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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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簡介】
遲子建,1964年生於黑龍江最北方的小村“北極”。1983年開始小說創作,1986年因發表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而成名。短篇小說《親親土豆》獲首屆魯迅文學獎,《清水洗塵》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遲子建的作品多以山村生活為題材,感情細膩又不乏豪爽之氣,從不矯揉造作。創作風格樸實大方,簡練凝重,文筆流暢,語氣舒緩平穩,不張揚,不拖泥帶水。其小說帶有散文化風格,散文更是以細膩、清新、質樸見長。她常常借物喻人,抒發自己的情懷。她作品中所表現的對生活的感悟、對生命的追問、對大自然的熱愛、對人與社會的解讀,給我們許多有益的人生啟迪。
高考語文閱讀題多次選用了她的散文,如2007年高考語文廣東卷選用了《泥濘》,2008年高考語文重慶卷選用了《時間怎樣地行走》,2010年高考語文天津卷選用了《寒冷的高緯度——我的夢開始的地方》。
木器時代
□遲子建
木碗透出的茶香氣使玻璃窗上的霜花融化了,這是外祖父撂在窗台上的一碗茶。外祖母坐在灶房裏用木梭子織網,家族的年輕女人則用木質的梳子挽起高高的發髻。狗、豬和雞守著它們的木質食槽吃東西。這時候我躺在木質的搖籃裏咿咿呀呀地叫著,口水弄濕了脖子,還不時伸出手去拍搖籃的側麵,那上麵畫著荷花和鴛鴦的圖案。大人們到江上去捕魚,將捕到的魚放到木盆裏,然後回來用它燉湯,用木勺子哧溜哧溜地品嚐著美味。
我爬出木質搖籃上了大炕。炕沿是木質的。炕沿上放著老人們的煙袋鍋,煙袋杆也是木質的。我撫摩著煙袋杆,然後仰起頭看著頭頂的房梁,圓木上吊著一塊避邪的紅布。夏天了,我剛學會走路,趔趔趄趄的步態惹得院中的小動物圍觀。我每一次摔倒哭泣時狗就上來用舌頭舔我的淚痕,而壞蛋的雞則趁機啄我的鞋底,因為那上麵附著蟲子的殘屍。菜園的木柵欄像睫毛的倒影一樣美麗。黃瓜、倭瓜和豆角浪漫地爬蔓時,大人們就把木杆插在壟台上,讓它們張著嘴向上並且親吻天光。傍晚的火燒雲團團堆湧在西邊天空時,家家戶戶的場院裏就擺上了木桌和方凳,人們坐下來圍著桌子用木筷吃飯,談論莊稼、天氣和生育。待到火燒雲下去了,天色也昏暗了,蚊蚋蜂擁而來,人們就收了桌子,回屋子睡覺去。人們在夢中見到秀木在微笑中歌唱,盛著茶的木碗裏有珍珠在閃閃發光。
我看見了樹,秋天的樹。它們的葉子已經被風霜染成金紅和鵝黃色。凋零的樹葉四處飛舞著,有的去了水裏,有的跑了一圈卻仍然又回到樹下,還有的落到了我的頭頂,大概想與我枕著同一個枕頭說夢話。我明白,那木碗、梳子、桌椅、柵欄、搖籃,等等,均出自於這一棵棵樹的身上。當我們需要它們時,就切斷它們的咽喉,使它們不再呼吸。森林裏的伐木聲因為人類欲望的膨脹從來就沒有止息過。樹本來是把自己的滄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可我們為了利用它的花紋卻把它攔腰斬斷,並且虛偽地數著它的年輪讚美它的無私。木紋被分裂,它失去了自身的語言和立場。
我走在木橋上看兩岸的流水。這時一隊送葬的隊伍過來了。人們撒著紙錢,抬著顯赫的紅棺材。木為人的成長做了搖籃的材料後,又為他們歸隱黃土做了永恒的棲息之地。陽光照著人們平靜的臉,仿佛照著一尊尊木刻。我理解的死亡就是被木器環繞著的休息。我的祖父、外祖父和父親都是這樣選擇了他們的歸宿。當木橋因為流水天長日久的衝刷變朽時,我明白了,木是有血肉的。因為隻有血肉才會軟化。朽掉的木橋癱在水裏,流水依舊淙淙。我站在此岸,望著蒼茫的彼岸,白霧使河水有了飛翔之感。朽了的木橋漸漸地幻化成藻類的植物,而流水它依舊淙淙。我憶起了琴聲,父親生前拉出的琴聲。小提琴的琴身是木質的,手風琴的琴鍵也是木質的,它們發出或者淒豔或者熱烈的聲音。木是多麼溫和呀,它與人合奏著歲月與心靈之音。
我們依賴著木器生長和休息,也依賴著它遠行。火車道的枕木是它鋪就的,在水上漂泊的船也是由它造就的。劃著木船在河上行走,槳聲清幽地掠過岸上的林帶,我們看到樹木蓊鬱地生長,夕照使其仿佛成為一座金碧輝煌的聖殿。它無可爭議地成為人世間最迷人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