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隨筆新作
錦繡文章
作者:雪小禪
老唱片
我有一些老唱片。
很多年前的。
那時我在石家莊上大學。不得不承認,石家莊是一個乏味可陳的城市——於是很多時候,我不得不遊蕩於石家莊那些破爛的街巷間,然後抽一支煙。
我就是那時學會抽煙的。
其實有時候抽煙也是一件乏味的事情——年輕的時候,總有作秀的成分。
唱片就是那時買的。
很多香港或台灣進口的磁帶,潘美辰、張雨生、王傑、齊秦、薑育恒……瑪麗亞凱瑞、克爾傑克遜……一些歐美的進口帶子。28或者35。聽得錄音機都發起熱來。
有一首齊秦的《燃燒愛情》。當年,每天早晨成為我們225宿舍的叫醒鈴聲。配唱的是一個叫謝彩雲的姑娘。聲音尖銳而甜膩。卻也自有一種青春的浩蕩在裏麵。我隻聽過她唱這首歌。後來好像也沒看到此人有出過唱片。和人提起謝彩雲,幾乎無人知曉。但因為她經過我的青春,何況又和齊秦粘連在一起,每天早晨六點十分準時響起,多少年之後,仍然纏綿於心上。
夜晚,總是戴著耳機。聽到漸漸睡去。後來很多老磁帶都聲音發顫抖——磨損得太厲害了。
回憶起那些老時光,總覺得恍如隔世。
有一次去北京工體看齊秦演唱會,看他快五十了唱情歌。我忽然哭得極哽咽—— 我不是為他,我是為那些再不能來的舊光陰。
後來再看到王祖賢老得不成樣子。又出家。又肥了許多。肥而白。穿著碎花的一個裙子。不像張曼玉,人情世故如此練達,也會演戲,當然成了妖精。在《青蛇》中,美豔的是白素貞,當年的王祖賢簡直讓所有男人女人驚為天人。也因為如此,所以,落地之後,如此地讓人心折。碎得一片渣子,收拾起來都是傷心的。而張曼玉,卻化成了白骨成精的小妖,如何動蕩也不會怎樣了。
也有黃耀明的一盤帶子。
唱四季歌。他有男旦氣質。非常中性。有點像張國榮。比張國榮更妖。聽得讓人柔腸百轉。
齊似天籟。總會想起佛經或者恩雅。異曲同工。
還有蘇芮。無人可敵的寂寞。她就是實力唱將。極喜歡她歌裏的孤寂感——是否, 這次我將真的離開你;是否,這次我將一去不回頭?非常文藝。後來再也沒有這樣的文藝。那些文藝,屬於羅大佑、李宗盛。孤芳自賞,卻也符合大眾審美情趣。
……
那些老磁帶,真的老了。
被我扔到抽屜裏。
數碼的東西後來擠進世界,又薄又小,裝的東西又多。卻一點也不腳踏實地。
後來磁帶這種東西幾乎絕了跡。誰還買磁帶呢?MP3,MP4,還有網絡……有一天我拉開抽屜,看到它們整齊而無奈地等待著我。
我有些心酸。
都曾經與我如此親近。
每天聽它們那麼多次……現在,被打入了冷宮……寂寂好多年。
有些磁帶封麵都掉了顏色。斑駁得很。我幾乎懷著憐愛拿起它們,卻發現,當年買的最好的愛華山水音響幾乎也不能用了……都鏽住了,都失去了太多功能。
我以為消失殆盡的記憶又卷土重來,刹那間就淹沒了我。
我上網搜索了一下《燃燒愛情》,聲音跳躍著響起時,我感覺鼻子一酸。
試圖掩飾一下——因為更喜歡不動聲色。可是,難以掩飾了。還是狂流了下來。那些老唱片,到底是心頭之肉,肉和筋連在了一起,老唱片是肉,光陰是筋,如何也分扯不開呀。
偷偷跑到衛生間,看著自己的臉——再也不是年輕時的容顏。
羅大佑曾唱: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顏,再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變。
我塗了些蘭蔻眼霜。鎮定自若地走了出來。
