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定居禁令(1 / 3)

定居禁令

小說榜

作者:沙織

定居禁令

即使沒有政府正式頒布的禁令蘇美爾地區也沒有人定居了。定居禁令規定任何人在蘇美爾停留的時間不得超過三個月,實際上人們往往呆不上一個月就會開拔啟程,像拉大棚的馬戲團,風風塵仆仆地轉移到另一地謀生。蘇美爾的房屋像蟻穴和土丘一樣隨風倒,人流小的時候,初來者根本看不出這裏是蘇美爾。大部分出生在蘇美爾的人都不懂什麼叫思鄉病。那些記得古老成語的人在寸草不生的沙礫地帶哼著悠遠的小調出沒,像一群野狼。他們最終都用上吊解決了思鄉問題。他們留下了諸如“狐死首丘”之類的詞,人們覺得很新奇,很陌生,像是一個全新的詞。

高維空間人

高維空間人沒有四肢沒有頭,像一截覆著厚厚的膠質的榆木樁。一些疙疙瘩瘩的突起物在樹皮般的紋路上翻滾,像一溜帶電的火腿和上下起伏的沙丘。整體上,他給人感覺更像一台化學實驗裝置,他的生命物質在各種容器間流動:曲頸瓶般蠕動的胃囊、連通器般彎曲的腸子、燒瓶般咕嘟作響的肺。他就像暈車後在路邊不住地嘔吐,以無聲的吞咽動作和器官抽搐不管不顧地展示各種情緒。他獨自杵在那裏不能飛升也無力開溜,單憑發動全身的肌肉能量,傳遞摩斯密碼般的求救信號,用顫抖行文,用哆嗦叫喊。他的一切都是外在的,一目了然,然而既無人了解,也就不存在任何危險,所以盡管好笑和異常,卻無法引人注意。以至於他在路經的人們麵前顯得像著了魔法的被詛咒的老人,又像病入膏肓弱柳拂風的寡婦,徒勞地等待著。

兩種居民

海螺島上的居民分兩種,“自我評價大師”和“非自我評價大師”,分別居住在不同的社區。自我評價大師們曾是世界各地那些中斷了所有人際關係的人,來到海螺島後(他們仍舊不與人建立交往),隻說自己願意說的話,包括打招呼、發郵件、購物谘詢,都是十分愉快的廢話,不願說的則一句都不說,他們口中說的和暗中說的,組成了他們的自我評價。非自我評價大師們則熱衷於建立各種圈子和團體,彼此之間的會談、接洽、吹捧和漫天的社交廢話也非常愉快,他們幾乎無暇獨白,他們的眼淚和蕩漾的笑意很晶瑩,當他們當眾撅起屁股,支撐著寬大的天鵝裙擺,會從巴伐利亞白腸似的兩股間下出金蛋,瞬間被哄搶一空。千真萬確。兩個社區的環境都清潔無比。

偉大人物

一個偉大人物,生前默默無聞,沒有人知道他從事著偉大事業。他死了,連一個可以傳播他的死訊的人都沒有,致使人們以為他還活著,隻是返回生活中消失了。人們聽過他講話,現在以為他隻是不再開口。許多年過去,偶爾會有人想起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消息。又過了許多年,知道他的人也都死去了。

先知

“這是不毛之地,”先知對宮女們言道:“上天卻鼓勵人們用靈魂去和未來賭博,都道那寶座上的是萬全的人皇,你等竟不知偶像是提供誤差的擲骰機?分毫之間謬已千裏,越是被錯落的綿延拉伸,就越證明走著上升之路?速速歸去,勿等無花空枝。”宮女們笑道:“自古隻見男子被女子影子引著走的,我等豈敢屬意濁物而徒留此地?先生不見,此乃無果廢城?”先知聽完這話,立時嚇得轟去魂魄,一溜煙逃走了。

小漢斯向聖母祈禱

流浪兒小漢斯已經躺在聖母瑪利亞溫暖的懷裏,聖母給足了他美酒和麵包,他填飽了肚子,不冷也不餓了,但他仍然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聖母問他原因,他回答說:“我知道您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的媽媽,我唯一的朋友,您寵愛並且給了我最想要的力量,我的祈禱您都聽見和實現了。第一次,我通過把錢財統統分給別人走向您;第二次我通過離開所有人進入遠離人世的洞穴找到您;現在我又一次跟您如此之親近。關於您的一切我都做到了。但我無法不為命運哭泣。不,我是為另一個與我無關的我哭泣。那個我,他是無法被拯救的,他孤獨寒冷,並且什麼都不能做。看,他還在下麵走動著,永遠。而您到不了他那裏。”

