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不完全手記
手記中國
作者:簡默
1.西藏啊西藏……
去年八月立秋後,我隨山東作家交流采風團第一次入藏,往返乘的都是飛機。臨行前一周,負責我們行程的旅行社發給了我好幾頁紙,寫滿了進藏的注意事項。我不敢怠慢,心裏也著實有些打鼓,前所未曾體驗過的高原反應,像一朵烏雲,盤桓在我的腦海中。我按照要求買了墨鏡、唇膏和防曬霜,還對照著開列的清單,買了一大堆藥,它們幾乎對應著我身體的各個器官,以備器官們在遭遇高原反應壓迫時奮起反抗。那種叫紅景天的中草藥,像是自樹樁上橫切下來的,卻縮微到了一元硬幣大小,也沒有年輪,乍聞上去有股淡淡的香味,待煮開了卻散發著香皂水的氣息。因為它被無限放大的功能,我一邊皺著眉頭,一邊一碗一碗地咕嘟咕嘟喝著。
旅行社為了緩解我們的高原反應,有意選擇了由林芝入藏,這是一條階梯式的線路。但對來自平原的我們,日常生活在海拔幾十米,偶爾打量的是五六百米的山岡,此刻,從萬米高空甫一落地,腳下踩的就是2950米的海拔,的確像做夢一樣。在林芝,隻要你不做劇烈的運動,高原反應隻會在不遠處看著你,卻拿你沒辦法。我們住的賓館沒有電梯,我提著行李箱上到二樓,感覺得到心跳加快,氣喘籲籲。
隨後去拉薩,經過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時,窺伺已久的高原反應像凶猛的藏獒,倏地撲了上來,扭住了我。我下車像邁著太空步,跌跌撞撞,大口喘著粗氣,雙耳轟鳴不止,上下牙齒打著寒戰,吐不出隻言片語。
此後它化做一汪水,潛伏在我身體內,稍有不如意,便流動開來,裹挾著頭暈加頭痛,我的太陽穴突突地擂起了戰鼓,煩躁不安的鼓點一路追隨著我,直到我徹底離開西藏。
我卻看見了西藏神聖的一麵,這麵像一襲藏裝的裏子,不進入西藏,你是難以體驗得到的,它在每一座雪山的褶皺裏,在每一條冰川的溝回裏,在每一汪湖泊的心跳裏。作為國土的西藏,它當然是神聖的。但我拋卻了它的地理意義,而選擇了它的精神能指與所指,它在每一座寺廟裏,在每一條轉經道上,在每一個藏胞心中。
我曾經固執地認為,像西藏這樣的地方,我一生至多去一次。記得上次高原反應的間隙,同行者中不止仨人跟我說過再也不敢來了,仿佛西藏是一隻老虎,這當中也許有我。誰記得呢?曾經的高原反應早已杳然遠去,連同那些半夢半醒的話。
這一次,我又來了,距上次不足半年。
同行者中有人說,去西藏是一種病,一種無藥可治的病。
我說,去西藏是聽從內心的召喚,永遠帶著初戀的衝動上路。
在以後的時光裏,我也許還將N次去西藏,因此,我將“……”鋪向未來,投問西藏。
西藏啊西藏……
2.海拔表、老酸奶和青海湖
與那些我坐過的動車和高鐵一樣,這列昂首挺胸開往拉薩的火車也是全列密閉。我好奇地東瞧西看,在我的頭頂上方,有一個刷著白漆的鐵盒子,比牆壁插座大些。我起身打開它,原來是一個供氧裝置,需要氧氣時就會有氧氣自出口源源不斷地飄出,你盡可以打開身體等待它源源不斷地進入,它是溫柔的救贖者,在你一點一點地割舍與這個世界聯係的唯一通道之際,救你於生與死的邊緣。
待我攀上我的上鋪,試探著仰麵躺下,無意中發現我頭頂的牆壁上也有一個,它像一條壁虎牢牢地趴在那兒,我抬手打開它。我的頭無論扭向何方,都能一眼看見它們,它們仿佛是維持火車奔跑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零件。我隨手打開它們,一個又一個,完全是下意識的,不自覺的,我想這其實源於自己內心深處對不定何時猝然襲來的高原反應所懷著的暗暗滋長的憂與懼。
