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奏鳴曲
小說林
作者:張永寧
三七葉子綠,綠了一片;三七紅籽紅,紅了一園。
我家是苗族。三七是我的祖先發現的,我家世代居住在老君山腳下,聽我爺爺講: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叫陶旺,陶旺的時代不興栽地種糧食,隻靠到老君山上的原始森林裏打獵為生。這天,陶旺背著弓箭拿著五尺長的大緬刀又到老君山上去打獵。老君山高,高得插進雲天裏,就像一棵南天柱;老君山上的林密,密得人難以鑽進森林裏;老君山上的樹大,大得遮天蔽日,抬頭不見陽光;老君山神秘,山頂上終年積雪,山底下陽光燦爛。陶旺揮舞大砍刀,一路披荊斬棘,向高聳入雲的老君山爬去。他爬到半山腰一棵十人合圍的大榔樹下,抬頭看看大榔樹,大榔樹粗大的樹幹直立於山間,樹冠就像一把巨大的雨傘,蓋過方圓五畝地。一隻白鷳拖著數尺長的尾羽,歇在樹枝上昂首高鳴,響亮的叫聲聲聞數裏,在山間回應。白鷳像老君山上的鳳凰鳥一樣,是吉祥鳥,吉祥鳥是不能打的。打獵出門遇見鳳凰或者白鷳,意味著大吉大利。
前麵的樹棵裏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小樹叢一陣劇烈的搖晃,有野獸!陶旺警惕地將大緬刀靠在大榔樹下,取下弓搭上箭,躡手躡腳地向那片樹叢摸去,他用弓箭扒開樹叢悄悄朝裏望去,眼前的景象使他驚呆了:兩條大腿粗的巨蛇在樹叢裏打架。一條巨蛇白肚子黃脊梁頭上長著鋸齒型的紅冠子,紅冠子像雞冠子一樣,但比雞冠大;一條巨蛇灰肚子黑脊梁頭上長著黃冠子,黃冠子肥厚扁平,長著些疙疙瘩瘩的肉瘤。它們張著血盆大口直立起來,“哧哧”地噴著霧氣,不停地甩著頭吐著長信子攻擊對方。黃冠子瞅準機會一嘴下去,咬住紅冠子的脖頸。紅冠子一陣抽搐,全身像充滿了氣體鼓起來,整條蛇一下子增粗了許多,它慢慢收縮著頭以下的軀體裹住黃冠子的軀體,兩蛇緊緊纏繞在一起此起彼伏不停地滾動著,弄得樹叢左搖右晃“嚓嚓”響。
陶旺拉滿弓想射殺兩條蛇,想想又把弓鬆下來。老君山上到處是毒蛇猛獸,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長冠子的蛇,他想長冠子的蛇肯定不是蛇,而是龍。“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他想起了爺爺教他的這句話。
紅冠子的軀體越收縮越緊,把黃冠子裹成了一團。黃冠子被紅冠子箍住的地方慢慢變細變黑,黃冠子感到呼吸窒息,隻得鬆開咬住紅冠子的嘴。紅冠子從黃冠子的嘴裏解脫出來,箍住黃冠子的身體突然鬆開,兩條蛇的身體又伸展開來,變得又細又長。黃冠子趁機落荒而逃。紅冠子不依不饒追上去,咬住了黃冠子的尾巴。黃冠子大概被咬疼了,猛一甩尾,掙脫了紅冠子的咬齧。紅冠子滿嘴鮮血,內彎的尖毒牙和一排鋸齒一樣的細牙上掛著些蛇肉。黃冠子不敢戀戰,拖著受傷的尾巴倉皇逃竄。紅冠子脖子上流著血,也是傷痕累累,不再追擊黃冠子,朝著山坡下滑去了。
陶旺順著血跡悄悄跟著黃冠子,黃冠子的尾巴幾乎被咬斷,隻有一塊皮肉連著,尖尖的尾巴不聽使喚地不停抽搐。它拖著斷尾吃力地爬到一條溪邊,清亮的溪水濺著水花從山澗跌下來,打濕了周圍一大片草棵樹叢,升騰的水汽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形成一道五彩繽紛的長虹,長虹閃著七彩光環鎖住山腰,也鎖住了瀑瀉的溪水。
