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冒出個瓜爾佳鎮(中篇)
小說
作者:白天光
棗樹鄉在泉縣是最窮的鄉。過去棗樹鄉叫豐收公社,但幾十年了,豐收公社從來也沒豐收過。原因是棗樹鄉大都是半山區,沒有正經的田地,種啥都長不起來,是幹旱造成的,那裏下多大的雨田地都存不了水。有些農作物不怕旱,比如花生、地瓜,還有旱煙,但這些農作物卻不值錢。全鄉的人吃飯得到石橋鎮去買糧,村人兜裏都沒錢。青壯年都到外地去打工了。棗樹鄉的人長年在偏僻的山溝子裏生活,讀書的人不多,出去打工的人經常上當受騙,有人幹了一年多也沒掙回錢來。家裏的零用錢就靠養幾隻雞或豬,到春節前賣了。無論是養雞還是養豬,多少也得喂點糧食,但村人舍不得,所以雞蛋也不大,豬也瘦。棗樹鄉的鄉長叫侯誌和,已經快六十了。他管理全鄉的工作還是老一套,沒有什麼讓村民富起來的辦法。開始他讓村民種植蘑菇和木耳,但由於請不起技術人員去管理,結果全鄉人不僅沒賺錢,幾乎家家都賠了。縣裏想換鄉長,委派的人幾乎沒人願意去,即便是去了,也待不上一年就跳槽了。縣委書記叫於占海,老家也是棗樹鄉,是當年棗樹鄉唯一考上大學的年輕人。他大學畢業後,就回到了縣城。他是農大畢業的,適合在縣裏工作,因為畢業前在學校入了黨,在校期間還是學生會主席,所以回到泉縣以後,他先做了農業局的普通幹部,三年後又當了農業局的局長。此後,他連連高升,做過組織部部長、副縣長,在副縣長的位置上隻做了一年多就調到了省裏。在省裏工作了兩年,就又回到了泉縣,做了泉縣的縣委書記。於占海做縣委書記,是有目標的,他要在五年內使泉縣二十一個鄉全部脫貧,十個鄉達到小康水平,五個鄉達到富裕鄉的水平。他讓縣長和幾個副縣長都下基層包鄉,自己包了全縣最窮困的四個鄉,在這四個貧困鄉中,最窮困的要數棗樹鄉了。他說如果棗樹鄉不脫貧,就對不起家鄉的父老鄉親。
於占海的老家在棗樹鄉的北廟村,村民大都住在山坡上,山下到處是紅卵石和紅沙土。於占海的家在山根兒底下,三間瓦房,在村子裏算是最好的房子。於占海哥兒倆,姐兒一個。大哥在部隊當兵,現在是濟南軍區的一個營長,嫂子是醫生,家裏生活條件比較好,這三間瓦房也是大哥出錢給蓋的。於占海的妹妹嫁到了鄰縣劉家油坊鄉,妹夫是一個小學的校長,妹妹是小學教師,日子還算過得下去。他父親有手藝,是木匠,常年不在家,到石橋鎮的勞務市場等活兒,雖不能保證天天有活兒,但一年至少也有半年能掙些手藝錢。父親不想給兒女們增加負擔,於占海和妹妹給他的錢他一概不要,大哥給他彙來的錢他要,因為大哥的收入高。他母親身體也好,在家養了十幾隻雞,還有一頭豬,雞下的蛋家裏不賣,到年底的時候殺了豬,自家留上幾十斤,又給妹妹送去幾十斤,剩下的肉到石橋鎮賣了。這天,於占海回到家,見父母都在家裏,因為是農忙季節,地裏雖然不能種莊稼,但父親還是在山坡上種了黃煙和地瓜。黃煙他自己抽,村子裏的人到他那兒去拿煙他也不收錢。地瓜父親母親都不喜歡吃,就把它磨成地瓜粉麵子,到石橋鎮去換粉條。
