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3)

那時候遠處一戶人家正響著鞭炮聲,而隔壁院子裏正在生煤球爐子,一股濃煙越過圍牆滾滾而來。堂弟一看到濃煙高興地哇哇大叫,他對太陽不感興趣。他也沒對太陽感興趣,因為此刻有幾隻麻雀從屋頂上斜飛下來,逗留在樹枝上,那幾根樹枝隨著它們喳喳的叫聲而上下起伏。

然而孩子感到越來越沉重了,他感到這沉重來自手中抱著的東西,所以他就鬆開了手,他聽到那東西掉下去時同時發出兩種聲音,一種沉悶一種清脆,隨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現在他感到輕鬆自在,他看到幾隻麻雀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因為樹枝的抖動,那些樹葉像扇子似地一一。他那麼站了一會後感到口渴,所以他就轉身往屋裏走去。

他沒有一下子就找到水,在臥室桌上有一隻玻璃杯放著,可是裏麵沒有水。於是他又走進了廚房,廚房的桌上放著兩隻搪瓷杯子,蓋著蓋。他沒法知道裏麵是否有水,因為他夠不著,所以他重新走出去,將塑料小凳搬進來。在抱起塑料小凳時他驀然想起他的堂弟,他記得自己剛才抱著他走到屋外,現在卻隻有他一人了。他覺得奇怪,但他沒往下細想。他爬到小凳上去,將兩隻杯子拖過來時感到它們都是有些沉,兩隻杯子都有水,因此他都喝了幾口。隨後他又惦記起剛才那幾隻麻雀,便走了出去。而屋外榆樹上已經沒有鳥在跳躍,鳥已經飛走了。他看到水泥地開始泛出了白色,隨即看到了堂弟,他的堂弟正舒展四肢仰躺在地上。他走到近旁蹲下去推推他,堂弟沒有動,接著他看到堂弟頭部的水泥地上有一小攤血。他俯下身去察看,發現血是從腦袋裏流出來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地在慢吞吞開放著。而後他看到有幾隻螞蟻從四周快速爬了過來,爬到血上就不再動彈。隻有一隻螞蟻繞過血而爬到了他的頭發上。沿著幾根被血凝固的頭發一直爬進了堂弟的腦袋,從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進去。他這時才站起來,茫然地朝四周望望,然後走回屋中。

他看到祖母的門依舊半掩著,就走過去,祖母還是坐在床上。他就告訴她:“弟弟睡著了。”祖母轉過頭來看了看他,他發現她正眼淚汪汪。他感到沒意思,就走到廚房裏,在那把小凳上坐了下來。他這時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右手被抓破了。他想了很久才回憶起是在搖籃旁被堂弟抓破的,接著又回憶起自己怎樣抱著堂弟走到屋外,後來他怎樣鬆手。因為回憶太累,所以他就不再往下想。他把頭往牆上一靠,馬上就睡著了。很久以後,她才站起來,於是她又聽到體內有筷子被折斷一樣的聲音。聲音從她鬆弛的皮膚裏衝出來後變得異常輕微,盡管她有些耳聾,可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因此這時她又眼淚汪汪起來,她覺得自己活不久了,因為每天都有骨頭在折斷。她覺得自己不久以後不僅沒法站和沒法坐,就是躺著也不行了。那時候她體內已經沒有完整的骨骼,卻是一堆長短形狀粗細都不一樣的碎骨頭不負責任地擠在一起。那時候她腳上的骨頭也許會從腹部頂出來,而手臂上的骨頭可能會插進長滿青苔的胃。她走出了臥室,此後她沒再聽到那種響聲,可她依舊憂心忡忡。此刻從那敞開的門窗湧進來的陽光使她兩眼昏花,她看到的是一片閃爍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便走到了門口。陽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看到雙手黃得可怕。接著她看到一團黃黃的東西躺在前麵。她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於是她就跨出門,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還沒認出這一團東西就是她孫兒時,她已經看到了那一攤血,她嚇了一跳,趕緊走回自己的臥室。

孩子的母親是提前下班回家的。她在一家童車廠當會計。在快要下班的前一刻,她無端地擔心起孩子會出事。因此她坐不住了,她向同事說一聲要回去看兒子。這種擔心在路上越發強烈。當她打開院子的門時,這種擔心得到了證實。

她看到兒子躺在陽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一旦擔心成為現實,她便恍惚起來。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她似乎看到兒子頭部的地上有一攤血跡。血跡在陽光下顯得不太真實,於是那躺著的兒子也仿佛是假的。隨後她才走了過去,走到近旁她試探性地叫了幾聲兒子的名字,兒子沒有反應。這時她似乎略有些放心,仿佛躺著的並不是她的兒子。她挺起身子,抬頭看了看天空,她感到天空太燦爛,使她頭暈目眩。然後她很費力地朝屋中走去,走入屋中她覺得陰沉覺得有些冷。臥室的門敞開著,她走進去。她在櫃前站住,拉開抽屜往裏麵尋找什麼,抽屜裏堆滿羊毛衫。她在裏麵翻了一陣,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又拉開櫃門,裏麵掛著她和丈夫山峰的大衣,也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又去拉開寫字台的全部抽屜,但她隻是看一眼就走開了。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眼睛開始在屋內搜查起來。她的目光從剛才的櫃子上晃過,又從圓桌的玻璃上滑下,斜到那隻三人沙發裏;接著目光又從沙發裏跳出來到了房上。然後她才看到搖籃。這時她猛然一驚,立刻跳起來。搖籃裏空空蕩蕩,沒有她的兒子。於是她驀然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她瘋一般地衝到屋外,可是來到兒子身旁她又不知所措了。但是她想起了山峰,便轉身走出去。

她在胡同裏拚命地走著,她似乎感到有人從對麵走來向她打招呼。但她沒有答理,她橫衝直撞地往胡同口走去。可走到胡同口她又站住。一條大街橫在眼前,她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她急得直喘氣。山峰這時候出現了,山峰正和一個什麼人說著話朝她走來。於是她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去。當她斷定山峰已經看到她時,她終於響亮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她感到山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聽到丈夫問:“出了什麼事?”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她聽到丈夫又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可她依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是不是孩子出事了?”丈夫此刻開始咆哮了。這時她才費力地點了點頭。山峰便扔開她往家裏跑去。她也轉身往回走,她感到四周有很多人,還有很多聲音。她走得很慢,不一會她看到丈夫抱著兒子跑了過來,從她身邊一擦而過。於是重新轉回身去。她想走得快一點好趕上丈夫,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去醫院了。可她怎麼也走不快。現在她不再哭了。她走到胡同口時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就問一個走來的人,那人用手向西一指,她才想起醫院在什麼地方。她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往西走去,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一樣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一直走到那家百貨商店時,才恢複了一些感覺。她知道醫院已經不遠了。而這時她卻看到丈夫抱著兒子走來了。山峰臉上僵硬的神色使她明白了一切,所以她又嚎啕大哭了。山峰走到她眼前,咬牙切齒地說:“回家去哭。”她不敢再哭,她抓住山峰的衣服,跟著他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