知道車上有海拔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這中間,我像一個求知欲強烈的孩子,不斷地問著給我們送盒飯的那個小夥子,我的問題隻有一個:現在海拔多少?他開始還耐心地回答我,終於被我問煩了,沒好氣地說,車廂連接處門背後有,自己看去。
我在那兒找到了海拔表,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門,它的紅色指針被囚禁到了玻璃罩中,隨著火車的奔跑,看似左右彈撥移動著,像一顆小小的心髒。
車廂裏暖氣很充足,我穿著衝鋒衣,脊背沁出了汗。昨夜8點上火車時,我覺得長長的車廂湧動著清冷,火車開動了,暖氣供應了,漸漸地熱了起來,睡覺時我僅穿著睡衣睡褲,搭了一條薄被。起床後一些人穿著長袖內衣和長褲,在車廂中晃來晃去,絲毫不顧窗外正是數九嚴寒天。我很快覺得了幹燥,鼻子幹、嘴唇幹、皮膚幹,恍然聽得到皮膚爆裂掀開的聲音。
廁所自車底下結冰了,堵上了,溢得滿屋一片汪洋。我一連跑了幾節車廂,都是這種情況,最後到1車廂才能正常使用,你可以由此想象外頭到底有多冷。
車到西寧,據說要換大車頭,停的時間較長,大家都一湧衝下去買青海老酸奶。到了西寧買老酸奶,不用誰提醒,這已成了口耳相傳的慣例,這列火車載著一撥又一撥的旅客來來往往,同時將關於老酸奶的記憶到處流傳。站台上,僅有一個老太太推著車子在賣老酸奶,我們立刻圍住了她,10元3盒,有人問她買多了能少嗎?她說這是車站規定的,一點都不能少。旁邊一個女列車員問她大年初二還來嗎?她答說不好。今天是年二十八,離初二還有幾天,也許她是真的說不好。女列車員聞聽掏出了50元錢。她一個一個地收錢,賣完了一箱又一箱,空箱子摞起了半人高。
上車後我迫不及待地撕開老酸奶,卻不忍心下勺了,隻見它凝如白玉,平整靜好,不似我們平時喝的酸奶那樣湯水多,搖晃起來流動有聲,而是一個整體,仿若渾然天成。我嚐了一口,濃濃的酸淡淡的甜,口味醇厚而地道。我一連吃了兩盒,意猶未盡,遺憾的是回來要坐飛機,吃不到了。
吃過老酸奶,像我一樣關注海拔的人多了起來,仿佛西寧、老酸奶與海拔之間有著一種必然的聯係。我們已進入了青藏高原。不停地有人去車廂連接處看海拔表,回來路上按捺不住興奮,大聲地宣告當前的高度,一車廂的人都聽到了,就像隔上一會兒,便往冰中扔入一塊燒得通紅的焦炭,激起一陣騷動和驚呼的煙霧。
又是一夜。醒來窗外的天仍然黑著,撩開窗簾,對麵隔著好遠的公路上,跑夜路的貨車瞪著昏黃的大眼睛,首尾相連地緩緩蠕動著,車廂裏不知何時開始了供氧。絲絲縷縷的氧氣躡手躡腳,自狹小的出口慢條斯理地飄出,如煙似霧,漂白了目光,靜靜地諦聽,捕捉得到哧哧的聲響,向四下擴散,這是一種彌散式供氧。就在我沉睡間,火車怒吼著攢足了勁,已經跑過了昆侖山口——可可西裏——楚瑪爾河——五道梁——沱沱河,翻過了本次旅程的最高點——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山口,而這些被冰雪和寒冷覆蓋的地方,都是在黑夜中跑過的。昆侖山看不到了,五道梁看不到了,沱沱河看不到了,唐古拉山口看不到了,可可西裏的藏羚羊也看不到了,我坐著火車拍一些好照片的美夢破滅了。由於氣壓變小,我隨身帶的真空餅幹鼓脹起來,一個個像氣飽了肚子的蛤蟆;那些塑料管的防曬霜,仿佛被誰用力擠壓了,激情噴射了出來。我的下鋪一宿沒睡,據他說到格爾木是淩晨兩點,他下車站了站,感到非常冷,呼吸有點兒困難,車上開始供氧了。我趕緊跑去看海拔表,紅色指針正在4200米至4300米間來回晃動,我們真的進入青藏高原了!