父親見兒子回來了,有點生氣,說,你少說也有三個多月沒回來了,你媽總惦記你。你從省城回到縣裏,離棗樹鄉才五十多裏路,坐上小車不到一個鍾頭就到家了。你媽給你攢了一筐雞蛋,孫子小超就願意吃溜達雞的雞蛋。
娘說,二兒當縣官兒,整天官事都忙不過來,哪有空兒回家來。
於占海說,我想在家待上幾天,一是想歇一歇,二是想了解一下村民的生活有沒有改善。
父親說,棗樹鄉這輩子別想翻身了,見不著好土地,人就接不上地氣,隻有想些奇招兒,棗樹鄉的人才能翻身。
於占海說,能有啥奇招兒。
父親說,咱們村子確實挺窮,但也有幾戶不窮的。村東頭劉耙子就有錢,四輪子他都買上了,五間房子比咱們家的房子都好,就因為劉耙子有奇招兒。他養狗,後院兒他攔了將近半畝地,專門在那欄子裏養狗。欄子分兩個間隔,一個欄子裏養的是土狗,這東西不挑食,他天天開著四輪子到橋頭鎮的飯館去買剩菜剩飯,一鐵桶才五塊錢,土狗吃了上膘,長得還快。等狗長到一百斤左右的時候,泉縣有一家朝鮮族飯店就到他這兒來拉狗,一斤狗八塊錢,一條狗就五百多,他家養了七八十條土狗,你說一年能掙多少錢,四萬多塊錢啊。這小子有經驗,在縣城請了一個獸醫,定期過來給狗打預防針,這些狗到縣城是要進行檢疫的,這些年也沒有檢疫不合格的。他還有一個欄子,養的都是掙大錢的狗,說是名犬,他主要養金毛和八哥兒,這些狗的食兒挺貴,還要到縣城給它們買狗糧。別看喂養時花錢花得多,可掙的錢也挺嚇人,一條金毛狗崽子能賣六百,一條母狗一年下兩窩,至少得下十三四條,劉耙子光金毛的母狗就養了十二條。那個八哥也值錢,一隻狗崽子能賣五十塊錢。一年下來,劉耙子就能收入二三十萬。還有咱們後院兒的李歪嘴子,專門醃鹹菜,他醃鹹菜很絕,用大醬醃,大醬發了,他就往醬缸裏扔尖椒、黃瓜、胡蘿卜、茄子,這些菜是他在泉縣的蔬菜批發市場買的。他醃好的鹹菜拉到省城去賣,一斤鹹菜六塊錢。他們家後院兒有三十多口大缸,都是用來醃鹹菜的,天天往省城送。醬醃鹹菜成本低,把鹹菜撈出來可以繼續往醬缸裏續菜。現在,他更精明了,用四五個大缸醃烀熟的肉皮,這東西比豬頭肉還貴,聽說能賣二十四塊錢一斤。他一年也能賺十多萬……
於占海點點頭說,年代不同了,光靠在土地裏刨食是不夠的,農民也應該有城市人的經濟意識,劉耙子和李歪嘴子的這些奇招兒,其實也不奇,隻是他們盯準了市場,知道什麼東西好賣,什麼東西咱們能自產。看來,問題不出在農民身上,而是出在鄉領導的身上,棗樹鄉的領導應該大換血了。
第二天早晨,於占海去了鄉政府大院兒。鄉政府大院兒大門緊閉,他晃了晃大鐵門,門衛從屋裏出來,沒好氣兒地對於占海說,鄉政府還沒上班呢,再等兩個小時吧。
於占海仔細看了看門衛的老頭兒覺得眼熟,想了半天問道,你可是杜學勤杜大爺?
老頭兒看了看於占海,也打量了半天,卻搖搖頭,說,可我不認識你。
於占海說,我是北廟村於傳福於木匠家的老二,小名叫二子……
老頭兒這才瞪大了眼睛,你是……你是縣委的於書記,怪我老眼昏花沒有認出來,快快進來。這大老遠來的,咋沒坐車?
於占海說,我這次準備在咱們鄉待些日子,縣委的車把我送到家,我就讓他回去了。
杜學勤把於占海請進門衛室,讓他坐在一張破凳子上,又忙著給他燒水。於占海說,於大爺,你別忙活了,早上我喝的粥,不渴。現在都快九點了,咱們鄉政府怎麼一個領導也看不見?
