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實而虛,愛情五種
當代小說四季評
作者:馬兵 等
由實而虛,愛情五種
馬 兵
一場雪崩讓烏莉雅已經訂婚的男人死於非命,自此後,烏莉雅拒絕和別的男人交往,成了部族裏的一個老女人,她說自己用性命愛一個該愛的人,她是圓滿的。這個老女人是薩娜的中篇小說《阿隆神》(《鍾山》2013年第6期)裏的一個陪襯人物,不過她對情人的堅貞印證了瑪魯神庇佑下的鄂溫克的子孫那淳樸到骨子裏的愛情觀。在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之外,寫密林裏部族的故事最好的作家就是達斡爾族的薩娜。這篇小說,當恰克查家族的美男子瓦羅吉邂逅了受傷的杜固林家族的美女達霞,一場部落的仇恨與愛情的角力便開始了。小說的前半部分,會讓人想起沈從文的名篇《漁》,同樣關乎仇恨、男女和救贖,但後半部分卻與《漁》的走向相反,愛和純真沒能化解部族的隔閡,殺戮如影隨形著愛情,瓦羅吉和達霞也用性命踐行了對對方的圓滿的愛。小說裏最美的一幕是瓦羅吉與達霞相會後度過的繾綣初夜,性在去除機心、隔絕仇恨的林子裏不但不顯得汙穢反而聖潔無比。是的,聖潔的愛與做愛與死,這其中的純淨和甘冽似乎隻能在萬物有靈的初民世界裏相逢。也因此,薩娜的小說從來都是對現代文明的反證。
女兒唐小暖帶著母親範小暖濟南求生,原因是為了尋找到讓母親半生陷於瘋癲的一個男知青。常芳的《我知道你藏在哪裏》(《上海文學》2013年第12期)就這樣娓娓道來,講了兩個叫“小暖”的女人溫暖人心的故事。此前,常芳的中短篇基本上沿著兩個寫作的向度展開:一類以《一日三餐》等為代表,重點是挖掘濟南這座城市的性格和這城裏的底層百姓不曾一刻耗散的義氣與熱氣;另一類則以《紙環》等為代表,重點是拷問都市白領女性困頓的情感征候。而《我知道你藏在哪裏》可說是取兩者之長的作品:它是濟南故事,各種濟南人熟悉的地標點綴其中,氤氳出這座城市的厚道和溫和;它講述了底層沒有被苦難所阻遏的質樸和忠貞,唐小暖、大慶他們由鄉而城,都出於平凡而執拗的善意;更重要的,它講述了愛情,即範小暖和蔡鋼鐵那跨越歲月、城鄉乃至生死的對愛的執念。小說的結尾用了一個顯得刻意的巧合,就情節和敘事而言,這當然失之機巧,但未嚐不是作家如小暖一般善意的執拗的體現,小暖堅信愛人就藏在她來找尋的城市,一定是感知到了她的愛人那寫滿“暖”字的日記。
《浮世築》(《大家》2013年第6期)是王秀梅繼《父親的橋》之後又一篇以繆一二為主人公的小說。小說的題目略顯晦澀,但讀過之後便不難體察作者用語的精警和對生活隱喻與提純的能力:繆一二是一個造橋者,因為三十多年前的一樁婚外情緣,他與妻子分居住到了山上,與此同時他的子女也開始了對他們同父異母的兄弟的尋找。父親在山上築了一個自己的國,最後卻不知所終;弟弟尋找哥哥未果,即進入了一個時間進展緩慢的奇境。“浮”沉聚散與“築”的凝固的辯證,就那麼奇妙地在繆一二身上體現著,他是一個造橋者,渡人也借以自渡,根本上,他是一個能用建築的方式把自己從俗世生活裏引開的思悟者。作家鍾愛的“槐花洲”在小說裏再次出現,如果說山上築成的小屋是父親繆一二在浮世裏寄托個人情感與情誌的所在,那弟弟誤入的槐花洲則提供了與這個被現代魔咒逼趕得倉促無比的浮華時代相反的鏡像,那裏是貯藏情感和記憶的深窖,有著與恬然的心靈相契的慢節奏。結尾處,作家將槐花洲的真幻寫得恍惚,又對繆一二的出走設置懸疑,自然與作家素來對魔幻敘事的偏愛有關,而在這篇小說中更格外帶出一種知其不可而執意為之的隱隱的悲壯感。