這條通向天堂的路此刻是一條單行線,孤獨地數著自己的心跳,安詳而平靜,就像這片土地一樣。
現在是淩晨5點多鍾,天揉著惺忪的眼睛,揉出了一幅水墨山水,四下裏灰蒙蒙一片,好像是一眨眼,洗成了灰白,車廂左側對麵是一片枯黃的衰草,草上淩亂地鋪著一塊一塊的雪。放牧的馬信步吃草。一匹白馬一匹黑馬,相依埋頭咀嚼,安享著這靜謐沉寂的時光,在內心喚來了高原的黎明。再往前是一痕水麵,寬寬的,望不到盡頭。仍然是灰白色,仿佛被凍住了,不見流動。
經過的女列車員說,青海湖到了。
啊,青海湖!我在中學地理教科書中追尋過她的倩影,還有遍地鳥蛋的鳥島。我舉起相機,但不管怎樣躲閃,湖畔的水泥線杆,還有一路延伸的電線,都不可避免地闖入了我的鏡頭,這是一種生硬的揳入。
藏區當然需要電點亮文明,但這種文明的揳入對自然環境又是一種粗暴而野蠻的傷害。如何處理好這二者的關係,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我看到青海湖四周都被欄杆圍住了,也圍住了那些線杆和電線。
遠方肅立著並不陡峭的雪山,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高。
火車依依不舍地跑過青海湖。
不到6點鍾,天色開始孵出一窩灰藍,新鮮如乳名的太陽在山背後醞釀著露臉了。
3.歐傑的拉薩
我們到拉薩恰逢年三十的下午,又是藏曆新年的二十九。明晃晃的陽光照在不遠的山頂上,照在長長的站台上,也照在我們的身上和臉上。
我們住的飯店坐落在北京路上,出門步行向西,過一個路口,不到五分鍾就來到了布達拉宮的腳下。現在,我站在它的麵前,隔著一道草坪和圍牆,仰望它屹立在瑪布日山頂上的宮殿,它樸素的白與紅,它堅固的花崗岩牆體,它平整的白瑪草牆領,它熠熠四射的金頂,它層層疊疊的經幢和經幡,無不默默地擴散著肅穆聖潔的氣場,吸引著藏胞們不辭勞苦地圍繞著它,一圈又一圈地走在轉經路上,磕等身長頭。
這條被賦予各種意義的北京路,最實用的意義是作為拉薩城內的主幹道,連接起了拉薩的東部和西部。每天在它平坦寬闊的胸膛上,滾滾車流來往穿梭,撒下一串串尾氣和分貝;洶湧人潮與它擦肩走過,他們穿過它到對麵的廣場,或從廣場向布達拉宮靠攏。它的兩邊高高低低的商鋪林立,到了夜間,霓虹閃爍,通明達旦。
當晚,我們一起在酒店吃年夜飯。窗外,鞭炮陣陣,煙花綻放。飯後我坐在車中,隔窗看到拉薩的大街小巷,藏胞們圍坐一起吃過“古突”(一種用青稞粉做的“麵疙瘩”)後,全家出動燃放鞭炮驅鬼,舉行送鬼儀式。在他們眼裏,世上有各種各樣的鬼在活動,導致人們患病、遭災、口角爭執等,在新年到來之前,必須把它們趕出家門,趕到地獄裏,才能獲得平安。他們先在家中點燃用青稞秸稈做的“索瑪”,從正屋開始,口中念著:“魔鬼出來吧,魔鬼出來吧!”屋裏屋外地熏上一遍。然後他們當中一個婦女端著盛有垃圾、破舊衣物的鬼食盆在前麵奔跑,後頭有人舉著火把緊緊追趕,高喊著“驅鬼”咒語一直衝到十字路口,最後鬼食盆被摔爛在熊熊燃燒的火把裏。車過處人影幢幢,一堆堆火光衝天,一柱柱濃煙彌漫,今夜拉薩眾鬼逃遁,平安降臨。
第二天,主辦方安排我們采訪拉薩郊外的群增兒童福利院,這是一家以收養藏族孤殘兒童為主的家庭福利院。在這兒我遇見了福利院的藏文教師歐傑,這個又黑又瘦的藏族小夥子今年25歲,他出生於後藏日喀則的定結縣,一直在家鄉讀書,高中畢業考入四川康定藏文學校藏語法專業,2011年畢業後即來到福利院教授孩子們學藏文。