永不罷休的女鬼

犬塚屢次請求阿岩看在自己已經有了孩子的份上放過他,可這曾經偶然被辜負過的女鬼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家破人亡。他渾身哆嗦地跪在地上:“這次我真的愛我的妻子,這都不足以令你原諒我嗎?”“你看清楚,”阿岩說:“是未來的你用自己的手將她們殺死的。我隻是來幫你實現你的輪回。”說完她將犬塚的新居變成了蛇窩,還將他拖進她溺斃其中的湖裏割下了頭顱。

愛麗兒的主題

愛麗兒的主題經一位偉大的俄羅斯女性導演之手被更深一步地澄清了。通過這部電影,坐在板凳上的我們喜極而泣地發現,原來女孩子一直都有一位無比忠實的女朋友,她就是愛麗兒。沒有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不喜歡她,不想擁抱她,敵對她無異於敵對另一個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她是奇妙的造物。男孩子們的心中充滿無法言語的狂野和溫柔的愛意,頭腦中有個揮之不去的憶影,也完全是因為她的緣故。她在人類身上施了美妙的魔法使我們不至於淹死,否則就不會有“美妙”一詞,我們也不會懂得美妙的感覺。我們認為不可容忍的醜惡,她竟平靜地忍受了下來。誰能想到她會流落到影片中那種混亂不堪的地方呢?所有女孩子和男孩子的智力加起來也不能在人堆中分辨出誰是愛麗兒。有人說愛麗兒化成泡沫和空氣死了,進入了返回大海深處的循環,可她的魔法仍在持續,男孩子和女孩子空有一腔縹緲的情意,卻不知置於何處,不知向何方呼出愛麗兒之名。愛麗兒不是別人,不是塞壬也不是海怪,她就是小人魚,一條真正的人魚。我們嘴上喊著人魚人魚,但沒有人見過人魚,歸根到底,大海險惡,沒有人會真的為了刻意尋找她付出長久的努力。

搗毀魔鏡的繼母

白雪公主的繼母,那個輕易地當上皇後和玩弄權柄的人,因為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而痛苦而嫉妒。她排斥光線,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不在意,唯獨對難測之事感興趣,所以轉而相信鏡子。鏡子卻使難測變得更加難測。即便她已經是童話家的最愛,但由於耽於追問,追問就成了她唯一要付出的沉重代價。其結果是,連最弱小的人都在她的死亡上狠狠地出了一把力,除了她之外,城堡內所有的人都勝利了,當她一怒之下搗毀所有的鏡子。

朝向失誤的旅行

問問弗洛伊德,人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活成精神病吧?要麼就是老年癡呆?吃什麼都拉肚子,歇斯底裏。

在同一屋簷下

最近我才弄明白,我和他就是因為對世界感到陌生才走到一起的。我們互相陌生(這恰好能保證最低限度的生存),但他已瞞不了我,我開始跟他心照不宣:我們都是從中逃出來再也不想回去的人。我們祈求那個平均每三個月就愛上一個女孩兒的半截子入土的世界盡快忘掉我們。十年夠不夠?肯定還遠遠不夠。我們隻好讓自己對他們每個人都陌生起來,從外表到職業,從言談舉止到思想格局,讓他們感到以前遇到的那個“我”根本就不是我,純屬他們一時的錯亂和幻覺。我們對名聲懷著深刻的恐懼,那壓根跟我們不沾邊,我們承載不起。我們將變得越來越隱晦,以毀掉一切證據。

吃下去容易吐出來難

守財奴數著囊中之物,他的家珍,少一件都不算齊全。他死死把持著記憶,哪肯輕易就抹掉嘴角的餘味呢?再不起眼的遺忘也是整體的敗興。千萬別對他提起夢,別,除非您想毀了他。那對他太殘忍,他會像個小孩兒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像泄了氣的氣球,是真的會失,聲,痛,哭。您見過一群禿鷲圍攻一隻小禿鷲就為了逼它吐出私吞的獵物吧?您真不忍心下手。