草棵樹叢阻礙了陶旺的視線,他把弓箭斜套在背上,三下兩下躥上棵羊奶果樹,抱住樹幹站在樹枝上居高臨下看著黃冠子的一舉一動。黃冠子向閃爍在草叢中的一團紅光爬去,還距紅光二尺遠,它便迫不及待伸出長信子裹住紅光猛一收縮。陶旺清楚地看到那團紅光長在一株青枝綠葉的植物上,植物被連根拔起,整株卷進蛇嘴裏,咀嚼一陣。蛇吞下那株植物,慢慢鑽進溪邊的一個石洞裏。石洞不深,其實它隻是一堵偏岩,陶旺在樹上能清楚地看到黃冠子將身體團成一盤在洞裏修養。
陶旺估計黃冠子今夜不會出洞,便在樹上等了一晚。說也奇怪,第二天,黃冠子爬出洞,陶旺清楚地看到它的尾巴長攏了,就跟沒受傷一樣,精神十足,搖頭擺尾在溪水灘裏打個滾,遊過溪水,慢慢消失在溪水對岸的樹叢中。
陶旺略懂一些苗醫,對草藥有極大興趣,見黃冠子走遠,滑下樹來,走到溪邊,扒著草棵樹叢尋找閃著紅光的植物,他想看看那種植物是什麼東西,竟有這樣神奇!說不定,紅冠子也在哪裏吃著這種植物療傷呢!終於,他找到了那種植物,植物綠色主幹直立,主幹半腰長著三個葉柄,每個葉柄斜伸向上長著七片葉片,葉片青翠欲滴。植物頂端結著眾多的圓形紅籽,紅籽一粒挨一粒地簇成一團,就像在綠葉中簇擁著撐開的一把小紅雨傘。紅光就是那團紅籽發出的。陶旺拔起那株植物,植物底部長著一個塊根,塊根渾身長滿“肉瘤”,肉瘤上長滿須根,須根上帶著些潮濕的黑泥。陶旺回頭,又發現一株,又發現一株……。他把裝幹糧的麻布袋解下來,吃掉一些幹糧,把拔出的植物在溪水裏洗去泥土,裝進布袋,他裝了滿滿一袋。
打獵還沒收獲,陶旺回到大榔樹下,提起大緬刀,想繼續向前爬。突然,一陣風刮來,吹得樹葉“沙沙”響,樹上飄下一些枯黃樹葉。接著傳來“嗷”的一聲吼,一隻斑斕大虎張牙舞爪卷著尾巴向陶旺騰空撲來。陶旺暗吃一驚,出了一身冷汗,急閃身讓朝一邊。斑斕大虎撲了個空,一頭撞在大榔樹上,撞得虎眼直冒金星,大虎落在樹下打了個滾,回頭又向陶旺騰空撲去。這次陶旺沒有躲閃,他舉起大緬刀向虎腹伸去,他感到虎撲在大緬刀上,就像泰山壓頂劈頭蓋腦砸下來,隻聽“欻”的一聲,緬刀在虎腹上割開一個大口子,大口子裏哧哧溜溜淌出些彎彎扭扭的大腸和小腸。大腸和小腸甩得四處飛揚,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摔在山坡上,有的還連在虎腹裏。虎腸子在各個地方冒著熱氣,從斷口裏稀裏嘩啦流出些熱氣騰騰的墨綠色的流汁,這些東西散發出刺鼻難聞的臭氣,臭氣彌漫在山間清新的空氣裏。猛虎嚎叫著四腳朝天翻落在陶旺下方的樹叢裏,被兩棵樹夾住,虎腿朝天亂蹬亂踢,虎身不停地抽搐打顫。
陶旺怕猛虎死不利落又作垂死掙紮反撲,搭箭彎弓補了一箭,正中猛虎咽喉,箭鏃深入進虎身裏。虎身劇烈抖顫一陣就一動不動了,虎眼慢慢合下來,關閉所有世間的一切。這虎太大太沉,陶旺一人搬不回去,必須通知村裏人來抬。陶旺對空射出一支響箭,響箭“嗚嗚”叫著向山下而去。這是村裏人打獵約定的規矩,凡進山打到大物,一人無能為力,就射出響箭求助,村裏其他獵人會馬上上山幫忙。
村裏射出一支響箭回應,意即村裏已經聽到求助信號,馬上就會有人來。
昨晚一夜沒睡,陶旺感到疲倦了,想坐到大榔樹下休息等人。這時,一陣撕裂的疼痛從小腿後鑽進大腦,令他十分難受。他扭頭提起褲腿一看,小腿細處剛才在鬥虎時不知被什麼東西割開一個大口子,鮮血順腳後跟淌下,濡濕了葛麻布的褲腿,染黑了一隻腳的草鞋。鮮血還在“汩汩”地往外冒。剛才,思想高度集中,不知道受傷,現在渾身鬆弛下來,才感到疼痛難忍。他背靠大樹坐下來,不知是剛才受到驚嚇還是傷口疼痛難忍?鬆弛下來的雙腿不聽使喚地劇烈抖起來。他急撐開布袋,取出裏麵的一株植物揉成一團,塞進嘴裏,他細細感覺著植物的味道:植物初嚼甜味再嚼微苦再嚼又是甜味。