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1947年

中篇小說

作者:田永元

那天,我奶奶娘家的外甥名叫周大勇的,騎著匹高頭大馬,身後兩個隨同的警衛也騎著幾乎是同樣的馬,確切地說,不是敲開,而是撞開了我家有幾分破損的大門。

整個院子裏還看得見仿佛被洗劫一空的痕跡。正麵的幾間瓦房四敞大開著,進出的家人似乎都耷拉著腦袋,也不知道忙乎些什麼。唯有我的兩個歲數尚小的叔叔和鄰居家的幾個孩子,在院子裏捉著迷藏,下過不長時間的秋雨,在地上還留著明顯的痕跡,四周的泥漿翻泛著,讓那些孩子跑來跑去兩腳來回蹭得成了一幅千姿百態的水墨畫。他們高興地叫著,心裏頭蕩漾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快樂,也讓這個已經衰敗下來的家,平添了幾分生氣。

衝著大門的外屋地是廚房,門也是敞開著的。爐灶裏的柴火此刻燃得正旺,大鍋裏已燒的開水,絲絲地冒著熱氣,奶奶和我的二伯母還有我母親正在忙著一家的午飯,燒開的大鍋水歡實實的冒著氣泡,奶奶踮著小腳,忙活得正歡,盆裏幾乎滿一下的玉米麵兌上水後,被奶奶熟練地挖出一塊塊,然後在手上來回的攪著,又熟練地在兩隻手的空間倒騰著,看看要成形了,奶奶甩動那隻掌上滾動著的麵團兒,啪啪的,很準確地投進挨著水邊的鍋沿,不大會功夫鍋沿的四周就貼滿了餅子,這個時候的奶奶似乎完成了她每頓飯最複雜的一道工序,待餅子貼好後,她習慣地拍拍身上沾著的玉米粉麵,退到一旁,然後母親和二伯母很麻利靠近了鐵鍋,母親把一個鍋簾扣在了上麵,二伯母瞬間將一碗切好的鹹菜還有幾條鹹魚擺了上去,母親又輕輕地拿起油瓶往裝有鹹菜和鹹魚的碗裏點了幾滴生豆油,這個動作被身後的奶奶不經意地看到了,她似乎看不慣母親那種謹小慎微的動作,高聲地喊了句:“不用那麼仔細,都倒進去才幾個錢,還不夠他爺倆兒粘粘手氣的。”

奶奶這話是有所指的,她知道待在裏屋的父親和祖父一定會聽得一清二楚。可是,裏屋並沒有回聲,隻聽到幾聲爺爺的咳嗽。

這時,院子外的幾匹馬,似乎等得不耐煩,啾啾地叫了起來。奶奶並沒有太在意這些,她知道這些天牽馬的,推著帶車子的,一波波光顧這個家,已經司空見慣了,因此,再聽到馬的啾啾聲,並不感到奇怪,反倒勾起她心頭的幾分憤怒,她臉衝著裏屋,敞開的嗓門咧著長長的聲調喊道:“屋裏的人都聾啦?沒聽到外麵連牲口都急得叫喚了嗎?不把家輸個底朝天,別說堵不住來人的嘴,就是牲口的嘴,也堵不上!”一向爽快的二伯母,這時候忍不住數道了奶奶一句:“媽,你快別再說用不著的了。這爺倆兒現在心裏的滋味兒不好受。”奶奶一聽這話更來了氣,立刻搶白道:“這回知道不好受了,晚了。有這麼賭的嗎?輸得就剩口吃飯的鍋了,要不是我喊著,人家連鍋也要揭走的。”

她的話音剛落音,院子裏的大勇已經彎著身子,兩腳踏進了敞開著的廚房。這時的二伯母用手驅趕著鍋裏冒出的騰騰熱氣,在還沒有瞅清來人的麵孔的情況下,提醒奶奶說:“媽,好像是官府上又來人了。”

二伯母剛從山東老家過來不久,她習慣把上麵來的人,一律都稱為官府的人。奶奶讓二伯母這句話提醒,心裏的火氣被撩撥得一下頂上了腦門兒,她立刻喊了起來:“官府來了怎麼樣,咱們孝敬父母不怕天,納了稅不怕官,販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沒聽說賭錢輸光了,不讓家人吃飯,還給治罪的。”這時迎麵而來的大勇和氣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姨的脾氣、秉性,立刻接過話茬說:“三姨,誰又惹著你了,連我這大老遠的,進了門都不說讓一讓?”

