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 第2章 老人火(1 / 3)

老人火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滅之

則火勢更形猛烈

須覆以獸皮

則火與老人將悉數煙滅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二/第十二

[一]

距當年那災厄之夜後正好過了六年的夏季,山岡百介再度造訪北林領內。

不同於六年前,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兩個月的時日,享受了一趟悠閑的旅程。

雖說是悠閑,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險的事兒。如今雖不再聽聞有人遭山犬野狼襲擊,但攔路打劫、討買路財、偽裝旅客順手牽羊的土匪依然不絕於途,再加上日子愈來愈不好過,時局絕稱不上安穩。有消息靈通者宣稱世間將有劇變,且改變的規模勢必將涵括全國。雖不能將治安敗壞歸咎於這傳言,但坊問百姓紛紛議論時局將產生何種變化,感覺上時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懶、不擅交際,如今欲追上時局變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從心。

即使如此。

如今畢竟不同於六年前,無須擔心後有追兵,亦無命喪凶賊刀下之虞,更沒有必須得隱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這回旅費充沛,故得以騎馬乘轎,亦可上差強人意的客棧投宿。這回的旅程,百介終於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過,這趟旅程對百介而言,也並非一路都走得心曠神怡。心中其實是百感交集。

在過去的六年裏,百介經曆了極大的變化。

約兩年前,百介的戲作終於得以付梓。

有賴大阪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書竟也頗為暢銷。但其內容畢竟是世間人情,別說是百介念茲在茲的百物語,甚至就連怪談都稱不上,因此也沒教百介感到多少興奮。但若要說是毫無成就感,其實倒也不盡然。

雖然沒有書寫上的愉悅,但畢竟有幾分伴隨銀兩而來的歡欣。

此戲作為他帶來的收入之高,絕非昔日撰寫考物時的酬勞所能比擬。對長年心不甘情不願地當個吃軟飯的隱居少東的百介而言,這的確是個新鮮的歡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內的眾人歡欣不已。生駒屋的大掌櫃夫婦認為這下對過世的東家終於有個交代,不僅在佛壇前虔誠膜拜,甚至誇張地舉辦了一場宴席慶功,宴席上還擺滿了未去頭尾的鯛魚(注1)。不過是一本閱畢即拋的閑書,竟然教大夥兒如此小題大作,著實數百介十分難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岡軍八郎歡欣不已。聽聞百介自謙這不過是本無用閑書,竟回以一紙檄文,力陳閑書亦是不可輕忽,宜以此為墊腳石晉身文人之林,好讓家姓山岡千古流芳。

百介對家姓、名聲本無矜持,對此戲作之內容與文筆亦是多所顧慮,深恐此書或許可能牽累山岡一家,絕無可能名傳後世。為此,百介在本書付梓之際,還刻意用了個筆名。

不過,眼見唯一的親人如此欣喜,的確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習於隱居避世、終日遊手好閑的百介,這下終於意識到非得好好幹點兒活、賺幾個子兒不可了。

一本書賣得好,生意自然接二連三上門。不過出版商們委托他寫的,淨是些空洞無趣的世話物(注2),沒任何一個是百介想寫的東西。反之,每當百介詢問能否寫些奇聞怪談時,便悉數遭到對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願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寫了幾篇戲作。

雖不至於心不甘情不願,但畢竟不是自己想寫的東西,寫起來也算是苦行一樁,但百介還是耐著性子寫下去。長年對汗流浹背、辛勤工作者心懷愧疚的百介,總認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

雖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風評倒是都還算差強人意,讓他終於無須再仰賴店內眾人照料,也能填飽自己的肚子。以前從沒人勸他成家,最近也開始執拗地逼他討個老婆。雖然為顧及體麵,或許真有個家室較為穩當,但百介對此依然是躊躇不已。畢竟不論怎麼看,撰寫戲作都不像個穩當的差事,倘若討了個老婆進門後,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門,百介豈不成了個不負責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幾分猶豫。

至於是為了什麼猶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許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罷。

