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屬
周邊
作者:阿摩司·奧茲
1
村莊籠罩在二月傍晚那提早降臨的黑暗中。蒼白街燈映照下的公交汽車站,隻有吉莉·施提納一人。村委會辦公室門窗緊閉,附近房屋的百葉窗裏傳來電視機播放的節目的聲音。一隻流浪貓輕輕抬起毛茸茸的腳掌走過垃圾箱,它豎起尾巴,肚子圓鼓鼓的。它慢慢地穿過公路,消失在柏樹影裏。
特拉維夫開來的公共汽車每晚七點鍾抵達特裏宜蘭。吉莉·施提納博士差二十分七點就來到村委會前。她在村裏的醫療基金診所做家庭醫生。她在等姐姐的兒子、她的外甥吉戴恩·蓋特,他在服兵役。他在裝甲部隊培訓學校接受培訓時發現一個腎有問題,需住院治療。現在他已經出院,他母親送他到她鄉下的妹妹這裏休養幾天。
施提納博士是個瘦削、幹癟、形銷骨立的女子,頭發短灰,相貌平平,戴著副方形無框眼鏡。她充滿活力,但看上去比她四十五歲的實際年齡要老。她在特裏宜蘭被視為出色的診斷醫師,幾乎沒出過診斷錯誤,然而大家說她態度冷漠,生硬粗暴,對病人缺乏同情心,隻是個專注的聽眾。她從未結過婚,但她那個年齡段的人記得她年輕時曾戀上一位已婚男子,他死於黎巴嫩戰爭。
她獨自一人坐在公交汽車站的長凳上,等候她的外甥,時不時費勁兒地看看手表。在黯淡的街燈下,看不清表針,她不知道還要等上多久公共汽車才能來。她希望車不要晚點,吉戴恩會上車。吉戴恩是個心不在焉的小夥子,完全可能上錯車。現在他大病初愈,定會比原來更為心不在焉。
與此同時,施提納博士猛吸著這個幹冷冬日的晚間涼氣。犬吠聲聲,村委會辦公室的屋頂上懸著一盤即將盈滿的圓月,為街道、柏樹和樹籬灑上一層骷髏光,光禿禿的樹梢一片迷蒙。吉莉·施提納近年來注冊了由達麗婭·列文在特拉宜蘭村文化廳開設的兩門課,但在那些課上沒有學到想要的東西。她並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也許外甥的到訪可以幫她找到某種情趣。兩人會單獨相處幾天,坐在電熱器旁,她會照顧他,就像他小時候她所做的那樣。也許他們可以進行一場談話,也許她可以幫這個小夥子恢複體力,這麼多年她一直疼愛他,將他視如己出。她往冰箱裏放滿了好吃的,並在自己臥室的隔壁——一直是他的房間裏為他鋪好床鋪,還在床尾鋪了一條毛毯。她在床頭桌上放了一些報刊雜誌,還放了三四本她喜歡並期望吉戴恩也喜歡的書籍。她還打開了熱水器,為他備好洗澡水。客廳裏光線柔和,電暖器開著,桌上放著水果和幹果果盤,這樣吉戴恩一進門就會感受到家的溫暖。
七點過十分,從奠基者街方向傳來公共汽車聲。斯提納博士起身站到了車站前,她精瘦結實,神情堅定,瘦削的肩膀上披了件黑毛衣,脖子上圍了條黑色的毛圍巾。先是從後車門下來兩位上年紀的婦女,吉莉·斯提納跟她們有些麵熟。她向她們打招呼,她們予以回應。阿裏耶·蔡特尼克從汽車前門慢慢走下來,他身穿一件對他來說有些過大的軍事作戰服,頭上的帽子遮住了前額和眼睛。他向吉莉·斯提納道過晚安,開玩笑地詢問她是不是在專門等他。吉莉說她正在等在部隊服役的外甥,可是阿裏耶·蔡特尼克並沒有在車上看到任何軍人。吉莉·斯提納說她在等穿便裝的軍人。說話的功夫,另有三四位乘客從車上下來,吉戴恩沒在其中。汽車快要空了,吉莉問司機米爾金是否看見在特拉維夫上車的人當中有一個又高又瘦、戴眼鏡的小夥子,他是正在休假的軍人,容貌相當英俊,但有點心不在焉,也許身體不大好。司機米爾金不記得有這麼一位乘客,可他半開玩笑似地說,別擔心,斯提納博士,誰今天晚上沒到,明天早上肯定到,誰明天早上沒到,明天中午肯定到,大家遲早都會到的。
最後一位乘客亞伯拉罕·列文下車時,吉莉·斯提納問他大巴上是否有個小夥子可能下錯了車。亞伯拉罕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我沒有注意。我在想心事。