奶奶這時才抬起頭來,大勇的個子高,奶奶的個子太小,此時低下了腦袋的大勇,還碰不上奶奶的腦殼,奶奶習慣地退後一步,仰著臉端詳了大勇半晌,有幾分疑惑地說:“你穿得這身衣服,倒像是進城的當官的八路軍,到底是誰啊,聲音聽起來這麼熟?”大勇充滿感情的笑了起來:“三姨呀,離開你這才幾年的工夫,就不認識俺了?俺是你的外甥大勇啊。”

奶奶一聽說是周大勇,頓時有點激動的發愣了,再次仰起頭來,仔細地瞅了瞅麵前的周大勇,映在她眼前的是一張挺和善的臉龐,正笑眯眯地瞅著她,一身得體的灰軍裝,把大勇高大的身體襯托得很均稱,更顯眼的還是胸前的徽章,讓人一眼就清楚,這是解放軍的標誌。奶奶愛撫地上前抓住了大勇的手,左瞅瞅右瞅瞅的,眼睛竟然發澀了,不等大勇安慰,她聲音有些打顫地問道:“大勇啊,這麼說,你真的做了共產黨的官啦?”說著就去抹眼睛,瞅著身後跟來的兩個警衛兵,奶奶又破涕而笑了,說道:“真的是出息了,咱們家那地界,土地薄,窮山惡水的,出不了什麼大官,如今這遠房近鄰、四村八屯的,恐怕就出息了你這麼個人吧,這官有多大啊?能不能大過以往的縣太爺?”

不等大勇笑出聲來,身後的一個娃娃臉的警衛員,立刻告訴奶奶:“我們周政委現在是安東地區軍事管製委員會副主任呢。安東有多大,他的官就有多大。”說得奶奶高興地笑了起來,衝著警衛員說了句:“管安東的官可大了,那就不是縣官了,咋也得比得上個知府啊。”

此時,待在屋裏的父親似乎聽出了點門道,他急忙撩開裏屋的門簾,迎著周大勇,驚喜地說道:“大勇兄弟,打下安東的部隊真的有你們啊?都這麼些天了,你也待得住啊?”

奶奶一聽父親的話,拍了下手,搶白了父親一句說:“早吱聲有什麼用,還能擋住你們爺倆把家輸個精光的命啊?”不等父親解釋什麼,奶奶也顧不上拉大勇進屋坐坐,就由著性子,衝著大勇數落道:“大勇啊,你來的可正是時候,你看看這個家,眼瞅著被你舅舅和表弟生拉拉敗了!前幾天又和那幫專門算計人的王八羔子賭上了,一宿下來,輸了個精光,家裏什麼也沒有了!”

父親此時有幾分為難的衝著奶奶說道:“媽,人家大勇現在是大領導了,進你的家門還沒坐下呢,你數落這些幹什麼?”大勇並沒理父親的茬,聽奶奶這麼一說,他連忙轉過身去,在院子裏巡視了一下,神色有點嚴肅起來。呈現在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空蕩蕩的,靠院子右角,那個能有十間房子大的倉庫,很大的門也是敞開著的,空蕩蕩的裏麵,隻有散落的煙葉,分布在地上四周,還散發著微微的刺鼻的氣味兒。一隻不大的黑狗蹲在門口,懶洋洋的將頭紮進了肚裏,它對眼前的一切似乎無動於衷,而四周旮旯地兒幾個裝煙葉的破麻袋散落在裏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憑這個倉庫,和倉庫裏留下的煙葉,在前不久還表明這是一個有著一定規模的煙草加工作坊,至於裏麵的機器,甚至連一個螺絲帽都沒有留下。