這可說是一種逃避。

不過在旅途中,百介為此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這應是個關乎覺悟的問題。

自己該以何種心態活下去的覺悟。

這是個他遲遲下不了的覺悟。

與又市一夥人相識,數度與這夥人同進退,已有一隻腳踏進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時日裏不時徘徊於明暗之間。過了幾年曖昧不清的日子,遲遲無法決定自己是該棄暗投明,還是棄明投暗?僅能渾渾噩噩地跟在這群匪類後頭,窺探那頭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駒屋的布簾與哥哥宮位的保護下,在這頭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

身處晝夜之間、宛如黃昏或拂曉般的蒙朧之地,這就某層意義上甚至堪稱卑鄙懦弱的處世態度,對生性窩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謂不小。

不過。

這夥人的蹤影,如今已不複見。

小股潛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過了兩年。

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業有成,待他的戲作一付梓,又市就毫無預警地從百介的生活中銷聲匿跡。至於山貓回阿銀、算盤名手德次郎、禦燈小右衛門——

這些原本圍繞著又市生息的同夥們,也悉數消失無蹤。

兩年前的確曾發生了一件大事。據傳,當時在黑暗世界裏,曾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衝突,就連百介也知道,江戶和京都之間曾發生過一場規模龐大的殊死鬥。不難想見其中必有位高權重的黑手在幕後撐腰,而且個個都是令這群不法之徒難以招架的大人物。

百介曾耳聞事觸治平為此丟了性命,雖然就連喪事也沒辦,多少教人感到真偽難辨,但根據一位與又市一夥人交情匪淺的陰陽師的證言,那麵目可憎的老頭的確已在當時命喪黃泉。

此外,京都那夥不法之徒的頭目十文字狸——亦即為百介與江戶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沒來得及見到百介的戲作付梓便告亡故。就連治平這種老滑頭、以及十文字狸這等豪傑部落得壯誌未酬身先死,這場衝突想必是十分激烈。

不過。

百介聽說,最後的贏家還是又市。

至於又市是和什麼人、以何種手段、為了什麼事抗爭?到頭來還是沒能打聽清楚。就連治平都賠上了性命,或許結果僅稱得上險勝。但在這等人的世界裏,能活下來的便是贏家。既然又市和阿銀都保住了性命,贏家還是非他們莫屬。

隻不過贏是贏了,這夥人竟就此銷聲匿跡。

頭一、兩個月,百介還沒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個月,百介便開始抱怨起又市的無情了。

他原本以為又市想必又在幹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抱怨為何不幹脆邀自己也湊個一腳。雖然即便湊個熱鬧也幫不了什麼忙,至少讓自己增長點兒見識。

他也曾上麴町的念佛長屋,卻發現長屋早已退租了。向棺材匠泥助打聽,始終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

半年過去後,百介終於也開始擔心了。

他懷疑,又市是否對已是小有名氣的自己開始有了點戒心。

畢竟又市平日不宜拋頭露麵,深知自己終生都得隱姓埋名,如今見到百介終得嶄露頭角,或許也不想對百介有所連累罷。

倘若真是如此。

那麼,就忘了這交情罷。

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實際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時也會忘了又市以及其他屬於另一世界裏的人。

到頭來一年、兩年過去了,他都沒再聽見又市的鈴聲。這段期間,百介可說是拚了老命搖筆杆子,寫起東西來根本沒餘力想其他事兒,但不時仍會在刹那間憶及。

這種時候——

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

這寂寞,並非出自見不著又市。

而是不想教他們給遺忘。或許這寂寞,其實就來自教人給遺忘的失落。

倘若一個人在明處過日子,不僅瞧不著暗處的景況,也沒必要窺探。

過去那一切仿佛不過是場夢,近日他甚至有種一切都沒發生過的錯覺。

隻不過……

這段過去既非夢,也真的曾發生過。

百介的確曾行遍諸國,助這夥不法之徒布置過一些裝神弄鬼的局。

但在表麵上的生活中,百介總是強迫自己當這些事都沒發生過。的確,若想正正經經地過日子,或許此類經驗完全派不上用場,反而隻會造成阻礙。因此還是忘了比較好。事實上,百介還真把不少事都給忘了。