歐傑從小學到中學都接受了正規係統的基礎教育,繼續深造學的也是藏文,這叫他一直生活在藏胞們中間,耳濡目染著本民族的文化。由於接受過長時間的學校教育,他能夠比較熟練地用漢語跟我交流,但要論起口頭和書麵表達,他的漢語不及藏語,而且差得還挺遠。他是一個將根紮在藏民族生活習慣和文化風俗當中的人,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藏區到處都是,唯一的區別也許是他們受教育的程度和接受外民族文化的經曆不同。歐傑愛學習,善思考,有愛心,喜歡文學,會寫詩。他從後藏的日喀則來到了前藏的拉薩,就像從一座藏式四合院的後門走到了前門,拉薩向他展示了橫過門前的水泥路、奔跑的汽車、摩肩接踵的賓館、表情曖昧的歌舞廳、成群結隊的遊客…… 他仔細地觀察著,認真地思索著,最後將目光投注到了與本民族有關的人和事物上,心頭泛起了異樣,是那種霧氣漫天的迷惘和針紮似的疼痛。他11歲時跟隨父親一起到過拉薩朝佛,當時他讀小學二年級,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但一晃十多年過去,他還是喜歡那時的拉薩,喜歡它的一切,那時它的道路沒這麼寬,汽車跑得沒這麼快,遊客也遠沒這麼多。他用藏文寫了一首詩叫《我在拉薩找拉薩》,譯成漢語大意是:“小時候 我心目中的拉薩是建築/它們具有西藏特色、民族特色、曆史特色/是人民 他們的服飾充滿民族特色/他們語言純淨 懂禮貌/愛學習 正直勇敢//現在 我眼中的拉薩/慢慢地被時尚吞食了/建築沒了西藏特色/丟掉了悠久的曆史價值/人民的服飾也變了/人群裏分不清/哪個是藏族 哪個是別的民族/他們 尤其是年輕人/沒了藏族具備的種種禮貌/不喜歡學習 天天離不開拉薩啤酒”。
我沒到過那時的拉薩,但從歐傑的詩中我卻讀出了一種濃濃的憂傷,有相當一批像歐傑這樣的藏族人,他們是本民族文化忠實的守望者,油然生著強烈的文化自覺,麵對城市化的洶湧入侵,他們感到困惑和迷惘,同時無能為力,隻能從身邊熟悉的人與物上,從新與舊的對比中,借助各種途徑表達對過去的惋惜和留戀,這種情緒就像藏香和酥油的氣息一樣,終日彌漫在他們的心頭,一有時機就飄蕩了出來。
於拉薩我隻是匆匆過客,沒有歐傑那樣切膚的疼痛,更沒有他那樣源自心靈的文化自覺。我看到的拉薩被濃厚的商業氣息所包圍,到處是商鋪,遍地是遊人,青藏鐵路的開通在為西藏和內地之間增加了一條通道的同時,也載來了大量的遊客,他們帶來了新鮮、好奇與匆忙,除了錢和時間,似乎什麼都沒留下。就在我所住的飯店,一層最西頭是一家足療房,我親眼看見兩個藏族小夥子操著本民族的語言,有說有笑地往裏麵進,守在大門口的一個中年人趕緊拿起對講機通知裏麵,接著傳出了輕浮濃豔的四川口音。我不點明你也知道這是一家怎樣的足療房,它在一幅布簾背後,蕩漾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欲望。而在拉薩,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它們或富麗氣派,冠以金錢味十足的名字,或簡陋平淡,隱藏在滾滾紅塵的某個角落,卻都開門納客,傳遞欲望。
4.誰在畫唐卡
初到西藏,參觀博物館,與懸掛於牆壁上的唐卡猝然邂逅,盡管它們在漫漫數百年時光的拂麵下,漸漸地顯出了陳年舊態,但沉落於色彩底下的華麗與姣美仍足以令我驚豔。遺憾的是,隔著一道挺立的玻璃,多少有一絲霧裏看花的意味。
進入寺院,再看那些懸掛於牆壁或柱梁上的唐卡,在我的頭頂,必須仰望,佛陀法相莊嚴,度母神態安詳,我竟然覺得他們正凝視著我,一眼洞悉了我的內心,引領著我卑微的靈魂,沿著那一線筆直的微光向上飛升。
我動了“請”一幅唐卡回家的念頭。西藏的朋友介紹,近幾年唐卡的價格飆漲,動輒數千上萬元直至數十萬元。這還不算,好唐卡得提前預訂,它需要耗費幾個月甚至一年以上的艱苦時光。我聽了興歎作罷。
