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國破(1 / 2)

繼元五年,平帝再次踏入中宮,華美的帝輦不再,身後隻零零散散跟了幾個隨侍。李雲棠抬頭看了看宮門前掉了漆的匾額,正陽宮三個字曬變了色,完全不像是君後該住的地方,但卻和如今淒淒慘慘的皇宮內院,支離破碎的江山社稷分外契合。不禁停下腳步,回首望著來時的路,覺得,這條路從沒像今天這樣長。

為帝五年,她已經習慣了讓人小心地攙扶,坐在鋪設華麗柔軟的鳳輦上從一個宮殿到另外一個宮殿,眼睛漫過層層的飛簷殿宇、亭台樓閣,最後定在蒼茫渺遠的天際,李雲棠仰著腦袋,是有多久,她沒走過這麼長的路了?

自從對那人不再熱切了之後吧。

笑著看著正陽宮三個字,不知怎的又回想起初見他時那俊冷的臉龐,昔日的話仿佛就在耳邊,眼前又一次浮現出那人橫眉冷目生氣的樣子,就連兩年多未見的身形也生動起來。

“登徒子,小心我叫人把你扔出去。”當時他那樣生氣,把房簷上的飛鳥都嚇走了,平帝緩合雙目開心地翹起了嘴角。

不疑看著陛下三分悲切三分苦楚的笑臉心下黯然,忍不住開口喚道:“主子……”

李雲棠聽到身旁的低喚,慢慢地睜開眼睛,啟唇道:“不疑,你該走了。出宮,找一處安靜平和之地好好過日子。”青山王已經打到了京郊,數日前她就遣散了所有君侍隨侍,現在還留下的不過寥寥。不疑從小到大陪在她身邊,貼心服侍她這些年,能生的話,何必一起死了。

不疑一聽,強忍住眼中的淚意,對著李雲棠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頭道:“除了主子身邊,奴哪兒也不去。”

李雲棠歎了口氣,不再多言,“開門吧。”

沉重的宮門被左右吃力地打開,入眼處,無不蕭索。平帝隻身抬腳進了宮門,留下一眾隨侍,並未回頭道:“都逃生去吧,能走多遠走多遠。”

青兒,朕還是來了,你可高興?

李雲棠輕輕推開正殿的門,四下看了一周,除了稍顯淩亂的擺設,並未發現那人的影子,幾聲壓抑的輕咳從裏麵傳來,她心上一緊,快步向內殿走去。

裴楊正倚著剝了皮的窗欞,以拳掩口悶咳著。毛躁泛黃的頭發隨意披散,半舊的外袍裹住的幾乎是一把骨頭,懷裏抱著的半舊的火紅布料不知道是什麼,裹成一團,雙眼無神地望著房頂。李雲棠不知他已經這樣瘦弱,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像一個全無期望的將死之人,完全沒有了印象中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當初她隻是想報複他,報複他的不識好歹,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但她終是留了份心在他身上的,沒有奪他的君印,沒有克扣他君後該有的尊榮,她隻是,隻是不再關心他了,不再踏入正陽宮了而已,卻為何會折磨他到如此地步。

嗓子堵得難受,眼眶一熱,輕著腳向前挪了兩步,幾次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半晌,終是顫抖著喚出了聲。

“青兒……”

聽到熟悉的兩個字,裴楊身子一僵,隨即撫了撫懷中的紅布,苦笑著搖頭,低聲喃喃,“又幻聽了啊……”即使深鎖宮中,他也知道青山王謀逆造反了。她,此刻怕正在甘泉宮商議對策呢,又怎會來他的正陽宮。

“青兒……”未曾想,又是一聲低喚。

伸手拍了拍耳朵,今日是怎麼了,總是聽到那人的聲音。可惜,那聲音裏的關切和心疼太明顯,絕不會是對著他的。

“青兒!”久久看不到裴楊的回應,李雲棠聲音變得急切,快步走到裴楊身前,抬手想去抓住他的手又生生忍住,再次開口低喚:“青兒,是朕,朕來看你了。”

裴楊徹底僵住,眼神空洞地望向聲音發出的方向,過了好一會才幹澀地開口,“阿棠?”剛一開口裴楊就急忙閉上了嘴,這一聲叫喚有違禮數,泄露了他太多的思念。片刻又怔住,不是說要翻天了嗎,她怎會來此?腦袋側向窗外用心聽著外麵的動靜,沒有禦林軍來回走動加強戒備的聲音,也沒有了宮侍們慌慌張張的腳步聲,除了秋風穿過屋簷的嗚咽,他什麼也沒聽到。

青山王之亂大概已經平息了吧,他放心地想。

李雲棠自是聽到了這聲不同以往的呼喚,可惜此時她已沒了風花雪月的心情。就著裴楊坐下,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身子,聲音愈發輕柔,“嗯,朕來看你。”

裴楊還是沒有回過神,李雲棠手搭在榻上殘破的棋盤上,良久開口道:“青兒,再陪朕手談一局吧。”她清楚地記得,他的棋藝天下無雙。

終於回過神來,裴楊麵上無悲無喜,聽著身邊這人的一句一句,心沉得厲害,不是說再不會踏入正陽宮半步了嗎?當初他以為她說的是氣話,後來正陽宮的荷花謝了兩次了,他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會再來了。他已經太長時間沒說過話了,開口聲音澀得緊,“陛下莫不是忘了,裴楊如今已看不見棋盤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龐,消瘦的指尖停在眼睛上,他已瞎多年,榻上的棋盤就是個擺設,就連這殘破的身子也不知還能再活多久。

“無妨,棋局在心中,君後就再陪朕下一局吧。”李雲棠把榻上的桌幾拂到一旁,挨著裴楊斜斜地倚在窗邊,眼神未曾一刻離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