在相關創作談中,範瑋這樣解說他的小說《太平》(《當代小說》2013年第23期):“作為小說來說,虛構的可能,恰恰對應著現實的可能。……這是一個從‘愛’到‘愛’的故事,是一個愛的此岸到愛的彼岸的故事。”故事從“我”和小白的網絡聊天告訴對方自己的太平之旅開始,在對一樁若幹年前的殺人案的鉤沉中,一點一點浮現出父親與母親、父親與張映紅、張映紅與於勒、“五四青年”和張小琴以及“我”與小白這多重的愛情關係。這些關係並沒有什麼主次之分,作家的敘述借助網絡聊天的隨意和即時,自由地在往昔和今天及回憶與現實之間擺蕩,並有意漫漶筆墨,纏繞線索,讓每一次對真相的接近都變成對一場新的愛情的描述的展開。每一樁愛情都有它的嗔癡與慈悲,那些誠摯的愛和以不愛的名義而深埋下的更誠摯的愛才是勾連這些人物的線。
曹寇的《對世界一點兒也不好奇》(《小說界》2013年第6期)貌似說的是兩條狗——敘述者少年時收養的土狗“張飛”和他的朋友老魏與小陳撿到的蘇格蘭牧羊犬“馬車”——的事兒,但也不妨把它看成一則都市愛情故事,因為小說裏的“狗”乃是曹寇一向自矜的“用細節描摹俗人的細碎生活”的又一道具。離過婚、年過五十的老魏與青年小陳苟且的同居關係本來可有可無,可是“馬車”的到來居然讓他們結婚了!狗兒子成了他們婚後生活的實質和重心,以至於這狗失蹤後,兩個人的關係也陷入困境,覺得“這幾年完全是一場噩夢”。圍繞失狗和找狗,曹寇施展他擅長的促狹的反諷,白描出都市人尤其是富裕階層失愛和無力愛的情感征候,他們必須借由一條狗或類似的東西來作為愛情或婚姻的附著,就像老魏和小陳草擬的那條尋狗的微博,說是尋狗,重點卻成了中產人士矯情的炫富表演。小說采取了雙線的敘事,老魏和小陳之外,我和土狗“張飛”之間平平淡淡,沒有一點“忠犬八公”、“義犬救主”之類的戲碼,不過,“張飛”在鄉間天地卑微一生,吃得其所,死得其所,對比馬車雖入富貴之家,但屢遭拋棄和算計,小說的態度不言自明。
逃離者的訴說
武晨雨
逃離,是文學總在抒寫的主題。這些急於告別當下的人們,不願再當局者迷,卻在倉皇出逃後,未必能夠旁觀者清,這就為小說家提供了抒寫與呈現的極大可能。2013年歲末的文學期刊上,又有幾篇佳作,探索了這一逃不開的主題,呈現的方式各異,但都各自精彩。
房偉:《雪夜迷狂》,《長江文藝》2013年第11期
雪本是聖潔、明淨的象征,在房偉的筆下,這一片白茫茫天地間卻暗流湧動,隱匿了太多的罪孽與汙穢。“雪霧彌漫的下午”,冰冷的世界猶如地獄;“雪在燒,雪燒著了,就是一個真正的鬼魅世界”。作者有意識地構建一個虛無的空間與世界,平靜的雪層下,是醜陋的人性,腐爛的心理,肮髒的環境,是欲望在瘋狂在燃燒。靜謐的雪景如同巨大的夢魘,緊緊扼住了人們的咽喉。來自地獄的雪蟲在瘋狂的舞蹈,它們叫囂著要用“純粹的白”取代“腐敗的黑”、“曖昧的紅”,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白茫茫的雪近乎凶狠地重重落下,猛獸般來勢洶洶,追得人們無法可逃。文中的最後,主人公不堪重負地狂奔,似乎隻有逃離了地獄般的城市,才能獲得呼吸,才能“沒有人嘲笑他猥瑣、渺小”,可以“盡情的撒野”而不被認為是變態。在逃離物欲肉欲橫流的城市,在逃離冷漠、猜忌的人際關係後,看到那群衣衫襤褸的城市破爛鬼,反而升起了一種奢侈的熟悉感,所以才歡欣又心酸地歡呼出那句“大家一起來看鬼吧”。
作者的文字功力令人叫好,對人物的刻畫中頗能看出房偉的用心。主人公很有鬱達夫式筆下的自憐和孤獨,也有“狂人”式麵具下的敏感、警醒。對身邊的女性有著窺視的隱癖和衝動的欲望,同時又充滿了深深的恐懼和厭惡。文中的女性形象,都在姣好外表下反襯出內心的衰敗不堪,小A內心的寂寞扭曲,老C的醜陋肥胖,全然沒有對女性傳統認知中的善良與溫暖。文中一直把“人”和“鬼”對比著寫,小D與窮酸鬼、地鐵人與陰森鬼,老C與熟睡的母鬼,甚至對鬼神態、動作有著極為精準與“人化”的表述,使得整個文章就被迷亂與癲狂的氛圍沉沉地籠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