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心性好玩,韓煒才來北安府衙門幾天就覺得無聊透頂了,哪裏有在家裏和學友玩伴在一起來得痛快,隻是自打近期裏發生這一係列的變故之後,母親更加不放心父親的衣食住行,奈何家屬不可隨政的家規,母親隻好派自己常常過來打探。即使父親因此斥責,也因為年齡小,好混的過去。
可是,這幾天看到父親總是十萬分的忙碌,較之在利民縣那會兒更甚。沒一時得閑,有時竟連吃飯的功夫兒都擠不出來,還要一邊吃一邊考慮什麼,常常會忘了夾菜扒飯。蕭驢子私底下要自己多和父親聊聊家常,緩和下心情。可有時連早晚請安都難見到人,不是有人彙報,就是安排州事。話兒都說不上,何談敘家長裏短!韓煒現在最想念長風叔叔,可惜被父親派出公幹去了。他想回家,可又不忍,雖然每天見麵不多,但韓可孤隻要看到兒子,疲憊的眼神中就會不覺得漾起些笑意,每一道皺紋都透露出慈祥。畢竟近半百的人了,又宦遊在外,常年不著家,難得兒子在左右,有了一點點家的感覺,怎忍心沒過幾天就言別,破壞了這份溫馨哩!
蕭驢子跑過來告訴韓煒,老爺剛剛在大堂處理完一段公事,難得的溜達到內堂的小書房,檢查起兒子的課業,隨意看滿是黑墨字兒的紙頭,竟有味兒起來,搖頭晃腦的哼哼,像唱小調兒似的,想是煒少爺你的字畫得好看,把老爺看高興了。就攛動韓煒趕緊過去閑話一番,趁這個機會給老爺換換腦子。
韓煒聽著好笑,自己書的無非是對日常所讀所學的溫習,寫得再好看也不至於引人歌唱,真能如此,那還要伴曲兒吹簫的做什麼?知道驢兒叔叔表達不清,耐不住好奇,便走了過去。
及到門口,就聽見小書房中傳出呼呼嚕嚕的響亮鼾聲,韓煒意外看到父親敞開前襟,衣冠不整的躺在自己那張臨時搭設的客床上睡著了,左手壓在胸口,右手大張著,自己的練習簿子掉落在了床腳。這是太累了哦,韓煒放輕腳步進來,把本子揀起來,瞥見頁子正匍攤到寫滿字的最後一篇,正是書寫的興宗時期南京兵馬都總管府蕭總管在重熙四年所做《契丹風土歌》其中幾句“契丹家住雲沙中,耆車如水馬若龍。 春來草色一萬裏,芍藥牡丹相間紅一一”一首詩短短二十四句,氣勢一貫,飛瀉直下,把蒙古草原的壯美,契丹民族的豪邁,描繪得有聲有色。韓煒浮想抄寫這首詩篇時的心情,今時今日,草原依舊,可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卻是乏田可耕、無羊可牧,飲酒、放歌更是連夢裏都不敢想嘍一一
輕輕坐到父親身邊,韓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近距離的端詳過他老人家,父親嚴厲,不苟言笑,韓煒在感情裏對他敬畏多過親熱,這也是父子倆積年累月見不上幾回麵的緣故,從小常有家大人教育自己,要好好學習,長大後與父親一般為國家做事,時而過府來的客人們也往往恭維羨慕,因此,韓煒從心底為有這麼一位父親而感到榮耀,但對他的模樣卻始終模模糊糊,即撚熟又陌生,總是實在不起來。
蕭驢子常常在耳邊呱噪,說父親可憐,最初韓煒聽了既好氣又好笑,一州之內,萬萬人之上,殺伐予奪,隻有威風,哪會可憐?但經過利民縣以後,他才漸漸領悟到了蕭驢子口中 “可憐”的真正意義,父親這個官兒當的,真是值得可憐了。
在這張疲憊的臉孔前,韓煒回家的念頭頃刻冰消雪釋了,他油然生出一份深深的眷戀,決意長留在父親身邊,即使攆自己,也要死祈百賴的留下來。正好也幫母親緩和一點兒擔心。
正在胡思亂想著,韓可孤倏然醒了過來,幾年來的戎馬生涯使他養成了瞬間清醒的習慣,竇一起身,倒把韓煒嚇了一跳。
“你幾時過來的?”
“剛來不一會兒。”此時韓煒早已立起來垂手站在床邊,拘謹回話。
“來,坐下吧。”韓可孤伸手拉過兒子坐到自己身邊,看到韓煒手中的練筆冊子,揚一揚眉毛笑道:“你最近的書法比以前有不小進步哩。”接過手裏,看那首《契丹風土歌》,“這首詩寫得雖然不比南人婉轉,但貴在慨然雄渾,你以簪花小楷抄錄,就顯得有些乏力了。”也不待韓煒答話,兀自說下去,“你這字配這詩可是有催眠作用哦,看著看著,就不覺睡著了,恍恍惚惚和為父小時候的朋友們一起策馬在一望無際的原野裏,逐兔攆獾,扯弓放箭,好不快樂。”韓可孤嗬嗬地笑, “最奇的是,小夥伴們野炊飲酒,好像現在嘴裏還有餘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