福音

對於悲劇的氣息、悲慘的預兆,朋友們比我的反應要靈敏多了。這就為什麼他們總能及時地避開。悲劇很少落到他們頭上,卻似乎總是落到我頭上(真倒黴,我總是眼袋浮腫,人也挺沒勁)——對於這點,他們的本能同樣很敏感。他們曾勸導過我,想從敵人那裏挽回我,也想過要保護我,可他們能說什麼呢,他們比我擅長預言,比我目光遠大,他們一下子就無話可說了。我原以為這就是絕交呢,其實他們隻是怕親眼目睹一個悲慘的結局罷了。盡管他們從未開始,而我也還遠遠沒有達到結局。對於他們來說,他們隻能那麼做,換成我,我也會跟他們一樣,就如同宣布我們個人的福音。

地球裂解

在XtN市逗留過的人都不介意在古楊聳立的街道間迷路。本省到處遍布這種楊樹,去每座城市都像拐進住所附近的一座噴泉廣場,聆聽一把來自布拉格的小提琴在枝杈上空為街旁成排的建築賦格,在音樂中漫不經心地走上公園的卵石小徑,捕捉陰翳光線裏體型豐碩的灰喜鵲,盡管當地人早就厭煩了這個城市一成不變的生活格局和有限的幾個瀕臨壽終正寢的僵屍機構。

熟人們正在老地方和我一同呼吸飛絮亂撲的XtN市的空氣,XtN像可以裝在衣服口袋裏的一枚水晶球,盡管我不屬於它,它卻隨時屬於我,這就仿佛生活從未出過什麼岔子,而隻是陷入一片略帶傷感卻精神亢奮的神寂。我沿著天文大街往前走,走向一片閃亮的新建築。不論是搖著車鑰匙還是無意間追著玻璃球來到這個地方,總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個隱喻——這是政府大樓,入口看起來既像鐵皮車庫又像地下室的天窗——我剛邁進市政大廳就來到一座亮如白晝的地下精神病院。

標著門牌號的辦公室從門縫滲出病房的氣息。所有辦公室都改作了臨時病房和小囚室。隔著門上的采光玻璃可以看到那些政府工作人員都被反鎖在裏麵,他們像驚嚇過度的罪犯僵硬地坐在靠牆的三條長椅上,目光呆滯,麵麵相覷,對來客毫無反應。其中一個像戴著手銬般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艱難地趨到門前,把臉貼在玻璃上,嘴角還滴流著口涎,看樣子他已經被恐懼折磨得精神恍惚,他用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透露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躲起來也也無濟於事。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問。你們這些普通市民怎麼可能得到這樣的機密消息呢,他回答,地球要裂解了,我們這幫白癡誰能拿出一點舉措呢?藏在這冰箱般的地下工事就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子,災難來時終將難逃一死,你也快去避一避吧。

地下精神病院容納的人數有限,我若無其事地返回地麵,大部分人還在如常地從事著各種活動,但從他們大義凜然、大無所謂、毫無恐懼的神情來看,他們早就知道要發生什麼。走上公路時,腳下的地麵已經在開裂,不知是誰用肉紅色的車輪內胎在填塞那些縱橫延伸的縫隙,整片大地都打滿了輪胎補丁,那一刻馬上就要來了,通知他人或互相通知都是多餘的。又一條裂隙像影子般在追趕我,我朝郊野的一塊山岩奔去,山岩的上空出現了一輪橢圓形、琥珀色的月亮,不,那不是月亮,是地球在宇宙中的鏡像和倒影,它美得像一麵晶瑩剔透的黃玉鏡,映現出纖細的樹木和藍色的飛禽,可它有一半已經像摔在地上那樣粉碎、像孵化的雞蛋那樣開裂,它的碎片正從尾部向空間緩緩地散逸。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它破碎的全貌了。我們的軀殼會隨著那些濺開的碎片飛去哪裏呢?我們有朝一日還會回到一個堅實的球體上嗎?此時,一個銀巨人從天而降,也許就是他和他的族類用計劃摧毀了地球,也許他們想在毀滅我們之後再造一個全新的地球,我們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能掌控,任自己被巨量的危險感裂解在大地的裂解之中。銀巨人還未站穩就將我按倒在地,一把揉碎了我的肩胛骨,他對我的感情有可能是愛也有可能是恨,目的不明,意義含糊,也許真的有某種難解的意義在內,誰知道呢,體會起來很複雜。這樣也好。