嚼蓉了,留了三分之一在嘴裏吞下,將剩下的三分之二吐在手裏壓成一塊,敷在傷口上,布袋裏抽出塊黑布包紮起來,真是奇了怪也,那藥一吃一敷,疼痛立減,流血立止。這是一棵好藥!陶旺想。他又抽出一株,細細看起來,這東西叫什麼呢?它總得有個名字吧。他手裏的這株藥有三個葉柄,每個葉柄左三右四有七片葉片。他把藥全部倒出來,一株一株地觀察,大部分都是這樣生的。他想:就叫“三七”吧,三七三七,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家有病我來醫,用了三七神仙藥,包你性命不歸西。名字想好,他又把三七裝進袋裏,紮緊袋口。
大榔樹下方傳來說話的聲音,幫忙的人到了。大家七腳八手把虎拖出來,拴上索子穿上木杠將虎抬到村裏。大家邊幹活邊聽陶旺講述蛇打架和打虎經過,對於蛇吃神藥和他發現神藥的事,他卻隱匿不提。
三七的神奇效果,陶旺屢試屢驗。他把三七列為“傳男不傳女”的祖傳秘藥傳給了大兒子陶乇和二兒子陶咼。陶乇隻愛打獵不愛醫病;陶咼隻愛醫病不愛打獵,陶咼用父親教給的治病技術和三七醫好了村裏一些吐血屙血衄血咯血崩血產後流血和跌打損傷猛獸所傷的一些病人。鄉親們都喜歡他,經常提著一些雞呀鴨呀獵物呀送給他。鄉親們的厚愛,激勵了他學醫的興趣。他聽說廣南府有一個苗族名醫,看病治病很有些招數,便準備了些三七麵和幹糧背著,從老君山腳下經教化(今文山)一路尋訪輾轉來到八寶。
八寶小河彎彎,眾山簇擁,低矮的小山一座座鑲嵌在碧綠的稻田裏,山清水秀,稻花飄香,風光旖旎。陶咼順著山邊的驛道邊走邊欣賞八寶風光。迎麵走來個壯族老婆婆,老婆婆頭裹青靛藍布頭帕,上穿緊身腋下斜扣布鈕藍布衣,腰係一領嚢嚢堵堵的青靛布大裙子,大裙子後也不知怎麼做的鼓起一個大包,大包高高翹在左臀上方,就像背著個青色的布球。陶咼迎上去,很有禮貌地問:“婆婆,聽說你們這裏有個苗族名醫,不知他在哪裏?怎麼走?”
老婆婆停下來,睜著一隻眼睛看著他想想說:“你說的是寶月關馬醫生呀,還遠得很,去寶月關往前麵的路岔上去,順著西洋江邊一直往上走。”老婆婆又黑又瘦的臉布滿皺紋,她的眼睛瞎了一隻。她轉過身朝陶咼去的方向指指。
“寶月關還有多遠?”陶咼又問。
“還有六七十裏呢。”老婆婆擦著陶咼的肩走過去了。
陶咼走到老婆婆指的岔路口,突然,背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夾雜著眾多的腳步聲,陶咼急忙閃身讓到路邊。
走過來的是一隊官兵,為首的穿著鐵甲戴著圓形鐵帽子騎著白花馬,圓帽頂尖拴著一綹紅纓飄在後麵,一手攬韁一手握著長槍,槍頭一綹紅纓迎風飄展斜朝一邊。兵丁們也都斜扛著長槍,亮錚錚的槍頭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一綹綹紅纓襯托著槍頭斜指天空。幾個兵丁手握皮鞭押著一串被長繩拴連著的壯丁,壯丁們愣愣怔怔不肯往前走,兵丁們便把手中的皮鞭甩得啪啪響,皮鞭像蛇一樣在空中彎曲然後迅速伸直朝壯丁們身上落下,一鞭一條血痕。壯丁們鼓著怒眼盯著兵丁。
白花馬旁邊走著個樣子像副頭的人,副頭走到陶咼身邊對他上下打量一番,一揮鞭子對著兵丁大喊一聲:帶走!
跑出三個押送壯丁的兵丁,兵丁把皮鞭掛在腰上,不容分說架起陶咼就走。“軍爺,我是過路的,你們幹嗎抓我?”陶咼邊掙紮邊朝著騎在馬上的頭目喊。
頭目一勒韁繩,白花馬騰起前腿回頭長嘶一聲停下來,“過路的?老子就是抓過路的,帶走!”頭目撲閃著鐵帽下麵的三角眼,惡狠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