唐卡是流動的廟宇。這樣說,是因為早期的藏民族全民遊牧,藏民們在廣袤荒涼的高原上逐水草而居,一頂頂穹廬好似貼著大地生長的蘑菇。信仰佛教的他們不可能隨著遊走到處蓋起寺院,需要一種方便隨身攜帶,又可以隨時隨地供奉的聖物來皈依和瞻仰佛陀,唐卡這種卷軸畫就應運而生了。他們將唐卡畫上的聖像作為日常修行中祈禱、膜拜和觀想的對象,趕著犛牛走到哪兒,就把唐卡帶到哪兒,係掛在穹廬裏,哪怕是天底下、頭頂上一根普通的樹枝。漸漸的,唐卡的身影延伸進了寺院和家庭,成為藏民們的修行依托和心靈日記。去年我來西藏,適逢拉薩的雪頓節,乘車路過郊外,看到山坡上正在搭建巨大的曬佛台,聽說將有大至上百平方米的唐卡在台上緩緩展開,向四方奔湧而來的廣大信眾示現,俗稱“曬大佛”。可惜我們急於趕往日喀則,沒能停下腳步走到他們中間,見證這種壯觀而虔誠的情景。到了日喀則,在紮什倫布寺,我又看到了在寺院的最東邊,有一麵高大平坦的牆,看上去純潔至尊,也是在每年的吉日“曬大佛”用的。
像藏傳佛教一樣,畫唐卡也是以師徒傳承的形式一代代地延續的。按照藏區傳統沿襲的規矩,拜師學畫唐卡是免費的,這叫更多人不論身份和職業,都能夠有機會投入學習。正是這種開門免費的方式,使得學畫唐卡有了最廣泛和堅實的群眾基礎,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普及和提高兼顧的作用,不至於叫它淪為高高殿堂的孤獨技藝,而使它薪盡火傳至今。在藏區有專門的唐卡畫院和專業畫師,他們日複一日地經過了嚴格細致的專業練習,仍舊每天弓著身子麵朝唐卡一筆一筆地細心勾勒,直至功德圓滿。還有許多人,他們都是最普通的藏族人,往往出身於社會最底層,是標準的草根,也加入到拜師學畫唐卡的隊伍中,是他們托起了唐卡藝術大廈的根基。
我到過的群增兒童福利院,那兒收養的孤殘兒童大都來自貧窮家庭,他們中不少人從五六歲開始就拜師學畫唐卡,經過堅持不懈的練習和感悟,一般10年左右才能出師。在二樓的一間宿舍裏,我見到了藏族小夥子索朗,他正獨自一人坐在床邊冥思靜想。他今年22歲,5年前還在社會上打工,後來騎摩托車出了車禍,腿落下了殘疾,經寺院喇嘛介紹到福利院學畫唐卡。在靠牆的桌子上方,我看到了他畫的綠度母唐卡,麵前供奉著飲料、水果和各種吃食;旁邊還有一幅畫,正用繩子繃在長方形的木框上,已畫出了黑白線稿,等待著一點一點地上色,看輪廓也像個度母,不知是綠度母還是白度母?我要給他拍照,征求他的意見,他不肯,我從他的臉上和口氣中讀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自尊。索朗說,車禍發生後,腿也殘了,曾經健全的身體沒了,他覺得天要塌了,這個年齡所擁有的美好的一切都要離他遠去了,禁不住萬念俱灰,度日如年。就在這時,他幼時向往親近的唐卡向他發出了召喚,那些畫中的佛陀和度母仿佛活了,昭示和引領著他拿起了畫筆。最初他的心浮躁如拉薩河上升起的暮靄,手也不聽使喚,不時地畫錯,廢掉了一張張畫布。漸漸地,他的心平了、氣靜了、專注了,整個心靈都投入了一筆一筆之中,忘了痛苦和絕望,丟了落寞和憂傷,越畫越開心,重新獲得了心靈的慰藉和安詳。
在去大昭寺轉經朝佛路上,我碰到了另一個藏族小夥子久美,他來自牧民家庭,初中畢業後到拉薩的寺院拜師學畫唐卡。由於受的正規教育有限,他的漢語口頭表達很差,我跟他交流起來很費勁。寺院裏的畫室很安靜,他和其他人並排或背靠背坐在一起,弓起身子從學習畫黑白線稿起步,每天保持一個姿勢,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畫布,反反複複地練習。繪製流程複雜的唐卡是一種不容出錯的藝術,一筆畫錯前功盡棄,換張畫布重新起筆。這就要繪製者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之外,在所有畫唐卡的時間中,都要秉一顆虔誠之心,保持清淨和平靜,心無旁騖地畫啊畫,這個時間可能幾個月甚至一年。久美說他曾經花費3個月畫了一幅唐卡,僅畫天空就用了10天的時間,而那些細如頭發絲的線條更要盯準了一筆一筆地細細勾勒,一天下來,眼睛生疼,隻想緊緊地閉上,仿佛有淚水就要溢出。