地魔

我們醉醺醺地從酒館往村裏趕去,夜色中的麥田和黒魆魆的果園覆了一層火山灰,田間小路旁病態的灌木叢呈現出幹枯的鏽紅色。不開花的季節,月亮也像是躲避空難去了。但既然是在夜色之中,一切對我們來說就像充滿巨型雕像的假布景和掛滿藝術品的長廊,肯定發生過或即將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循序漸進,自然而然,如同呼吸和代謝,草根處蟄伏著螟蟲,土壤裏醞釀著死亡,遠處有瘟疫發生,骷髏生蛆,人頭落地,肯定的,但都不打緊。讓我們就邁著踉蹌的大步隨心所欲地走著瞧著吧。我們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沒有什麼是我們不熟的,就算空氣爛掉也照樣帶給我們清涼,就算房子變成簡陋的帳篷也沒有什麼好患得患失。坦率地說,這是個腦子空空的夜晚,我真想就地臥倒。平時我們也能迅速地忘掉死者,一再地煥發生命力,我們真不知道什麼有怪異和可怕的。

走到一片刺叢時,裏麵冒出個公主的綠色幽靈。我們嘻嘻哈哈地用兩根樹枝做了一個擔架,像抬著蒙著布條的天使一樣抬著公主上路了。公主那兩道憂傷的八字眉下的大眼睛像在對夜空唱一首空靈的歌謠。我跟隨在公主右首摔打著一條竹鞭為她保駕護航。我們還琢磨著,務必得找家體麵的農戶給她下榻,絕對不能隨便將就。眼瞅著公主就要跟我們是一家人了,多麼愉快的友誼之夜。

將要抵達橫亙在前方的大路時,公主忽然叫停。我們把她從擔架上攙扶下來,全體立正,雙膝隱沒在麥浪中畢恭畢敬地靜候待命。也不知她動了什麼古怪的念頭和咒語,登時從大路西邊竄出一隊精銳步兵,這些步兵矮小精悍,雙腿細長,動作敏捷,個個頭戴紅色的巫師帽,身披滑翔翼般的紅色鬥篷,齊刷刷地舉著長刀往前衝刺,像撲克牌世界裏帶翅的昆蟲,霎時擺好了陣勢,以居高臨下之勢將明晃晃的刀刃對準了田地裏的我們。我們趕緊趴在麥稈中掩藏起來,希望公主能對我們做出解釋。她卻翻臉不認人,表情跟變了天似的,明顯轉移到了和我們敵對的立場上,並且一言不發,顯得殘酷極了,好像我們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似的。世事難料,我們當真嚇得發起抖來,不等辯白,那邊已經開火了。兵士們扣動機關,突突地放射出致命的電光火舌,條帶狀的亮光鋪排成一麵絢爛的旗幟,令空氣迅速升溫,一片金色的射線照亮了金色的麥田,氣浪像車輪一樣從我們身上碾壓過去。

我們並沒有斃命。這一幕之後,公主和她的大軍又神秘消失了。與此同時,家中也遭了災。當屋的井口有豬大的粉色毛蟲、蛇頭穿山甲、數公尺長的絛蟲、黑黃鼬、毒蜈蚣、蠍子、肥大的田鼠等各類怪物成群成簇地往外湧現。我先是用腳踢它們的頭,接著試圖用一塊桌布蓋住井口來把它們鎮壓下去,雖然明知支撐不了多久。這是真的嗎?我跑出屋子,向別人求證這是我的幻覺。村長拍拍我的肩膀,解脫了一般,又像在為我壓驚:瞧你,這不過是一部全息恐怖電影罷了,對我們全然無害,再說我已經接到通知,鑒於該片恐怖級別已經超出常人的忍受限度,已經被全麵禁演。他撅著嘴對我說:這卷電影膠片就在我手上,封得死死的,待我再把它鎖起來就萬事大吉了。他又帶我到麥田事發現場檢視了一遍,幽靈公主確實沒再出現。我長舒一口氣,信步走回家中,又用腳試探著踩了踩蓋在井口的桌布,沒有動靜,正要放下心來,一個蛇頭從我的腳底頂了出來,隨後地下的怪物們一股腦地衝破了封鎖,向地板湧去。那些真實的怪物,有牙齒,有毒液,有冰冷的脊,既不是布景擺設也不是可以抹除的底片上的影像。公主把它們放到我們中間來了。

瘋女人亞伯拉罕

亞伯拉罕在沒有聽到上帝聲音的前提下執行了上帝的意願,他所走的每一步都遵循了上帝的指示,作為當事人,他當時並不清楚這一點,他心中沒有上帝的概念,他是在回顧途中才發現“上帝”曾降臨於他的。這次祭獻以撒也一樣。“我一定是瘋了。”當他從摩利亞山回到家中看到以撒還活著時,他覺得他像個自殺未遂的瘋女人,一個沒有孩子、無所祭獻而隻有祭獻自己的女人,因為他愛以撒就像兩個他自己在相愛,他殺以撒就像他受到了自己純潔的愚弄,非通過殺以撒去穿過愛的永生之門不可。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他的高傲怎能容他說出他被愚弄了呢?沒有人知道上帝,沒有人聽到上帝,沒有人知道在亞伯拉罕身上發生過什麼,一切就像從未發生。這之後,亞伯拉罕才知道自己通過了一場考驗,才老淚縱橫地從靜默中喃喃而出一個詞:上帝。這才有了“上帝”這個詞,以及這個人。