麵對眼前的一切,奶奶的火氣又不打一處的竄上嗓門,她氣憤地拉著大勇的手,指著倉庫和院子的四周說:“敗了,敗了,一個好端端的廠子,就這樣一夜之間全讓他們爺倆敗了,你前幾天要是過來,還能看到那個慘景,十幾輛手推車,來回的倒騰,每倒騰一次,都是裝的滿滿當當的,拉完了原料,拉機器,把凡是能拉走的東西都拉走了,要不是我喊著,恐怕連這口吃飯的鍋都要給掀了去。就這樣,那個千刀萬剮的東興老經理的管家還說,拉走的所有東西還抵不上他爺倆欠的錢呢,人家東興老經理講麵子,說是殺人不過頭點地,既然東西拉空了,剩下的債就一筆勾銷了吧,你說說這些王八羔子,是不是應該一槍子兒崩了他們?我告訴你,共產黨要真是崩了他們這些人,你舅舅也得陪著蹲幾天大獄,你說說這是做了哪輩子的孽,你那個舅舅平時懶得像個亭巴魚,在家裏橫草不動的手,可是一聽說有人找打牌,那嘚瑟的身子骨都能長出翅膀來。”

奶奶說得認真、形象,把大勇噗嗤一下說樂了,笑著說:“三姨,你的嘴還是那麼厲害,那麼不饒人。”為了緩和眼前父親在一旁的尷尬局麵,他回過頭來,衝著身後的兩位警衛員笑笑說:“我家三姨啊,刀子嘴,菩薩心腸,對革命可是有功啊。我當年搞地下革命的時候,就住在她家裏,好多重要的情報都是在她家搜集到的。就連我這條命,也是我姨給的。”周大勇這話說得並非誇張,那年日本鬼子到我們家鄉掃蕩,也是事先有人將大勇他們的活動向鬼子告了密,因此,把我們家團團圍住。由於得到信晚了,周大勇來不及撤,隻好藏身於我們家裏,看著鬼子要進來了,奶奶急中生智,將大勇藏在下屋為我老爺爺準備的那口棺材裏。鬼子折騰了半天,最後將目光集中在了那口棺材上。全家人臉都嚇白了。鬼子將目光盯在了我奶奶的臉上,奶奶卻顯得十分氣憤地數落著一旁的那個本地翻譯:“你說日本人不懂咱中國人的規矩,你也不懂嗎?給老人準備的棺材能輕易動嗎?誰動先裝誰進去!”那個本地翻譯到這片屬於八路軍地盤,本來就心驚膽戰,讓奶奶這麼一說,更是有些魂不附體,但是,為了在鬼子麵前證明他的忠心不二,他厲聲問道,如果真從棺材裏找出八路怎辦?奶奶瞪大了眼睛,一把從那翻譯手裏奪過手槍,槍口衝著自己的胸口聲嘶力竭地喝道:“那你就衝著俺的心窩開槍!”奶奶這突然的舉動,不僅令在場的家裏人大吃一驚,就連那個日本翻譯和幾個小鬼子也頗感意外,要知道,當時的槍裏還裝著不長眼睛的子彈呀,平日裏別說拿槍,就是老遠瞅著槍都有幾分膽怯的奶奶,如今這樣的舉動,一下子鎮住了場。那個軍官模樣的鬼子,繃緊的臉首先鬆弛了下來,臉上甚至露出了些許的笑意。那位翻譯登時衝著鬼子軍官掬了一躬,笑笑說:“這是良民,大大的良民。”說著,生怕沾著這棺材的什麼不吉利,匆匆地離開了我們家。

奶奶在關鍵時刻的驚人之舉,一時間成為了我們鄉間的美談。自然,周大勇對於奶奶的特殊感情,也是那個年代順理成章的事了。不過這麼多年來,奶奶並不怎麼看重這件事,如今,對周大勇的這番發自內心的誇讚也並不怎麼上心,大勇的話剛落,她就衝著兩位警衛員說:“俺那時可不管你們是什麼黨的,你是俺外甥,也是俺的骨肉,我當時就跟他爹說,俺外甥投奔俺來了,沒說的,在俺們家,俺有一口飯吃,就得有他的,別人翻白眼,我可不幹!”