每當想起這些原本已為自己所遺忘的過去,一股無以名狀的失落感就會在百介心中湧現。

由於心中已有覺悟,這些生息於夜晚的家夥,是絕無可能在堂堂白晝露臉的。

欲於白晝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樣的覺悟罷。

百介就是少了這覺悟。

總希望能永遠在黃昏時分徘徊。

百介終究是個模棱兩可的小鬼頭兒。之所以不想成親,或許就是這個性使然。

這回出外雲遊,暫時遠離日常生活,百介再次體認到自己原來有多窩囊。今回雖得以在大街上悠遊,百介仍不禁懷念起凶險的暗巷。

雖未聞一聲鈐響,但百介仍心懷一絲期待。

[二]

在約兩個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屋敷遣使造訪了位於京橋的生駒屋。

當時佇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襪的武士。見到這位畢恭畢敬的訪客,生駒屋從上到下都大為緊張,隻能將其請入店內的座敷上座,誠惶誠恐地請示來意為何?未料這位訪客卻表示,自己乃為麵見大名鼎鼎的戲作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來,這回答教大掌櫃為首的眾人再度大吃一驚。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筆名。

“菅”、“丘”為“介”、“岡”的同音字,“李”原意為與“百”諧音之酸桃(注3),再加上一個“山”字,即可解出此名乃源自山岡百介。身為百姓的百介本無姓氏,故山岡百介同樣是個筆名,但就是不想用於此途。

使者是個年輕武士,名曰近藤玄蕃。

此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雖然這武士的實際年齡或許不若外表年輕,但顏麵五官仍不失稚氣。

看來此人應較自己年輕個兩、三歲罷,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乃為麵見菅丘先生而來,如此冒昧叨擾,還請先生包涵。”

近藤雙肩緊繃地低頭致意,百介亦輸人不輸陣地回以一個額頭幾乎要貼到榻榻米上的禮,同時開口道:

“大爺太抬舉了。小弟不過是區區一介閑書作家,平日靠撰寫戲言糊口,絕不配教貴為武士者如此多禮。”

先生客氣了,近藤說道:

“在下曾聽聞菅丘先生於六年前我藩遭大災厄所襲之際,千裏迢迢自江戶趕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長樫村兵衛之性命。先生對我藩恩同再造,對在下而言亦是個恩人——”

“小弟不過是碰巧身處該地罷了。”

這倒是真的。先生客氣了,近藤說道:

“據聞在那場災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亙大人隻身攬下一切凶神惡念,犧牲一己解救了藩主與領民——”

對外的確是這麼解釋的。

不,說是對外,也僅限於北林領內。在遙遠的江戶坊間,則傳說由於藩主褻瀆鬼神,故為妖魔鬼怪施咒所殺,但兩種說法均將此事視為一場除了天災之外別無他法可解釋、導致前藩主殞命的異變,唯一差異僅在於一方將導致主緘坍塌的大災害歸咎於前任藩主無德,另一方則將僅有少數死傷歸功於前藩主的人德。

而直到這起紛擾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即使發生了如此驚天動地的大騷動,又有相關流言四處流傳、甚至還發生了主城半毀、藩主猝死等慘禍,幕府對北林藩竟沒有做出任何懲處。對由景亙之養子北林義景,亦即曾為北林藩士之久保小彌太——真實身分乃前上上一任藩主的正室阿楓夫人之弟——繼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難。

不論其死因是否真為妖魔詛咒,幕府也當前任藩主的確是意外身亡:畢竟災害已嚴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麼看也不可能是人為。此外,也不知足該說是幸運還是設想周到?將繼任藩主的義景公被納為養子一事,也是在事前便已向上通報,在手續上找不出任何問題。再者,即使有源自饑饉與治安惡化的財政窘況,到頭來又發生了這場大災害,但這些危機都因發現金礦而奇跡般地獲得了解決。既然此藩的經營危機已不複存在,幕府也無法找碴;畢竟已找不到藉口繼續幹涉其內政。

北林藩就此得以浴火重生。

而百介從頭到尾都隻在一旁作壁上觀。

“小弟不過是為了稍稍見識那駭人妖魔,而滯留貴藩罷了——”

見到百介如此執拗地誇示一己的無能,彬彬有禮地應對了好一陣子的近藤,到頭來也隻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堅持,在下也無話可說。

這教百介覺得自己彷佛受了責備,隻得改變話題,盡可能有禮地請教近藤此番造訪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過是奉命前來的,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

近藤問道。

“修行者?”

