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斑竹枝裏桃源洞(1 / 3)

第十七回斑竹枝裏桃源洞

從紹興到臨海,自剡中,經天姥,過關嶺,越赤城,是一條延綿的古老驛道。青山水國,長亭短亭,自唐以來這條驛道上不知走過了多少大大小小的詩人墨客,留下了多少詞句篇章。隻是唐末以來戰火紛紜,民不聊生,這條唐詩之路也就漸漸的寂寞蕭條,隻剩下滿山的幽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葉清塵和沈瑄在天台山腳下的剡溪邊告別。葉清塵看他這幾日氣色尚好,略略放心。其實也無所謂放心不放心。臨別時沈瑄取出琴來,說要為大哥再彈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煙霞引》已練得純熟。但葉清塵聽到這人間絕調,竟然心裏空落落的。他知道這大約是最後一次聽沈瑄彈琴了,惟其如此,更難以靜下心來。

沈瑄沿著蜿蜒輕柔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邐進入深山。天台山亙綿幾百裏,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孫綽譽之為“玄聖之所遊化,靈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卻不知道他的“靈仙”在哪一處幽穀仙洞,隻能一路跋涉尋找。朝沐煙嵐濕霧,暮枕明月鬆濤,每日裏相伴的隻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風。雖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卻發作得少了。或許是青山白雲熏陶之下,心情恬靜超然,別無旁鶩之故。他心裏暗暗歡喜:隻要倒下之前能找到她,一切都心滿意足了。

可是找到蔣靈騫卻並不容易。天台山中所多的是寺院和道觀,雖亂世裏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觀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還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廟裏,順便向主人打聽天台派的蔣掌門住在什麼地方。不料所有的人聽見“蔣聽鬆”三個字,臉上都掛了一層嚴霜。有的就冷冷的再也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惡人,遂一意勸他不要去找那個魔頭。想不到蔣聽鬆在這天台山,聲名竟是如此可怕。那日在桐柏觀,接待的道士本來甚為客氣,一聽沈瑄說去找天台蔣家,登時將他趕了出去,閉門不納。沈瑄無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遂找了一處樹陰臥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頭。

沈瑄一看,卻是一個過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滿麵溝壑也不知是皺紋還是傷疤,神情卻甚是慈祥超脫,象個得道之人。沈瑄連忙起來行禮,老和尚合十道:“小施主何不到貧僧舍下住一晚,好過在這裏風餐露宿。”

沈瑄道了謝,遂隨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著一竹筐的草藥,沈瑄接了過來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辭。

原來這老僧法號枯葉,並不在哪家寺院掛單,自己在瓊台崖下麵結了一間草廬修行。

“貧僧年輕的時候,略學過一點醫術。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時也給四鄉的山民看看小病。這天台山裏,有許多難得的草藥嗬!”晚間枯葉一邊在燈下檢點著藥草,一邊向沈瑄介紹。沈瑄自是行家,看看這些藥草其實都是極普通的品種,老僧講的一些醫理也是極平常不過的,他也隻默默聽著,心想這老僧雖然醫術平平,難得一片普濟鄉民的慈悲心腸。

夜裏睡前,沈瑄鼓起勇氣向枯葉打聽天台派的山門在什麼地方。枯葉愣了愣:“你找蔣聽鬆做什麼?”

沈瑄道:“不是找他。我有一個朋友是天台門下,正要去尋訪他。”

枯葉道:“真是去訪朋友麼?”眼神中竟有一絲焦慮。

沈瑄不覺臉紅了紅,但還是道:“真是的。”

枯葉看在眼裏,似乎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蔣聽鬆為人,仇家甚多,貧僧還擔心你是去向他尋仇的呢!那人很厲害,隻怕小施主要吃虧。既是訪友,倒也罷了。不過,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沒了天台派弟子了。隻剩了個蔣聽鬆和他收養的一個小女孩。你要找的,難道是那個姑娘?”

沈瑄被人一語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聲道:“正是蔣姑娘,大師知道她麼?”