奶奶這句話顯然指著有幾分勢利眼的爺爺說的,此時的爺爺終於忍不住也從屋裏走了出來,他聽到奶奶這麼一說,反而不好意思地停住了腳步,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周大勇此時看到了爺爺的尷尬神情,很大度的說:“看我三姨夫這個精神頭兒,還蠻不錯的呀,那是你們家也有自己的難處,小日本也好,七路軍也好,都盯著共產黨像蒼蠅盯著血似的。不管怎麼說,老爺子心裏還是很有數的,沒有跟投降日本的七路軍站到一起。”

爺爺一聽這話,趁勢湊過來,接過大勇的話茬笑著說:“還是人家共產黨有肚量。領導的英明,看事總是站得高。俺從內心裏說,真的是向著八路軍的。就知道八路軍定能成氣候。”

其實,從內心說,大勇對爺爺始終是有幾分討厭的,當時的爺爺,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大勇待在我家,是有點特殊情況的時候,就有意的疏遠了他,冷淡了他,總想找個機會把他支出家門,因為在村子裏,當時的爺爺還算個有頭臉的人,再加上七路軍的一個旅參謀長是爺爺的表親,爺爺在那裏也掛著個參議的銜。雖然那隻是為了得幾分虛榮,為在村子裏抬高自己的威信。好在周大勇有奶奶護著,跟父親處得又極好,因此,在我們家裏穩穩地待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做他的地下工作,就這樣整整待了四,五年,連村裏的親戚都不知道周大勇的身份,當然包括自己的父親。而就在父親闖關東的前一年,大勇突然從我們家消失了,爺爺還不滿意地說了句,沒良心的,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後來才聽有人告訴我父親,他們在闖關東的時候,看到過周大勇,聽說,抗戰一勝利,人家大勇他們就帶著一支隊伍,從煙台乘木帆船神不知,鬼不覺的就到東北了。在東北看到大勇時,他帶著很長的一支隊伍哩,大勇騎著馬呢,看那架勢,最少也是一個營長。父親落腳到安東,當時聽說四周有八路軍的隊伍,私下裏真還沒少打聽大勇的信息。可是,時間長了,總是見不到他的蹤影,大勇的信息也早就丟的無蹤無影了。前不久八路軍進來宣布安東正式解放。可是,白天忙著做煙草買賣,晚上忙著賭錢的父親和祖父,似乎忘了有周大勇這碼事了。誰曾想,今天,大勇親自找上門來了。

大勇被奶奶逼著,把個空蕩蕩的家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此時的奶奶,當著親人的麵,早已是淚流滿麵了。大勇一邊安慰著奶奶,一邊不時地衝著父親了解這個家所經營的煙草買賣的前前後後,他不時的點著頭說:“你這買賣充其量也就是個家庭作坊,一家人奔到這步不易啊,如今鬧到這麼慘,還得說要恨當時的社會,如今,到了這步田地,你沒想想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父親顯然被大勇真誠的話語感染了,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還得到外麵找點事幹,要怨社會也不對,還是咱們自己走得不正,站得不直。你別說,大勇哥,你在我家這麼幾年跟你我還真學了不少字,這些年做小買賣真得了不少好處,如今你們八路軍當政了,有什麼活可以幹的,我興許也能幹點啥。”