杜學勤說,鄉長侯誌和在五棵樹村兒包村兒,一周隻到鄉政府一趟。書記劉慶喜的媳婦得了癌症,在省城醫院等著做手術,估計也得一個月左右能回來。現在在政府管事兒的還有兩個副鄉長,一個是趙來溪,一個是聞三鐸;趙來溪管政府大院兒的內勤工作,聞三鐸主抓農業技術。趙鄉長一般都在下午才能來上班。因為他家在石橋鎮開了一個油坊,他頭午得到油坊去經商,他老婆在油坊隻管錢,不管事兒。聞鄉長整天在鄉農機站修農機,因為鄉農機站讓他兒子買斷了,實際這等於是他家的買賣,但他對鄉裏的農戶到他那兒修農機有優惠,一般隻收百分之七十的錢,也算為鄉裏做貢獻了。
於占海又問,每天政府沒有值班的幹部嗎?
杜大爺說,保衛組組長劉大軍天天在政府大院兒,往天他早晨八點以前準時到大院來,今兒個也不知道是啥原因沒來。
於占海說,杜大爺,你現在打電話,讓劉大軍趕快到政府大院來,然後通知所有的鄉長、副鄉長和全體幹部,十點以前必須到政府來開會,就說是我來了。
杜大爺抄起值班電話,先打通了劉大軍,然後又給鄉長侯誌和打電話,侯誌和的電話關機。杜大爺放下電話說,劉大軍一會兒就來,現在正在路上,他這幾天正領幾個人給侯鄉長家的地施化肥。
於占海走出了門衛室,在鄉政府的大院兒來回走著。他上次來棗樹鄉政府還是在七年以前,那時候和現在基本沒什麼兩樣,當時的鄉長還是侯誌和。看來,棗樹鄉的問題就出在這些領導幹部身上,他們都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兒,沒把鄉裏的村民放在心裏。他對棗樹鄉的黨委書記劉慶喜不太了解,他原來不是土生土長的棗樹鄉人,隻知道他原來在縣委黨校做過一年的教師,又做過一年的教務長,但他的嶽父於占海熟悉,是縣人大的副主任,顯然這個劉慶喜是到這裏來鍍金的,撈點政績然後進政府機關。看來棗樹鄉正麵臨著諸多危機。
十幾分鍾之後,保衛組長劉大軍來了,他騎著摩托,像一條泥鰍魚似的竄進了政府大院兒。下了摩托,他就看見了於占海,他走到於占海跟前,打了一個很標準的軍禮,說,報告於書記,有點事兒沒及時趕到,請書記批評。
於占海看了看手表說,通知所有的機關幹部、鄉長和副鄉長,半個小時以後都到鄉政府會議室。
劉大軍說,報告書記,我已經通知完畢,二十分鍾以後他們會全部到達政府會議室。
劉大軍讓杜學勤把會議室的門打開,然後又讓他趕快燒水。劉大軍請於占海坐下,找了一塊抹布,又從外邊拎來一桶水,開始打掃會議室的衛生。
果然,不到二十分鍾的時間,大部分機關幹部都到了會議室。這些機關幹部在電視上看過縣委的於書記,因為於書記就是棗樹鄉的人,他們還為此自豪過,但真正見到於書記的時候,他們又心裏揣著不安,因為於書記坐在那兒,一直沒有笑臉。
兩個副鄉長前後進了會議室,他們都走到於占海跟前,熱情地握了手。聞鄉長說,你到鄉裏來,咋沒提前打個招呼,我們沒有任何準備。現在快到農忙季節了,政府機關的幹部大都去了各村兒。我現在主抓農業技術,咱們鄉在這方麵是落後的,首先就是機械化問題,等一會兒開會,我再向書記做詳細彙報。趙鄉長說,過去鄉政府天天有人,機關的食堂也天天開夥,一到了農忙季節,幹部們就都下去了。我也不在機關待著,我主抓紅石村,最近我幫他們從縣裏拉來了幾個項目……等一會兒我再向書記做詳細彙報。
又過了二十分鍾,還不見侯誌和。於占海對聞鄉長說,五棵樹村兒離這裏還不到兩公裏,侯鄉長怎麼還不到?