死於靈感的俄耳甫斯

俄耳甫斯並不認識身在冥府的歐律狄克,是歐律狄克從地下傳來的深沉的呼救聲即刻讓她成為了他的妻子。其實她並沒有喊叫,尤其不可能直呼俄耳甫斯的名字。她一直很安靜地處於冥府的黑暗中,人不可能聽到她的聲音,隻有俄耳甫斯,繆斯女神卡利俄帕和阿波羅之子聽到了:一種前所未有,和他的生命息息相關的聲音。他不可能不有所行動,無論遭遇什麼,必須將她——死於毒蛇的女人,帶回地麵。這是誰都無法匹敵,也是他自己從未領略過的強大的靈感,令他深感驚奇。歐律狄克見到他便愛上了他,準確地說是遙遙地聽到他打通冥府之門的歌聲時就愛上了他。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多做思考時,她就決定要將這歌聲保留在完滿的張弛中,她無法想象它的皺損。在他接近她卻永不可能接近她的時候,她要像多汁的橙果那樣爆裂,她要死。後來,正如人們所知,酒神的祭司們因為痛恨他獨一無二的靈感所帶來的無與倫比的認真破壞了迷醉的狂歡,而將他分屍。對於這一切,這詩人早有預感,就像是他一出生就在體內養育了一個對他冷眼相看的酒神。

重返人間的格拉夫上校

昨天,最後一名竹林賢士、戰後派高山隱者、耗子世紀的道家先驅、大敗蜥蜴人的銀河英雄格拉夫上校,在被白求恩國際醫院宣布心髒停止跳動的二百年後,也就是他的遺世名著《納威法典》第四次重版之際,通過全世界的擴音器和高音喇叭宣布:我回來了。各地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的搖滾演唱會突然中斷,新上市的格鬥網遊的玩家間的聯絡信號瞬間消失,摩天大樓電視牆的音頻信號也被同一個蒼老而渾厚的嗓音占據。所有的音響設備都開始直播死者格拉夫的演講。在這次駭人聽聞的演講中,格拉夫又帶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驚悚觀點,這個觀點被少數智者總結出來,發表在全球各大報紙和各大報紙電子版的頭條,沒有別的,少數派報道說,格拉夫隻想告訴我們,他第四次成為了自己著作的傀儡光臨人世。其中,一位木偶戲研究領域的頂級專家認為,格拉夫最露骨的地方在於宣布了人的不死,即純粹的生命是不滅的。記住,這位專家強調,不是靈魂不滅,而是生命不滅。純粹的生的意誌,他說,和生是一回事,生,他說,是一種語言現象,也即音樂現象,人不可能脫離語言,人完全靠汲取語言而生,就像靠從空氣裏抽絲織錦吃飯,其餘一切都是假象,同時語言就是純粹生命本身,我們的活動不多於語言,生,這既不是在馬克思,也不是在海德格爾、荷爾德林、摩門教的意義上,當然更不是在禪宗的意義上來說的,而是生本身的宣布。格拉夫上校之為格拉夫上校,他說,是因為他隱遁在大戰的叢林之後遙遠地窺視著我們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個前英雄窺視著他仍舊留在這裏的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所謂隱者不外如此。他永不會歸返,不,他的確再也不想回來,沒有人尋找他,也沒有人能遇到他,從根本上說隱者就是死者,死者也是隱者,但他的法典又讓他擁有了回歸的力量,這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也非他所願,專家聲稱,見法典如見他的死,但法典同時也是一架回生機器,當他在這本沒完的書後接著續寫,它又在他的手中啟動了,它的引線又讓格拉夫活蹦亂跳了,這是第幾次,第四次對嗎?沒錯,他回來了,專家說,深奧地回來了,回到我們當中,仿佛不再隱居,如同一個頓悟,他還會再回來的,同時我也有了喋喋不休的機會。該死,沒有人比我們這類人更應該懺悔了,專家自言自語道:這最終將隨風而逝的毫無意義的講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