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耶路撒冷》節選(1 / 3)

《耶路撒冷》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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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五月,樓裏出來散步的人就多了。天開始熱,燥了一天的風涼下來,吹到身上很舒服;小區對麵的萬泉河公園很寬敞,有花有草,有噴泉和假山,還有很多長條椅可供休息,坐下來,躺著,風一吹人就睡著了;到九點多鍾醒過來,哆嗦兩下往家走,排著隊堵在電梯門口要進來。八點半到十點之間,電梯得上上下下不停地跑,福小忙著按按鈕、和人說話,十八層樓的居民都認識。今晚安靜,過了八點電梯就不動了,因為剛下了一陣雨,溫度立馬降下來,都待在家裏不露頭了。北京就這樣,天氣稍有點兒風吹草動人就亂。眼看著滿大街出租跑空車,隻要落了五分鍾的雨,想打到一輛車比你現造一輛都難,到處都是驚慌逃竄的人,所有車都在摁喇叭。社會心理學的專家們認為,這是因為大城市裏的生活缺少安全感。福小不知道這論斷是否科學,以她的經驗,小地方對雨雪等天氣突變倒是有過剩的平常心,大雨瓢潑也照樣光著腦袋在外麵走。照專家的推論,那些偏遠的小鄉鎮就該有充沛的安全感;在貧困落後的生活中心安理得,這個論斷要推過去好像不太容易。

福小在工作服裏麵加了一件長袖T恤,坐下來不動的時候才覺得正好。天氣預報又放了空炮。她剛從收音機裏聽到,今天下午平穀區的山裏還下了一毫米半的雪;五月飛雪,反常的自然現象是在進一步強調我們的生活缺少安全感麼?安全感的確相當奢侈,傍晚時候,一個中年男人跟著房產公司的中介到十三樓看房子,上下電梯都在抱怨,房價高成這樣,還想不想讓人活。讓房主今晚就定奪,別明天早上一覺醒來,價錢又上去了。中介說,放心,這絕對是跳樓價。顧客回答,是你跳還是我跳?中介說,價錢跳。顧客哼了一聲,你說的是價錢從十二樓往十三樓跳吧?他們離開後,電梯繼續上行,纜繩碰巧在十二樓往十三樓上升的時候嘎吱嘎吱響了幾下,福小想,房價上漲的聲音可能就這樣。

最後一個乘客是十五樓,下了以後電梯就停在那裏。福小不喜歡懸在半空的那種上不能頂天、下不能立地的感覺,於是將電梯運行到一樓,在一樓她更有安全感。沒人的時候她也不喜歡將電梯門敞開,那樣她也覺得沒有安全感。她的安全感在於,在一樓但關上門,別人看不見她,而一旦天送出了事,她打開門就可以往家跑。這個時候天送隻能一個人在家,四歲零兩個月的孩子,一個人爬上床,拉上被子,滅掉燈,閉上眼睡覺。福小上小夜班,傍晚六點到午夜十二點,這其間隻能偶爾回去一趟,看一眼天送就往回跑。五分鍾前,她正做數獨,天送打來電話,說:

“媽媽,我想跟你說完最後一句話就睡。”

“不是已經跟媽媽說過了嗎?”

“那是倒數第二句,現在才是倒數第一句。”

“那你說吧。”

“媽媽,我想跟你說,你要在電梯裏害怕了,就給我打電話。”

福小當時眼淚就往下掉,掛了電話在電梯裏想天送。這孩子養得值——值不值都得養。第一次在初平陽拍到的照片中看見小家夥時,她覺得他眼神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初平陽剛考上博士,跟著導師和同學做一個社會福利方麵的課題,把北京周圍的養老院和孤兒院轉著圈子考察了一遍,最遠的已經考察到了河北地界,收集了不少文字和音像資料。楊傑婚後一直沒孩子,一直在猶豫是否要收養一個,初平陽就把他在孤兒院帶回來的信息發給他看,照片裏有天送。那時候天送叫藍石頭,負責他們幾個男孩的阿姨姓藍,藍阿姨喜歡他,希望這孩子能像石頭一樣健康、堅強、有棱有角。在一次楊傑召集的一次聚會中,初平陽把這些照片帶到知春路上的無名居,在這家淮揚菜館裏,楊傑夫婦希望初平陽、易長安和秦福小能給他們出出主意:領養還是不領養;若領養,領養什麼樣的孩子。在眾多孩子照片中,福小看見了藍石頭。一歲多的藍石頭小細胳膊小細腿,頂著顆大腦袋,躲在一群孩子的後麵,大眼睛裏那種與生俱來的憂鬱讓福小的腸胃驟然扭結了一下;這疼痛隻有在她想到死去的弟弟天賜的時候才會有,二十年來,隻要天賜的名字和嘴角上翹的笑臉出現在她頭腦裏,腸胃就要扭結。但這事很快就過去了,照片裏的藍石頭占的空間很小,眼睛更小,是否有福小認為的憂鬱都很難說;即使有,也不稀奇,這世上有多少人,每個人眯縫小眼以後表情都會顯得很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