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慶訶城裏都會開滿桃花。這座獨立繁華著的遠方城市,是我從未離開過的溫潤故鄉。在很久以前我就愛上了這座城華燈初上的夜晚,有不可言說的溫暖以及善意的孤獨。我就這樣常常一個人沿著街道行走,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我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這座城。但我不得不這樣一直行走,我相信,我所缺失的那段記憶,也許就遺落在某一個轉角。
我在連續的第十三個夢境之後,猝然醒來,我仿佛真切的看到那隻發出怪異叫聲的巨大黑鳥神色陰沉的掠過泛紅的天空。此刻大約是淩晨兩三點,窗外滴答滴答地下著雨,顯得世界特別靜謐,我伸手拉開窗簾,外麵已是一片漆黑,連時間都在沉睡。我覺得冷,清晰的寒意匍匐在脊柱的某一節長久不散去。我努力希望自己會因為夢境而想起些什麼,想起自己的曾經,想起在這座城裏經曆過什麼,想起那些溫情的喚我小眉的人。
我從枕下拿出手機,翻開,突然的光線使得我眯了眯眼,電話本裏隻有一個人的號碼。薑城。我撥過去,但是沒有人接。反複撥了三次,都是不帶任何感情的係統女聲,對方暫時無應答。
雨聲漸大,將泥土的生鮮氣息一同翻湧出來。
我總是這樣醒來,介於黑暗與天明的交彙點,我甚至痛恨這樣的生活,那些看不清的夢望不見的人,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紅線,把我圍困在其中。我既想不起,我也忘不掉——這是何其矛盾的。這是我的人生。
薑城在早上七點給我回電話。他的聲音幹燥並且好聽,我一度貪戀這樣的聲線。他問,昨天又噩夢了?小眉。我聽到他叫我小眉,就覺得心中歡喜,愣了片刻,才回答他,是的。他輕聲安慰,不要想那麼多就會好了。一會我來接你。說完,掛了電話。
夜雨之後的城市,帶著出奇的新鮮感。仿佛連天空也改頭換麵的絢爛起來。
我在慶訶城的南麵開了一座小花房,透明的房體,遠遠的就能看到裏麵裝滿了的花團錦簇。但平日生意並不好,來來往往隻有這些人,不會刻意買一朵花送給誰,或者並不知道,買了花,該送給誰。我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花堆裏看書聽歌。有時候讀聖經。字字句句都沾染各種鮮花的香氣,有陽光的時候,連空氣都會發出很好聞的味道。
我從泛黃的舊報紙看到過占了整個篇幅的火災報道。薑城指著那幾乎化成灰的模糊廢墟照對我說,小眉,這裏曾經是你的家。
你的父母都是慶訶城中學的老師。你還有一個妹妹。那是五月的一個周末,城裏的桃花剛剛開始凋零,滿城都是桃花瓣,街道上全部都是,軟軟的覆蓋著地麵,踩上去全是桃花的氣味。那樣的日子,誰也不會想到,會發生這麼大的火災,慶訶城從來沒有發生過這麼大的火。你的父母還有妹妹,在去醫院的半途就去世了。而你,小眉,你在醫院裏昏迷了七天。我們以為你不會再醒過來了,第八天的早上,你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那天,城裏凋謝的桃花全部腐爛了。隻是你不記得了過去所有的事。
薑城帶我去過舊址,已經被重建,有個大院子,裏麵種滿了薔薇。我憂傷地站立在鐵門前,我想不起任何關於這裏的記憶。不記得我的父母,不記得我的妹妹。我想,在過去的那些年裏,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都喜悅的叫過我小眉。那天剛好也是桃花謝的日子,桃花謝了,我的家成了灰。
吃完早飯,薑城來按門鈴。我紮起頭發,開門。他是我在這城市裏唯一認識的人。他已經二十六歲。以前是我父親的學生,也跟著父親學了三年的書法。他淡泊並且忙碌,偶爾溫柔。喜歡喝現榨的新鮮檸檬汁,越是酸苦越是喜歡,大口大口的喝,也不皺一下眉頭。
我隻要一看到他,心內就會突然安靜下來。我的花房,我的住處,全是他一手安排的,他並不是很富裕,在一家小公司做經理。因此,我心內明白,他對我的恩慈,我此生都是無法輕易償還的。
九月的慶訶城,天空已經漸漸灰白起來,偶爾會掠過幾隻寂寞的飛鳥。
我與薑城很少說話,經常都是這樣並肩行走,他送我到花房之後就去公司。幾乎每天都是如此。我如今的記憶僅是從慶訶醫院開始的。白色的房間。我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薑城,他那時很憔悴,下巴上全是暗青的胡渣,滿眼紅血絲。他見我醒了,就笑,一笑竟掉出了眼淚,小眉,你終於醒了。他這樣說。七天了,你終於醒了。我被濃煙熏了喉嚨,疼痛卡在那,發不出任何聲音,連一絲沙啞的聲音都發不出來。這宛若是我的重生。小眉,你醒了就好了。在很久以後,薑城告訴我,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喜極而泣。因此我也偷偷想過,薑城對我是否有不一樣的感情,世人稱為愛情的東西——隻是整整過去了六年,我們都這樣看似相依為命的生活著,他從未對我說過,說,小眉,我愛你。也從未說,小眉,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等他這樣的話已經整整等了六年。他始終沒有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