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鏡子(1 / 3)

水鏡子

短篇小說

作者:朱斌峰

餘雷被江水擋住了,他站在江堤上,隔江眺望著對岸的長街,那兒一溜兒按摩房綻放著桔紅的燈光。他看不見那些夏夜飛蛾撲火的男人,卻能想象得出男人和小姐們調笑的活色生香的場景,心裏煩躁起來。自從被銀城職業技術學院開除後,他已在和悅洲的家裏蝸居兩個月了,整日無所事事,像條被拴住的狗。

其實,餘雷在那所學校裏沒幹什麼,無非打人或被人打,追人或被人追,漫無目的地逃竄著,似乎隻有在狂奔中才能將體內按捺不住的氣力消耗掉。於是,他被學校驅趕出來後,就被家人拴嚴了。父親看管得很緊,整日蹲在渡口賣魚,隻要餘雷一走向那兒,就會拎著秤砣上前攔住,就像不敢放出糟蹋莊稼的野物似的。餘雷隻能待在四水環繞的洲上,在老街上閑逛,跟陌生人搭搭話,找熟識人要煙抽,或者迷迷怔怔地發呆。餘雷討厭和悅洲,也曉得洲上人討厭自己。在夜色來臨之前,他就被一粒石子襲擊了。那粒石子勁道很足,大約是彈弓射出來的。他惱怒地回過頭,看見身後的柳樹林裏露出一個男孩的臉來,那張臉紅撲撲的,長著雀斑,就像一隻被蚜蟲咬壞的桃子。餘雷曉得那男孩叫毛頭,便撒腳丫追去。當他剛揪住毛頭的耳朵時,一個幹瘦的阿婆衝了過來,虛張聲勢地舞著頭嚷:“你個混犢子,還跟小伢兒鬧!”他隻好鬆手,聳聳肩吹著口哨走遠。

此時,沙洲夜了,餘雷站在沙灘上,看著橫在麵前的長江,眺望對岸的燈火。江水緩緩流動,閃著模糊的亮片,就像潛遊著滿身條紋的魚群。對岸按摩房的燈火落在江麵上,隨波蕩漾的花朵似的。餘雷覺得這條江就是一麵鏡子,光線幽暗的黑鏡子。他渾身燥熱,飛快地脫下衣衫,走進江水裏。他遊了起來,狗刨地撲騰著,黑鏡子沒有碎,隻在他赤裸的肌膚上柔軟地開出水花又彌合了。他遊得很舒暢,覺得自己就是大白魚。他遊到了對岸,可還是返身遊了回來,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出走,讓母親挨父親的一頓拳腳。

餘雷仰麵向上漂在水裏,將一覽無餘的身子對著月亮打開,忽地被自己白皙的腹部吸引住了。他在水裏翻轉起來,既像試圖從不同角度觀望自己的裸體,又像在逃避著自己的身體。他從沒有正視過那個赤裸裸的東西,自從喉結突然凸顯、聲音開始變粗後,就覺得那光溜溜的身子是羞恥的秘密。他一直覺得自己隻是父母在那條烏篷船上放縱肉欲的附生物,是別人硬塞給自己的累贅物,而且正在發生著可恥的變化。他習慣於忽略甚至自戕它,可此時忽然覺得那難以藏匿的肉體驚異地白了起來,仿佛是和他有著共謀嫌疑的另一個人。他對著自己的裸體,表情曖昧地笑了。

餘雷曉得自己沒法逃避了,就把頭埋在水裏,緊閉著眼睛,縮著鼻子,不時換口氣,噴出一股股小水柱來。他想讓江水淹沒自己。

夜深了,餘雷在江水裏暗自手淫了。他覺得體內有著另一條禁錮的河流,隻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讓它奔湧而出。

和悅洲是長江裏的小沙洲,據說是地藏王菩薩去往佛山九華時,隨手扔在江裏的荷葉變成的。洲上曾經繁華過,在清末的時光中,一地木樓曾商號幌子招搖,大關口碼頭曾江輪商船穿梭,可那些都被江風吹走了,時下就像一隻空空的破船擱淺在水邊,街上青壯都去城裏打工了,隻剩下老人和孩子被時光打發著。

第二日,和悅洲的黃昏又來了。餘雷在家裏玩了一天手機遊戲走出家門時,被夕陽的灰燼迷住了眼。他走在老街上,走在漫無邊際的水汽裏,走在漸行漸近的暮色裏。在渡口前,餘雷在經久不散的魚腥味裏,看見了父親。那個一輩子跟魚廝混的家夥其實並不老,但因臉色黝黑、皺紋過多被街人叫作老魚頭了。他一定又用兩條魚跟酒店的何仙姑換酒喝了。他又醉了,坐在石頭上熱熱烈烈絮叨著,吹噓著他的光榮往事。餘雷曉得何仙姑是老街胸脯最大的女人,街上的老男人總愛去她酒店裏買醉。她也曉得那個叫老魚頭的男人逢酒必醉,一醉就坐在渡口嘮叨,由悶驢變成叫驢。餘雷遠遠地看著父親,眼神冷冷的,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可老魚頭並沒有看見兒子,他正被數個街人圍著,眾星捧月似的。

剃頭匠侉爺坐在理發店前的竹藤椅上,眯著混濁的老眼笑,眼裏跳著剃刀的冷光:“老魚頭,聽說你當兵時,幹的是汽車兵,是麼?”