大勇這時在院子裏掐著腰,用眼睛掃了一眼在一旁的爺爺,又看了看在院子裏玩的正淘氣的幾個孩子,很動感情地說了句:“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生活可就抗在你的肩上了。我回去和有關部門說一說,現在百廢待興嘛,正是用人之際,支前的任務又很重,要為革命出力總是會有出力的地方的。”說著他讓警衛從一匹大馬的鞍子上解下了一個沉甸甸的口袋,說:“眼下革命吃緊,都是實行得供給製,我也沒什麼給三姨留下的,這點東西你們就收下吧,明天你們再到市軍管會找我,到門衛提我就行了,有些事情好說。”

如果說,頭一天,家中的財產因為爺爺和父親輸了錢,被討債的老板們洗劫一空是大悲的話,那麼第二天奶奶的親戚周大勇,這一位不速之客的突然來臨,立刻成了一個大喜。這一幕自然被四周的鄰居們看了個一清二楚,盡管在一家人麵前,最受冷落的是爺爺,可是,因為周大勇的身份和地位,使爺爺突然就覺得胸脯能挺了起來。周大勇走了,這幾日在家裏被憋得夠受的爺爺卻抖擻了精神,挺著腰板,在他熟悉的街麵上,著實地來回走動了幾次,晚上,立刻就有幾個平日裏和爺爺打牌的體麵人物到訪了,奶奶的嘴照例不饒人,衝著父親說道:“這些個王八羔子,沒一個好餅,昨天要是經過咱家門口,眼眶子都能勾上天了,今天可倒好,又舔著臉來了。”

奶奶說得也是,爺爺去得這幾家都是能攀上老鄉的當地的幾個土豪,都是他們慫恿著讓爺爺學壞的,那個有名的老天祥的總經理都六十多歲了,才娶了一個18歲的大姑娘,論輩分還是他自家的遠房孫女呢,可是,趁著共產黨沒進城,還著實的大大操辦了一場。還有那個同興老經理,也是六十多歲了,把著自己家的姑娘,三十多歲也不讓嫁人,害得他姑娘天天在家裏躺著,最後姑娘說到什麼份上:“爸,你別把我守著,你守著我我就一身是病,你哪天讓我嫁人了,我的病立馬就會好。”你說說這幫人,還有一個,是專門抽大煙的。聽說八路軍的隊伍一打過來,他們就害怕得不得了,怕他們財產保不住,早知道這樣,憑什麼把咱們的煙葉和機器拉得個精光?這回可倒好,他們要抱爺爺這個粗腿了。

其實,他們哪裏知道,爺爺如今能靠誰?還不是得靠奶奶。那一天,好像幾個人不約而同的來到了我們家,還帶了許多的酒肉,用現在話說,許多現成的熟食品。祖父和父親這麼多天是酒肉不沾,肚子裏早已沒了油水,如今這麼多豐盛的食物擺上桌來,自然有點亂了分寸,也顧不得個體麵讓人,隻是粗粗地寒暄幾句,然後就是一頓狂造,說出的話,口氣自然也就大得驚人,用奶奶的話說,好像這爺倆,比他周大勇的官還大咧。

吃喝完畢,爺爺心裏明白,這些當地的大土豪,如今屈尊到自己家來,要的不僅是自己家親戚在外當大官的麵子,根本還在於讓咱們這些家裏人給他們疏通點關係,留點後路。於是,酒足飯飽的爺爺,對老天祥老經理也好,老同興的當家人也好,提出的什麼問題,他仿佛都有解答的權利,幫忙的資本,好像從此在安東這個地麵上,沒有他不能辦成的事。

父親畢竟年輕,在外麵聽到的新聞也多,因此還算清醒,當送走了客人後,父親衝著爺爺說了句:“爹,你跟他們話說得太滿了,人家共產黨的官和國民黨可不一樣,就咱們自己家想借個光,恐怕都難。你別看大勇哥話說得客氣,到真刀實槍的時候,肯定不讓你鑽空子。要說介紹我去找個工作,恐怕問題不大。話又說回來,真找上工作了,那人家可是有紀律的,還得靠著點上班下班,就是這樣,共產黨的班,也沒什麼錢可賺。”