聞鄉長說,咱們侯鄉長別說回鄉政府,現在連回家的工夫都沒有,他領著五棵樹的村民在五棵樹的山下辦了一個沙石廠,把石頭用錘子敲碎,然後賣給養路段,他天天跟著大夥兒一塊兒敲石頭……
說話間,侯誌和終於來了,他滿頭大汗,一進會議室就認出了於占海,走上前去握手,說,現在我就不能叫你書記了,我得叫你占海,我和你父親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在一起混。前幾天我還看見你父親了,他讓我到你們家喝酒。現在我哪有空兒去喝酒,這五棵樹村兒把我的身子算是纏死了……
於占海讓侯誌和坐下,說,咱們泉縣在省裏也是貧困縣,而棗樹鄉又是全縣最落後的鄉,我有責任到這裏來聽聽情況。我沒有提前通知你們,但半個月以前,縣政府的幾個領導已經把咱們鄉的情況跟我做了詳細彙報,聽到了許多問題,就匆匆忙忙地來了。
侯鄉長請示說,於書記,一會兒我們就開會,這個會怎麼開,你來把握,我們等著接受批評,也等著聽你的指示……
於占海笑了,今天把大家找來的主要目的,是想聽聽大家對我們鄉脫貧致富的想法,你們也別把我當成縣委書記,就把我當作咱們棗樹鄉的人,因為脫貧致富是廣大村民的願望,我從小就在棗樹鄉長大,在這裏吃的苦,我不會忘記,我們不能再讓鄉親們受了苦、流了汗,到了年底手裏還是沒有錢,倉庫裏沒有糧食,連豬狗都打不起精神……
侯誌和說,你說得對,這些年沒有讓棗樹鄉的人脫貧致富,責任主要在我。我的思想僵化,領著大夥兒搞過養殖,不但沒有成功,反倒讓村民們賠了錢,我還組織一些人到別的縣去參觀學習,回來以後,我們也確實下了功夫,但最後還是沒有找到一條適合我們棗樹鄉經濟發展的好途徑。去年我曾向縣裏提出過辭職,但縣領導不同意。我知道為什麼,誰也不想栽到這個窮鄉僻壤,累得筋疲力盡,最後還是勞而無功。於書記,你到咱們鄉來,這可真是喜從天降啊,前幾天我和老聞還說過,我們想到縣委找你,跟你彙報我們棗樹鄉的情況,我們棗樹鄉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如果還讓鄉親們窮下去,我們就不是共產黨員,而是罪人。
說這話時,侯誌和眼睛有些紅了。其實,於占海對侯鄉長也並不太了解,但從他父親的嘴裏,知道了一些這個侯鄉長的事情。他是一個很踏實、不自私的鄉政府領導,沒有鄉村俚語中說到的,鄉長是土皇上,到了各個村兒,三天一隻雞,五天一隻羊,村村都有丈母娘的說法。侯誌和到各個村兒吃的是派飯,誰家要是殺一隻雞,他都不到這家去吃飯。村長留他吃飯,他也隻讓村長給他煮幾個鹹鴨蛋。在生活作風上,侯誌和對自己要求很嚴,一般不在外村過夜。其實,侯誌和家裏不貧窮,他有五間磚瓦房,倉庫裏的白米白麵也不少,但都不是他貪占才有的。他大兒子和於占海的哥哥是坐同一輛車參的軍,現在也已是團級幹部。侯誌和的親家是山東威海一個中韓大企業的董事長,年收入幾千萬。現在侯誌和的孫子一直在姥爺家,正在讀私立高中,每年的費用也幾十萬,這些費用都是他姥爺出的。侯誌和和親家見麵是在十多年以前,那時候兒子已經結婚三年多了,有一天兒子和他嶽父開著兩輛豪華車進了侯家村兒,村民們都驚呆了,因為侯家村兒從來也沒有開進來過轎車。親家兩個人一見麵,很投緣,原來親家也是農民出身,是朝鮮族人,原來在吉林省延吉市的農村,80年代他回到了老家首爾,他的家族也都在韓國,後來他又回到中國,在威海做了醫藥企業,這個中韓合資企業,其實也是他的家族企業,這個企業越辦越好,後來他就在威海安家落戶了。這位朝鮮族老大哥的女兒也在部隊,她不羨慕父親的企業,她的理想是做一名優秀的中國女軍人。那次兩個親家見麵,隻是吃了兩頓飯,第二天他們就走了。但走了之後,侯誌和發現,兒子的一個包忘在了家裏,打開包一看,他愣住了,原來是親家給他留下的十萬塊錢,還有一封信。在那封信裏,他稱讚侯誌和在這麼艱苦的環境中還能為廣大村民脫貧致富在努力工作,尤其讓他欽佩的是,他家的居住環境和生活水平和廣大村民一樣,沒有一點兒優越的地方……但侯誌和畢竟已經快六十歲了,應該有一個好的生活環境。