冊頁晚
冊頁,多麼空靈的兩個字。讀出來有氤氳香氣。似本來訥言女子,端坐銀盆內,忽然張嘴唱了昆曲。她梳了麻花辮子,著了旗袍。她素白白的眼神,有著人世間的好。在她心裏,一定有冊頁,她一頁頁過著,每一頁都風華絕代。
車前子有書《冊頁晚》,這三個字放在一起更美,是天地動容,大珠小珠落玉盤。魏晉之風了。一個晚字,多麼寂寥刻骨。人至中年,所有調子全輕了下來,喜歡守著一堆古書、幾方閑章、幾張宣紙、一方墨過日子了,MP4裏放著的是老戲,鋼絲錄音的效果裹雲夾雪,遠離了圓滑世故,是一個人仰著頭聽槐花落、低著頭聞桂花香了。
閑看古畫,那些冊頁真端麗啊。八大山人畫荷,每張都孤寂;又畫植物,那些南瓜、柿、葡萄、蓴菜……讓人心裏覺得可親,像私藏起來的小戀人,總想偷吻一口。
冊頁是閨中少女。有羞澀端倪。不掛於堂前,亦不華麗麗地擺出來。它等待那千古知己。來了,哦,是他了!不早不晚,就是這一個人。
那千年不遇的機緣!冊頁,深藏於花紅柳綠之後,以黯淡低溫的樣子有了私自的氣息。
多好啊。最好的最私密的東西,都應這樣小眾。
去友家品冊頁。
極喜他的書法。深得褚遂良真味。那書法之美,不在放縱在收斂。那起落之間,似生還熟,有些笨才好,有些老才好,有遲鈍更好。最好的書家應該下筆忘形。忘言,渾然天成。
他打開冊頁,刹那我便傾頹。
那時光被硬生生撕開了。似京胡《夜深沉》最高處,逼仄得幾乎要落淚。
行書。柳宗元《永州八記》。
仿佛看見柳宗元穿了長袍在遊走,他放歌永州,他種植、讀書、吟歎……那冊頁被墨激活了,每一頁都完美到崩潰。我刹那間理解李世民要《蘭亭序》殉葬,吳洪裕隻想死後一把燒了《富春山居圖》,他們愛它們勝過光陰、愛情、瓦舍、華服、美妾……它們融入了自己的魂靈於《蘭亭序》和《富春山居圖》。
那自暴自棄有時充滿了快意。
屋內放著管平湖的古琴聲。茶是老白茶。屋頂用一片片木頭拚接,像森林,老藤椅上有麻披肩。黃昏的餘暉打在冊頁上。
要開燈麼?
哦,不要。
這黯淡剛剛好。
這水滯墨染,這桃花紛紛然,這風聲斷、雨聲亂,這杜鵑啼血。車前子說得對,冊頁晚。
看冊頁,得有一顆老心。被生活摧殘過,枯枝滿地、七零八落了。但春又來,生死枯萎之後,枯木逢春。那些出家的僧人,八大、漸江、石濤……他們曾在雨夜古寺有怎樣的心境?曾寫下畫下多少一生殘山剩水的冊頁?
在翻看他們的冊頁。看似波瀾不驚,內心銀屏乍裂——他們的內心都曾那麼孤苦無援,隻有古寺的冷雨知道吧?隻有庭前落花記得吧?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那冊頁,有金粉寂寞,簌簌而落,過了千年,仍聞得見寂寞。
他們把那些寂寞裝訂成冊,待千年之後遇見知音把玩,也感慨,也落淚,也在紙磨之間看到悲歡、喜悅、落花、流水、光陰碎片。同時聞到深山古寺流水聲,鳥語,花香,那古樹下著長衫的古人麵前一盤棋,我隻願是他手上那縷風,或者棋上一粒子,足矣。
那泛黃的冊頁,被多少人視為親人?徐渭的冊頁讓人心疼。那些花卉是在愛著誰呀?瘋了似的。沒有節製地狂笑著,它們不管不顧了,它們和徐渭一樣,有著滾燙的心,捧在手心裏,然後癡心地說:你吃,你吃呀。
本不喜牡丹。牡丹富貴、壯麗,一身俗骨。怎麼畫怎麼寫都難逃。眾人去洛陽看牡丹,我養瘦梅與殘荷,滿屋子的清氣。
但徐渭的牡丹會哭呀。那黑牡丹,一片片肅殺殺地開,失了心,失了瘋,全是狂熱與激蕩,亦有狠意的纏綿——愛比死更冷吧,他殺了他的妻。痛快淋漓。失了瘋的人,筆下的牡丹全瘋了,哪還有富貴?
