年來往幾百個回合,在山巔的冷風中,身上大汗淋漓.

夕陽漸漸沒入雲層,天色忽然在一刹那間變得黑暗.天地愈加陰冷,突而一陣狂風吹過,天地間發出轟鳴之聲.

褐色短衣少年抬頭看看天,驀地跳出了戰圈,收劍挺立,叫道:"駟,有雨了,今日且住,來日再決勝負如何?"

黑衣少年濃眉一揚,卻是不依不饒:"滄劫,今日我贏不了你,便不下山去!管它下雨不下雨,我們照舊!"

"今日天象有異."環視著四周繚繞的雲海,褐衣少年目中露出一絲憂色."恐怕有罕見的暴雨,說不定會衝掉整個山頭.我們可不必冒這個險."

"人人都說墨家滄劫是少年英雄,可我看卻是徒有虛名."黑衣少年爽朗地大笑."區區一點暴雨,能奈我何?你怕個甚來?"說這話時,少年眼中的銳氣愈加深重,仿佛是一柄透空過來的劍.

褐衣少年被他眼中的銳氣刺了一下,不由怔了一怔.雖然二人是相交五年的好友,但是他竟是從來不甚習慣褐衣少年眼神間不自覺間透出的那一份似是與生俱來的冷厲.

抬起頭,見落日峰對麵的無庸山已經完全覆沒在一片陰霾裏.山頭上烏雲聚集,狂猛地翻湧不息,夾雜著沉悶的陣陣轟鳴.天空已經看不到任何的飛鳥,就是平日裏一隻隻在天空高傲盤旋的飛鷹也不見蹤影.

自從墨家開山鼻祖老钜子墨子謝世,墨家四大弟子在對外的策略上有了分歧,分裂為多派.親魏的墨家弟子擁護鄧陵子為钜子,遷離總部神農大山,來到秦魏交結之處的這座無庸山.無庸山雖然比不上總部的那座巋巍的神農大山,但是也是一處與世無爭的靜謐之地,有著險譎的關口,有著豐富的可供開墾的肥沃之地.對於崇尚勞作簡樸的墨家,有著這些,便以足夠在這座遠離中原的荒山上站立足跟.

鄧陵子去世之後,新即位的钜子便是滄劫的師父――墨家第三代弟子,善觀天象的翟淙先生.滄劫從小跟在翟淙跟前,對天象的變幻有了一定了解,平日裏每每自行觀天預測,也很少失算.奇怪的是,昨日和師父一起夜觀星相,竟是沒有看到很異常的預兆.仰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少年心中突而湧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看那不同尋常的怪異天色――難道,難道竟是百年難得一次罕見的洪流?

"駟――"滄劫的濃眉打了一個結,俊朗的臉上神情嚴肅起來."我看這不是一點暴雨那麼簡單.是不是英雄不打緊,但是切不可為了逞一時之能而誤大事.你忘記了我們的約定――十年之內,必憑著手中利劍大出於天下.我們不可冒這無謂的險!"

駟的眼中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情.然而看到滄劫眼中的鄭重,他忽而一笑,凝視著掌中的劍,嘴角漾起一道淺淺的笑紋."不錯,十年之內,我們必定會憑著手中劍大出於天下!"他低聲道,目光突然變得有些遼遠,眸中的銳色在這一刻也似是黯淡了一下.

就在這一瞬間,滄劫捕捉到他微微皺起的眉宇間,有一抹與年紀不相稱的沉痛一掠而過.觸到他這樣的眼神,滄劫心中微微一震.忽然記起五年前的一天.

那天駟舞出一套凜冽而詭異的劍法.那是居住在落日峰和無庸山之間的一座偏僻峽穀的隱者教授給駟的一套新劍法,據說叫做"兵家劍法",將兵家變幻的諸多陣法演變於劍中,氣勢磅礴,卻帶著無常的變換,讓對手防不勝防.滄劫用墨家的"墨子劍法"與他對決,差點敗於駟的劍下.滄劫的墨子劍法練了八年,練好了五成,而那時駟的兵家劍法卻隻學了一年.駟似乎天生對這種開闊而霸氣的劍法有著奇異的悟性.那天在這落日峰上,兩人並肩站在懸崖上看著一輪殘陽緩緩沉落在遠方的群山間.駟也是這麼看著手中的三尺長劍."我不要讓他們看不起.總有一日,我必憑著掌中這柄劍大出於天下!"

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一如今日.