爺爺那天情緒似乎特別好,聽了父親的話,把兩眼一碼搭,然後打著飽嗝說:“當權了,都一個味兒,不信你瞅著看,對那些老家夥,咱們反正把話說上去了,能求到咱們的,咱們也不能便宜給他們,至於事成不成,那就隨他了。”

父親心地善良,雖然家境並不富裕,卻慷慨好施。日本投降那年,不僅被繳械的日本鬼子處境難堪,就是在當地工作的日本人,也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就是在那年,父親認識一個搞化工的日本技師,等著要回國,生計早已成了問題,連飯都吃不上了,一般人不敢接濟,生怕沾上親日本人的包。當時我們家同他們是鄰居,父親心眼兒好,親眼看到技師的老婆和孩子已經斷了糧,處境甚是可憐,父親不忍,於是就偷偷地把家裏的半袋苞米和一塊豆餅送了過去,這位日本技師很是感激,臨回國時,說是無以報答,要把一門作醋精的技術傳授給父親,那時父親還有點不情願,覺得學這個沒什麼用,可是實在的日本技師告訴他,你們國家太落後,將來肯定要發展工業的,將來肯定能用上。於是,那些日子父親天天到那個日本技師家裏,日本技師從製作醋精的原理,到整個工藝,都手把手地交給了他,就這樣,不出半個月的時間,父親還真把這個技術學到手了。當然,也有人取笑父親,說他那些日子老往日本技師家裏跑,是相中了人家的老婆,學什麼手藝呀,那股熱乎勁兒,就是奔著那個日本娘們兒去的。父親聽到這些議論不僅不生氣,反而很得意,有時甚至不加掩飾的在同事麵前炫耀,說那個日本女人如何知情達理,那皮膚白的透著粉紅,嫩著哪,他說話的神情,好像真的摸了人家的皮膚,占了人家的便宜。不過這種傳聞由於父親不經意的渲染,解放後被演繹得越來越活靈活現,直到文化大革命眼看要惹禍上身,父親才怒火衝天的為自己辯護道:“人家那日本娘們兒,是咱們能沾上的嗎?中國的事,例來吹牛皮不犯法,他們大家願意聽我吹牛,我又有什麼辦法。”父親這麼個抗爭法,有誰還再敢望風捕影?

不過,因為父親跟日本技師學會了做醋精的技術,幾乎讓他大半生受益,這卻是不爭的事實,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所以,大勇到我家後,父親動了去公家的企業做事的念頭,也是因為他自認為有一技之長,再靠著大勇的關係,說不定能當個廠長什麼的。沒過多久,靠大勇的介紹,他真的被分配到當時的企業局工作了。可是,上頭的領導和周圍的同事,並沒有人對他懷揣做醋精的技術感興趣。做為一般的工作人員,他整天跑跑噠噠的,自己都說不清楚究竟有什麼工作成績可言。尤其讓父親不能容忍的是,整晚沒完沒了的會議,纏得人根本沒有自己的活動天地。這時的父親才醒悟到,當時社會上流傳的順口溜是多麼生動,準確:國民黨的稅,八路軍的會。就因為每晚一開起會來就是大半夜,父親就有了幾分退卻的念頭。不過,平日裏,由於父親工作認真,再加上他熟悉當地的風俗人情,腦瓜子也算活,很快把這個地區一些破產的工廠情況摸了個大概,因此,那股勁頭頗被上級領導所認可。這也是父親堅持著能幹一段時間的原由。可是,那時候經濟情況太糟,不但上下班要自己帶飯,掙工資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父親乍去時,聽勞資部門說,當時實行供給製,每月能分給幾百斤高粱米,可是都幹了個把月了,力出得不少,分配的高粱米連個米粒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家人有點靠不起了。