侯誌和收下了這筆錢,他蓋了五間房子,那時候鄉中心校的老師將近半年沒開工資了,他奉獻出兩萬塊錢。這件事兒他沒讓電視台或報紙給他寫文章,他覺得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兒,真正光彩的事兒是讓棗樹鄉的村民們脫貧致富,不拖欠這些辛勤教師的工資。
這就是於占海所知道的侯誌和的情況。他佩服侯誌和的為人,也佩服他的精神,但他的工作能力還不能讓棗樹村人走出貧困,這也是於占海心裏頭很矛盾的事情。好在侯誌和一年以後就退休了,現在也應該尋找一位有魄力、有智慧、有能力的人,來做這個鄉的鄉長。當然,這個鄉還要有一個和鄉長完全匹配的黨委書記,這個人的人選也很重要。他這次首先要摸清棗樹鄉貧困的原因……
上午十點的時候,鄉政府的會議才開上,於占海並沒有說太多的話,他想讓鄉幹部都說說心裏話,但這些鄉幹部好像有顧忌,在他們嘴裏也聽不出什麼子午卯酉來,他覺得這個會這麼開不會有什麼大的收獲。但他在會上決定,從明天開始全體幹部準時上班,不能盲目地到各村兒去包村,要想包村兒必須有詳細的規劃,要有經濟指標,否則包村就毫無意義。如果每個包村幹部完不成規劃,到年底的時候,稱職的繼續在鄉政府工作,不稱職的可以自動離職,停發工資,鄉政府負責給交退休保險和醫療保險。
會議不到一個小時就散了。眼見到了吃飯的時間,侯誌和對聞鄉長說,從明天開始,恢複食堂工作,到石橋鎮國發糧油站借十袋大米、十桶油,菜就從咱們政府後院兒的菜地裏解決。他又對趙鄉長說,老趙,這回也該你出點血了,你也到石橋鎮你弟弟的肉鋪那兒砍五十斤肉,送到食堂來。這個錢就得你出了。今天的午飯我出錢,不過,咱們不能去石橋鎮吃,就在咱們棗樹鄉的商貿街上吃,去於家餃子館,我侄女開的,牛肉餡羊肉餡倒是沒有,不過,我侄女餃子館的油梭子酸菜餡餃子和三鮮餡餃子都不錯。酒可以喝,這酒得由民政助理老曹解決,就從你兒子的燒鍋房裏用塑料桶裝十斤就夠了。
老曹說,沒問題。我兒子的燒鍋房雖然不是純糧食燒的,但酒糟裏有稗草籽、地瓜幹、幹棗,不比糧食酒差,省城有一家飯店,就專門認我兒子燒的無糧酒。
於占海對此很感興趣,笑著問,不用糧食燒酒倒是有先例,其實用糧燒酒,是最大的浪費,有資料說,中國每年燒酒的糧食可以供六億四千萬人吃一年的,聽起來很可怕。將來無糧釀酒是個發展方向。曹助理,你兒子的酒是什麼商標。
侯誌和笑了,這酒的商標天下唯一,叫曹二操。這應了“古有曹操,今有曹二操”的說法。屋子裏的人就都笑了。
於占海說,那今天就讓侯鄉長請客,曹助理請酒。
這時,又有一個人舉手,是文化站站長郭迅。他說,我媳婦在石橋鎮有豆製品鋪子,一會兒我讓她送來五斤幹豆腐、三斤豆腐幹,還有綠豆芽兒,這些我請。
於占海笑了,這是他今天心中唯一的愉悅,這些鄉鎮幹部看起來很和諧,一旦他們找到了工作興趣、效率和效益,他們都會幹得很出色。
……
於家餃子館吃飯的人不多,顯得有些冷清,這也看出這兒的人們手裏沒有多少錢。餃子、菜和酒都上來了,大家邊吃邊看著侯誌和。鄉裏的幹部如果有鄉長在場,大家都不敢亂說話,連鄉黨委書記也是如此。
大家喝了第一杯酒以後,侯誌和問道,於書記,咱們縣的情況和別的縣不太一樣,農村致富各有各的套路,咱們鄉什麼套路都不管用,蔬菜大棚倒是可以蓋,但土質不好,加上這兒離縣城路也不遠,要是上高速公路,還得將近二十裏,加上過路費,這就更困難了。你對全縣的情況也肯定都知道,能不能給我們出點兒點子。