滄劫不明白他這個奇怪的好友,心中到底藏著什麼秘密.他不要他們看不起,但是他們是誰?認識五年,隻是知道他是秦人,住在落日峰和無庸山之間的一個隱蔽峽穀,跟從一個隱者學劍.他的過去,他的來曆,他卻是一無所知.

"轟隆隆――"天空又開始轟鳴.

鋪天蓋地,蔽天遮日的塵沙在肆虐地卷起,天空的顏色變得曛黃,一片茫茫的混沌.山上的樹木被狂風刮得狂舞.秋葉被狂風轉起,在黃塵間糾纏,旋轉,在山穀發出瘋狂的呼嘯之聲中,刹那間席卷天地,消失在萬丈懸崖.滄劫看了一眼駟,後者目光凝在遠遠的雲層上,看著那翻湧的烏雲似乎是入了神.

滄劫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叫道:"喂,你到底在想什麼?再不走的話,我們恐怕就走不了."

"落日峰山勢太高,雷雨交加不過是尋常事.往日你倒是安之若素,今日如何急成這般模樣?"駟不以為然搖搖頭,看了他一眼."莫非是你那些在外遊曆的師兄們回來了.你急著回去見他們?"

滄劫看著他無衷的臉色,急了."我師兄們回來,我自當是請你一起去無庸山.天象有異,再不下山,若真是洪流,我們就完了!"

駟目光閃動了一下,抱著劍沉默不語.

滄劫皺起眉頭,提高了聲音."我知道你不相信觀測天象之說,但是這次請你信我一次,好麼?"他認真地盯著好友."駟,你就信我這一次――"

駟飄忽的目光終於自遠方慢慢收回,凝注著滄劫.看著友人眼中的關切和急躁,眼中的堅冰終於慢慢溶解,半晌,他忽而丟下手中的劍,豁然一笑.

"好了,聽你的!時間有的事,我們明日再決勝負!"他上前抱住褐色短衣少年的雙肩,用力搖了搖."你總是這一副強性子!說真的,滄劫,有時我真想揍你!"

滄劫展顏一笑,拍了拍他的背."我們下山吧!今晚去我的屋裏......"他忽而俯下身子,將嘴巴湊近駟的耳朵,神秘地壓低聲音:"前些日子庸君師兄回山,帶回了一些酒.我要了一壇,咱們一起嚐嚐是什麼滋味?"

墨家崇尚自然簡樸,平常粗衣糲食,隻有在祭神或歡慶之刻才用到酒.在駟的眼中,滄劫一向循規蹈矩,不似他一樣肆意,聞聽到他這句話,倒頗覺幾分新奇.眼中光芒閃動,亦驚亦喜."真的?沒想到你小子,嗬....."他一拍他的腦袋,笑道:"自從離開了家,我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玩意兒!"

"家?"滄劫微微苦笑,歎了一口氣."我在墨家長大,從小到大,壓根沒有碰過這個.活到十八了,也該見識一回,對不對?"

駟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對不對.天空的一道閃電橫劈過來,一顆千年古樹倏地從中連根劈開,騰地竄起丈高的火苗,幹柴遇上烈火,頓時劈劈啪啪地然燒起來.一股焦灼的氣味衝天升起,漫天彌散著濃烈的煙火.

駟嘩地跳開兩丈,滄劫也是失色,急急叫道:"不好,快走!"然而腳步沒有邁開,一陣驚雷聲從天邊滾過,轟隆隆地在雲層炸開.緊接著一陣瓢潑大雨,肆意地從天而降,劈頭蓋臉地打過來.駟和滄劫急忙拾了劍,向山下奔去.

黑壓壓的雲層籠罩四野,一道道閃電便在黑雲上撕出一道道傷口,爭先恐後地向林中樹木劈過來.古老的樹林刹那間便被強電劈得七零八落,枝椏四處飛散.雷聲轟擊著大地,整個落日峰似是被這巨大的雷聲震憾,大地似是在搖動.狂風中,有的參天大樹甚至拔地而起,恍恍地壓倒身邊的幼樹.天猶如決了口,一路嘩啦啦的雨水,將兩人淋得如同落湯雞.

兩人提氣在被巨雷閃電破壞的森林間奔跑,沿著逐漸變得軟塌的泥濘上半滾半滑地蹓到了半山,喘出一口氣,互相看看,不覺失笑.駟黝黑的肌膚上停不住水珠,頭發卻被雨水淋散,套拉在頭上,靈銳的眸子便在一縷縷的濕發下閃爍,猶如一隻落魄的黑狼.滄劫蒼白的臉卻被雨水砸得通紅,眼睛也紅得像兔子.