自從那個煙草作坊被爺爺和父親輸光後,家裏那僅有的一點口糧眼瞅著就要見底了,那時候我的二個叔叔還小,爺爺又什麼都不能幹,有精神病的二伯父,一到吃飯時,捧起碗裏米粒清晰可見的稀粥,就大發脾氣,這整天喝的趕上漿子水了,所謂漿子水是老家祭奠死人時,象征性地用幾粒米煮成的飯水,灑在祭奠死人的路上。二伯父這不吉利的話語一出口,自然要挨奶奶一頓罵的。可是罵歸罵,眼看要餓肚子的現實,卻不能回避呀。如今滿指望父親到了企業局正式上了班,別說混個一官半職的,就是能按時領點糧食,接濟一下家庭也好,可是,隨著父親上班的天數越來越多,卻讓人感到希望越來越渺茫。而那天晚上父親被爺爺逼問:“為什麼你們還不供給?”時,無奈的父親說出的一番話猶如給全家人的希望兜頭澆了一瓢涼水。正是這番話讓全家人明白了,父親想在政府裏謀個職務養活全家人的希望,徹底的破滅了。

那天,父親走進家門照例的來到爺爺的房間,習慣的低下頭,掏出煙鬥抽起煙來,旱煙的味道很嗆人,跟在身後的奶奶被嗆得咳嗽著問:“你待得地方也叫個衙門,再開不出晌來,咱家大人小孩可都要紮脖梗了。”爺爺叼著煙袋不滿意的碼噠了奶奶一眼:“淨說些老娘們兒話,他周大勇既然把咱們請進去了,還能虧待啊?幹點啥不掙個千八百的,你急什麼?”父親這時把煙袋拿在手裏,歎了一口氣說:“爹,情況不是像咱們想得那麼簡單,給共產黨當差,可沒有升官發財這一說,今天企業局局長,也就是大勇哥的老戰友,給企業局全體人員作報告,你想都想象不到,他天天吃的是什麼?”“什麼?”爺爺瞪起了眼睛:“不說是山珍海味,起碼也是大米白麵,還得管夠造!”父親苦笑著搖搖頭說:“錯了,實打實的說,還真趕不上咱家現在的這個夥食。”聽到父親這出乎意料的話語,爺爺瞪起了眼睛,有幾分疑惑地問道:“你說什麼?他們當官的比咱們吃的還差?”父親苦澀的笑了笑,說:“這可一點不奇怪啊,他們每天吃的是大餅鹹菜,他們吃的餅子,一半摻著糠,這還不說,你知道當地農村的老百姓吃的是什麼嗎?”“那還是能吃什麼?”父親並沒有接過爺爺的話茬,慢悠悠地說:“我們下邊人,在今天沒開這個會以前,都對企業局領導一肚子意見,都埋怨企業局的領導,不關心下麵人的生活,誰家都有老婆孩子啊。多虧這個怨氣咱還真憋在心裏了,你聽聽企業局長在會上是怎麼說的,人家首先談的是目前國共兩黨的戰爭形勢,然後才提到眼前的困難,在這個時候,他從兜裏掏出了兩個裝的有點鼓囊囊的信封,然後不緊不慢的對大家說,今天,我給大家看兩樣東西,說著他從一個信封裏掏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摻著野菜的苞米麵窩頭,舉著對大家說,我手裏拿著的這個菜餅子是苞米麵摻了野菜的,是這麼多天來,咱們機關幹部們包括是軍管會的領導們常吃的主食,你們大家會感到意外吧,其實,機關人員能以苞米和野菜當主食,我們就感到很滿足了。說著他又從另一個信封裏掏出一把大小不均的草種子,提高了嗓門說,你們再看看這個,有些人大概還不認識,這就是長在咱們這個山區裏各式各樣的草籽。說心裏話,以往喂牲口還勉強了,可是我都沒有想到,同誌們哪,這些東西如今成了當地山區人活下來的主糧啦。如果我不是親眼所見,有人跟我說這些,我也是不會相信的。可是,這確確實實的一幕,是我親眼看見,親身經曆的。前幾天我帶隊下鄉剿匪,當地的村民大部分的糧食都被土匪搶走了,剩得不多的糧食如今又支援給前線了。我們工作隊的人跟他們一起,就是把這些種子采進家來,把它們碾碎,摻了少量的苞米麵當飯吃的。有些農民,天天吃這個,拉粑粑都困難哪!可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不忘支援前線,不忘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你們說我們的人民可不可貴,可是在我們同這些農民見麵的時候,人家還是挺樂觀的,末了還和我們一起唱,解放軍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們為什麼能這樣,是因為心裏明白,趕走了蔣匪軍和一切反動派,好日子就會在眼前了。”