於占海說,其實點子到處都有。就拿咱們鄉來說吧,雖然是貧困鄉,可也有幾個發財的,他們為什麼發財,還不是因為有點子。昨天我聽我父親說,我們村兒的劉耙子就肥得流油,他靠的是啥?養狗。這個大家可能都知道。還有,我們村兒的李歪嘴子,靠醃鹹菜也把錢賺了。
聞鄉長說,養狗這個事兒,鄉政府也研究過,大家總覺得這不是正經掙錢的道兒,跟村民們說,村民們也難以接受。再說,養狗有風險,據說他養的寵物狗叫金毛,一個狗崽子就六百多元,一旦得病了,可不是一個狗崽子的事兒,狗瘟傳得快,跟它接近的狗,很快就被傳染上了,上萬元錢說打水漂就打水漂了。醃鹹菜也是個好主意,但如果家家都醃鹹菜,銷路就成問題了,現在城裏人是有一點嘴膩了,可也不能把鹹菜當主菜吃,再說,講究健康的人,一般不吃鹹菜,因為鹹菜畢竟是醃製的,會產生亞硝酸鹽。
於占海想了想又說,別的縣脫貧的辦法有的可以效仿。外縣有一個鄉,七八個村都在搞手編工藝,現在炕席和蓋簾兒在市場上也很少能見到了,但一些對過去生活依戀的人還是喜歡這些東西,他們編的炕席和蓋簾兒都有合同訂單,有時候供不應求,這些村就靠這些手編工藝,家家都蓋上了新房子,家家都有四輪子車,有子女上大學,學費根本不成問題。外縣還有一個鄉,都搞仿古家具,他們鄉的一條街,成了全省重要的古家具一條街,這在全省也是唯一的一條街,電視台做過專題節目。這個鄉富得就不用說了……
侯鄉長說,我今年六十歲了,明年就該回家了,但臨離崗之前,我要不為鄉裏做點兒積德的事兒,就是回了家也不舒坦,如果我們鄉見了脫貧的苗頭,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了。
於占海說,我倒是有個建議,我們要在全鄉乃至外鄉招聘副鄉長,主抓脫貧致富,如果三年內他能夠讓全鄉的村民脫貧致富,縣政府獎勵他五十萬,並將他正式招為國家幹部,享受正科級待遇。
侯鄉長說,這個主意好。
在桌子上吃飯的鄉幹部們也都說這個主意可行。
這頓飯大家吃得很暢快,桌子上的餃子、菜都吃光了,酒也都喝光了。臨離開飯店前,於占海說,這個事兒要抓緊落實。
侯鄉長說,明天我就讓全體鄉幹部到各村去開動員會,爭取下周就開副鄉長招聘會。
……
這天,天氣有些陰霾,鄉政府的會議室顯得有些暗淡,會議室倒是不小,有四十多條長條椅子,一條椅子上能坐六七個人,因為這裏要召開副鄉長招聘會,會議室裏坐得滿滿的。報名參加招聘的人隻有六位,坐在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是這些應招人的親友團。這些人很不講究,一多半人都抽葉子煙,沒等開會,屋子裏的煙就已經滿了。雖然棗樹鄉的土地不肥沃,但葉子煙卻長得不錯,這個煙叫亞布力煙,是從亞布力那個地方引進的秧苗。亞布力煙吸著香,但吐出的煙霧卻很烈,嗆人。聞鄉長對這個會很積極,他心裏有數,侯鄉長退休,鄉長這個位置肯定就是他的,上邊不可能再下派,因為縣長鄭化文和他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重要的是,聞鄉長的人緣不錯,每個村的村長到他的油坊去買油,他總是要給抹十塊錢,如果是民主選舉,他的票數丟不了多少。趙鄉長對他的副鄉長位置並不感興趣,他是農業機械的專業人才,他自己辦修理廠,掙的錢五個鄉長也頂不過他一個人的收入。下屆鄉領導班子,他可能要退下來,要買斷鄉農機站。如此看來,現在能上來兩個得力的副鄉長,對他的將來非常有好處。他看了看會議室,見屋裏烏煙瘴氣的,就開始訓斥大家:大家都注意了,這是會議室,一會兒要在這裏召開重要的招聘會,現在屋裏根本就沒有會議室的氣氛,好像是吸煙比賽,今天縣委書記也來參加我們這次會議,你們這麼做不光是對縣委書記的不尊重,也是對這次會議的不重視,現在,把煙全部滅掉!
