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
個人問題
作者:李佳蔚
37歲的餘叔打算從家鄉寶雞出發,兜一個圈子,到新疆的塔城探望一位朋友。那還是四五年前的事,當時他準備乘火車作為期三天的拜訪。不過從寶雞到那兒,有一大段路程,跟這麼短的逗留時間相比,旅途確實顯得十分漫長。途經好幾個省份的土地,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從關中平原開向河西走廊,一直往上駛往北疆。光在路上得30多個小時。
火車是清晨出發,到達蘭州的時候,沿路沒什麼秀美風光,隻見一派千篇一律的黃土和矮木。但這並不掃興。幾個小時的車程縱然不長,餘叔還是將所有稱之為責任、誌趣、煩惱等種種意識拋諸腦後。此刻的他與鄉土之間飛旋著的空間,擁有某些我們通常歸因於時間的威力。空間的作用同時間一樣,每時每刻都在人的內心引起變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加顯得強烈。它像時間一樣會叫人恍若隔世,又會叫人忘卻一切。餘叔心中就有這種感受。就在昨日,他還在被生活咄咄逼人地捉住不放,此刻突然拂來了一陣自由的風。蘭州下著小雨,停靠的時間比較久,回望細雨中飄揚而去的鐵軌,他不禁對遠方心生憧憬。
這是我們坐在山東一個燒烤攤上他告訴我的,晚風吹來,我們邊喝啤酒邊吃烤肉,餘叔麵色紅潤,興致很高。從蘭州駛離以後,還有更遠的路。在這列速度緩慢的火車上,餘叔既無伴侶,又不善談,無以解悶,隻得將視線掃向窗外。透過綠色的窗玻璃,時間如同往回走,他仿佛看到了過去多年自己不無卑微的生活。這條路線他曾往返過幾次,十幾年前在新疆的塔城當兵,從那時開始的。後來複員回家,政府安置他在一家化工廠工作,他幹得很賣力,可惜叫好不叫座,一直幹到那家工廠被買斷都未能予以晉升,才抱憾離開。那個時候雖然艱難,餘叔也不曾因此難過,真正使他傷心的是廠長後來告訴他看門的老李和他那條叫“旺財”的狗居然留下來了。這使餘叔崩潰了好一陣子,自那時起,餘叔先後去到石家莊、石嘴山、西寧、金昌和重慶等地,輾轉折騰,職業漸漸由化工轉換到建築上。然而普遍不見有起色,工作時斷時續,而且不過都是臨時工。其實年輕人至少有一個好處,每每轉換一座城市和一份工作,便能輕輕鬆鬆撕掉過去,讓生活重新來過。中年以後情況就會糟一點,他們很難再在人生道路上扳回一城。
餘叔沒想到自己忘卻了昨日的羈絆,卻又會將往事憶起,真是人無近憂便有遠慮。很多故事、舊人依然曆曆在目,歲月蹉跎,他感到追悔莫及。人生旅途中失去的許多東西,再不會回來了。空間可被穿越,時間無法輪回。因此他相當認真地告誡我珍惜此刻的光陰,切莫辜負年華。我說我懂,餘叔酒到酣處,動情地說,小屁孩懂個錘子。穿過甘肅時,天將近夜,火車平穩地行駛在一塊不毛之地,餘叔在漫長的夜中昏睡過去,然後又被吵醒。在那些日日夜夜裏,他常常做夢,夢到一方樂土,一個新的際遇,可就像這次夢醒以後一樣,放眼窗外卻映出一幅自畫像。
像餘叔這樣的人,到了這般年紀,依然漂泊無著一事無成的,他們自身問題很多,很可能積重難返。比如愛做夢,夢做太久,就成了傻夢,終歸得做事才行。後來我們談回塔城,也就是那次出行的遠方,餘叔隻是苦笑,看樣子那八成變成一次爛尾的旅行。毫無疑問,對於遠方人們普遍心向往之,它的誘惑在於它所攜帶的不確定性或可能性,一旦靠近那未知的地點,幸福就有機會愉快地降落。
當火車穿過那片棚戶區,駛進烏魯木齊車站,餘叔大概根本沒有靠近他的目的地。遠方可能飛旋天邊,可能等在明日,也可能隱匿於某個曾經到過又不能再去的地方。這些全都說不準,而我更願意想想風,我堅信隻有風到不了的地方才稱得上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