兩個少年互相取笑了一陣,順著山道向山下滑去.駟的衣衫濕透,靴子又黏又濕,踩在泥濘的山道上,時不時一個趔趄便滾下幾丈遠,片刻便是遍體鱗傷.滄劫便脫了自己那雙沾滿泥濘的草鞋拋給駟,自己打了赤腳."給你!"

駟揀起那雙已經被爛泥染成一團泥團的草鞋,微微苦笑,卻是套在了腳上.在這樣的暴雨爛泥裏,雖知這鞋子未必能夠管用,但是心有感動,不忍拂了滄劫好意.但是瞬間,才下一個小丘,腳下又是一滑,翻身一滾,便向著那嶙峋的陡峭之地滑去.滄劫大驚之下,正要發出呼叫,卻見駟已是抓住一根樹藤,手指摳在泥地上,好容易止住了滑勢,回過頭來,身上已是又多了幾處傷痕.

滄劫順著山坡小心翼翼地滑下去,叫道:"喂,你沒事吧?"

駟摸著臉上的傷痕不由苦笑."滄劫,你觀測天象如何這麼準?"他雖然素來知道滄劫喜好此道,卻向來是不以為然.今天嚐到了苦頭,第一次對這個必他小一歲的少年有了一分信服.

滄劫卻是赧然一笑."別忘了我是墨家弟子!"

駟眼中露出一絲異樣之色,突而歎了一口氣."你若不是時常在我麵前提起,我倒真忘記了你是墨家弟子.我甚至常常忘記了你是魏國人."

滄劫一愣,眼中神色微黯.他仰望著天空翻湧不息的烏雲,喃喃道:"我又何嚐不是如此?我也常常不記得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秦國人!"

秦國和魏國相鄰,戰爭不斷,本是多年的宿敵.昔日秦人進攻石門,遇上魏軍的激烈抵抗.那一戰,血流漂杵,伏屍千裏.兩軍交戰結束後的屍體,布滿了整個原野.致使半月來,盤旋在半空嗜食腐屍的禿鷹,成了石門一道讓人看起來就想作嘔的風景.

落日峰和無庸山這一帶,原本居住著秦魏邊界的居民.然而,自從那次戰爭之後,這裏便荒了下來,漸漸變得靜寂,如同一片被遺忘在世界盡頭的荒野.這場戰爭,不知兩國各有多少將士戰死沙場.兩國的仇怨越來越深了,用鮮血澆灌的仇恨,原本就是刻骨銘心的,用什麼都化解不開.

觸到這個敏感的話題,兩個少年的心裏不由都起了一些異樣的情愫.空氣刹那間似是凝固了,兩雙清澈的眼眸快訊地交結了一下,但未來得及碰撞,便各自有些不自然地轉過去.駟的臉上有一絲憂傷飄拂而過,眼中的光輝抖動了一下.透過濕漉漉的亂發,他緩慢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滄劫,眼神卻是飄散的."你恨秦人麼?"

滄劫長長吸了一口氣,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樣,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不錯,我們.....是朋友."駟仿佛從夢中驚醒,臉上卻是帶著一層淡淡的惆悵.他回過頭,看著身後的滄劫,心中忽然變得很溫暖,有著莫名的感動.

兩人第一次相遇,是在無庸山的山腳.那時駟已經跟著落日峰和無庸山之間那道山穀中的隱者學了一年的兵家劍法,奉師父之令和墨家弟子中最傑出的少年比劍.那次比劍,不分勝負,隱者卻異常滿意.――畢竟,駟隻是學了一年劍法,而墨家的滄劫卻已經在無庸山中苦練了八年.自那以後,兩人便有了落日峰之約,漸漸熟悉彼此的劍術,也漸漸熟悉的對方的為人.以後來落日峰相會,便不再是為了單純的比劍了.與其說是比劍,其實不過是找個和滄劫呆在一起的借口罷了.

"嘩――"山上傳來一陣異常的聲音.驀地,山坡上一道濁流如風般迅疾地呼嘯而下.滄劫舉目看去,大驚失色,不由失聲:"駟,小心――"然而,話音未落,洪流已近,轉瞬看到混濁的泥流洶湧而至.倉猝之間,他猛然推開駟.