枯葉歎了一口氣,道:“她小的時候見過一兩回。小施主,你還是別招惹她。我聽人說,這女孩子的手段,不亞於蔣聽鬆呢!”

沈瑄認真道:“蔣姑娘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大師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還請大師指點。”

枯葉卻不回答,隻是轉過身挑燈,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說:“蔣聽鬆性情急躁,他的住處平素都沒有人敢走近,碰上了他可不妙。小施主,你聽貧僧一句勸吧。”

沈瑄微笑不語。枯葉見無法,隻得長歎一聲。

這樣情形見多了,沈瑄也不再追問,第二日辭別枯葉就上路了。枯葉始終沒有說出蔣聽鬆的住處,卻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許多幹糧,其情殷殷,沈瑄十分感激。

其實沈瑄雖然打聽不到什麼消息,還是有主意的。他想蔣聽鬆既號“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會有線索了。這一日漸近黃昏,忽然看見前麵的山巒之間一片丹霞,心不覺狂跳起來。

“赤城霞起以建標”,赤城山以霞聞名,卻是因為山頂的岩石呈赭紅色,夕陽一照,燦若明霞,故而為天下一絕。沈瑄無暇欣賞,趕快爬到山頂,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見一片破舊的宅院,油漆剝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幾個字。沈瑄心裏七上八下,此番造訪,倘若能先見到蔣靈騫固然好,離兒縱然發發脾氣,總會維護自己的。若先見到蔣聽鬆,這神秘的武林高人,他會如何對待自己呢?在蔣聽鬆那一麵,自己“破壞”了他孫女的婚姻,以江湖中傳言他的脾氣來看,一定不會饒了自己。然而在沈瑄自己眼裏,蔣聽鬆還有一個角色,那就是間接的殺父仇人。想到此處,那漂滿整個洞庭湖的血色又蕩漾到了眼前。

沈瑄閉了閉眼,暗道:我已沒有幾天可活,隻求能見到心愛的離兒,別的管不了啦。舉手便敲那大門。

不料那門“呀”的一聲就開了,搖晃幾下幾乎就要垮掉——原來根本沒插上。走進去一看,卻是一片極大的庭院,依稀是當年練武場,野草蒿蓬早已長的齊腰,在晚風中搖曳。沈瑄心想,這麼多屋子,不知離兒住哪一間,遂提了氣息,大聲道:“洞庭湖沈瑄求見赤城山主人。”

他連說了三遍,隻聽見山穀裏傳來自己的回音。難道都不在家麼?猶豫片刻,穿過練武場向那排房屋尋去。這些房子早已沒有人住了,瓦鬆積頂,狐兔成群。沈瑄撥開亂草,從門窗中往進去,隻看見斷梁殘柱,幽幽暗暗中飄晃著蛛網塵絲,沒有半點人氣。

轉到後院,卻看見拐角處一間屋子,階下甚是潔淨。沈瑄心中一動,奔了過去。

那間屋子裏依然沒有人,但卻收拾得幹幹淨淨。雅致的輕紗羅帳低垂著,看起來像是少女的閨房。房間很大,書架,棋坪,琴台,花案一應俱全,無一不是極盡精致考究。沈瑄隨便看了看一隻花瓶,就發現是純銀打製的,雖然年久,上麵嵌著的一對拇指大的珍珠仍是熠熠有光。妝台上的鏡子上刻著“崇化坊”字樣,這是唐朝長安城裏最有名的磨鏡作坊,毀於黃巢戰火,留下的作品價值連城。

難道這是離兒的房間?沈瑄越看越覺得不象。離兒簡樸灑落,連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房裏怎麼會如此奢華,象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一般?而且,沈瑄再看看就發現,這屋裏的東西雖然整潔,卻也是多年前留下的。那琴弦已然崩斷,羅帳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陽殘照忽然從窗欞間透過,落到東牆一幅畫上。沈瑄望過去,不看則已,一看幾乎嚇了一跳。畫上一個盛裝的少女,容光滿麵,風姿楚楚,雖然年輕了些,沈瑄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吳越王妃!