聞鄉長又對保衛科長劉大軍說,把窗戶打開放煙,屋子裏的人全都到院子裏去,讓食堂的兩位職工和文化站的同誌盡快把屋子裏的煙頭都掃出去,二十分鍾內一定要完成,於書記九點鍾準時進會場。
屋子裏的人全都被劉大軍轟出去了,然後食堂和文化站的人急忙來打掃衛生。聞鄉長又開始罵劉大軍,昨天晚上我在電話裏就叮囑你,一定要在開會前把會議室的衛生搞好,你就知道到各村兒抓偷牛的,別的就什麼也不會幹了,以後,眼裏要多看事兒,腦子裏要多想事兒。
會議室的衛生終於打掃完了,院子裏的人又重新回到會議室,但這次走掉了一些人,會議室的最後兩排出現了空缺。應聘的六個人都在侯鄉長的辦公室裏做自我介紹。還有十幾分鍾就要開會了,這時聞鄉長看見於書記也坐著縣委的小車進了院子。於書記是不想讓縣委的小車跟著他,但縣長也是縣委副書記,沒聽於書記的,他看出來最近於書記很疲憊,在鄉下走路也不方便,就讓他的司機把車開到了舊廟村兒,同時也把於書記的秘書郭子健帶來了。郭子健是剛畢業一年多的碩士研究生,他很有能力,在校研究的專業是林業再生林係統學,於書記一有空閑時間,就把他打發到縣林業局,和林業局的人研究再生林的問題。於書記也不想讓這個高才生在他身邊當秘書,明年就準備讓他去林業局當副局長。車在院子裏停下後,於占海和郭子健一塊兒上了二樓,進了侯鄉長的辦公室。
於占海一進屋,屋子裏的人就都站了起來。應聘副鄉長的幾個人,都在電視上見過於占海,大家見縣委書記能到招聘現場,備感受寵若驚,也感到這次招聘大會的重要性。
於占海坐下以後,侯鄉長說,這幾位就是參加應聘的。然後對這幾位應聘的人說,今天縣委的於書記也來看望大家,這也看出於書記對我們這次招聘大會的重視,也希望你們在招聘大會上好好地表現自己。
於占海問,這幾位都是本鄉的嗎?
侯鄉長說,有四個是本鄉的,還有兩位是外鄉的。
於占海又問,兩個外鄉的同誌,你們怎麼知道棗樹鄉要招聘副鄉長,我們也沒在報刊上發啟事呀。
一個外鄉的應聘者說,我們離棗樹鄉不遠,我是十間房鄉的,和棗樹鄉挨著,棗樹鄉發生什麼事兒我們都知道。
於占海說,我希望你們幾位應聘者不要說大話、空話、假話,隻說你們的本事,給你們每個人的時間隻有半個小時。
於占海沒看見養狗專業戶。劉耙子沒來應聘?他小聲問侯誌和,劉泉江(劉耙子)怎麼沒來應聘?
侯誌和說,劉耙子拉一車狗到省城城郊的狗市兒賣狗去了。這家夥太精明,如果狗販子到他這兒來買狗,價格肯定不會太高;到狗市上去賣,狗的價格就上去了。不過,今天這幾位應聘者當中,也有一位養狗的專家,名氣要比劉耙子大多了,一會兒他在招聘大會上會介紹的。
……
九點鍾應聘大會準時開會,侯鄉長主持大會。他簡要地說明了這次招聘大會的主要意圖,那就是應聘者必須有能力帶領全鄉人民脫貧致富。這時,於占海插話,你們被招聘者如果一年內成績突出,我會和人事局、組織部商量,將成績突出者招為國家公務員,並享受副科級待遇。
招聘大會開始。按照事先抓鬮的方式,應聘者依次上台發言。第一個上台的是一位年輕人,他聲音洪亮,形象也很帥。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