駟踉蹌著翻滾到兩丈外的一棵倒伏的大樹下,驚懼地回過頭,看到黑色的泥流呼嘯著翻滾過去,轉眼間滄劫那矯健的褐色身影便被混濁的泥流淹沒.他被眼前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好半天終於醒悟過來,瘋了一般向泥流的方向追去."滄劫,滄劫――"

那泥流如激浪般打來,瞬間順著陡峭的山坡直瀉而下,巨大的衝擊力擊得山坡上巨石碎裂,泥土翻滾.泥流激越地奔騰,越流越遠,後浪推著前浪,一波卷過一波,混雜著碎石和朽木,在陡峭的山道上一瀉千裏.那一點褐色在混流中若隱若現,仿佛在奮力地掙紮.很快,更高的一道混濁的泥流衝擊下去,將那一抹微弱的褐色淹沒.

駟腳下一歪,眼前頓時一黑,沿著泥流向前奔跑,嘶聲竭力大喊:"滄劫,滄劫――"他想叫住滄劫,但是泥流卻不由人,猶如一頭不馴服的惡魔,肆意地狂虐得讓人恨之欲狂,卻又無能為力.他又一次感到了人力的微薄.無論如何傑出的人,和天威放在一起,是那麼地軟弱無力.

記得多年前,在母親的病榻前,他也曾這樣聲嘶力竭地呼喚,但是任憑他聲音喊得嘶啞,最終發不出絲毫的聲音,也沒有把母親喚回.母親終究是去了,留給他一個孤寂而冰冷的童年.

足下的草鞋已經奔得一隻不剩,雙腳被碎石磨得鮮血淋漓,然而他沒有絲毫察覺,隻是瘋狂地向下麵奔跑.嗓子幾乎嘶啞,幹渴得幾乎要冒出煙,但他卻一遍一遍喚著滄劫的名字.他想叫他堅持,但是那一點褐色漸漸遠去,漸漸消失在視野.臉上的汗水混著泥水,將濕發沾在一起.沿著泥流奔跑,直跑得筋疲力盡,他終於攀住一株古樹,伏在樹上喘著粗氣.

看著那瘋狂激流的洪流在身邊激流而去,奔騰向峭烈的山塹,他心中湧動的驚怒,便如洪水般在胸口蔓延.不過是一刹那間的事.方才還與自己言笑宴宴的滄劫,竟是在這一瞬便被洪流淹沒.良久,他發出一聲嗚咽,伏在古樹上,忍不住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由於他的好勝,如果不是由於他的自負,如果不是由於他的霸道,那麼.....一切也許不會發生.如果滄劫在那一瞬間自己跳開去,那麼.....結果便會大不相同.

"滄劫,是我害了你!"原本淩厲孤傲的少年,終於低下了倔強的頭.他緊握著拳頭,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目中的怒火在燃燒.

天空仍在怒吼,霹靂一聲連著一聲.

冰冷的衣衫貼著濕淋淋的身軀,駟隻覺渾身熱血沸騰,已似要奔湧而出.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用手擂著古樹,發出一聲怒號.嘶啞的怒吼穿破雷聲,猶如一匹絕地的蒼狼.淩厲的氣息飄蕩在山峰,怒吼聲仿佛衝入雲霄,一陣巨大的霹靂從天空閃過,駟身後的樹木霎間燃起熊熊大火,在雨水中升騰,散發出濃黑的煙霧.

天地間,陡的似是一震.頭頂奔流的轟隆雷聲似乎霎間鎮住了,竟是漸漸沉寂下去.一道道的閃電在天邊閃動,漸移漸遠.然而,雨卻下得更猛,天仿佛破了個窟窿,要將積蓄多年的雨水一次傾瀉到這個大地.

嘩啦嘩啦的雨水刷洗著大地,也刷洗著駟內心激怒的火熱.黑衣少年站在磅礴的大雨中,身子瑟瑟發抖,仰著頭,任憑雨水砸在黝黑的泥臉上,衝出一道道溝壑,然而熱血漸漸冷卻,仿佛一塊寒冰忽然凍結了他.一個念頭如針尖在他腦子裏輾轉:"是我害死了滄劫."

六年前的往事刹那間如雷電擊在他的心頭,塵封了多年,本不願意再想起的往事,此刻如千萬根針在他全身一遍一遍刺過.他身體瑟瑟發起抖來,忽而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

"嘩"的一聲,有金屬墜在泥地的聲音.少年平日未曾離手的劍,滾落在肮髒的淤泥中,閃爍著不定的幽光.