唐卡當然是一種講究技巧的藝術,它在有限的尺寸裏給繪製者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和境界,同時它也是一門能夠賴以生存的手藝。像群增兒童福利院的創建人頓珠,就曾經靠畫唐卡賣唐卡來養活福利院的孩子們。他收養的那些習慣了生活沒有著落的孩子,在來到福利院安定下來之後,他們首要考慮的仍然是今後的吃飯問題,為此他們得掌握一技之長,靠著自己的雙手在不遠的將來自強自立,因此頓珠就教他們學畫唐卡。還有許多像索朗、久美這樣的年輕人,他們在遭逢了不幸或一扇扇人生和夢想之門相繼關閉後,而選擇了到寺院或其他地方學畫唐卡。也許終有一日,他們會讓夢想開花,成為一名真正的唐卡藝術家,但目前,他們得先學會作為技能的唐卡。而他們曾經空洞和浮躁的心靈,也在日複一日地畫唐卡中變得充實如成熟的青稞,平靜如八月的納木錯水。
說到底,對於這些信仰堅定的藏民來說,畫唐卡是在自己有限如畫布的此生中,畫出心中無限的佛,為來世求得福報,這本身就是一種平心靜氣的漫長修行。
福利院的孩子們似乎懂得這些,他們將自己畫的白度母作為美好的祝福,也將象征不斷提升智慧的佛陀送給自己的老師歐傑。
5.誰是“瑪吉阿米”
過去,“瑪吉阿米”是一個人,遊走在虛與實的中間。
現在,“瑪吉阿米”是一家餐吧,坐落於拉薩八廓街的東南角落。
我是先知道過去的“瑪吉阿米”,後聽說現在的“瑪吉阿米”。
它們都與一位叫倉央嘉措的喇嘛和他寫的所謂情詩有關。
這些肯定都是近幾年的事兒。因為,倉央嘉措追隨著他的所謂情詩到處流傳,也是近幾年的事兒。
我曾不止三次地被年輕女性們問及讀倉央嘉措情詩的感受。其中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列途經濟南的高鐵上,一位守著平板電腦讀電子書的女孩,她剛大學畢業從事廣告策劃工作不久,她說到倉央嘉措情詩時眼睛亮晶晶的,像被撥亮的火苗。
來拉薩的內地人,拜大昭寺,逛八廓街,還惦記著看一看“瑪吉阿米”,到裏麵坐一坐,無一例外地是因為倉央嘉措和他的那首所謂情詩《在那東山頂上》: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瑪吉阿米的麵容/浮現在我的心上……”
我第一次到拉薩,也是這樣想的。拜了大昭寺,自東向西逛八廓街。八廓街是一條環形的街道,拱衛著大昭寺。沿石板路走著走著,突然就看見了“瑪吉阿米”。它是一幢二層藏式建築,房頂有露台,通體塗成了黃色,黑窗框玻璃窗,裝飾著短皺簾。它正在開門營業,二樓窗子次第打開,露台上窗簾收攏,窗台間擺放著普通的盆栽鮮花,每一格都是一個自由空間,可以麵對麵談情說愛,也可以促膝談心。頭頂藍天上飄著白雲,搖曳變幻,適合放牧浪漫與想象。我與畫像中的“瑪吉阿米”對接著眼神,隻見她撩開布簾一角,頭戴藏式帽子,身穿藏袍,眉目含情。就在露台上,一個小夥子將胳膊擱在窗台上,手支撐著頭,眼睛俯瞰著街上,似在看我,又似不看我,我承認我讀不懂他的心思。幾天後,在紮什倫布寺,我看見了相似的一幕。同樣是在露台上,鎦金勝利幢下,一個小喇嘛,瞧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身穿絳紅色的僧衣,露出兩隻胳膊,正坐在那兒,背有些彎,手拄著頭,眼睛盯著前方,偶爾回首瞥一眼下麵如織的遊人,眼裏滿是迷惘和困惑,我承認我同樣讀不懂他的心思。聽說“瑪吉阿米”經營的是尼泊爾、印度和藏族風味,經過改良已經趨於西化,但由於是集體活動,時間也緊張,我終究沒進去坐一坐,留下了一個不小的遺憾。
這次應邀回到拉薩過藏曆新年,臨來前我就跟妻子說了,一定要去“瑪吉阿米”好好地看一看,坐一坐,點一壺酥油茶,吃一碗藏麵。在火車上我跟一位同行者同樣說了,多次入藏的他說,不去也罷,去了就後悔。據累計曬了一年以上拉薩的陽光的他說,“瑪吉阿米”是由一個專業策劃團隊閉門策劃和炒作出來的。我聽了不以為然,心頭仍然固執地堅持著最初的想法。
