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華
精品閱覽室
作者:包競博
導語:
青春似火,它點燃了生命的激情;青春如歌,它唱響了華美的樂章;青春如電,它短暫卻留下了最美的弧線。青春時,我們熱血沸騰,用堅持和毅力去探索和掌握各種知識;青春時,我們激昂澎湃,用勇氣和力量去闖蕩和開拓未知的領域。
選文一
成年禮
筱 敏
我是在那樣一個不正常的時代長成的,這在同代人聚首回顧的時候,往往被哀歎為不幸。但是,縱觀中國近百年現代史,又有哪一代青年享受過所謂“正”呢?
我們失學。一直領著我們不許旁顧的星星火炬突然滅了,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說“解散”。我們發現這是一片荒野,空蕩蕩的,可能分布著一萬條道路,但沒有任何一條是我們可以看得見的。我們習慣了等著一個聲音說“集合”,但是再沒有了。革命把我們扔在不知其名的地方,然後就忘記了,因為我們既不是革命的力量,也不是革命的對象,所以我們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我們從覆滿任何一麵牆壁的大字報和大標語上繼續學習識字和造句: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這樣一些躁動的、頗具英雄主義的句式,肯定在我們身上點燃了某種唯少年人所獨有的東西。理性是在成年以後生長的,而少年時代隻生長情緒。當然還有另外一種:鬥倒鬥臭,油炸,絞死,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牛鬼蛇神,狼子野心,狗崽子,狗雜種,砸爛他的狗頭,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現在,我記不清我是怎樣對這種組詞造句方式習以為常的,就像今天我不明白我的兒子怎麼能麵對充滿暴力的卡通片慢慢地吃飯,每天屏幕上的打手都在衝對方大叫:“去死吧!”這時我總是胃部痙攣,而孩子卻並不因此放下飯碗。
我看見過跳樓自殺的“有問題”的人,這個人是剛剛還跟我們一同捉迷藏的一個夥伴的母親;我看見過姐姐去放大一個十五歲女孩的遺像,她是死於她同學的匕首之下的,就因為他們對不明就裏的理論持不同觀點;我看見過電線杆上吊著的屍首,胸前懸掛的黑牌早晨是一個罪名,晚上是另一個罪名,隻是沒有人知道這一個真實的人的真實姓名;我看見過沿街的樓頂架起了機槍,夜裏聽著對峙的雙方在互相喊話,都喊著“誓死捍衛毛澤東思想!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接著就互相掃射起來,子彈的弧光在窗外的夜空燦爛飛舞,姐姐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整夜蹲在窗根底下躲避流彈……我聽到過很多血腥的故事,而我無力講述這些故事。
那是我最為孤獨鬱悶的時期,那是我們這一代人獨有的鬱悶。作為個人,我們是一無所有的,沒有發飾,沒有一支能唱給自己的歌,沒有師長,沒有畢業紀念冊,沒有充饑的讀物,也沒有個人的夢想或前途。我們早已自覺地把自己放置到人民那裏。然而,我不知道人民是怎樣從那片輪廓不清的民宅中懸浮起來,成為一個虛構的整體,成為一個強橫的巨枷,動輒就把一個人銬在枷內了。這是一個以人民的名義壓製個人的時代。正因為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壓製,所以我得知有無處不在的個人在頑強生長。
這一年我19歲,這是一個叛逆的年齡。
是文化大革命教給我,一個有責任感的青年應該開口說話;也是文化大革命教給我,一顆忠順的螺絲釘必須自覺噤聲。但前者對我的影響更深入一些。所以我說話,雖然極其微弱,並不足道。於是我成了“反革命”。
像毛利人的少年必須經受住三名成年男子的挑戰,秘魯的少年必須跳過一座懸崖,墨西哥的少年必須負巨石泅渡海峽,以證明他們的成年一樣,這是我的成年禮。
(選自《成年禮》)
品讀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