黑色在不察覺間悄然降臨,落日峰的荒漠隱入沉沉的夜,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空氣裏彌散著樹木燒焦的氣息,帶著嗆人的糊味.雷聲早已靜寂,風雨雖猶在,卻已經漸漸地寂漠了,一如惡魔在狂怒之後的片刻溫柔.山風奔流,山雨如絲,刷刷衝刷著簌簌發抖的樹葉,樹葉早已被暴雨打得殘敗,瑟縮在枝頭,雨水順著破裂的葉片滴落下去,似是顆顆的淚.

仿佛過去了許久,恍惚中的駟終於被遠方隱隱約約的呼喊聲驚醒.山峰的腳下,一點隱隱的燈火在流動,閃著黯淡卻溫暖的光芒.

"駟――"那呼聲漸漸近了,帶著焦急和溫柔.駟的眸子在刹那間閃動了一下,黑色冰冷的眸子被那隱隱的燈火染出淡淡的暖色.他知道是她,服侍穀中隱者的那個瘦弱的醜陋女奴.在那座穀中生活六年,也隻有她才真正關心他的死活.師父,永遠都是一副清高冷漠的麵容,花大量的時間坐在劍廬,試驗各種材料,據說試圖煉出一柄天下間最鋒銳的寶劍.

這樣的夜晚,師父是不可能管他的.莫說他晚歸,即使是徹夜不歸,師父也未見得放在心上.他授他劍法,不過是為了把他當做一個試驗品,用"兵家劍法"和住在無庸山上的墨家弟子的"墨子劍法"相抗衡.

他不知道師父是何處高人.當日在魏趙交界處的一個小村莊第一次見師父隱者,隱者一身白衣,白發飄飛,恍若飄塵出世的嫡仙人.見到他,隱者的眼眸亮了亮,隨即便問他一句話.那句話,他至今猶記:"你心中有恨嗎?"

當時他回答的是"有.",隱者便意味深長地一笑,帶走了他,來了這無庸山和落日峰之間的劍穀.隱者說,兵家劍法,須得心中有恨,才得發揮所長.他自幼習武,本有極深的武功根基.然而在隱者麵前,一切不過是小兒把戲.第一年的苦修,竟是如置身地獄般地堅苦,每日裏在隱者冷酷的眼神下,以幾乎超出他所能夠承受的極限來修習隱者所教授的心訣和劍法.

在這一年之間,他的內外皆修,武藝突飛猛進,然而夜夜回到自己的住所,看著滿身的傷疤和淤青,總有一股難言的悲澀.雖然他希望成為強者,洗刷昔日之辱,然而在這樣嚴酷的訓練之下,他幾乎要崩潰.每每被身上的傷痛折磨得無複以加,他都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夠支持到下一天,直到那一日,隱者把他帶到無庸山,挑戰無庸墨派的弟子.

那一日他和無庸墨派劍術最高的滄劫在落日峰上比試劍法,激戰數百回合,二人旗鼓相當,最後在墨家钜子和隱者的默許下以平手結束.自此,便訂下了落日峰之約.此後便有每日風雨不改的落日峰之會.在孤高無匹的落日峰上,友情在這一日日的比劍中滋生.兩人年紀相當,滄劫比他小一歲,卻持重沉穩,處處顯著寬容.在那樣毫發千鈞的一刹那,沒有想到,他竟會為了他......

但是此刻,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一天到晚默默勞作的女奴會來山峰上找他.落日峰上的山路非常陡峭,何況如今經過這一場天災的侵襲?女奴不懂武功,很難想像,她是怎樣上山的.而且山上有著各類猛獸,難道她竟是不怕?

"駟――"女奴的呼聲在空寂的山間激蕩著陣陣的回聲,驚動了一群剛從岩縫中避雨的歸來的不知名的鳥兒.鳥兒卷著一陣濕漉漉的腥風,成群結隊地盤旋飛過.黑暗中,女奴忽而低聲一陣叫喚,腳下一滑,終於重重地摔倒.火把熄滅了.風中似乎傳來了一陣抽泣.

聽著那有些哀切和絕望的悲泣,駟的臉上起了一絲異樣的變化.他知道女奴是為他而哭.陡然間,冰冷的心裏似是掠過一絲的暖意.這樣冰冷而令人絕望的夜裏,畢竟是有人關心他的.他忽而想過去扶起女奴,但是腳下卻似釘著釘子,一動也不動.失去滄劫的悲痛如巨石壓著他的心,六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如夢魘般襲來,一縷一縷,一絲一毫,似乎即將把他撕得粉碎.

女奴卻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黑暗中,她摸索著從衣服裏摸出火石,費力地摩擦.然而火石已經潮濕,無論如何也爆不出火花.她努力了幾次,卻擦不出半星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