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一路上經過了許多站,許多人上上下下的。
司機米爾金主動提出讓斯提納搭車回家。大巴每天夜裏就停在米爾金家門外,早晨七點鍾開往特拉維夫。吉莉謝了他,說願意走回家,她喜歡冬天的空氣,現在既然知道外甥沒來,她就沒理由急著往回趕了。
米爾金道過晚安,關上車門,排放出一股氣流,開車回家了。吉莉·斯提納轉念一想,很可能吉戴恩坐在大巴後座上睡著了,沒有人留意,既然米爾金把大巴停在了他家門前,關掉了車燈,鎖上了車門,吉戴恩就會被囚禁到第二天。於是她朝奠基者街掉轉身去,精力充沛地在大巴後麵闊步前進,要抄近路穿過籠罩在黑暗中且灑上蒼白月色銀輝的紀念園。
2
吉莉·斯提納走了二三十步,心生他念,實際上,她應該直接回家給司機米爾金打電話,讓他出去查看一下是否有人在大巴後座上睡著了。她還可給姐姐打電話,弄清楚吉戴恩是否真的出發來特裏宜蘭了,是不是在最後一刻取消了旅行,但轉念一想,為何讓姐姐沒有必要地擔心呢?她一個人擔心就已經足夠了。要是孩子真的提前下錯了車,他一定會想辦法從某個小村子裏給她打電話的。這是直接回家、不一路追到米爾金家的又一個原因。她可以告訴吉戴恩,不管在哪裏都要乘坐出租車,要是他錢不夠,她當然會付的。她的腦海裏已經浮現出再過半個來小時小夥子就會乘坐出租車到她家的情形:他像平時一樣靦腆地微笑著,柔聲柔氣地道歉,說自己稀裏糊塗,她會像吉戴恩小時候那樣抓住他的手,安慰他,原諒他,把他帶進家門,洗澡,吃她為兩人準備好的晚飯,晚飯有烤魚和烤土豆。他洗完澡後,她會迅速地查看一下他的診斷報告,她已經要求吉戴恩把診斷報告帶過來了。她隻相信自己的診斷,有時甚至連自己也不相信,不完全相信。
盡管斯提納博士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直接回家,可是她繼續邁著堅定的小步走上通往村文化廳的奠基者街,抄近路穿過紀念公園。潮濕的空氣讓她的眼鏡蒙上了一層霧氣。她摘下眼鏡,用圍巾擦了擦,又將眼鏡推回到鼻梁上。不戴眼鏡的她,模樣立刻顯得不呆板不幹巴了,而是顯得有些柔和、有些生氣,就像一個小姑娘遭到了不公正的責罵。但是在紀念公園裏,沒人能看見她。我們隻是通過無框圓形眼鏡裏的寒光來了解斯提納博士的。
紀念公園佇立在那裏,安詳、靜謐而空曠。草坪和一簇簇九重葛之外,是一片鬆林構成的濃密黝黑的板塊。吉莉·斯提納深深地吸了口氣,加快了步伐。她的鞋子吱吱嘎嘎地踩在石子路上,好像踩到了某種發出短促尖叫聲的小動物。吉戴恩四五歲時,他的母親帶他來和剛開始在特裏宜蘭做家庭醫生的姨媽住在一起。他是一個昏昏欲睡、耽於夢幻的孩子,可以一連幾個小時一個人玩遊戲。他玩三四種簡單的東西,一隻杯子,一個煙灰缸,一副鞋帶。有時他會身穿邋裏邋遢的短衫坐在屋前台階上,衝著天空發呆,隻有兩片嘴唇在翕動,似乎講述著故事。吉莉姨媽不喜歡讓孩子沉浸在孤獨中,想方設法給他找玩伴,可鄰居家的孩子覺得他很無趣,一刻鍾後他又一個人待在那裏了。他沒有嚐試著和他們交朋友,隻是坐在長廊的扶手椅裏發呆,不然就是把釘子排成一排。她給他買來一些遊戲和玩具,可是孩子玩不了多久,就回到平日的消遣之中:兩隻杯子,一個煙灰缸,一個花瓶,幾個回形針和湯匙,他按照隻有他自己才懂的某種邏輯在毯子上排列這些東西,接著將其打亂,又重新組合,他的嘴唇一直動著,似乎在給自己講故事,這些故事他從未和姨媽分享過。夜晚,他手裏攥著一隻褪色的小玩具袋鼠入睡。
有那麼幾次,她為了不使孩子孤單,建議到村邊田野散步,到維克多·愛茲拉的小店買些糖果,爬一爬由三條水泥柱支撐著的水塔,但他隻是聳聳肩膀,好像對她突然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