沈瑄雖然早知道吳越王妃是天台門下,卻沒想到她的閨房留在這裏。畫的落款題著:“為明珠愛女小照赤城山人於乙酉年碧桃花時。”

原來吳越王妃是蔣聽鬆的親生女兒,叫做蔣明珠。沈瑄想起當年在太湖黃梅山莊聽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來。

繞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來這赤城山居的確沒有人居住了。從斷牆殘垣中穿出,夕陽已落進山穀。立在崖邊,夜晚的涼意悄悄襲上來。沈瑄忽然打了個寒顫。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麼地方呢?眼看這莽莽無盡的大山籠在了暮靄沉沉之中,伊人卻向何方覓?他自進山以來,頭一回感到一絲絕望。

忽然,憑空掠過一道白光。雖隻一瞬,卻不啻靈仙一羽,把山穀都照亮了。正待細看,白光竟落到了眼前。那是一隻白鹿,渾身閃著雪一樣的光澤,輕盈而靈動。沈瑄好奇的瞧著這神物,它也用一雙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的看著沈瑄,仿佛欲言又止。沈瑄不覺歎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靈,可知道我的離兒在哪裏?”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白鹿聽見聲音,忽然走了過來,跪在沈瑄麵前,似乎示意他騎到自己身上。沈瑄又驚又喜: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啦!不假思索的跨了上去,笑道:“有勞鹿兄!”

隻聽“呼”的一聲,白鹿帶著沈瑄飛了起來。這種騰雲駕霧的滋味真如羽化飛仙,隻看見青山綠水在腳下一一擦過。不知飛了多遠,白鹿終於在一個碧黝黝深潭邊上停下,讓沈瑄下來,一閃而去。

這就是金橋潭,幽花碧水,寂寂無人。潭的上遊是碎玉斷銀般的鳴玉澗,從層巒疊翠中飛流而下,澗隨山轉,鬥折蛇行。沈瑄沿澗水而上約一裏,兩岸的石山越束越緊,娟娟攢立,嵐翠交流,似乎沒有路了。此時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來。

忽然溪流中飄來一片竹葉,接著,又是一片,兩片……沈瑄隨手拈起看看,驚訝地發現那是湘妃竹的葉子!心中一亮,朝竹葉流來的方向看去,一塊大石背麵,果然隱隱有路。於是渡水越石,向山穀深處走去……

新月如眉,從東山爬起。山穀中的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銀輝,一切都不象是真實的。竹林裏蜿蜒出一條明澈的小溪,流露著幽幽的波光。小溪邊,簧竹下,斜倚著一個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勝雪,如春雲出岫;秀發披拂,若楚雨瀟瀟。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見溪流的浪花裏擺動著兩隻小腳,似乎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幾乎連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了腳步,悄悄凝望著。

“什麼人?”一聲輕叱未了,早飛來一片石塊。

沈瑄正在出神入定,竟不曾躲過,石塊砸在前額上。他猛地一驚,忽然氣血上湧,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草廬之中,身下墊著冰涼的竹席。他不無欣喜的想:“是離兒的屋子吧?”

四顧一望,又覺得不太像。這間屋子幾乎全是由竹子構成的,竹門竹窗,竹桌竹椅。陳設十分簡單,牆上掛著鬥笠鐮刀,架上擺著鍋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什,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床邊竟然懸著一隻竹編的小小的搖籃,搖籃裏嚴嚴的鋪著繡了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擱著一隻翠綠色的小孩兜肚,繡著蓮花鴛鴦圖案,卻隻完成了一半。兜肚的一角上,用銀線勾了個“湘”字。

沈瑄瞧著這些東西,心裏漾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沈大哥,這竹籃是做什麼用的?”蔣靈騫端了一隻碗,立在他身邊。

沈瑄詫異道:“這是嬰兒睡的搖籃啊!做媽媽的輕輕搖這籃子,再唱幾隻小曲兒,就能哄著籃裏的小孩睡著了。你小的時候……”說到此處突然停住,蔣靈騫小的時候,當然不曾有過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