到拉薩的當晚吃過年夜飯後,我們三三兩兩地在酒店門口等車,我趁機攛掇著其他人和我一起去“瑪吉阿米”,卻無人響應,我隻得作罷。直到大年初二,我獨自一人去大昭寺轉經朝佛,站在洶湧向前的藏胞隊伍中間,一點一點地挪著,繞過大昭寺,奔上八廓街,一直向東走,遠遠地我看到了“瑪吉阿米”,它黃色的麵容和表情,在正午燦爛如金的陽光下生動醒目。隊伍排出了幾裏地,行動十分緩慢,這叫我有充分時間打量著它,我一步一步地接近它,目不轉睛地看著它,走過它,將我的背影潦草地留給它,卻沒為它停下腳步。由於是過年期間,它今天沒開門營業,所有的門窗一律緊緊關閉。跟隨著人流繼續向前,畫那個圓滿的環,待我朝佛後已疲憊不堪,我也不想沿著八廓街走上一段長長的石板路,重新回到它門窗閉鎖的麵前,卻仍放不下走近它的願望。
離開拉薩的前一天上午,我又來到了八廓街。鮮活的陽光照在八廓街上,左側明亮如鏡,右側暗黑如影。當地接待我們的一個小夥子告訴我,凡是活佛曾光臨過的房子,都可以塗成黃色。我循著活佛的足跡和氣息,在八廓街尋找著黃房子,一座現在不知做什麼用,也可能是寺廟,敞著門,門口立有兩排金燦燦的轉經筒,我沒進去;另一座門匾上寫的是某公司,兩扇雕花窗子緊閉,一大一小兩扇紅漆鐵門緊閉,還有一座是“瑪吉阿米”。“瑪吉阿米”斜對過是一尊煨桑爐,先前有人煨過桑,青煙繚繞,四下彌散,一麵刷著白灰的牆上嵌入的佛像和六字真言密密麻麻,上下掛滿了哈達和擺著供品。今天“瑪吉阿米”仍然沒開門營業,桑煙飄了過來,煙霧中“瑪吉阿米”的畫像若隱若現。周遭電線纏繞,無聲地證明著這樣的時代;一層紅漆木門掛著銅鎖,卷簾門緊閉;二層隔著玻璃,裏麵深黃色的窗簾低垂,玻璃映出對麵的部分建築,清晰而破碎;露台上淨白的窗簾垂落,紋絲不動。我踩著石板台階,踮起腳尖卻看不到裏頭,曾經的熱鬧與繁忙都銷聲匿跡了。由它身邊一直向東,是一條更狹窄的小巷。行人來去匆匆,或挨著它往小巷中去,或手搖轉經筒走過它,沒人向它投注一縷目光,更沒人為它停留下腳步,倒是我不停地變換著角度拍照,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困惑地打量著我,也許心裏在想:這有什麼好拍的,還拍個沒完沒了,它每天不都是這樣嘛。
當晚,我在西藏文聯的作家次仁羅布家,遇見了西藏社會科學院原院長平措次仁老師,向他請教了有關倉央嘉措的問題。平措老師認為,所謂情詩其實根本不是情詩,而是借此反映了倉央嘉措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與苦悶。像“夜裏去會情人/早晨落雪了/腳印留在雪地上/保密又有何用”,所描述的情景也根本不可能,身為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不可能深夜這樣自由無阻地出入布達拉宮,去私會自己的情人,這聽上去十分荒唐好笑。當地接待我們的那個小夥子也跟我說,倉央嘉措就像南唐後主李煜,借詩曲筆抒發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負,以及遭逢打擊後的落寞和失意。我以為他的比擬是比較貼切的。倉央嘉措不是一個普通的喇嘛,他是達賴喇嘛,他所有的幸運和不幸的源頭都在這兒,作為一個政治符號,他別無選擇;而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內心一定波瀾起伏。他應該算得上一個政治的犧牲品,他那些所謂情詩其實展現的是政治與權力角逐糾纏的驚心動魄,就像一汪平靜水下的潛流暗湧,亂石密布。