金農的冊頁裏,總有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人心裏有暖,筆下才有暖。金農的啞妻是他的靈芝仙草,點染了他冊頁中的暖意。哦,他寫的——忽有斯人可想。這句真是讓人銷魂。金農,你在想誰?誰知!
誰知!
這是黃庭堅在《山穀集》卷二十八《題楊凝式書》中誇楊凝式的——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闌。
此時,正聽王珮瑜《烏盆記》,那嗓音真寬真厚,那京胡之聲便是烏絲闌,約束著餘派的聲音,停頓之處,全是中國水墨畫的留白。誰知白露寫下冊頁晚?誰知晚來風急心平淡?
看冊頁要在中年後。
太早了哪懂人間這五味雜陳的意味,看晚了則失了心境。
中年看冊頁像品白露茶。
春茶苦,夏茶澀,及至白露茶,溫潤厚實,像看米芾的字,每一個字都不著風流,卻又盡得風流。風檣陣馬,每一朵落花他全看到此中真意;每下一筆,全有米芾的靈異。
翻看冊頁的秋天,白露已過,近中秋了。穿過九區去沃爾瑪,人頭攢動的人們挑選著水果、蔬菜,這是生活的冊頁,每一頁都生動異常。每個人臉上表情都那般生動,身上衣、籃裏菜,瓜菜米香裏,日子泛著光澤,這生活冊頁更加可親,一頁頁翻下去,全是人世間悲欣交集、五味雜陳。
走在新開路,總以為是那個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人,燈火闌珊處,猛一回頭,看見斑駁的光影中,早已花枝春滿。
在那一頁寫滿我姓氏的冊頁裏,我看到蒜白蔥綠、紅瘦黃肥,看到人情萬物、雪夜踏歌,亦聽到孤寂煙雨、禪園聽雪,而我在一隅,忽有斯人可想可懷。
此生,足矣。
楷 書
我終於寫到楷書了。我用了“終於”這個詞,有點江山收了的意味。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了,我才寫到楷書。也像人到中年,客途聽雨,滿懷愁腸了,少年嫩綠沒有了,一把辛酸無人說了,猛一回頭,看到臨摹的一篇楷書,下筆便到烏絲欄,麵上不動聲色,內心波濤翻滾了。
少年聽雨歌樓上,據是新新意。祖父讓父親臨歐體、柳體、褚體……父親說:厭煩極了。但父親把臨的柳公權《玄秘塔》贈給我,那筆墨之間全是柳公權,可他說:並未怎麼練過。作品是悟出來不是寫出來的,上天贈予的稟賦占到七成甚至更多,這一切皆是上天美意。就像我那麼喜歡楷書——方方正正的中國字,一撇一捺全是人間真意。
如果是少年,會喜歡行書、草書、篆書、行草……那多遼闊、多帥氣、多跌宕,形式多變,不拘泥。而楷書,容不得半點虛幻,每一筆都要你交代得一清二楚。九宮格是有形的尺度,心中是無形的尺度,像穿了尺寸正好的衣服,規矩地端坐在掛著“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楷書,在早年有被人討厭的一本正經。
顏真卿說一切從楷書始。那唱了一輩子武戲的蓋叫天亦說,要唱戲,先練好基本功,而基本功就是書法中的楷書。
楷書,多麼似一個端麗的中年男子——他看起來永遠不動聲色、不苟言笑,白襯衣學生藍的褲子。如果在古代,就是一襲長衫的男子,一個人,吹笙飲茶聽落花,仿佛連愛情都是多餘的。他用生活修心——外圓內方,和中國哲學相輔相成。如果你的心還浮躁還喧囂,你一定嫌楷書太正統、太拘泥、太形式,太一是一二是二了,怎麼可以這樣端麗得一本正經呢?甚至生出了反感,太有規矩的事物總讓人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