“即那位浪跡天涯、事先察覺我藩將降災厄,以法力無邊之護符自死魔手中拯救藩士領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又市。

“大爺有事找那位法師?”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於領地內仕官。事發當晚亦依該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發無傷地度過劫難存命至今。自那場災厄結束後,那位修行者旋即如雲霧般消失無蹤。雖曾出動所有領民四處搜尋,但仍是一無所獲。”

這——

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樣找不著。

又市的行方,百介自己也想知道。

“或許知道該上何處尋人的東雲右近大人,在離開我藩後亦告行方不明——”

“就連右近大爺,不,東雲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辭去職務,離開了北林。

據說在那場慘禍後,右近仍滯留北林,協助城代家老樫村重建該藩。也曾聽說由於其當時貢獻卓著,再加上著眼於其高強武藝、忠肝義膽,北林曾開出超乎行情的優渥條件延攬,但右近卻拒絕收受北林藩的俸祿。雖然樫村亦曾強力挽留,卻仍無法教右近回心轉意。

樫村認為自己理應為右近所遭逢的慘禍負責,因此欲竭盡所能略事補償。但對右近而言,要在愛妻喪命的土地上落腳,內心必是有所抗拒。

“東雲大人後來上哪兒去了?”

“僅知大人曾到過丹後(注4),後來便音信杳然了。”

近藤回答道:

“事到如今,除了請教菅丘先生,已是別無他法——”

且慢,百介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十分遺憾,這小弟也不清楚。那位法師——”

真的如雲霧般消失無蹤了。

是麼?近藤頹喪地垂下了頭。

想不到這回答竟教他如此氣餒。

“……若無任何不便,可否煩勞告知大爺您欲尋訪那位法師的理由,看看小弟是否能幫得上任何忙?”

“噢——”

近藤有一瞬間麵露遲疑。

“實不相瞞,城代家老樫村大人他——”

“樫村大人怎麼了?”

“目前因罹患某種不明的疾病而臥病在床。由於事發突然,對樫村大人一直信賴有加的藩主義景公因此至為痛心。”

“樫村大人他——”

百介憶起了樫村的臉孔。

不過這位老武士矮小的個頭一在他腦海裏浮現,百介便趕緊打散這教人懷念的身影。

因為百介僅見過樫村身穿喪服的模樣;還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還請先生萬萬不可張揚。”

近藤悄聲說道。

可有什麼隱情?百介探出身子問道,近藤則端正坐姿回答:

“在下認為義景公的確是個明君。”

這種事有什麼好隱瞞的?

“即使年齡和在下不相上下——噢,雖然拿王君與一己相較實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對轄下臣民一視同仁的仁德,教在下著實是佩服之至。領民不分貴賤,對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徹底掌握民心,實非常人所能為。”

現任藩主義景公原本也是個藩士。而且若追溯到更早以前,還曾是可能繼任某藩藩主的嫡子,但卻隨生母一同遭逐出藩國,生母歿後又為禦家人所收養,可說是度過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過不少苦。因此如今對臣民如此體恤,似乎也不難理解。

“隻不過……”

近藤再度壓低了嗓門說道:

“在他藩與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過是個剛入行的小毛頭。”

不可張揚的原來是這件事。

總之,外界對此有諸多閑言閑語,近藤說道:

“即使沒這些議論,我藩畢竟是個小藩。如今雖有些許金礦可采,對財政的確略有助益。但之前畢竟還是個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饑的窮藩,如今也得致力於主城之重建、擴張金礦開采;仍有堆積如山的問題尚待解決,而且每件均須耗費龐大人力財力。由於經驗匱乏,光是采礦一事,便教我藩傷透腦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開始延攬工匠、正式采掘。不論能采到多少金礦,財政依舊難有改善。雖不同於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對將來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憑國土荒廢,但境況絕稱不上富裕。隻不過,外界對我藩仍是多所誤解。”

“難不成外界將貴藩視為暴發產?”