在藏語中“瑪吉”意為未生或未染,可理解為聖潔、無瑕、純真;“阿米”意為母親。按照藏族人的審美觀,母親是女性美的化身,母親身上濃縮了女性所有的美。“瑪吉阿米”的含義可解讀為:聖潔的母親、純潔的少女、未嫁的姑娘,甚至可以引申為美麗的遺夢等。那首《在那東山頂上》如驚鴻一瞥,記住了風雪中的一刹那、一瞬間、一麵之緣,這是美綻放的芳華,同時給倉央嘉措冷冰冰的政治麵孔之外,塗抹上了溫情浪漫的色彩。麵對一個可愛可感的倉央嘉措,他散發著人性的溫度,那些策劃與炒作已變得不重要了。人們也許需要童話似的遺夢,來慰藉因癡癡追尋美而失望的眼神,來滋潤因苦苦追求浪漫而幹涸的心靈。
慢慢地走出八廓街,已近夕陽西下,人流漸漸散了,就在我的正前方,有一位身穿灰色筒裙款式藏裝的少女,左手攥一串念珠,走在轉經路上,她個子高挑挺拔,留給我一個美麗的剪影,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後,就像跟著“瑪吉阿米”……
6.轉經朝佛路上
我是幸運的——在藏曆新年初二這一天,能夠追隨著藏族同胞,朝拜大昭寺這尊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
第一次聽說他,是在去年,我隨山東作家代表團來拉薩交流采風,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這片純淨如眼淚、豐富如岩石的土地。在招待我們的晚宴上,中國文聯的一位援藏幹部鄭重地告訴我,你一定要去朝拜這尊佛祖的等身像。
由於沒見過他的真容,我生怕錯過了,特意請導遊巴桑到時提醒我,我原本打算麵朝他磕等身長頭。待我擁擠在遊客們中間,來到了主殿“覺康”,剛跨過又高又厚的木門檻,巴桑提醒著我,我的麵前與背後都緊挨著遊客,根本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叫我從從容容地跪倒磕長頭,就被人流裹挾到了他麵前。說是他麵前,其實離他還有好幾米遠,這個距離你得去旁邊的窗口交上若幹錢,名為給他“塗金粉”,你才能走近他,聆聽他的心跳,我沒交錢自然就沒能走近它,隻能遠遠地瞻仰他熠熠閃光的金身。當時這成了我在西藏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因為我認為自己這一生中僅會來這一趟西藏,所以我又想也許還將是永遠的遺憾。
但這一次,我又來了,在天空澄淨湛藍、陽光熱情溫煦的藏曆新年。
我獨自一人在8點多鍾出了飯店,沿著北京路一直向西,拐過兩個路口,遠遠地看到馬路正對麵有一列長長的隊伍蜿蜒向大昭寺方向,他們都是等待朝拜佛祖等身像的。我沒有猶豫,快步穿過十字路口,在西藏軍區軍史館的斜對過,加入了隊伍中間。我的左側是一字排開的商鋪,右側隔著一道一人高的護欄,是一條寬寬的馬路;前麵是藏胞,後頭也是藏胞,還不斷地有藏胞從各個方向湧來,大都自覺地往後排隊。我被夾在了他們中間,尾隨在他們的信仰身後,看著原本相互陌生的他們笑吟吟地打招呼,聽著吐字快而清晰的藏語,恍若置身於一個大家庭中。他們中老少男女,表情不一,穿戴卻大致相同,沒有那種豔麗搶眼的大紅大綠,有的倒是樸素穩重的暗色,女性多穿筒裙款式的藏裝,男性有的穿著羽絨服和牛仔褲,有的則是以灰黑為主色調的藏裝,頭戴藏式氈帽。他們正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他們的腳步不像我是浮萍,而是深深地紮根在了這片離太陽最近的地方,你可以說他們的雙腳如犁鏵,緩緩穿過播種和收獲希望的土地;他們的臉上留下了太陽的印記,那是與陽光親吻、辛勤生活的細節,也是被信仰虔誠煨過的膚色,他們從不缺乏快樂,無論誰都是一眼汩汩噴濺如陽光的歡樂泉。他們的手中拿著哈達,提著暖瓶或其他容器。我起初不知道這些容器裏盛裝的是什麼,但我想肯定與他們心中這尊永遠停留在12歲的佛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