聽到父親說到這裏,爺爺尋思了半天,然後抬起頭來,盯緊了父親的臉說:“這麼說,你進了這個企業局,一頭半晌的還對你們供給不上?”父親有幾分難為情地低著頭說:“恐怕隻能是這樣了。”爺爺這時長歎了一口氣說:“看來,咱們陪他們不起啊,這企業局的差事,咱靠不起啊,咱們跟人家不同啊,一家大小十幾口人,都張著嘴等著你,就這條件,他周大勇使出全身勁來,也救不了咱的急啊。”父親點點頭,歎了口氣說:“所以人家局長說的好啊,到了革命隊伍大家庭裏,就要經得起考驗,吃得起苦,前方革命隊伍付出性命了都毫無怨言,我們有什麼可為自己掙口袋的,總之往後的日子不會總是這樣。”

爺爺一聽這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咱們不能任憑人家瞎嘞嘞,老百姓是幹什麼的,誰能讓咱吃飽飯咱就跟誰走,誰能讓咱們發財,咱們就擁護他。現在我琢磨著,咱們想發財,想喘過氣來,看來大勇這條道是有點指望不上了。還得從同興老經理、老天翔老經理這些人中找點發財的路子。再說了,如今共產黨在這地界勝了,咱們掩護共產黨也是盡了力的,說實在話,那也是冒著砍頭風險的,單憑這點咱們也不能便宜了賣給他,說白了他周大勇升了官,咱也得借他點光。”

父親聽到這裏不容分說地打斷了爺爺的話說:“人家介紹我到企業局去,這光沾的還少啊,要較起真來,我這也是幹過國民黨七路軍旅參議的子女,沒有人家誰敢用啊。”一聽這話,爺爺火了,俗話說,說話不揭短,傷人不打臉,父親這幾句話一下子捅到了爺爺的心窩子,他掄起煙袋就衝著父親去了,父親也不躲避,也是這二十幾天在企業局有了一種修養,很矜持地衝著爺爺說:“爹,你往後還真的把你那個家長式的作風改一改了,你要跟人家共產黨的大領導那樣,得能聽進下麵的意見,聽聽兒女們的意見,就是不對了,也得讓人把話說完,再說了,你還想走的那條道,你所指望的那些人,實話說,都是一些朽木之材了,說不定明天都是革命的對象了,他們對咱們還能有什麼幫助?”

爺爺被父親這幾句話震懾住了,揮起的煙袋本能地縮了回了去,說出的話, 雖然聲音依然很嚴厲,但卻明顯地緩了口氣說:“咱得看眼下,你還記得在營口的幹爹嗎?前天就來了信兒,那是給同興老經理他們來的信兒,雖然國民黨和共產黨兩家在打仗,可是人家同興老經理和你幹爹的買賣還是照做不誤。你知道現在營口最缺的是什麼嗎?”父親有點疑惑的瞅著爺爺問:“什麼?”爺爺把嘴一撇:“就是你幹爹開染坊缺少的染料,山杈草。”父親不以為然地說道:“咱們這地區,不有的是嘛,他同興老經理哪年子不給我幹爹發幾車?”