正是如此,近藤頷首回答: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並屢因細故百般刁難。”

“百般刁難?”

“是的。不過既然發現藏金,這也是情非得已。”

“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銀山基本上仍屬國有,不過是由藩國代為經營。原本我藩理應被征收領地、劃為天領。但如此一來,礦務又得由幕府承擔。看來對幕府而言,亦將是個麻煩。開始采礦後,我藩方意識到經營礦山原來是如此困難。佐渡與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頭來沒能采出足夠的黃金,將令幕府與現地居民大為困擾。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黃金,目前雖未見分曉,但幕府多少應已有個數。隻是即使如此,眼見諸國黃金采掘量逐年遞減,幕府畢竟也得緊抓這筆財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續,須滿足幕府所開出的包括高額貢金等條件。”

原來如此,看來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並非一帆風順。

“不僅如此,幕府還屢次以苛刻要求刁難我藩。雖不至於廢藩,但幕府的判斷想必是,盡可能開出不對自身造成負擔的條件,逼迫我藩開采金礦。在與此相關的諸多交涉中,年輕的義景公常遭輕視。每當這種時候,樫村大人都會挺身護主。寧以一己之身充當眾矢之的,隻身擋下一切攻詰,隻欲為我藩鞠躬盡瘁。在義景公甫繼任藩主的前四年裏,大人著實吃了不少苦頭——”

看來樫村不惜粉身碎骨,隻為保護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果真是條剛正嚴謹的漢子。

“為何僅有前四年?”

一前任禦老中(注5)大人於兩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與此事有關,抑或純屬偶然,但打那時起,幕府對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終於得以安然休養生息。”

——兩年前。

正好是又市銷聲匿跡的時候。

或許近藤的臆測還真是正確的。

——還得解決盤據千代田城中那隻大老鼠。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說過。倘若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或許又市耗費了四年歲月,才解決了這隻老鼠。在那場激鬥背後,似乎有個壓榨弱者、貪權圖利的大人物身影。這光景——

由於無緣親眼見識,百介也僅能想像。

到頭來,百介就這麼被遺棄在這一頭的世界裏。

我藩即將步上常軌——近藤說道:

“宛如大船即將出航。未料肩負舵手之責的樫村大人卻……”

“大人的情況如此嚴重?”

“日益嚴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說過什麼?”

“據聞——大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樫村大人的確是年事已高,或許已不敵勞心勞力之苦。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

“大人常為惡夢所纏身。而且,睡夢中還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大名。”

“問呼景亙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頭繼續解釋:

“雖然本人從未說清楚,但據說前任藩主大人曾屢次現身大人床前。”

“現身大人床前?”

北林彈正景亙,一個教百介為之戰栗的——死神。

當然,近藤並不知道實情。

“無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會在樫村大人身邊糾纏不去。畢竟前任藩主景亙公為人剛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個因隻身攬下導致山崩城毀之龐大惡念而殞命的偉人,其英靈豈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的確是——”

沒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田然是絕無可能,畢竟如今景亙公已是廣為采礦人夫所供奉的守護神明。”

“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楓夫人麼?”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啟,將於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設一座神社,以供養阿楓夫人之靈,但目前仍暫時被合祭於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靈雖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後供奉於寺內,但因遺骸深埋巨岩之下無法斂葬,故僅能於原本巨岩座落處,亦即折口嶽山腰、可一眼覽盡主城處,擇一樣地立碑祭之——”

祥地?

那兒原本不是塊不祥之地麼?

在那遮蔽視野的巨岩崩落後,百介完全無法想像該處如今是副什麼樣的景象。

“領民與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楓夫人與前任藩主大人兩英靈一同鎮守,絕無可能再起任何詛咒。因此,在下著實無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師?”