老魚頭的眼睛瞪圓,就像凸起的魚眼:“是哦!那會兒老子開的是大解放,整天在天山上跑呢!那兒有好多的羊,一聽見老子按汽車喇叭,就乖乖給老子讓道兒!……老子在部隊都當排長了!”

老魚頭打了個酒嗝,餘雷離得很遠都能聞到一股酒氣。

“那你退伍後咋沒當上國家幹部,回家捕魚了呢?”一個細細的聲音錐子般傳來。

老魚頭臉色僵了僵:“我……我這人不愛丁是丁、卯是卯地上班,散漫慣了……就愛捕魚兒。”

圍觀的人哄笑,街人都曉得老魚頭曾經因為男女關係被城裏的酒廠遣送回鄉的。

等哄笑浪朵般卷過,又有人問:“老魚頭,聽說八六年發大水,你救過一個伢兒,是麼?”

“那是!那事上過報紙,說老子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呢!”老魚頭挺直腰:“要不是老子水性好,那伢兒早就沒命了……那伢兒在北京當大官了,邀老子去北京玩,老子懶得去呢。”

又一陣哄笑,街人都曉得老魚頭又在編故事了。

剃頭匠侉爺又問:“那你為啥愛捕魚呢?”

“不是吹牛,老子是和悅洲水性最好的!”老魚頭覺得應該表現幽默了:“你們曉得不?這江裏有個好看的水鬼,跟老子要好著呢!”

“那水鬼比何仙姑奶子還大麼?”細細的聲音又問。

未待老魚頭回話,笑聲又起。

老魚頭覺得自己幽默的效果不錯,也燦爛地笑了。

這是個長盛不衰的耍猴遊戲,餘雷遠遠看著羞惱著,他不明白:為什麼酒能讓一個萎瑣的男人變得張牙舞爪起來?為什麼街人會對這個並不新鮮的話題仍能發出快活的笑聲?

在餘雷眼裏,父親是個擅長酗酒、打老婆、吹牛皮的家夥,而自己一直活在父親的陰影裏,被父親的目光忽略著,卻被斥罵和拳頭禁錮著,就像被網住的魚。他能聽見家裏的木樓在父親的咳嗽聲裏簌簌發抖,能感覺到院牆上的漁叉尖利地提醒,甚至滿屋子灰色的靜寂也是父親的目光編織的。他害怕過父親的眼神,也曾想反抗父親的巴掌,更為父親感到羞恥和憤怒,但他卻始終冷漠地順從著。餘雷還記得上初中時,他曾給女同學寫過一封情書,不敢當麵交給她,就把情書投進郵筒裏,觀望起她的動靜。那天早操後,女同學接到郵遞員送來的那封信,看著看著就哭了,然後一口氣跑到渡口,把信砸向賣魚的老魚頭,那樣兒就像投擲炸彈似的。黃昏時分,老魚頭把餘雷抓住了,抖動著那封信罵:“混小子!你毛都沒長全,就幹出這種事來!”餘雷曉得一次暴打即將來臨,趕忙掙脫開跑去,可漁叉飛了過來,準確地釘在他的小腿上,冒出一孔血來。母親為餘雷包紮好傷口,懦懦地說:“你爸也是為你好哦!”可餘雷並不這樣認為,他覺得父親隻是用暴戾維護著可憐男人的自尊。他很想奮起還擊,可忍住了,覺得逃出和悅洲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此時,江水也在拍著巴掌笑。餘雷看著父親,一臉蔑視。以前一遇到這種場景,他會恨不得江水裂開一條縫以便自己鑽進去,可這次他笑了,冷冷地笑了。他覺得黃昏的和悅洲就像一個裝滿嘲笑的破瓦罐。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啞啞地吼了聲:“去你媽的!都給老子滾!”街人收住笑,詫異地看向餘雷,臉上開起染坊。一絡腮胡男人張開嘴,剛說出“你這混伢兒”,就被卡住了,他看見餘雷咬著牙齒顫著肩逼來,便嘴唇囁嚅幾下,轉身走去。街人這才三三兩兩地散開,像鴉群一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