“是的。必須請其判斷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則倘若景亙公亡魂詛咒著無稽傳聞又起,真不知還要牽扯出什麼樣的流言蜚語。”

不。

此事——對樫村而言的確是個詛咒。

隻不過近藤並不知道詳情。不,知道的大概僅有百介一人罷。

前任藩主北林彈正景亙——

乃樫村之妻與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當年,樫村之妻不僅為當時的藩主所染指,甚至還有了身孕,因此為藩主納為側室。但由於產下的是名男嬰,樫村之妻預測將引起一場繼位之爭,便帶著稚子逃出城內,遭到藩主差人斬殺,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衛奉主君之命,於如今立碑祭祀景亙公之處——在藩主之子景亙公眼前手刀身為其母,亦為自己愛妻的女人。

還真是一件悲壯的往事。

盡力成全一己之妻與主君的奸情,甚至還奉命取其性命。這男人內心

究竟經曆了什麼樣的折磨?百介不僅無法體會,甚至該說是沒膽量體會。

光是想像親手斬殺一己愛妻需要經曆何等折騰,就足以教人發狂了。

當時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給附了身——樫村曾這麼說過。

身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應絕對服從。

不過這僅為武士之道,並非人之倫常。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訴。

同時也認為一切災厄,均因一己所為而起:一切惡念,亦是因一己舍棄倫常、斬殺愛妻的罪孽而來。

隻是他這想法——

不是在災厄來襲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經過一夕狂亂,大夥兒步出地下牢時,一切罪孽不就被淨化了?

百介如此以為。

據說打那時起,樫村便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這個身材矮小的老人從此變得精力充沛,為了藩國、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領民四處奔走。

從近藤稍早的敘述中,亦不難想像樫村那勤奮工作的模樣。

隻是……

也不知是惡念尚存,還是又有悔恨湧現。

難不成還真是亡魂詛咒?

前來向樫村尋仇的,其實正是樫村自己。

“小弟知道了。”

聽到百介這聲回答,近藤這才回過神來。

“小弟將盡力為貴藩尋找這位法師。即使找不著——”

也將親赴北林一趟——雖想這麼說,但百介還是把最後一句話給吞了回去。如今絕無可能找著又市,再怎麼找——都注定是白費力氣。不過,既然又市已銷聲匿跡,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僅剩百介一人了。雖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隻有聽聽樫村發發牢騷,但即使如此,總也是聊勝於無罷。總而言之,此事畢竟不宜隨便答應。因此百介隻得曖昧地把話草草收了個尾,將近藤給請了回去。

接下來——山岡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領內,已是麵目一新。

雖然並非蓋了什麼新屋、或開了什麼新路;不過是莊稼漢揮汗耕作、工匠賣力揮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鬧嬉戲,四處聽得到笑聲哭聲——但或許是因為六年前的景況實在過於異常,較之往昔,此地儼然已回複一個尋常村鎮應有的風貌。

屆時,本地終將回複成一個尋常的藩國——

又市曾這麼說過。

在客棧中放下行囊喘口氣後,百介開始思索起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雖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過,但沿途似乎沒聽見任何關於北林藩的流言。

客棧裏的夥計也表示,近日未曾發生任何大事,看來樫村尚未過世。畢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貴賤應都有耳聞。

向女侍稍事探聽,百介發現新任城主果然是頗有人望。或許與前任藩主實在太差也不無關連,但如今也不見百姓對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當然,這也是因為城下沒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麵目,應此除了有人認為其對臣民頗為嚴苛之外,也聽不到任何惡評。

即使不計較其嗜殺戮、流血如命這難以饒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絕稱不上是個明君。就百介的調查結果來看,不論是苛征稅賦、濫用公款、乃至與幕府或他藩的關係,各方麵的政績均是一塌糊塗,其所作所為與其說是為了治國,不如說是為了滅國來得恰當。光這些爛帳就足以廣招民怨,但或許是那段時期的災變實在過於陰慘,似乎淡化了百姓對惡政的憤懣。如今,大家似乎都將他當成一位隻身擋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雖曾從近藤口中聽聞此事,這正麵評價還是多少數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設的局,竟然讓這瘋狂的暴君化身為一位剛毅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